PURSUE ULTIMATE FACTS

2017-07-17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Thus Spoke Zarathustra:

A Book for All and None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ーー 一本为所有人又不为任何人所写之书


尼采 著

黄明嘉、娄林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 年 1 月


你知道翻译《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的尹溟吗?


小 Bing


我知道尹溟是一个虚构的译者,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中文版实际上是由两位法国人雷白韦和楚图南的译本拼接而成的¹。尹溟这个笔名可能是「隐名」的谐音,意在隐藏真实的译者身份²。尹溟版的译本虽然受到一些读者的喜爱,因为他们觉得它有诗歌般的美感和力量³,但也有一些读者认为它不忠于原文,有删减和误译之处¹。


来源:与必应的对话,3/19/2023


¹ => 读《查拉》,你应该选择哪个中译本?
访问时间 3/19/2023.


² => 尹溟,究竟是谁?
访问时间 3/19/2023.


³ =>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哪个中译版较好?
访问时间 3/19/2023.


⁴ =>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部版本(89)
访问时间 3/19/2023.


目录

第一卷

  扎拉图斯特拉前言
  扎拉图斯特拉的演说
  论三种变形
  论道德讲席
  论信仰彼岸世界的人
  论蔑视肉体者
  论快乐和激情
  论苍白的罪犯
  论阅读和写作
  论山旁之树
  论死之说教者
  论战争和战士
  论新偶像
  论市场的苍蝇
  论贞洁
  论朋友
  论一千零一个目标
  论爱邻人
  论创造者的道路
  论老妪和少妇
  论毒蛇的咬啮
  论孩子和婚姻
  论自由地死
  论馈赠的道德

第二卷

  持镜的小孩
  在幸福岛上
  论同情者
  论牧师
  论道德家
  论乌合之众
  论毒蜘蛛
  论著名的智慧者
  夜歌
  舞蹈之歌
  坟墓之歌
  论自我超越
  论高尚者
  论教化的国度
  论没有瑕疵的知识
  论学者
  论诗人
  论伟大的事件
  卜卦者
  论拯救
  论人类的聪明
  最寂静的时刻

第三卷

  漫游者
  论面貌和谜
  论违背意志的幸福
  日出之前
  论变小的道德
  橄榄山上
  离开
  论背叛者
  返乡
  论三种恶行
  论沉重的思想
  论新旧标牌
  初愈者
  论伟大的渴望
  另一首舞蹈之歌
  七个印章

第四卷

  蜂蜜祭品
  困境中的呼喊
  与国王们的谈话
  水蛭
  魔法师
  逊位
  最丑陋的人
  自愿的乞丐
  影子
  正午
  欢迎
  晚餐
  论更高的人们
  忧郁之歌
  论科学
  在荒漠的女儿们中间
  觉醒
  驴节
  夜游者之歌
  征兆

尼采年表(佩特尔·普茨)

第一卷

扎拉图斯特拉前言

1

扎拉图斯特拉30岁时,他离开自己的家乡和家乡的那面湖泊,来到山间。他在山里安享自己的精神与孤寂,十年乐此不疲,但最终他的心情起了变化——一日早晨,他伴随朝霞起身,向太阳走去并对它如是说:

“你这伟大的星球啊!倘若你并不拥有你照耀的一切,你的幸福何在!

十年之间,你总是上山来到我的洞府:假如没有我、我的鹰和我的蛇,也许,你会对你的光和这条路感到厌倦吧。

但我们在每个清晨等你,接受你那充沛之光,并为此向你祝福。

看呀,我对自己的智慧已感厌倦,犹如采蜜过多的蜜蜂,我需要人们伸开的手。

我要馈赠和分送,直到人群中的智慧者对其愚昧、贫者对其富有再次感到快乐。

为此,我必须降至深渊:正如你在傍晚所为,降入海的背后,还将光明带给下面的世界,你这拥有充沛之光的星球啊!

我必须像你一样沉落,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我要向他们走去。

那么,看出至幸而不嫉妒的宁静之眼,请你为我祝福吧!为溢流的杯子祝福吧,水似黄金从杯中溢出,带着你那祝福的光焰走向四面八方!

看呀!这杯子又要空了,扎拉图斯特拉又要变成人类。”

——如是,开始了扎拉图斯特拉的沉落。

2

扎拉图斯特拉下山了,形单影只,没有遇到任何人。可是,当他进入森林,蓦然,有一个老人站到他的面前,这老人离开他神圣的茅舍,到林间寻觅树根。老人对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位漫游者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多年前他从这里走过。他叫扎拉图斯特拉,可他已经改变。

当时你带着灰烬进山:今天,你要把火带入山谷吗?你难道不怕因纵火受罚吗?

是的,我认识扎拉图斯特拉。他目光净朗,嘴上没有恶心的表情。他走路的姿态不像个舞蹈者吗?

扎拉图斯特拉变了,他变成了孩子,现在,扎拉图斯特拉是个觉醒的人了:你到昏睡者那里去干什么呢?

你曾在孤寂中度日,如在海上生活,大海将你承载。唉,现在你真要上岸?唉,你又要拖曳自己的身体?

扎拉图斯特拉答道:“我爱人类。”

“为什么呢”,圣人说,“我为何要遁入森林、荒郊?难道不是因为太爱人类么?

现在我爱上帝:人类,我是不爱了。我以为,人类是一个太不完美的东西。爱人们将会葬送我。”

扎拉图斯特拉答道:“关于爱,我说了些什么!我要赠送人类一个礼物!”

什么也别赠与他们,圣人说,宁可从他们那儿拿走什么,帮着他们一起拿——这对他们最为有益:倘若你要行善!

如果你要给予,除了施舍之物就什么也别给,而且要让他们乞求施舍!

“不,”扎拉图斯特拉回答说,“我不施舍。要施舍,我还不够贫穷呢。”

圣人嘲笑扎拉图斯特拉,说道:你瞧呀,他们怎会接受你的财宝!他们怀疑隐士,不相信我们是为赠送礼物而来。

在他们听来,我们穿过里巷的足音过于凄寂。正如夜间,他们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在日出之前走路的声音,他们便会自问:小偷要去哪儿?

别走向人群,就留在林中吧!还不如到动物中去呢!你为何不愿像我一样,——群熊中之一熊,百鸟中之一鸟?

“圣者在林中做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问。

圣者答曰:我创作并演唱歌曲。创作歌曲时,我笑,我哭,我喃喃而语:我如此赞美上帝。

我用歌唱、用笑、用哭、用呢喃赞美上帝,我的上帝。可是,你要给我们什么礼物呢?

扎拉图斯特拉听到这话,就向圣者致敬,并说:“我能给你们什么!还是让我快点走吧,我又不拿你们什么!”——如此这般,老者与这男子分了手,他们笑着,宛若两个孩子。

当扎拉图斯特拉独自一人时,他向自己的内心如是说:“真不可想象啊!这个老年圣者悠游林下,竟然还没有听说,上帝已死!”——

3

当扎拉图斯特拉来到这个紧靠森林的市镇,他发现市场上已聚集着许多人:因为有人已经预告,可观看一位索上舞者的表演。扎拉图斯特拉对人们如是说:

我给你们教授超人。人类是一种应该被超越的东西。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以便超越呢?”

迄今,一切生物(Wesen)都创造了某些超越自身的东西:难道你们愿做这壮潮中的落潮,宁愿退化为动物而不为超人吗?对人而言,猿猴是什么?一种可笑的动物,或一种痛苦的羞耻。人之于超人也是如此:可笑之物,或痛苦的羞耻。

你们走过了由蠕虫变人的道路,可是在你们之中,有许多方面仍是蠕虫。你们曾是猿猴,可现在的人比任何一种猿猴更猿猴。

即使你们当中的最智慧的人,也不过是植物和魔鬼的矛盾体和阴阳人。可我叫你们变成植物和魔鬼吗?

你们看呀,我给你们教授超人!

超人是大地(Erde)的意义(Sinn)。让你们的意志说吧:超人必定是大地的意义!

我向你们发誓,我的弟兄们,你们要忠于大地,别相信那些向你们侈谈超越大地的希望的人!他们不论知或不知,都在放毒。

他们都是蔑视生命的人,是濒死者和毒害自己的人,大地已厌倦他们:但愿他们死去!

从前,亵渎上帝是最大的亵渎,但上帝死了,故渎神者也死了。现在,最可怕的事情是亵渎大地、是尊崇未知的事物,以为它甚于大地的意义!

从前,灵魂轻蔑地注视肉体:当时以为这轻蔑高尚无比——它希望肉体孱弱、丑陋、衰迈。灵魂企图以此逃脱肉体和大地。

哦,这灵魂本身还很孱弱、丑陋,衰迈:这灵魂的乐处便是残酷啊!

但是,我的弟兄们,请告诉我:你们的肉体怎样在说你们的灵魂呢?你们的灵魂难道不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舒适?

真的,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为了接纳这条脏河,人们必须是海,才能本身不受污染。

看呀,我给你们教授超人:超人即是海洋,你们伟大的轻蔑会在海中沉没。

你们有可能经历的最伟大的事情是什么呢?是伟大的轻蔑时刻。在这一时刻,你们的幸福令你们厌恶,你们的理智和道德也是一样。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幸福算得了什么!它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舒适。我的幸福应为生存(Dasein)本身辩护!”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理智算得了什么!理智对知识的渴求仿佛狮子渴求食物吗?它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舒适!”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美德算得了什么!它还没有让我激怒。我多么厌倦自己的善与恶啊!这一切全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舒适!”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正义算得了什么!我不认为我是火焰和燃料。正直之人才是火焰和燃料!”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同情算得了什么!同情难道不就是那个十字架,那个爱人者被钉在上面的十字架吗?我的同情不是被钉上十字架。”

你们如此言说了吗?你们如此呼喊了吗?唉,但愿我听见你们已这样呼喊!

不是你们的罪过——而是你们的满足感向天呼喊,是你们罪过中的贪婪向天呼喊!

闪电,用火舌舔食你们的闪电在何方?必须给你们注射的疯狂在何方?

看呀,我给你们教授超人:超人就是这闪电,就是这疯狂!——

当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演说时,人群中有人嚷道:“我们对那个索上舞者听得已经够多,现在也让我们见见他本人吧!”于是所有的人嘲笑扎拉图斯特拉。但索上舞者以为,这话是冲他而发,于是就开始表演。

4

扎拉图斯特拉却凝视众人,感到奇怪。他如是说:

人类是一根绳索,连接在动物和超人之间——绳索悬于深渊上方。

越过去是危险的,路经此途是危险的,向后回顾是危险的、发抖和站立不动都是危险的。

人类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人类之所以可爱,是因为他是一种过渡,一种坠落。

我爱那些人,他们不知如何生存,除非他们成为坠落者,因为他们是过渡的人。

我爱那些伟大的蔑视者,因为他们是伟大的钦慕者,是渴望过渡到另一边的箭矢。

我爱那些人,他们首先不在星辰(Stern)的彼岸寻找一个坠落和牺牲的理由:而是为大地而牺牲,使大地终为超人的大地。

我爱那一类人,他活着为了求知,并为求知而让超人有朝一日得以生存。于是,他情愿自己坠落。

我爱那样的人,他的工作和发明是为超人建造屋宇,为超人准备大地、动物和植物:于是他情愿自己坠落。

我爱那些喜爱自己道德的人:因为道德是意志的坠落,是一种渴望的箭矢。

我爱那些人,他们不为自己保留点滴的精神,而要完全成为自己道德的精神:于是他作为精神而过桥。

我爱那从自己道德中确立自己的倾向、爱好与厄运的人:于是他为自己的道德而活,或者为自己的道德而死。

我爱那不愿有太多道德的人。一种道德优于两种道德,因为它是悬挂厄运的多绳结。

我爱那样的人,他的灵魂慷慨大方,他不求谢,他不报答:因为他总是赠予,而不保存自己。

我爱那样的人,他掷色而得到幸福时,会感到羞愧,他会问:

我是一个作弊的赌徒么?——因为他决意毁灭(zugrunde gehen)。

我爱那在行动之前口出金言的人,而且恪守多于许诺:因为他决意坠落。

我爱那为未来辩护并救赎逝者的人:因为他决意为今人而毁灭。我爱那样的人,他因为爱他的上帝而惩罚上帝:因为他必须惹上帝发怒而毁灭自己。

我爱那样的人,他的灵魂在受伤害的情况下也依旧深沉,却可能由于一个小小的冒险而毁灭:这样,他很喜欢过桥。

我爱其灵魂过于丰富而忘却自我的人,万物皆备于他:于是万物也就随他一起坠落。

我爱那精神自由和内心自由的人:他的头只是心的内脏罢了,而心促使他坠落。

我爱所有这样的人,他们如同沉重的雨点,从高悬于人们头顶的乌云里一滴一滴地落下,他们宣告闪电的来临,并作为宣告者而毁灭。

看呀,我是闪电的宣告者,是乌云中落下的一颗沉重雨滴:这闪电就叫超人——

5

当扎拉图斯特拉说罢,又凝视众人,沉默。“他们站在那里,”他向自己的内心说,“他们在那里发笑:他们不理解我,我的口不是为了这些耳朵而备。

难道必先毁坏他们的耳朵,以便他们用眼睛听吗?难道必须像擂鼓或像劝人忏悔的说教者那样高声宣讲吗?抑或,他们只相信讷讷而言者吗?

他们有某种引以为傲的东西,他们把这东西叫做什么呢?

他们称之为教育,这使他们在牧羊人面前十分出众。

所以,他们自然不愿听到‘轻蔑’这个词施于己身。那我就说说他们的骄傲。

我要对他们说,最可蔑视的东西:就是最后的人(der letzte Mensch)。”

扎拉图斯特拉对众人如是说:

人确立其目标的时候到了,人播种其最高希望的种子的时候到了。

他的土地依旧充足。可这土地总有一天会贫瘠,耗尽,再也长不出高树。

呜!人不再射出超越人的渴望之箭,这时代来了,它的弓弦已经忘记[如何]飕飕作响。

我告诉你们:人们内心必须混乱,方能诞生一颗跳舞的星辰。我告诉你们:你们内心仍旧潜藏着混乱。

呜!人不再会诞生任何星辰了,这时代来了。呜!最可蔑视的人的时代来了,这样的人不可能更多地蔑视自己了。

看呀!我让你们看看这最后的人。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辰?”——最后的人如是问道,眨巴着眼。

大地在他的眼里变小了,最后的人使一切都变小了,他在大地上蹦蹦跳跳。他的族类不会灭绝,犹如跳蚤;最后的人寿命最长。

“我们发明了幸福。”——最后的人说,并眨巴着眼。——

他们离开了难以生活的地带:因为他们需要温暖。人们还爱着邻人,并与邻人相互抚摩:因为人们需要温暖。

他们视疾病和不信任为罪过:人们小心翼翼地行走。被石头和人绊得跌跌撞撞的人,真是个傻子!

间或吃一点毒药,这制造了安逸的梦。但毒药过多又造成安逸的死。

人们依旧在劳动,因为劳动是一种消遣。但人们心存谨慎,使消遣不致伤害自己。

人们不再贫困,也不再富有:二者都过于烦恼。谁要统治?谁要服从?二者都过于烦恼。

没有一个牧人的一群羊!人人需求同一,人人也都一样:

谁若感觉不同,就自觉进入疯人院。

“从前,整个世界都是疯狂。”——他们中最优雅的人如是说,并眨巴着眼。

人们很聪明,知道发生的一切:所以他们嘲笑不止。人们依旧互相争吵,但旋即和好——否则会败坏肠胃。

人们在白天有自己的小快乐,在黑夜也有小快乐:但他们崇尚健康。

“我们已发明了幸福””——最后的人说,并眨巴着眼——

于是,扎拉图斯特拉在此结束了首次讲话,人们把它称为“序言”:因为群众的喧哗和乐趣打断了他。“你把这最后的人给我们吧,哦,扎拉图斯特拉,”——他们如是叫嚷——“把我们变成最后的人吧!那我们就赠给你超人!”所有的人欢呼雀跃,并发出咂舌的声响。扎拉图斯特拉觉得悲哀,向自己的内心说:

“他们不理解我:我的口不是为了这些耳朵而备。

我在山中生活太久,聆听溪水和树木太久:我现在像对一群牧羊人一样,对他们讲话。

我的灵魂平静而明亮,宛似清晨的群山。可是他们认为我冷酷,以为我是开着可怕玩笑的嘲讽者。

于是他们盯着我,并且发笑:他们一面笑,一面恨我。他们笑里藏冰。”

6

这时,使每个人哑口凝目的事情发生了。因为索上舞者开始表演了:他从一道小门出来,顺着张在两塔之间、高悬于市场和群众上空的绳索走去。当他走到中途,那道小门复又打开,跳出一个状若小丑、身着彩衣的少年,快步跟在索上舞者身后。“向前走啊,瘸腿,”他叫喊着,声音很可怕,“向前啊,懒鬼、走私商、脸色苍白的家伙!我不会用脚踢你!你在两塔之间干啥?你该呆在塔内,人们应把你关在那里,你挡了路,挡了一个强于你的人的自由之路!”——随着每一句话他越来越迫近索上舞者:在他离索上舞者还有一步远的当口,发生了刚才使每个人哑口凝目的可怕之事——他像魔鬼一般发出一声吼叫,从挡道者身上跳过去。这人眼看竞争对手获胜,就失去冷静;他丢掉手里的平衡竿,一头栽下去,手脚旋转,比竿子落下还要急速。市场,还有犹如风暴中的大海的众人:全都如鸟兽散,四处逃逸,尤其在索上舞者将要落下的地方。

但扎拉图斯特拉站在那里未动,那身体恰好跌落在他身边,已经跌伤摔坏,但还未死。俄顷,跌伤的人苏醒过来,见扎拉图斯特拉跪在身边。他最终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早就知道,魔鬼会向我伸腿。现在魔鬼要拖我进地狱了:你想阻止他吗?”

“以我的荣誉担保,朋友,”扎拉图斯特拉回答,“你所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和地狱,你的灵魂将比你的肉体死得更快:什么也别怕!”

这人疑惑地仰视,“如果你说的是真话,”他接着说,“即使我失掉了生命也没有失掉什么。我比一头动物也强不了多少,人们用鞭子和少量食物教一头动物跳舞。”

“不,”扎拉图斯特拉说,“你在危险中从事你的职业,这没有可轻视之处。现在你为你的职业而毁灭:所以我要亲手安葬你。”

扎拉图斯特拉说这话的时候,濒死者不再答话;他摇动着手,似乎在寻找扎拉图斯特拉的手,以表感谢。——

7

这时天色向晚,市场没于幽暗:众人散去,即便是好奇和惊恐也自会厌倦。但扎拉图斯特拉依旧傍着死者坐在地上,他陷入沉思:所以忘记了时间。夜幕终于降临,一股冷风吹拂这位孤独者。扎拉图斯特拉站起来,向自己的内心说: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今天美美地捕了一次鱼!但捕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尸体。

人的生存(Dasein)是可怕的,且总无意义:一个小丑可能成为它的厄运。

我要向人们教授生存的意义:这意义就是超人,是乌云里的闪电。

可我离他们尚远,我的意义与他们的意义不能沟通。在他们看来,我仍是介于傻子和死尸之间的人。

黑夜沉沉,扎拉图斯特拉的道路也是黑沉。来吧,你冰冷而僵硬的伴侣!我要背着你,到我亲手葬你的地方。”

8

扎拉图斯特拉向自己的内心如是说罢,就背起死尸,开始上路。他还未走出百步,便有一人悄悄溜到他的身边,对他耳语——瞧,这个耳语者就是在塔楼里的小丑!“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离开这个城市吧!”他说,“此地恨你的人太多。善良和正直的人们恨你,他们称你为仇敌和蔑视者;正统的宗教信徒们恨你,说你危及大众。人们取笑你,这正是你的幸运:真的,你说话就像一个小丑。你与这个死狗为伍,这是你的幸运;你今天如此己辱,算是救了你自己。你离开这个城市吧——要么,我明天跃过你,活人跃过死者。”说罢,这人就不见了;扎拉图斯特拉却继续在漆黑的巷中前行。

在城门边,一些掘墓人与他相遇:他们用火把照他的脸,认出他是扎拉图斯特拉,便对他尖刻挖苦。“扎拉图斯特拉身负死狗:妙啊,扎拉图斯特拉当起掘墓人来啦!对于这块烤肉,我们的手太过纯洁啊。扎拉图斯特拉大概想从魔鬼那里偷走食物吧?好!真是饱餐的幸福啊!但愿魔鬼这小偷不比扎拉图斯特拉高明!——他会偷了他们两个,把他们俩全吃掉!”他们相互笑着,把脑袋挤在一起。

扎拉图斯特拉对此一言未发,只顾走路。他走了两个小时,途经森林、沼泽,听到太多饿狼的嗥叫,他也觉得饿了。于是他在一间孤零零的房前驻足,屋内亮着灯。

扎拉图斯特拉说饥饿像个强盗袭击我。在森林和沼泽,在深夜,它都袭击我。

我的饥饿有着奇特的兴致,它常在饭后来到,可是今日整个白天都没来:它白天躲到哪里去了呢?”

扎拉图斯特拉说罢便去敲打房门。一位老人出现了;他提灯问道:“是谁来我这里,来到我不安的睡眠里?”

“一个活人和一个死者,”扎拉图斯特拉说,“请给我一点吃的喝的吧,白天我忘记吃喝了。给饥者以食物的人,也会振作自己的灵魂:智慧如是说。”

老人退去,立即给扎拉图斯特拉奉上面包和葡萄酒。“对于饥者来说,这里可是个危险之地,”他说,“所以我居住在此。野兽和人都来找我这个隐士。也叫你的伙伴吃点喝点吧,他比你还累。”扎拉图斯特拉答道:“我的伙伴死了,我很难劝他从命。”“这与我不相干,”老人闷闷不乐地说,“谁敲了我的房门,谁就必须接受我提供的东西。吃吧,祝你们前路平安!”——

随后,扎拉图斯特拉又走了两个钟头,他信赖这条道路和星光:因为他惯于夜行,喜欢看万物熟睡的脸。东方破晓之际,他已置身于一片深沉的森林中,再无前路。于是他把死者放在与头顶齐高的一棵空心树内——要保护他不遭狼食——自己则在苔藓上躺下。他立即进入梦乡,身体疲惫,却有一颗平静的灵魂。

9

扎拉图斯特拉睡了很久,朝霞和上午的时光都从他的脸上掠过。他终于张开眼:惊异地凝视森林和寂静,也惊奇地窥视自己的内心。接着他一跃而起,宛如一位航海家因蓦然发现陆地而欢呼:因为他发现一个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内心如是说:

“我突然明白了:我需要伴侣、活的伴侣——而不是死去的同伴,不是我可随意背走的尸体。

我需要活的伴侣,他们跟随我,只因他们愿意跟随自己——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扎拉图斯特拉不愿对民众说话,而愿对伴侣说话!扎拉图斯特拉不应成为乌合之众的牧人和牧羊狗!

把许多羊从牧群中诱开——我就为此而来。让民众和人群怨恨我吧:扎拉图斯特拉愿被牧人称为强盗。

我称呼他们为牧人,可他们自称善良正直之人。我称呼他们为牧人:可他们自称正统宗教信徒,

瞧这些善良正直的人们!他们最仇恨谁呢?最仇恨破坏他们价值标牌的人,最仇恨破坏者、违法者——但他正是创造者。

瞧这些最虔诚的信徒!他们最仇恨谁呢?最仇恨破坏他们价值标牌的人,最仇恨破坏者、违法者——但他正是创造者。

创造者寻求伴侣,而非尸体,也非牧群和教徒。创造者寻求共同创造的人,他们是在新标牌上书写新价值的人。

创造者寻求伴侣和一道收割的人:因为万物在创造者那里都已成熟,只待收割。可他缺少一百把镰刀:所以他只得徒手拔穗,故而恼怒。

创造者寻求的伴侣,知道如何磨快镰刀。人们称他们是毁灭者、善与恶的蔑视者。可他们是收获者、欢庆者。

扎拉图斯特拉寻求共同创造,寻求共同收获和共同欢庆的人:他与乌合之众、牧人和尸体能创造什么呢!

你,我的第一个伴侣,祝你安息吧!我已把你妥善地葬在空心树里,我把你妥善藏匿而不致受狼侵害。

但是,我要离你而去,是时候了。在朝霞和朝霞之间,我明白了一种新的真理。

我不应做牧人,不应做掘墓人,我从此不愿对民众讲话;这也是最后一次对死者说话。

我要与创造者、收获者和欢庆者为伍:我要向他们指出彩虹和到达超人的一切阶梯。

我要对独居的隐士,也向成双的隐士唱我的歌;凡是有耳朵聆听那些闻所未闻之事的人,我要用自己的幸福令他的心沉重。

我要达到我的目标,我迈着我的步伐;我要越过那些恼怒者和不可靠的人,但愿我的前进就是他们的坠落!”

10

扎拉图斯特拉向自己的内心说完这些话,已是太阳当顶:他疑惑地朝高空一望——因为他听见一只鸟的尖叫。瞧!原来是一只鹰在空中作长空盘旋,身上还挂着一条蛇,这蛇不像猎物,而像一位女友:因为它缠绕于鹰的脖子。

“这是我的动物们!”扎拉图斯特拉说道,内心十分欣喜。

“太阳下最骄傲的动物和最智慧的动物——它们出来侦察。

它们想知道扎拉图斯特拉是否还活着。真的,我还活着吗?

我觉得在人群里比在动物中更危险,扎拉图斯特拉踏上危险之路。但愿我的动物引领我!”

扎拉图斯特拉说罢,就想起森林中那位圣者的话来。他叹口气,又向自己的内心说:

“但愿我更聪明些!但愿我彻底聪明,就像我的蛇一样!但我这是在请求不可能的事情:愿我的骄傲与我的聪明永远同行!

如果我的聪明有朝一日离开了我——唉,它喜欢飞走!——那就让我的骄傲与我的愚昧同飞!”——

——如是,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了他的坠落。

扎拉图斯特拉的演说

论三种变形

我给你们说说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为骆驼、骆驼怎样变为狮子、狮子怎样变为孩子。

强大的、有负载能力的精神,内含敬畏,它有许多沉重之物:它的强大要求负载沉重、甚至最沉重之物。

什么东西沉重?有负载能力的精神问道,它像骆驼一样跪下,愿意尽量驮载。

你们这些英雄们,什么东西最沉重呢?有负载能力的精神如是问,我可以驮载,我的强大会愉悦于这种驮载。

这是不是:精神的自我贬抑、刺伤骄傲的自我贬抑?精神是不是在炫耀它的愚蠢,以嘲讽它的智慧?

或是这样:当我们事业有成之时而与事业告别?登上高山以试探试探者?

或是这样:以知识的檞果和草芥为食,为真理之故而让灵魂忍饥挨饿?

或是这样:患病而拒绝安慰者、与永远不会听到你意愿的聋子缔结友谊?

或是这样:跃入脏水,倘若这是真理之水,就不拒斥冰冷的青蛙和发热的蟾蜍?

或是这样:爱蔑视我们的人,同企图恫吓我们的魔鬼握手?

有负载能力的精神,要驮载这一切最沉重之物:犹如满载重物而匆匆走向荒漠的骆驼,它也正是这样匆匆走进它的荒漠。

然而,在最寂寥的荒漠中发生了第二次变形:精神变成了狮子,它要为自己夺得自由,做自己荒漠的主人。

它在此寻找它的最后一位主人:与之敌对,与它的最后一位上帝敌对,为胜利起见,它要同巨龙搏斗。

这巨龙,精神再也不愿管它叫主人和上帝,它究竟是什么呢?这巨龙叫“你应该”。可狮子精神却说“我要”。

“你应该”躺在狮子的路上,它是带鱗甲的动物,金光灿灿,每片鱗甲上闪耀着金灿灿的“你应该”!

千百年的种种价值在这些鱗甲上闪耀,龙中之最有力者如是说:“事物的一切价值——全在我身上闪光。”

“一切价值均已创立,而一切已创立的价值——便是我。真的,不再存在‘我要’!”巨龙如是说。

我的弟兄们,为何需要狮子精神呢?这个可负重的、采取拒绝态度的、令人敬畏的动物,什么东西使它不满足呢?

创造新价值——狮子尚无这种能力:可是,为了新的创造,必须为自己创造自由——这,狮子的力量可以胜任。

为自己创造自由,对义务说出神圣的“不”(Nein)字:我的弟兄们,做这件事就需要狮子呀。

获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对一个有负载能力、令人敬畏的精神而言,这是最可敬畏的举措。真的,这对它来说是一种掠夺,是掠夺的猛兽的事业。

它曾把“你应该”当成它的至圣而喜爱:现在它必须在至圣中找出疯狂和放任,以便从它的爱中掠夺自由:为了掠夺便需要狮子。

可是,我的弟兄们,请告诉我,狮子无能为力的事,孩子又怎能完成呢?他能吗?为何猛狮必须变成孩子呢?

孩子无辜、健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种游戏、一个自转的轮子、一种初始运动、一种神圣的肯定(Ja-sagen)。

是啊,为了创造的游戏,我的弟兄们,需要一种神圣的肯定:

现在,精神需要他的肯定意志,失去世界的也会重获他的世界。

我已对你们讲了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骆驼,骆驼怎样变狮子,狮子怎样变孩子。——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时他滞留在一座城市,名为:彩色的奶牛。

人们在扎拉图斯特拉面前夸耀一位智慧的人,他善于教授睡眠和道德:为此,他深受人们的尊敬和报答,所有的青年都坐在他的讲席前。扎拉图斯特拉走向讲席听讲,与所有的青年坐在一起。这位智慧者如是说:

在睡眠面前,要懂得尊重和羞愧!此乃第一要务!要远离那些睡眠差的人和守夜者!

小偷在睡眠面前还知羞耻:他总在夜间悄然偷窃。守夜者则恬不知耻,他无耻地背着他的号角。

睡眠并非微不足道的艺术:它使人整个白天务必清醒。

你不得不在白天克制自己十次:这会造成美好的疲倦,此乃灵魂的罌粟。

你又不得不同自己和解十次;因为克己十分痛苦,不和解的人睡眠不安。

你不得不在白天找到十个真理;否则夜间还要为真理而寻觅,你的灵魂仍旧饥渴。

你不得不在白天笑十次,并保持愉快开朗:否则胃,这悲愁之父就会在夜间扰你。

少数人知道:为了睡得香,人们必须具备一切道德。我会做伪证吗?我会与人通奸吗?

我会对邻居的婢女存非分之想吗?这一切都与良好的睡眠水火不容。

即使人们具备一切道德,但仍需懂得一件事:如何在适当的时间打发道德去睡觉。

以便使各种道德,这些有教养的小女人不致争吵!不致与你这个不幸者争吵!

与上帝和邻人和平而处:这便是良好睡眠想要的东西。还要与邻人的魔鬼和平共处!否则,它夜间就会在你处徘徊。

要尊敬当权者,要崇尚服从,即使是欺诈的当权者,也要对他们尊敬!这便是良好睡眠所要的东西。倘若权力以曲足而行,我有什么办法呢?

论道德讲席

牧人引领羊群至碧草如茵的河谷低地,我应叫他是最优秀的牧人:这与良好的睡眠一致。

我不要太多的名誉,也不要太多的财富:太多了会让脾脏发炎。可是,如若没有良好的声誉和一点小财富,也不能安眠。

我宁可同小群体来往,也不与恶人来往:但他们应在恰当的时间来去。这与良好的睡眠协调。

我也喜欢那些精神贫乏的人:他们促进睡眠。他们有福了(selig),尤其是人们认为他们有理的时候。

于是,有德之人如此度过白昼。当夜晚来临,我就小心翼翼不去呼唤睡眠!睡眠不愿被呼唤,它是道德的主人啊!

我于是思考白天的所做所想,如同奶牛反刍一样耐心自问:你的十次克服到底是什么呢?

十次和解是什么呢?十项真理是什么呢?使我内心开怀的十次大笑是什么呢?

思考诸如此类的问题,并被四十种观念摇荡,蓦然间,睡眠便向我袭来,它未经呼唤,却是道德的主人。

睡眠叩击我的眼睛:于是双眼沉重。睡眠触摸我的口:它于是张开。

真的,睡眠穿着软底鞋来到我这里,它是最可爱的窃贼,偷走我的思想:我木然站立,如同这个讲桌。

但我站立未久:我已经躺下。——

扎拉图斯特拉听到智慧的人如是讲演,心内不禁暗自发笑:他这时突然有所领悟。于是他对自己的内心说:

我看这个有四十种观念的智慧的人是个傻瓜:但我想,他大概精于睡眠。

谁要是与这个智慧的人为邻,谁就幸福了!如此睡眠能够传染,即使隔着厚墙也能传染。

一种魔术藏在他的讲席讲桌内。青年人在道德说教者面前没有白坐。

他的智慧叫做:醒着是为了安眠。真的,倘若生活没有意义,倘若我不得不选择无意义,那么我也认为,这是最值得选择的无意义了。

现在我明白了,人们在寻找道德教师之时首先寻找的是什么。他们寻找良好的睡眠和罂粟花的道德!

这些讲桌前的智慧之人受人赞许,在他们看来,智慧便是无梦的安眠:他们不知道更好的生活意义。

时下还有几位像这个道德说教者一样的人,但他们并不总是如此诚实:然而他们的时代过去了。而且他们站立未久:他们已然躺下。

这些睡眼朦胧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立即就将熟睡。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信仰彼岸世界的人

与所有信仰彼岸世界的人一样,扎拉图斯特拉也曾把他的幻想掷到人类的彼岸。在我,世界似乎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的作品。

世界对我似乎是一个梦,是某个神的诗作;是一位对神明毫不满足的人眼前那飘荡的彩色烟雾。

善与恶、乐与苦、我与你——我觉得全是造物主眼前的彩色烟雾。造物主不想看见自己——于是他创造了世界。

对于受苦者来说,不看见自己的痛苦和失去自我,乃是醉心的乐趣。我曾以为,世界就是醉心的乐趣和失去自我。

这个世界,这个永不完美的世界,一个永远矛盾的映像(Abbild),缺憾的映像——对不完满的造物主来说,是一种醉心的乐趣——我曾以为世界就是这样。

于是,我与所有信仰彼岸世界的人一样,曾把我的幻想投到人类的彼岸。真有人类的彼岸么?

唉,你们这些弟兄们,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实则为人造物和愚妄的观念,一切神明莫不如此!

他是人,只是一个可怜的人和自我罢了:这个幽灵(Gespenst)从自己的灰烬和烈焰中到我这里,真的!他不是来自彼岸!

我的弟兄们,后来又怎样了呢?我克服了自己这个受苦者,我把自己的灰烬带到山上,我为自己创造了更加光明的火焰。看呀!这幽灵便从我这里逃走了!

现在,对我这个康复者来说,相信这类幽灵便是痛苦和折磨:现在于我便是痛苦与自我贬抑。我对所有信仰彼岸世界的人如是说。

信仰彼岸世界的人可创造的无非是痛苦和无能;那昙花一现的幸福疯狂,只有最痛苦的人才经历体验。

疲倦欲一跃而入最后的终点,那致命的一跃,这可怜的、无知的、不再有意志的厌倦:这便创造了一切神明和彼岸世界。我的弟兄们,相信我吧!这是对肉体绝望的肉体——它用被迷惑的精神的手指,触摸最后的墙壁。

我的弟兄们,相信我吧!这是对大地绝望的肉体——它倾听存在之腹在对它讲话。

它要带着头颅——不仅仅是头颅,冲破最后的墙壁,到达“彼岸世界”。

但“彼岸世界”对人类深藏不露,那无人的非人世界,是一片苍天的虚无;存在之腹根本不对人类讲话,除非存在之腹是人。

一切存在都很难证明,亦难以言说,真的。你们这些弟兄们,请告诉我,事物中最神奇之事是否已被确证?

是的,这个“我”(Ich)以及“我”的矛盾和混乱,最诚实地叙说它的存在,这个富于创意、有意志、作评价的“我”,乃是事物的标尺和价值。

这个最诚实的存在,“我”——它说着关于肉体之事,即使在虚构、幻想、鼓振折断之翅而飞翔时,它也仍要肉体。

这个“我”越来越诚实地学习说话:它学得愈多,为肉体和大地找到的话语和荣誉愈多。

我的“我”教给我一种新的骄傲,我又以此教人:不要再把头埋进天堂这类沙堆,而要使头自由,使这颗大地的一头颅为大地创造意义!

我教给人一种新的意志:踏上人们曾盲然走过的路,称此路为正道,不从正道溜开,如病人和濒死者所为!

病人和濒死者蔑视肉体和大地,他们杜撰天堂之事和对人类的拯救:然而,即使这些甘甜而阴郁的鸩毒,他们还是从肉体和大地中取出!

他们要逃避痛苦,而星辰离他们又过于遥远。故而浩叹:“哦,不是一溜入另一存在和幸福天堂的路么?”——于是,他们为自己虚构出诀窍和血的微小饮料!

他们臆断自己已摆脱肉体和大地,这些忘恩负义的人们。可是,对于这摆脱产生的痉挛和狂喜,他们又感谢谁呢?他们的肉体和这个大地。

扎拉图斯特拉待病人温和(Milde):真的,他对病人那自慰和忘恩的方式并不愠怒。但愿他们重新康复,超越自己,为自己创造更高级的肉体!

那眷恋自己的幻想、午夜徘徊于上帝坟墓四周的初愈者,扎拉图斯特拉对其亦不恼怒:但在我看来,这个初愈者的眼泪仍是疾病和病体。

那些空想和渴望上帝的人中,总有许多病者:他们仇恨认知者,仇恨那最年轻的道德:诚实。

他们总是回顾黑暗的时代:那时的幻想和信仰当然是另外的情形。理性的混乱就是要与上帝类似(Gottähnlichkeit),怀疑即是罪恶。

对于这些与上帝类似的人,我耳熟能详:他们要别人相信他们,而怀疑便是罪恶。他们本人最相信什么,我也心知肚明。

他们的确不相信彼岸世界和血滴的救赎:而是最相信肉体,在他们,自己的肉体即为他们的事物本身。

不过,他们认为自己的肉体是病态之物:他们极愿脱离这个身体。所以他们聆听死亡的说教者之说教,并且自己也称颂彼岸世界。

我的弟兄们,宁肯随我听从健康的肉体的声音吧:这是一种更诚实、更纯洁的声音。

健康的肉体在更诚实更纯洁地说话,这完美而端正的肉体:它说着大地的意义。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蔑视肉体者

我要对蔑视肉体者说说我的看法。他们不应该为我而改学或改教什么,只愿他们和自己的肉体告别——变得如此哑然无语。

“我是肉体,也是灵魂。”——小孩这样说。可人们为何不像孩子们一样说话?

但醒者和知者说:我完全是肉体,而再非其他;灵魂只是肉体上某个东西的代名词罢了。

肉体是一种伟大的理性,是具有一种意义的一个复合体,是一场战争与一次和平,是一个畜群和一位牧人。

我的兄弟,被你称为“精神”的小理性也是肉体的工具,是你的伟大理性的小工具和小玩具。

你说“我”这个词并以此自豪。然而,比这更伟大的是你的肉体以及肉体的伟大理性,虽然你不愿相信:这理性不说“我”,但做“我”。

意识(Sinn)所感觉的、精神所认识的,永无止境。但意识和精神都想说服你,它们是所有事物的终点:它们是如此虚荣。

意识和精神是工具和玩具:它们后面站着自己(Selbst)。自己也用意识的眼睛寻找,也用思想的耳朵听闻。

自己总是在听、在寻找:它比较、强逼、征服、破坏。它统治着,也是“我”的统治者。

我的兄弟呀,在你的思想和感觉后面,站着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一个不知名的智慧者——他名叫自己。他住在你的体内,他就是你的肉体。

你肉体内的理性,多于你最佳智慧里的理性。可谁知道,你的肉体为何恰恰需要你的最佳智慧呢?

你的自己取笑你的“我”、取笑“我”的骄傲的跳跃。“对我来说,思想的跳跃和飞翔是什么呢?”自己自言自语道,“是一条通到我的目的地的弯路。我是‘我’的襻带,是教给‘我’各种概念的人。”

自己对“我”说:“这儿我感到痛!”它痛苦并思考怎样不再痛苦——为此目的它应该思考。

自己对“我”说:“这儿我感到快乐!”它快乐并思考怎样才经常快乐——为此目的它应该思考。

我要对肉体蔑视者说一句话。他们的蔑视恰好造成他们[对肉体]的尊敬。造成尊敬、蔑视、价值和意志的东西是什么呢?

富于创造性的自己为自己制造尊敬和蔑视,快乐和痛苦。富于创造性的肉体作为它的意志之手为自己创造了思想。

你们这些肉体的蔑视者啊,即便在你们的愚昧和蔑视里,你们是为你们的自己服务的。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自己本身想死并想拋弃人生。

你们的自己已不能再做它最愿意做的事情——超越自己而创造。那本是它最愿意做的事,是它的全部热情。

但这对它为时太晚——所以,你们的自己决意走向坠落,你们这些肉体蔑视者呀。

你们的自己决意坠落,所以你们成了肉体的蔑视者!因为你们不再能够超越自己而创造。

所以你们愤恨生命和大地。你们蔑视的乜斜目光夹杂一种不自觉的嫉妒。

我不走你们的路,你们这些蔑视肉体者呀!对我来说,你们不是达到超人的桥梁!——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快乐和激情

我的兄弟,倘若你有一种道德,且是你自己的道德,那么你就不要与他人共同拥有它。

诚然,你会喊它的名字,爱抚它;你会拉它的耳朵,同它娱乐。可是看呀!现在你与民众共同拥有这道德的名称了,因这道德之故,你成了民众和牧群中的一员了!

你最好说:“致使我的灵魂痛苦或甜美的东西,致使我的五腑六脏饥饿的东西,皆不可言说,没有名称。”

对于那些亲密的名称而言,你的道德过于崇高:如果你不得已而谈及它,就不要因为讷言而羞愧。

你当如此讷讷而言这是我的善,我爱它,它完全使我满意,我要独自拥有它。

我无意把它当成一个上帝的法规,也无意把它当成人的准则和必需:它不是引导我超越大地和到达天堂的指路牌。

它是一种我喜爱的大地道德:它缺少聪明,更少普通人的理性。但这只鸟在我身上营巢:所以我爱它,拥抱它,——现在它在我身边,孵着它的金蛋。”

你应如是讷讷而言,如是赞美你的道德。

你曾拥有过激情,并称之为恶。可现在你只拥有你的道德:它们产生于你的激情。

你曾在内心里,为激情树立最高的目标:于是这些激情变成了你的道德和欢欣。

不管你是出生于暴怒的、快乐的、迷狂信仰的族类,还是渴望复仇的族类:

你的一切激情终将变成道德,你的一切魔鬼终将变成天使。从前,你的地下室里有许多野犬:可是它们最终变成了小鸟,变成了可爱的歌女。

你从你的鸩毒中酿造你的香膏;你给你的奶牛挤奶,挤出忧愁,——现在你饮着它乳房的甜奶。

今后,你的身上不会再滋生恶的东西,但你的道德在进行斗争时滋生的恶除外。

我的兄弟呀,你要是走运,具备一种道德就够了:这样你过桥时就更加轻松。

具备许多道德固然好,只是命运过于沉重;有些人走进荒漠并且自杀,就因为他们是道德的战场,并对此深感厌倦。

我的兄弟呀,战争和战役是不是恶呢?可这恶是必要的,在你的道德中,嫉妒、怀疑和责难是必要的。

看呀,你的每种道德都在渴求至高的东西:它要你的整个精神,让你的精神做它的宣告者,它要你的怒、恨、爱的全部力量。

每种道德都会嫉妒另一种道德,嫉妒委实可怕。道德也可能因嫉妒而消亡。

谁被嫉妒的烈焰包围,谁就如同蝎子一样,最后调转毒尾刺杀自己。

唉,我的兄弟,你还没有见过一种道德诬蔑自己、刺死自己吧?

人是必须被超越的东西:所以,你应该喜爱你的道德——因为你将因它而毁灭。——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苍白的罪犯

你们这些法官和祭司啊,如果动物不点头,你们不是不愿杀它吗?看呀,脸色苍白的罪犯点头了:他的眼光表露出巨大的蔑视。

“我的‘我’应该被征服和超越:我认为,我的‘我’是对人类的巨大蔑视。”这眼神如是说。

他如此自我裁决乃是他至为高尚的时刻:别让高尚的人再跌落其卑下处!

对于因自己而痛苦不堪的人来说,除了速死,别无拯救的办法。

你们这些法官呀,你们的杀戮应是同情而不是复仇。当你们杀戮时,你们也要留意为生命辩护!

你们仅仅同被你们所杀的人和解,这还不够。让你们的悲伤变成对超人的爱吧:这样,你们就为自己“仍旧一活着”找到了正当的辩护!

你们该说“仇敌”,而不说“恶汉”;该说“病夫”,而不说“无赖”;你们该说“呆子”,而不说“罪人”。

你,红色的法官呀,倘若你大声说出你思考过的一切事情:那么人人都会叫喊:“杀掉这个社会垃圾和毒虫吧!”

然而思想是一回事,行为又是一回事,行为的观念又是一回事。因果之轮不在它们之间转动。

一种图像(Bild)使这个苍白之人脸色苍白。他在行动时,他与行为一致:但行动之后,却不能忍受行为的图像了。

他一直视自己为一项行动的罪犯。我把这称为疯狂:特殊情形反倒成了他的本质了。

一道线条就可令母鸡迷惑;他做的蠢事使他那可怜的理性迷惑——我把这称为犯罪之后的疯狂。

听着,你们这些法官!还存在另一种疯狂,即行为之前的疯狂。唉,我以为,你们还没有进入这灵魂的深处呢!

红色法官如是说:“这个罪犯为何谋杀呢?他意欲抢劫。”可我要告诉你们:他的灵魂企盼鲜血,而非抢劫:他渴盼刀的幸福!他那可怜的理性不明白这疯狂,所以理性对他规劝道:“鲜血算什么!你难道不想最起码也抢劫一下吗?复仇一下吗?”他听从了可怜的理性:理性的话语像铅块一样压在他身上,——于是,他在谋杀时也抢劫。他不愿因自己的疯狂而羞愧。

现在罪过又像铅块一样压着他,他那可怜的理性又变得如此僵化、如此瘫痪、如此沉重。

他只需摇摇头,这重负就会滚落下来:可谁摇这个头呢?这种人是什么呢?是一堆疾病,借助精神在世界蔓延:它们要在世间寻求猎物。

这种人是什么呢?是缠结在一起的恶蛇,它们之间少有宁曰,——它们为各自奔忙,为自己在世间寻找猎物。

瞧瞧这可怜的肉体吧!凡是它所痛苦所渴求的,莫不被灵魂做了解释,——它把这解释成谋杀的乐趣和渴求刀的幸福。现在谁是病者,谁就被时下的恶所袭击:他要以令他痛苦的东西再令他人痛苦。然而时代各异,有了另一种善与恶。

怀疑曾经是恶,求自己的意志也曾经是恶。当时病人成了异教徒和女巫:他如同异教徒和女巫而自感痛苦并想让他人痛苦。

但这话不入你们之耳:你们对我说,这有损你们的善。可你们的善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许多的善使我厌恶,倒真的不是他们的恶。我真希望他们拥有一种疯狂并因此而毁灭,正如这个苍白的罪犯一样。

真的,我希望他们的疯狂名叫真理,或名叫忠诚,或名叫正义:他们有他们的道德,为了长生,为了那可怜的舒适。

我是急流旁的栏杆:谁能抓住我就抓住我吧!但我不是你们的拐杖。——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阅读和写作

在所有写就的著作里,我只喜爱作者用他的鲜血写成的。以鲜血写成的著作:你将体验到,鲜血即精神。

要领悟别人的鲜血殊非易易:我憎恨懒散的读者。

了解读者的人,就不再为读者而写作。这样的读者[要是还存在]一个世纪的话——那么,精神本身也会发臭。

人人可以阅读,但长此以往不仅败坏了写作,而且也败坏了思想。

从前,精神即为上帝,后来变成了人,现在甚至变成群氓。

用鲜血和箴言写作的人,不仅希望别人阅读,而且希望别人背诵。

在群山中,最近的路是从山峰到山峰:但你必须有双长腿才行。箴言应是山峰:被人传诵的箴言无不伟大而祟高。

空气稀薄而纯净,危险近在咫尺,精神充溢着快乐的恶毒:这一切彼此十分相配。

我愿意有许多山妖在我周围,因为我勇敢。勇敢吓走幽灵,也能为自己创造山妖——勇敢将会对此大笑。

我不再与你们同感:我俯视下面的云,这沉重的乌云,被我取笑的云——这正是你们那孕育着暴风雨的乌云啊。

你们意欲高升,所以仰视高处。我既已高升,故做俯瞰。

你们当中有谁既会大笑又已高升了呢?

攀登最高峰的人取笑一切悲剧(Trauer-Spiele)和悲伤、严肃的态度。

勇敢、无忧、揶揄、刚强——这就是智慧对我们的期望:智慧是个女人,她永远只爱一个武士。

你们对我说:“生活难以承受。”可是,你们为何上午倨傲、傍晚屈服呢?

生活难以承受:别对我装得如此柔弱!我们都是能负重的漂亮公驴和母驴。

一滴露珠落在玫瑰花蕾上,就使玫瑰颤抖,我们与这玫瑰花蕾有何共同之处呢?

这是真的:我们热爱生活,不仅因为我们习惯于生活,而且习惯于爱。

爱中总有一些疯狂。可疯狂里也总有一些理性。

对生活充满善意的我,面前也会出现蝴蝶和肥皂泡,人群里出现的这类东西,大多是对幸福的憧憬。

看见这些轻盈、愚昧、精巧、灵动的小灵魂(Seelchen)翩翩飞舞——扎拉图斯特拉被迷惑得落泪歌唱。

我只信仰一个善于舞蹈的上帝。

当我看见我的魔鬼,我就觉得它严肃、彻底、深沉、庄重;它是沉重的精神——因它之故,万物垂落。

不要用愤怒、而应用大笑进行杀戮。起来吧,让我们杀掉这沉重的精神!

我学习过走路:从此我让自己奔跑。我学习过飞翔:从此我无需先被推送,即能就地飞走。

现在我轻松自如,现在我飞翔,现在我看见自我在我之下,现在有位上帝在我内心舞蹈。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山旁之树

扎拉图斯特拉眼见一个青年避他而走。某个傍晚,他独自一人,行走于“彩色的奶牛”这座城市四周的山间:瞧,他发现那青年倚树而坐,眼神疲惫地望着山谷。扎拉图斯特拉手扶那棵树,说:“我想用手摇动这树,可我无能为力。

可是,我们看不见的风却能为所欲为地折磨它、弯曲它。我们也被不可视之手折磨和弯曲得无比糟糕。”

那青年此刻惊愕不已,起身说道:“我听见扎拉图斯特拉在说话,刚才我还想到他呢。”扎拉图斯特拉答道:

“你为何因此而惊怕呢?——人的情况和此树相同。

它愈想升向高处和明亮处,它的根愈要猛烈地向下,向泥土,向黑暗处,向深渊——向恶。”

“是的,向恶!”青年人喊道,“你怎么会发现我的灵魂呢?”扎拉图斯特拉微笑着说:“有些灵魂谁也发现不了,除非有人首先制造了这些灵魂。”

“是的,向恶!”青年人再次嚷道。

“你说了真话,扎拉图斯特拉。自从我希望升到高处,我就不再相信自己,而且无人再相信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过于匆遽地改变:我的今天驳斥了我的昨天。当我攀登时,常常跳过许多梯级,——这样,没有梯级会原谅我。

当我到达高处,便发觉自己总是孤独。无人同我说话,寂寞的冰霜令我发抖。我在高处究竟意欲何为?

我的蔑视和向往相互倶增;我攀登愈高,愈蔑视攀登者。他在高处究竟意欲何为?

我多么羞愧于我的攀登和踉跄啊!对我的气喘吁吁,我何其嘲弄啊!我对飞翔者多么憎恨啊!我在高处是多么厌倦啊!”说到这里,青年人沉默了。扎拉图斯特拉端详着他们身边的那棵树,如是说:

“此树在山间孤独地生长;它长得高大,超过了人与兽。当它意欲说话,它不需要任何理解它的人:它长得如此高大。现在它等待复等待——它到底等待什么呢?它过于接近乌云之乡:它大概在等待初始的闪电?”

扎拉图斯特拉说罢,青年人便呼喊起来,表情颇为激烈:“是的,扎拉图斯特拉,你说的是真话。当我冀往高处时,我便要求坠落,你就是我期待的闪电啊!瞧,自从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算什么呢?正是对你的嫉妒摧毁了我!”青年人如是说着并伤心地哭了。扎拉图斯特拉伸手挽着他,领他一起前行。他们走了一会儿,扎拉图斯特拉又开口说话:

这使我心痛欲裂,比起你的话语,你的眼神更明白无误地向我诉说了你的一切危险。

你还不自由,还在寻求自由。你的寻求使你彻夜不眠而疲倦,却过于清醒。

你决心进入自由的高处,你的灵魂渴求星辰。但你的不良本能也渴望自由。

你的野狗们要进入自由;倘若你的精神致力于打开一切牢狱,它们会在地窖里欢欣吠叫。

在我看来,你依旧是个为自己幻想自由的囚犯:唉,这类囚犯的灵魂会变得聪明,但也狡猾而恶劣。

精神已自由的人还须自我净化。体内还残存许多禁锢和陈腐:他的眼睛尚需纯洁。

是的,我知道你的危险。但我以爱和希望向你恳求:别抛弃你的爱和希望!

你仍旧觉得自己高贵,怨恨你、向你投来凶恶目光的人,也仍旧觉得你高贵。要知道,所有人都有一个高贵的人挡住他们的道路。

善良的人们也有一个高贵者挡路:即使善良的人们把挡路者称为善良人,也必须把他排除。

高贵者决意创造新事物和新道德。善良人意欲旧的事物,并希望旧事物永存。

然而,高贵者的危险不在于他变成善良人,而在于变成厚颜无耻者、揶揄者和破坏者。

唉,我了解高贵的人们,他们失掉了自己最高的希望。所以他们现在诽谤一切崇高的希望。

他们现在无耻地生活在短暂的快乐中,过一天算一天,几乎没有什么目标。

“精神即是肉欲。”他们如是说。于是他们折断其思想的翅膀:四处爬行,在咬啃中弄得满身污秽。

他们曾经想当英雄:可现在成了好色之徒。英雄对于他们是一种悲愁、一种悚惧。

可我要用爱和希望向你恳求:别拋弃你心灵中的英雄!神圣地保持你最高的希望吧!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死之说教者

存在着死之说教者:大地上也充斥着这一类人,需要别人对他们宣讲离弃生命。

世间满是多余的人,由于这些多余者,生命已败坏变质。但愿有人以“生命永恒”诱使他们离弃生命!

“黄人”:人们如此称呼死之说教者,或者“黑人”。可是我要向你们指出他们的其余颜色。

这些人很可怕,他们内心装着猛兽,除了情欲和自我折磨,别无其他选择。而且,他们的情欲也是自我折磨。

这些可怕的人根本没有变成人类:但愿他们宣教人应离弃生命,他们自己也随之赴死!

这是一些灵魂的肺结核病者:他们刚一出生,就开始死亡,就渴望聆听厌倦、绝望的说教。

他们乐于死,我们理当赞赏他们的意志!我们要当心,别惊醒这些死者,别损坏这些活的灵柩!

他们一旦碰到一位病人、一位耄耋老者甚或一具死尸,就立即说生命已遭驳斥!”

然而被驳斥的只是他们和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只看见存在(Dasein)的一面。

他们身陷浓烈的忧伤,渴盼导致死亡的偶然小事故:他们就如此期待,牙关紧咬。

抑或:他们向糖果伸手,同时嘲笑自己的幼稚:他们把生命系于秸秆,并且嘲笑他们依旧系于秸秆。

他们的智慧说:“仍旧活着的人真是一个愚人,我们便是这样的愚人!这真是生活中最愚蠢的事情!”——

“生命便是痛苦!”——别人这样说,且非谎言:这就是设法停止你们[的生命]!就是设法停止那痛苦的人生!

于是,你们的道德理论就是:“你应自杀!你应把自己偷走!”——

“肉欲是罪过,”——部分死之说教者这么说——“让我们回避,不生小孩!”

“生育是辛劳,”——另一部分人这么说——“为何要生育呢?出生的都是不幸者!”说这话的人也是死之说教者。

“同情是必要的,”——第三部分人这么说——“拿走我的所有吧!带走我这个人吧!如此,人生对我的束缚就越来越少了!”

倘若他们是彻底的同情者,他们就会使其邻人厌弃生命。当个恶人——这或许是他们真正的善。

既然他们决意离弃生命:他们又怎会虑及,锁链和馈赠将更紧地束缚他人呢!——

生命于你们无异于辛劳和不安:你们是否也非常厌倦生命呢?你们是否已经十分成熟,得以领会死之说教呢?

你们全都爱辛劳、快速、新奇、怪异——你们不大容忍自己,你们的勤勉是灾难,是忘却自我的意志。

倘若你们更相信人生,你们就愈少拜倒于当前的刹那。可是,你们的内在缺少足够的内容,所以不能等待——所以连懒散都不能够!

四处响彻那些死之说教者的声音:大地上也充斥着需别人对其宣讲死亡的人。

或者[宣讲]“永生”:我以为这是一回事,——但愿他们快快赴死!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战争和战士

我们不愿受敌人的关照,也不愿受我们全心热爱之人的关照。让我告诉你们这个真理!

我置身在战争中的弟兄们啊!我深爱着你们,我现在和以前均是你们的同类。但我也是你们最好的敌人。让我告诉你们这个真理!

我知道你们心中的憎恨和嫉妒。你们还不够伟大,所以不理解憎恨和嫉妒。那么,你们就伟大起来吧,不因憎恨和嫉妒而羞耻吧!

如果说你们不能成为知识圣人,那么我以为,你们至少也该是知识的斗士吧。知识的斗士是这种神圣的伴侣和先驱。

我看见许多士兵:但愿我看见许多斗士!人们把他们身着的“军装”(Einform)称为一律(Ein-form),但愿军装掩盖下的不是军服似的一律!

我愿你们成为用眼睛寻找敌人的人——寻找你们的敌人。你们当中,有些人有那种一眼就能看出的憎恨。

你们应寻找你们的敌人,为了你们的思想,你们应该战争!倘若你们的思想失败了,你们的诚实也应欢呼胜利!

你们应把和平当作新战争的手段而加以热爱。爱短暂的和平甚于持久的和平。

我不劝你们工作,而要斗争。我不劝你们和平,而要你们的工作是一种斗争,你们的和平是一次胜利!

人只有手持弓箭,才会沉默,静坐:否则,要么空谈闲扯,要么争吵不休。你们的和平便是一次胜利!

你们说使战争神圣化了的东西是好事?可我要对你们说,恰好是战争使所有事物神圣化了。

战争和勇敢比博爱更能成就伟业。并非你们的同情,而是你们的英勇至今仍在拯救不幸者。

你们问:“什么是好?”英勇即好。让小女子去说吧:“好就是漂亮动人。”

人说你们没有心腑:可你们的心却真诚,我爱你们诚挚的羞惭。你们羞于自己的涨潮,他们则羞于自己的落潮。

你们丑陋吗?那又如何,我的弟兄们!那就用崇高裹身吧,这丑陋者的外衣!

当你们的灵魂变得伟大,灵魂也就变得特别勇敢。你们的崇高里存在恶。我了解你们。

在恶里,特别勇敢的人同软弱者相遇。但他们彼此误解。我了解你们。

你们只应拥有值得憎恨的敌人,而不应拥有值得蔑视的敌人。你们当以敌人为豪:这样,敌人的成功亦即你们的成功。

反抗——此乃奴隶的高贵之处。你们的高贵却是服从!你们的命令本身不也是服从么!

对一个优秀的战士来说,“你应该”听起来比“我要”舒服。你们所爱的一切,首先当是对你们进行命令。

你们对人生的爱,是爱你们最高的希望:你们最高的希望,就是人生的最高思想!

你们的最高思想应当由我下令——这命令是:人是一种应当被超越的东西。

就这样过着你们服从和战斗的生活吧!长寿算得了什么呢!什么样的战士愿受人关照呢!

我不关照你们,我彻底地爱着你们,我战斗中的弟兄们!——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新偶像

某些地方依然存在着民族和群体,但我们这里没有,我的弟兄们:这里只有国家。

国家?国家是什么?那好吧!请你们张开耳朵吧,现在我要对你们说说各民族的消亡。

国家是所有冷酷怪物中的最冷酷者。它也冷酷地撒谎;这便是从他口中爬出的谎言:“我即国家,我即民族。”

真是谎言啊!这是些创造者,他们创造了各民族,并且在各民族的头顶高悬一种信仰和一种爱:他们就这样服务于生命。

这是些毁灭者,他们为许多人设下陷阱,并称陷阱为国家:他们在许多人的头顶高悬一把剑和一百种贪求。

哪里还有民族,哪里的民族就不懂国家,就憎恨国家,如同憎恨凶恶的目光,如同憎恨对习俗和律法所犯的罪恶。

我给你们说说这个特征,每个民族说着它的善与恶的语言:邻近的民族对这语言不能会意。每个民族是在习俗和律法中发明自己的语言。

可是,国家在说善与恶时全是一派谎言,它无论说什么都是撒谎——它拥有的一切都是它偷窃而来。

它的一切都是虚伪;它以偷来的牙齿咬啮,这个咬啮者。甚至它的五脏六腑也是虚伪。

善与恶的语言混乱:我给你们指出国家的这个特征。真的,这个特征代表着求死的意志!真的,这个特征在向死之说教者招手!

出生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余:国家是为多余者而发明!

你们瞧呀,它是怎样吸引多余者到它身边!它是怎样吞噬、咀嚼、再咀嚼他们!

“世间没有什么比我更伟大的了:我是上帝整饬的手指”——这怪物如是咆哮。跪下来的也不单是长耳和短视的人!

唉,即使你们,伟大的灵魂啊,它也在其中响着那阴沉的谎言!唉,它猜透了那些喜欢糜费的富有之心!

是啊,它也猜透了你们这些战胜远古上帝的人!你们厌倦了斗争,而厌倦令你们现在可服务于新偶像!

新偶像,它要在自己周围树立英雄和荣耀!冷酷的怪兽,它喜欢在良知的阳光中晒日光浴!

你们如若向这新偶像顶礼膜拜,它愿意给你们一切:这样,它为自己收买了你们的道德光辉和傲然眼神。

他用你们做饵,去钓得多余者!是啊,发明了一种地狱艺术品,即一匹死神之马,上帝荣誉的饰品叮当作响!

是啊,为许多人发明了一种死,这死又自夸为生命:真的,对于一切死之说教者来说,此乃一种内心的服务!

我把那地方称为国家:所有的人不论善恶,全是饮鸩者;我把那地方称为国家:所有的人不论善恶全都迷失自我;我把那地方称为国家:人人慢性自戕——这便被称为“生活”。

瞧瞧这些多余的人吧!他们偷窃了发明者的作品和智慧者的宝贝:他们把自己的偷窃叫做教化——一切都变成了他们的疾病和灾祸!

瞧瞧这些多余的人吧!他们一直患病,呕出自己的苦胆,还称之为新闻。他们相互吞食而不能消化。

瞧瞧这些多余的人吧!他们发了财,却因此而更贫穷。他们要攫取权力,为此首先要获得权力的撬棒,即大量的金钱——

这些一无所有的人!

瞧他们攀援吧,这些敏捷的猿猴!他们相互攀超,在泥淖和深渊里相互拉拽。

他们全都争求王位:此乃他们的疯狂——似乎幸福在王位上!泥淖也常居于王位——王位也常居于泥淖之上。

在我看来,他们全是疯狂者、攀援之猴、热昏之徒。我闻到他们的偶像,那冷酷的怪兽散出臭味:我闻到这些偶像崇拜者一道散出臭味。

我的弟兄们,难道你们宁愿在他们的兽嘴和贪欲的烟雾中窒息而死吗?最好破窗跳到室外吧!

远离这恶臭吧!离开多余的人的偶像崇拜吧!

远离这恶臭吧!离开牺牲品——人的烟雾吧!

大地现在依旧向伟大的灵魂开放。许多空座依旧留待孤独者和同行者,座位周围飘漾着宁静大海的芳香。

自由的生活依旧向伟大的灵魂开放。真的,谁占有的东西越少,谁就越少被人占有:小贫穷值得赞美啊!

国家消亡的地方,才开始有不再多余的人:才开始有不可或缺之人的歌唱,[才开始有]无与伦比的、无可替代的智慧。

国家消亡的地方,——你们朝那里看呀,我的弟兄们!你们没有看见那彩虹和超人的桥梁吗?——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市场的苍蝇

逃吧,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孤寂中吧!我看见伟人们的喧嚣震聋你[的双耳],小人物们的毒刺把你扎伤。

森林和岩石与你一道肃默。重又像你喜爱的那棵大树吧,那枝繁叶茂的大树:它高悬于海面,默默倾听。

哪里孤寂告终,哪里就有市场开张;哪里市场开张,哪里就开始伟大表演者的喧闹和毒蝇的嗡叫。

哪怕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倘若无人将它先行引献,也是枉然:民众称这引献者为伟人。

民众不了解何谓伟大,就是说:不了解何谓创造。但民众对伟大事业的引献者和表演者,却颇有兴味。

世界围绕着新价值的发现者旋转:——无形地旋转。然而,民众和荣誉却围绕着演员们旋转:这便是世界的运作。

表演者也有精神,却缺乏精神的良知。他总是相信使他坚信不移的东西——使人相信他自己!

明天他将有一种新信仰,后天的信仰更新。他与民众一样,有着敏锐的感官和多变的嗔觉。

颠倒是非——他却唤作:证明。制造混乱——他却唤作:说服。他以为,在一切理由中,血是最佳的理由。

只人优雅之耳的真理,他斥为谎言和子虚乌有。真的,他只相信在世间制造喧嚣的诸神!

市场充满庄重的小丑,民众却称他们为伟人!以为他们就是时代的主宰。

但时代催逼着他们:他们又催逼着你:他们要求你说“是”或“否”。痛苦啊,你会把你的座椅移置于“是”“否”之间吗?

你,热爱真理的人,别嫉妒这些绝对和霸道的人!真理从来就不在霸道者的手里。

因这些突如其来之人的缘故,你撤回到你的安全处吧:只有在市场上,人们才被“是?”与“否?”袭扰。

体验深沉水井当要缓慢:你们必须长时等待,方知何物落入水井的深渊。

一切伟大都远离市场和荣誉:发现新价值的人,总是居住在远离市场和荣誉的地方。

逃吧,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孤寂中吧:我瞧你被毒蝇刺伤。逃到那卷起刺骨狂风的地方吧!

逃到你的寂寞中吧!你与小人物和可怜虫住得太近。避开他们的报复吧!他们除了用报复待你,再无其他。

别再伸臂反抗他们!他们不可计数,再说,你的命运也不是做蝇拍呀。

小人和可怜虫不可计数;有些高傲的建筑因雨滴和莠草的侵蚀而倾坍。

你不是石头,但已被众多雨滴蚀空。在我看来,你还会被众多雨滴侵蚀碎裂。

我见毒蝇令你身心交瘁,我见你流血不止,伤口累累;而你的骄傲不愿因此动怒。

他们需要吮血,却毫无恶意(in aller Unschuld),只是,他们无血的灵魂渴求鲜血——所以他们毫无恶意地螫咬。

你,深沉之人啊,即便是小伤口,也会感到深沉的痛苦;你尚未康复,同样的毒虫又在你的手上爬行。

我以为你太过高傲,不屑杀死这些小虫豸。但你得小心,不要因容忍它们有毒的错误而酿成你的灾祸!

他们在你周围嗡嗡地赞颂,这赞颂实为纠缠。他们意欲接近你的皮肤和血液。

他们向你献媚,如向一尊神明或一个妖魔;他们对你哀求,如向一尊神明或一个妖魔。这有何用!不过是些谄媚者和哀求者,如此而已。

他们常常对你装作可爱的人。可这一直是胆怯者的聪明。是啊,胆怯者很聪明呀!

他们总以小人的灵魂揣度你——他们总觉得你可疑!凡令人深思的,总会沦为可疑。

他们因你拥有的一切道德而惩罚你。他们只宽恕你的——你的失误。

你性情温和,思想正直,于是你说:“他们因其渺小的生存而无辜(unschuldig)。”可他们狭隘的灵魂在想:一切伟大的存在都有罪(Schuld)。”

即使你对他们温柔敦厚,但他们仍旧觉得受到你的蔑视;他们以隐秘的伤害报答你的善举。

你沉默的骄傲总与他们的品味不合;倘若你偶尔谦虚到虚荣的地步,他们就会喜不自胜。

我们从某人身上认识的东西,恰也是使他火冒三丈的地方。那么,提防小人物吧!

在你面前,他们感到渺小,在对你隐秘的复仇中,他们的卑劣闪烁燃烧。

你是否发觉,当你向他们走去,他们就常常沉默,他们的力量便从自身消失,犹如轻烟从正在熄灭的火中飘逝?

是啊,我的朋友,对于你的邻人来说,你是坏良心:因为他们与你不能相衬。所以他们恨你,喜欢吮吸你的鲜血。

你的邻人将永是毒蝇;你的伟大——必定永远使他们更毒、更像苍蝇。

逃吧,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孤寂中吧,逃到那卷起刺骨狂风的地方吧。成为蝇拍,并不是你的命运。——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贞洁

我爱森林。城中不宜居住:城中有太多性欲强烈的人。比起走进性欲强烈的女人梦中,落入刺客之手是否好些呢?瞧瞧这些男人吧:他们的眼神在说——他们不知世上有比与女人共寝更美的事情。

他们灵魂的根基只是污秽;可糟糕啊,他们的污秽里竟然还有精神!

作为动物,他们至少还是完美无缺的!而动物却是无辜。我劝你们泯灭感官(Sinne)吗?我劝你们拥有无辜的感官。

我劝你们贞洁吗?贞洁对少数人是一种美德,对多数人几乎是一种恶习。

这些人颇能自持:可是在他们的一切行为中,母犬的情欲(Sinnlichkeit)正嫉妒地向外窥视。

即便在他们的道德高峰和冷酷的思想深处,这动物和动物的不安亦追随而至。

倘若拒绝给这母犬的情欲一块肉,母犬的情欲就会温顺地乞讨一点思想。

你们喜爱悲剧,喜爱一切令人心碎的事吗?可我无法信任你们母犬的情欲。

我觉得你们的眼睛过于残酷,色迷迷地盯着受苦者。你们的性欲是否经过伪装而自称同情呢?

我也要给你们打个比方:不少人本想驱逐他们的魔鬼,同时却又自己走进猪群。

觉得贞洁难守的人,不妨劝他不要禁欲:否则禁欲会变成通向地狱之路——走向污泥和灵魂情欲。

我在说肮脏的事吗?但我不以为这是最坏的事。

不是因为真理肮脏,而是因为它太浅显,求知者才不愿走进真理的水中。

真的,有完全贞洁的人们:他们的心比你们温和,比你们爱笑,笑得更加频繁。

他们也取笑贞洁,问:“贞洁是什么!

贞洁是否愚蠢?可这愚蠢向我们走来,而不是我们向它走去。

我们向这位客人提供居处和心:现在他与我们同住,——他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吧!”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朋友

“在我周围,总是太频繁地有一个人存在。”——隐士如是想道。“当初总是一个——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两个!”

我总是同自己交谈热烈:如果没有一个朋友,怎能熬得住呢?

对隐士而言,朋友总是个第三者:第三者是块软木,它使两人对话不致陷入深渊。

唉,对一切隐士来说,都总有太多的深渊。所以,他们渴望着一个朋友及朋友的高处。

我们相信别人时,就显露出我们应在何处相信自己。我们渴望一个朋友,这渴望就是我们的显露者。

人们常常想用爱越过嫉妒的障碍。但人们常常攻击别人,给自己树敌,以掩盖自己会遭受攻击的地方。

“你至少做我的敌人吧!”——真正的敬畏如是说,它不敢奢求友谊。

倘若某人想有一个朋友,他就必须为朋友而战:为了战斗,他就必须拥有成为敌人的能力。

人们也应该把朋友尊重为敌人。你能走近你的朋友,而对他秋毫无犯吗?

你的朋友也应该是你最好的敌人。当你对抗他的时候,你就会最接近他的内心。

你想在朋友面前不着衣裳吗?在朋友面前袒露你的本色,便是对他的尊敬么?果如此,朋友就要让你见鬼去了!

谁对自己毫无遮掩,谁就必招憎怒:所以你们完全有理由避免赤裸!是啊,假若你们是神,你们才会因自己着衣而羞愧!

为了你的朋友,你总是自我修饰,唯恐不美:因为对你的朋友来说,你应是一支射向超人的箭,是对超人的渴望。

见过你的朋友熟睡吗——以便看清他的容貌?你朋友平时的相貌怎样?这是你本人的面目,映于一面粗糙、残缺的镜子。

见过你的朋友熟睡吗?你是否因为你朋友的这副模样而惊异?哦,我的朋友,人类啊,是一种必须被超越的东西。

朋友应是猜测和沉默的大师:你不要想看清一切。你的梦会向你披露,你朋友醒时的所为。

你的同情应是一种揣测:首先你得知道,你的朋友是否需要同情。也许,他只是爱你凝定的眼睛和永恒的目光。

对朋友的同情要藏于坚壳之下,咬这坚壳,你会折掉一颗牙齿。这样,你的同情才雅致、甜美。

你是你朋友的纯净空气、孤寂、面包和良药吗?有些人不能挣脱自己的枷锁,却能拯救自己的朋友。

你是奴隶吗?如是,你便不能做别人的朋友。你是僭主吗?如是,你便不可能拥有朋友。

奴隶和僭主在女人心中已潜藏太久。所以女人不能胜任友情:她只知爱情。

女人在爱情中,对于她不喜爱的一切,总是不公而盲目。即使在女人自觉的爱情中,除光明外,也总伴有袭扰、闪电和黑夜。

女人仍不能胜任友情:所以女人一直是猫、是鸟。或者,至多是母牛。

女人仍不能胜任友情。但是,请告诉我,你们这些男人,你们当中有谁能胜任友情呢?

哦,你们这些男人,你们的灵魂多么贫乏,多么悭吝啊!你们给予朋友多少,我就要给我的敌人多少,我并未因此而变穷。有同伴之情:但愿也有友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一千零一个目标

扎拉图斯特拉见过许多国家,许多民族:于是他发现了许多民族的善与恶。扎拉图斯特拉发现,在大地上没有比善与恶更强大的力量。

一个民族若没有能力先行评价价值,就不可能生存;一个民族要自我保存,就不能依傍邻族评价的价值。

许多这一民族以为好的东西,在另一民族看来,却是嘲讽和耻辱:这是我的发现。我又发现,许多这儿被称为恶的,在那里却饰以高贵的殊荣。

一个邻族永不理解另一个邻族:它的灵魂一直惊讶于邻人的愚妄和恶意。

每个民族头顶都高悬着一块善的标牌。瞧,这是这个民族的胜利标牌;瞧,这是它的权力意志的声音。

它认为是困难的,就值得礼赞;什么是绝对必要而又艰难的,便称之为善;从极度困境中解放出来的,即罕见的最艰难之事——便被褒扬为神圣。

凡使它能统治、胜利和荣耀的,凡令其邻族惊惧和嫉妒的:它就视之为崇高、第一、衡量的标尺、万物的意义。

真的,我的兄弟,你要是先知道一个民族的困难、土地、天空和邻族:你就能猜透它的胜利法则,知道它为何爬上这个梯子,以达到它的希望。

“你应总当第一,拔萃同侪:你那嫉妒的灵魂,除了朋友不应再爱他人”——这话使一个希腊人的灵魂颤抖:于是他走上了他的伟大之路。

“言之确凿,精于射击”——产生我这一名姓的民族,以为这话既可爱又沉重——这名姓于我,也是既可爱又沉重。

“尊敬父母,顺从他们的意志,直到灵魂深处”:这一克己的标牌被另一民族高挂在自己的头顶,它因此而强盛恒久。

“践行忠诚,并因忠诚之名,在凶险和危难的事情上抛洒名誉和鲜血”:另一民族以这一教育自己,战胜自己,如此,它便艰难地孕育了伟大的希望。

真的,人为自己创造了一切善与恶。真的,这[一切善与恶]不是他们取来的,或是发现的,也不是自天而降的声音。

人为了自我保存,首先赋万物以价值,——他首先创造这些事物的意义,一种人为的意义!所以他自称为“人”,即:评价价值的人。

评价即创造:听着啊,你们这些创造者!评价本身就是一切被评价事物的珍宝和珠玉。

首先通过评价方有价值:没有评价,存在的果核就是空虚。听着啊,你们创造者!

价值的变化即创造者的变化。谁要当创造者,谁就总在毁灭。

最先,创造者是民族,其后才是个人;真的,个人本身不过是最新的创造物。

各民族都曾在自己的头顶悬挂一匾善的标牌。意欲统治的爱,意欲听从的爱,这些爱共同创造了此类标牌。

对群体的兴趣比对“我”的兴趣更为古老:要是良心名叫群体,那么坏良心就是:“我”。

真的,狡黯不仁的“我”,想在多数人的利益中攫取自己的利益:这不是群体的起源,而是群体的坠落。

总是爱者和创造者创造了善与恶。爱火与怒火均在一切道德的名誉中燃烧。

扎拉图斯特拉见过许多国家,许多民族:在大地上,扎拉图斯特拉没有发现比爱者的工作更伟大的权力:“善”与“恶”便是这作品的名称。

真的,这褒贬的权力是一头怪兽。请说吧,你们这些弟兄们,谁为我战胜它呢?请说吧,谁甩出一条锁链,套住这怪兽的千百个脖颈呢?

迄今已有一千个目标,因为已有一千个民族。唯一还缺少套住千颈巨兽的锁链,缺少这一个目标。人类还没有目标。

但是,请告诉我,我的兄弟们:假如人类的本性中(Menschheit)还没有这个目标,那么是否也没有——他们自己呢?——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爱邻人

你们拥向邻人周围,并且还有漂亮的说法。可我告诉你们:你们爱邻人就是很不爱自己。

你们逃向邻人就是躲避自己,并以此制造一种道德:但我却看透了你们的“无私”。

“你”比“我”古老;“你”被说成神圣,“我”则不然:于是人就拥向邻人。

我劝你们爱邻人吗?我宁可劝你们逃避邻人,而爱最远的人!

爱最远的人和未来的人,这爱高于邻人之爱,对事实和对鬼魂的爱还高于对人的爱呢。

我的兄弟,这个向你奔来的鬼魂比你漂亮;你为何不把你的骨肉献给它呢?可是你心生惧意,奔向你的邻人。

你们对自己不可复耐,又不够自爱:于是你们诱惑邻人去爱,并用邻人的谬误为自己贴金。

我希望,对所有邻人以及邻人的邻人,你们一概不复忍耐;于是,你们不得不从自身创造出你们的朋友,创造出他的激奋之心。

你们要美言自己,就请来一位见证人;当你们诱惑了他,让他认为你们好,那么,你们也就认为自己好了。

违心讲话的人是说谎,不知而强言的人也是说谎。你们在交往中就这样评说自己,并以此欺骗邻人。

一个弄臣如是说:“同人交往败坏个性,尤其是当人没有个性时。”

这个人走向邻人,是为了寻求自我,那个人却是为了失去自我。你们不大自爱,遂使孤寂成为囚禁自己的监狱。

较远的人为你们的邻人之爱付出代价;倘若你们现在是五个人,那么第六个人就总是必死无疑。

我也不喜欢你们的节日:我发现那儿表演者太多,便是观众的姿态,也常常与表演者无异。

我不给你们教授邻人,而教授朋友。对你们而言,朋友是大地的节日,是对超人的预感。

我给你们教授朋友及朋友的丰裕之心。当你为一颗丰裕之心所爱时,你必须善做一块海绵。

我给你们教授朋友,这朋友的内心是一个完成了的世界和善的外壳——创造着的朋友,他拥有一个完成了的世界可供赠予。

正如世界为他而旋转开来,世界又在圆环中为他聚拢旋转,正如由恶生善,正如由偶然而达到目的。

对你来说,未来的和最遥远的事物应是你今天的动因:在你的朋友身上,你应把超人当做你的动因去爱。

弟兄们,我不劝你们爱邻人:我劝你们爱最远的人。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创造者的道路

我的兄弟,你愿意走进孤独吗?你要寻找通向你自己的路吗?略等一会,请听我说。

“寻求者容易失掉自己。一切孤独均为罪过”——群体如是说。你却向来属于这一群体。

群体之声还将在你的内心鸣响。倘若你想说:“我不再与你们有同一种良心”,这将是一种痛苦和抱怨。

瞧呀,这一种良心产生了这种痛苦:这种良心的最后光芒又在你的忧郁中燃烧。

可你决意走自己的忧郁之路,这便是你通向自己的路么?请把你的权利和力量显示给我看看!

你是一种新的力量和新的权利吗?是初始的运动吗?是自动旋转的轮子吗?你能强迫星辰绕你旋转吗?

唉,有这么多向上的渴望!有这么多沽名钓誉之徒的痉挛!向我显示一下吧,你不是这类渴望者和沽名钓誉者!

唉,有许多伟大的思想,它们的作用不过一只风箱:它们吹胀[它物],却令它们更加空虚。

你说自己自由吗?我要听听统治你的思想,而不愿听你挣脱了一种桎梏。

你是一个可以挣脱桎梏的人吗?有些人一旦抛弃奴役,也就拋弃了自身最后的一点价值。

你从哪里获得自由?这与扎拉图斯特拉何干?让你的眼睛明白地告诉我:你的自由是为了什么?

你能给自己创造善与恶,在头顶高悬你的意志,如同高悬一种法律吗?你能当自己的法官,当你的法律的复仇者吗?

与本人法律的法官和复仇者独处,这很可怕。这就像一颗星辰被扔进荒凉的太空,孤独而冰冷地呼吸。

今天你独自一人,还为许多人而受苦:今天你仍拥有你的全部勇气和希望。

但总有一天,孤寂将会使你厌倦,你的骄傲将会折腰,你的勇气将会沙沙鸣响。有朝一日你会呼喊“我孤独啊!”

总有一天,你不再看到你的崇高,而你的卑琐却近在眼前;你的高尚本身会像鬼魂一样令你恐惧。有朝一日你会呼喊“一切皆错!”

有些感情要杀死孤独者;它们如若没有得逞,就必然自己死去!但你做得到么,作一个杀戮的人?

我的兄弟,你识得“蔑视”这个词吧?公正要你对那些蔑视你的人也行公正,其中痛苦你已有所体尝了吗?

你迫使许多人重新认识你;他们把这视为你的残酷。你走近他们,又从他们身旁走过:这令他们永远不会饶恕你。

你超越了他们:但你攀登愈高,嫉妒之眼看你愈小;飞翔者最遭人憎恨。

“你们如何才是公正待我呢!”——你不得不说——“我选定你们的不义,作为我应得的部分。”

他们把不义和脏物扔给孤独者:可是,我的兄弟呀,如果你欲为一粒星辰,就不要因此而少照亮他们!

你须提防善人和正义之人!他们喜欢钉死那些为自己树立道德的人——他们仇恨孤独者。

你也要提防神圣的单纯者!他们以为,凡不单纯就不神圣,他们也喜欢玩火——焚刑的柴垛。

你也要提防爱心的爆发!孤独者过于匆忙把手伸给邂逅相遇的人。

有些人不值得你伸手,而应伸出利爪:我希望你的利爪还带钩呢。

可是,你可能遇到的最严重的敌人,将会是你自己;你在洞穴和林中伏击自己。

孤独者,你踏上通向自己的路吧!你的路从你身边通过,从你的七个魔鬼身边通过!

对于你自己,你将是异教徒、巫女、卜卦者、傻瓜、怀疑者、不神圣的人和恶徒。

你必然要在你的烈焰中焚毁自己:倘若你先不化为灰烬,又怎能重生!

孤独者,你踏上创造者之路吧:你将从你的七个魔鬼中为自己创造一个上帝!

孤独者,你踏上爱者之路吧:你爱你自己,所以又蔑视自己,正如只有爱者才有的蔑视。

爱者要创造,因为他蔑视!人如果不恰好蔑视其所爱,又怎么懂得爱呢!

怀着你的爱和你的创造,走进你的孤寂吧,我的兄弟;以后正义将随你跛行。

带着我的泪水走进你的孤寂吧,我的兄弟。我爱那超越自己而创造、而毁灭的人。——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老妪和少妇

“你为何在黄昏中,如此战战兢兢踽踽独行,扎拉图斯特拉?你小心翼翼在大衣里藏掖着什么?

是谁赠与你宝物了吗?是你生的小孩吗?抑或,你现在走上行窃之路,你这恶人之友,是吗?”

真的啊,我的兄弟!扎拉图斯特拉说,这是赠给我的宝物:我怀揣着一个小小的真理。

可是它像幼儿一样顽皮;我若不蒙住它的嘴,它就会扯开嗓门喊叫。

今天,我在夕照中悄然独行,碰到一位老妪,她对我的灵魂如是说:

“关于我们女人,扎拉图斯特拉说过许多话,可从来没有当我们的面谈过对女人的看法。”

我回答她:“对女人的看法只能对男人们说。”

“请对我说说吧,”她道,“我一大把年纪了,听过马上就忘。”我顺从了老妪,对她说:

女人的一切全都是个谜,女人的一切只有一个谜底:怀孕。

对女人而言,男人只是一种手段:孩子才是目的。然而对男人来说,女人是什么呢?

真正的男人要的是两件事:冒险和游戏。所以他需要女人,把她当作最危险的玩具。

男人应该为战争而受教育,女人应该为战士的休息而受教育:此外一切都是蠢事。

太甜的水果——战士不喜欢,所以他喜欢女人;即便最甜的女人,也有苦味。

女人比男人更理解小孩,可男人比女人有更多孩子气。

真正的男人内心藏着一个小孩:这小孩想游戏。起来吧,你们这些女人啊,请为我发现男人心中的小孩吧!

女人当是玩具,莹洁而雅致,犹如宝石,闪耀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的道德光辉。

星辰的光辉在你们的爱情中闪耀!你们的希望当是:“但愿我生下超人!”

你们的爱情里要有勇敢!你们应当用爱去袭击使你们害怕的人。

你们的爱情里要有你们的光荣!女人平时不大懂得这光荣。然而,你们的光荣就是爱多于被爱,永远不甘次席。

当女人爱时,男人会怕她:这时她会牺牲一切,其余一切均被她视为无价值。

当女人恨时,男人会怕她:因为男人的灵魂深处只有恶(böse),女人的灵魂深处却是坏(schlecht)。

女人最恨谁呢?——铁对磁石如是说:“我最恨你,因为你吸引我,可你的吸引力却又不足,令我无法依附。”

男人的幸福叫做:我要。女人的幸福叫做:他要。

“瞧呀,世界现在变得完美了!”——每个女人如是想,当她因全心全意之爱而顺从的时候。

女人必须顺从,为她的浅薄寻找一个深度。女人的性情是浅薄,是浅水上面激烈动荡的表层。

男人的性情却是深沉,他的急流在地下洞穴中鸣响:女人感到他的力量,却不理解这力量。——

老妪这时回答我说:“扎拉图斯特拉说了许多精辟的话,尤其是关于年轻女人。

扎拉图斯特拉对女人了解很少,但对她们的看法却很中肯,真奇怪!这是否因为,在女人身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呢?现在,为了感谢你,请接受一个小小的真理!我这把年纪了,有资格说出它来!

请把它包好,捂住它的嘴巴:否则,这小小的真理会扯开嗓门喊叫。”

“女人啊,请把你的小真理交给我吧!”我说。老妪如是说:

“你到女人那儿去吗?别忘记带上鞭子!”——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毒蛇的咬啮

一天,扎拉图斯特拉在一棵无花果树下熟睡了。天热,他把手臂放在脸上遮阳。这时,一条毒蛇过来咬了他的脖子,扎拉图斯特拉痛得大叫。他放下手臂便瞅见了毒蛇:毒蛇认出扎拉图斯特拉的眼睛,便笨拙地转身欲逃。“别走,”扎拉图斯特拉说;“你还没接受我的谢意呢!你把我叫醒得正是时候,我还有很远的路哩。”“你的路不远了,”毒蛇悲戚道;“我的毒汁足以致命。”扎拉图斯特拉微微一笑。“什么时候有巨龙死于蛇毒?”——他说。“把你的毒汁收回去吧!你还没有足够的毒汁赠我呢。”于是毒蛇又爬上他的脖子,舔舐伤口。

有一次,扎拉图斯特拉对其门徒说及此事,于是,他们问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这个故事的道德寓意是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便答道:

善良和正义的人们把我叫做灭绝道德的人:我的故事是不道德的。

你们倘若有个敌人,就不要对他以德报怨:因为这使他难为情。相反,你们要证明他对你们做了好事。

你们宁可发怒,而不要羞辱他!你们若被人诅咒,我不愿你们反而祝福。最好也跟着诅咒一下吧!

你们如果遇到一个大的不公正,就立即还它五个小的不公正!难看的是被不公正压抑的人。

你们知道吗?分担不公正就是半个公正。谁能承受不公正就应把它揽在身上!

小的报复比根本不报复更近人性。如果对越轨者的惩罚,不同时也是一种公正和光荣,那么,我不喜欢你们的惩罚。

人表现出不公正比维持公正更加高雅,尤其是他认为自己公正的时候。只是,为此这人必须要有足够的金钱。

我不喜欢你们冷漠的公正;在你们的法官的眼里,我总会看见刽子手和他冰冷的铁器。

请你们告诉我,公正何在?告诉我哪种爱带有明晰而公正的眼光?

请为我找出那种既容忍一切惩罚又容忍一切罪过的爱!请为我找出一种公正,除了受裁决的人之外,每个人都与之无罪!

你们还想听这样的话吗?在决意彻底公正的人那里,谎言也会变成对人的友爱。

我怎能彻底公正呢!我怎能把每个人的东西(das Seine)交给每个人!这对我已经足够:把我的东西(das Meine)交给每个人。

我的弟兄们,最后请你们注意,可别对隐士不义呀!隐士怎能忘记呢!隐士怎会报复呢!

隐士犹如一口深井。向井内扔块石头,实在容易;石沉井底,请告诉我,谁愿把它再捞出来呢?

请你们注意别伤害隐士!倘若你们这样做了,那现在就杀了他吧!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孩子和婚姻

我的兄弟,我有一个问题单独问你:我把这个问题扔进你的灵魂里,像扔进一个测深的铅锤,这样我就知道你灵魂的深浅。

你年轻,希望娶妻生子。但我问你:你是个配得上希望得子的人吗?

你是个屡屡获胜的人吗?是战胜自我的人吗?是控制情欲的人吗?是主宰自我道德的人吗?我要这样问你。

或者,野兽和需要在你的愿望中说话?或者,你孤独寂寞?或是内心不宁?

我希望,你的胜利和自由渴望有一个孩子。你当为胜利和自由建立一个纪念碑,活的纪念碑。

你应该超越自己而建筑。但我以为,你必须首先把自己建好,身体和灵魂都应方方正正。

你不应只是传宗接代,还要努力向上!为此,让婚姻的花园帮助你!

你应创造一个更高级的肉体,创造初始运动和自动旋转的轮子——你应创造出一个创造者。

婚姻:我把它称为两个人的意志,即创造高于两个人所创造的意志。我把婚姻称为互相敬重,是对有这种意志的人的尊重。

这便是你的婚姻的意义和真理。可是,那多余的人,这帮多余者所说的婚姻,唉,我该如何叫它呢?

唉,那婚姻是两个人灵魂的贫乏!哎,两个人灵魂的龌龊!哎,两个人可怜巴巴的安适!

他们所谓的婚姻仅此而已;可他们还说,他们的婚姻是天作之合。

我可不喜欢这些多余的人的天堂!是的,我不喜欢他们,这些被吞噬在天网中的野兽!

让上帝离我远点吧!他跛行而来,对没有被他撮合在一起的人表示祝愿。

别对我取笑这样的婚姻!哪个孩子没有理由哀泣父母呢?

我觉得这个男子具有价值,以大地的意义衡量,他也很成熟:但当我见到他的妻子,就觉得这大地就像一处荒唐人(Unsinnig)的居所了。

是啊,我希望大地发生强烈地震,倘若圣者与母鹅交配的话。

这个人如同英雄,旨在追求真理,可最终收获的竟是一个乔扮的小小谎言。他说这是他的婚姻。

那个人在社交中落落寡合,择偶十分挑剔;可蓦然间他便永远降低他的伴侣标准:他说这是他的婚姻。

那个人寻求一个具有天使美德的婢女,可突然间他却变成女人的婢女了,于是,他急于变成天使。

现在我发现一切购买者都很细心,都有一双狡黯的眼睛。可是,哪怕最狡黯的人,也盲目地购买老婆。

许多短促的愚行——这在你们那儿叫爱情。你们的婚姻使许多短时的愚行得以终结,却代之以一种长期的愚行。

你们对女人的爱以及女人对男人的爱:唉,但愿这爱成为对受苦者的同情,成为对被遮蔽的诸神的同情!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两个动物可彼此看透。

你们最真挚的爱也只不过是一个狂喜的寓言和一种痛苦的炽热。它是火炬,应照耀你们迈向更高的道路。

有朝一日,你们应超越自身而爱!那么,首先要学会爱!所以,你们必须吞下你们爱的苦涩花萼。

最真挚的爱情花萼里也有苦涩:于是,它产生对超人的向往,它使你这个创造者心生干渴!

创造者的焦渴,对超人的向往:我的兄弟,你说说,这是你要结婚的愿望吗?

对我来说,这样的愿望和婚姻才算神圣。——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自由地死

许多人死得太晚,一些人又死得太早。这种教诲听起来颇为怪异:“在适当的时候死去!”

在适当的时候死去;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教导。

当然,生不逢时的人怎该适时地死呢?但愿他不要降生!——我要这样劝说多余的人。

可是,多余的人对死也颇为看重,空空如也的核桃也希冀咔嚓一声被砸开。

所有人都重视死:但,死又并非节日。人们还没有学会如何使最美好的节日神圣。

我把完美的死指给你们看,它对于生者是一种刺激和期许。

颇有建树之人死了,他胜果累累,心怀希望和期许的人们环绕着他。

人应学习死;不应存在这样的节日:在此时这类死者没有令生者的誓愿神圣!

这样的死乃是至善;其次则是:在斗争中死去,献出一个伟大的灵魂。

然而,战斗者和胜利者同样憎恨你们那带着嘲笑的死,这死如同窃贼悄然临近——但它是作为主宰者而来。

我对你们赞美我的死,那自由之死,因为我愿意,它便走来。

我什么时候想死呢?——有目标的人、有继承人的人,愿意在适当时候为目标和继承人而死。

因为他尊重目标和继承人,所以,在生的圣殿里,他将不再挂起干枯的花圈。

真的,我不愿像制绳索工匠那样:他们把绳索拉得老长,自己又总是后退。

有些人对其真理和胜利来说也实在太老了;一张无牙的嘴已经不再有对任何真理的发言权。

凡是需求名誉的人,须适时告别名誉,练习那适时走开的艰难艺术。

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要适可而止:那些希冀久为人爱的人深知此中三昧。

诚然存在酸苹果,酸苹果的命运是想一直等到秋季的末日:它们将成熟、变黄、生起皱纹。

另一些人是心先老,再有一些人是精神先老,而少数人是少年白头:晚成熟能长久保持年轻。

某些人一生失败:一条毒虫咬啮着他的心。但愿他们看到,死对于他们是更大的成功。

许多果子永不成熟,在夏季业已腐烂。是怯懦让他们永驻枝头。

多余者活着,悬挂枝头,何其久长。但愿来一次风暴,将一切腐物和虫蛀之物从枝头抖落。

但愿主张速死的说教者莅临!我以为他们会是适时的风暴和生命之树的摇撼者!但我听到的说教,只主张慢死,主张对“大地”上的一切都要忍耐。

唉,你们宣教要对大地上的一切忍耐?正是这大地上的一切,对你们过于忍耐,你们这些造谣中伤者!

是呀,主张慢死的说教者们尊崇的那个犹太人死得太早:他的早死成了许多人的灾难。

他只知道犹太人的眼泪和忧伤,只知道好人和正义之人的仇恨这犹太人耶稣:于是,求死的渴望向他袭来。

他要是滞留于荒漠,远离好人和正义之人就好了!也许他就能学会生、学会热爱大地——学会笑!

我的弟兄们,请相信我!他死得太早;假使他活到我这个岁数,他就会收回他的理论!他的高尚足以使他收回他的理论!但他仍不成熟,这个年轻人热爱和仇恨人世均显得不成熟。他的性情和思想之翼仍旧受缚,而且异常沉重。

成人的童心多于青春少年,而忧伤更少:成人更善于理解生与死。

自由地死,于死中得到自由,倘若值得肯定的时代不再有,那就成为一个说“否”的圣者:他便如此理解生与死。

我的朋友们,你们的死可不要造成对人和大地的亵渎:从你们的灵魂甜蜜里,我请求你们得到这样的死。

你们的死,应有你们的思想和美德在其中炙燃,恰似弥漫大地的晚霞:否则,你仍死得异常凄凉。

我愿意这样死去,以使你们这些朋友因我之故而更爱人世;我愿意再变为泥土,让我安息于诞生我的大地。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有一个目标,他扔出他的球:现在你们这些朋友即是我的继承人,我把我的金球掷给你们。

我的朋友们,我看着你们抛掷金球,这比看什么都高兴!因此,我还要在大地上稍作盘桓:请你们原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馈赠”的道德

1

扎拉图斯特拉心中异常留恋“彩色的奶牛”城,当他告别时——有许多自称是他门徒的人跟随他,给他送行。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扎拉图斯特拉在此对他们说,现在他要独行了;因为他是孤独之友。门徒们临别赠给他一根手杖,黄金杖柄上有一条蛇盘绕着太阳。扎拉图斯特拉十分喜欢这手杖,于是依杖而立;他对他的门徒们如是说:

你们对我说说:黄金怎样变成了最高价值?因为它稀少、不实用、熠熠生辉、光亮柔和;它总是给予馈赠。

只是作为至高美德的写照时,黄金才成了最高价值。馈赠者的目光如同黄金一般炯然。黄金的光辉缔结了日月之间的宁静。

至高的美德是稀少的,也不实用,它熠熠生辉、光亮柔和:一种馈赠的道德便是至高的道德。

真的,我的门徒们,我大概猜透了你们的心思,你们像我一样,也追求馈赠的道德吧。你们与猫和狼有何共同之处呢?

牺牲自己,把自己变成赠品,这就是你们的渴求:所以,你们渴求把一切财富堆砌到你们灵魂中。

你们致力于攫取珍宝的欲望,没有满足,因为你们道德的馈赠欲永不满足。

你们强纳万类,使它们从你们的源泉中倒流而出,这就是你们爱的赠礼。

真的,这类馈赠之爱必然变成一切价值的掠夺者;但我把这种自私称为健全和神圣。——

另有一种自私,一种总是想偷窃的、饥饿的、最可怜的自私,病者的自私,病态的自私。

它以窃贼的眼光觊觎一切闪光之物;它以饥者的贪婪测度丰衣足食者;它总是绕着馈赠者的桌边悄悄逡巡。

疾病和看不见的蜕化在这类贪婪中发言;这种自私的窃贼的贪婪来自病弱的肉体。

我的弟兄们,请告诉我,被我们视为坏和最坏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不是蜕化呢?——哪里是缺乏馈赠的灵魂,我们便总会猜测那是蜕化。

我们的道路向上,从同类到超越同类。然而,一种蜕化的意识(Sinn)令我们悚惧,它说:“一切为我!”

我们的意识向上飞翔:它是我们肉体的象征,一种提升的象征。提升的象征便是道德的名字了。

肉体如是穿行于历史,它是变化成长者、战斗者。而精神——精神对于肉体是什么呢?它是肉体的战斗和胜利的宣告者、伴侣和回响。

善与恶的一切名字都是象征:它们不吭声,只招手示意。谁想从它们那里获得知识,谁就是呆子。

请注意,我的弟兄们,每当你们的精神想以象征发言:这时刻就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这时你们的肉体提升了,复活了;它用狂喜带动精神狂喜,于是它成了创造者、评价者、博爱者和万物的恩主。

当你们的心宛如巨川,宽阔而充溢地奔腾,对于邻居既是福祉又是危险: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当你们对褒奖和责难毫不介意,且你们的意志是博爱者的意志,要对万事万物发布命令: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当你们对舒适的东西和柔软的床第鄙夷不屑,安排自己在远离软性之物处睡下: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当你们需要一个意志以克服一切困难,并且这成了你们的必需: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真的,它是一种新的善与恶!真的,是一种新的深沉的陶醉,一种新的源泉之妙音!

这新的道德就是权力;就是起统御作用的思想和聪慧的灵魂:是一轮金色的太阳,身边环绕着智慧的蛇。

2

说到这里,扎拉图斯特拉略停片刻,充满爱意地注视着他的门徒们。接着,他又继续演说——这时他的语调也变了。

我的弟兄们,用你们道德的权力忠实于大地吧!用你们馈赠的爱和知识为大地的意义服务吧!我如是恳请你们,.央求你们。

别让你们的道德飞离人间,别让它用翅膀撞击永恒之墙!唉,飞逝了的道德何其多呀!

请你们像我一样,把飞逝的道德引回人间——对,引回到肉体和生命:让它赋予大地以意义,人的意义。

迄今,精神如同道德一样,频频飞逝、频频失误。唉,在我们体内现在仍安居着这类愚妄和失误:它化为肉体和意志。

迄今,精神如同道德一样,做过形形色色的试验,并有过形形色色的迷误。是的,人便是试验。唉,许多无知和谬误化为我们的肉体!

不仅数千年的理性——而且数千年的愚妄均在我们身上发作。做继承人太危险啊。

我们还要同“偶然”这个巨人搏斗,迄今,依旧是荒谬和无意义统治着全人类。

我的弟兄们,用你们的精神和道德为大地的意义服务吧:一切事物的价值将由你们重新估定!所以,你们当做斗土!所以,你们当做创造者!

躯体要自觉清洗;要竭力用知识提升;对于求知者来说,一切本能欲望均是自我圣化;对于升华者来说,灵魂将变得快乐。

医生,你医救自己:便也医救了你的病人。医生最大的医救,是亲眼看见病人自愈。

有一千条道路尚无人走过,而且,还有一千种健康和一千个生命的隐蔽之岛。人和人的大地依旧生生不已,未被发现。

你们这些孤独者啊,请保持清醒。听啊!悄然振翅的风从未来吹过,它在向听觉敏锐者发布好消息。

你们,当代的孤独者和被排斥者,你们应当成为一个民族:

你们自我拣选,从你们中生出一个拣选的民族——再从中生出超人。

真的,大地应变成康复的地方!大地四周已弥漫着新的气息、带来康复的气息——一种新的希望!

3

扎拉图斯特拉言毕,便沉默不语,像一个还没有说出最后话语的人。他手中摇晃手杖,迟疑良久。终于,他又开腔说话——他的语调也变了。

我的门徒们,现在我要独自走了!你们也离开吧!我愿意这样!

真的,我劝告你们:离开我,并且抵制扎拉图斯特拉!最好因他而羞愧!也许,他欺骗了你们。

求知者不仅必须爱敌,而且可以恨友。

倘若你永远当学生,你对老师的报答就实在太差。你们为何不扯掉我的花冠呢?

你们尊敬我:可是,你们尊敬的人某天倒下了,那又将如何呢?当心啊,别让一根雕像柱把你们砸死!

你们可曾说你们相信扎拉图斯特拉?可是,与扎拉图斯特拉有何关系?你们是我的信徒:可是,就算拥有所有的信徒,又算什么呢!

你们尚未找到自我:于是就找到了我。所有的信徒都是这种做法;以此观之,一切信仰皆微不足道。

现在我叫你们丢掉我,寻觅你们自己;当你们把我全盘否定之后,我才会重来你们这里。

是呀,我的弟兄们,我将用另一双眼睛寻找我失去的人们;我将以另一种爱来爱你们。

有朝一日,你们还应成为我的朋友,成为一种希望之子:那时我会第三次来到你们这里,同你们共庆那个伟大的正午。

这是伟大的正午,这时人已置身在他的轨道中心,介于动物和超人之间,并欢庆自己走上通往傍晚的道路,这道路是他的最

大希望:因为这是通往新的早晨之路啊。

到那时,坠落者将为自己祝福,因为他成了过渡之人;他的认知太阳在正午为他高高照耀。

“所有的神明皆死:现在,我们希望超人活着”——这就是在未来伟大的正午时刻,我们最终的意志!——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第二卷

当你们把我全盘否定之后,我才会重来你们这里。

是呀,我的弟兄们,我将用另一双眼睛寻找我失去的人们;

我将以另一种爱来爱你们。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论馈赠的道德”

持镜的小孩

于是,扎拉图斯特拉辞别那些人,又重新退回山中,进入他那孤寂的山洞:他如同一位播种者,播完种子,便在那里等待。他的心已不可复耐,充满渴望,渴望他所爱的人们:因为他还有许多东西要赠给他们。最令人难堪的是,施爱的双手无用武之地,作为馈赠者却长感羞愧。

这位孤独者度过了数月、数年的光阴;他的智慧增长了,但因智慧的丰赡而痛苦。

一日清晨,未现朝霞他即醒来,在卧榻沉思良久,终于对自己的内心说:

“是什么东西在梦里把我惊醒?是不是有个持镜的小孩走到我面前?

‘哦,扎拉图斯特拉’——小孩对我说——‘你揽镜自照吧!’我朝镜中一看,便惊叫起来,内心震惊:因为我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魔鬼的怪脸和嘲笑。

是啊,我懂得此梦的预兆和警示:我的教诲陷入危机,稗草要称为麦子!

我的敌人变得强大,他们歪曲了我的教诲,于是,我至爱的人们必然会由于我馈赠给他们的东西而羞愧。

我失掉了我的朋友;寻找失落之友的时刻来到了!”

扎拉图斯特拉说完这些话,便一跃而起,但他并不像气喘吁吁的受惊者,倒像受到灵感激励的观察者和歌唱者。他的鹰和他的蛇惊奇地瞅着他,因为他脸上呈现一种未来的幸福,犹如一抹朝霞。

我的动物们,我发现了什么?——扎拉图斯特拉问。我没有改变吗?幸福与极乐没有像风暴一样降临于我吗?

我的幸福是愚蠢的,它会说蠢话:它还太年轻——所以你们需要对它耐心!

我的幸福使我受到创伤:一切受苦的人都应成为我的医生!

我现在可以重新下山去找我的朋友,也找我的敌人!扎拉图斯特拉又可以演说、馈赠,为所爱之人行所爱之事!

我不可忍耐的爱宛如江河倾泻而下,奔腾翻滚。从寂静的群山和痛苦的暴风雨,我的灵魂向山谷吼鸣。

我向往和眺望远方太久。我甘于孤寂太久:于是我遗忘了沉默。

我要把全身变为口舌,如同一条溪流从空洞的岩中喧嚣:我要把我的话语掀下山谷。

但愿我那爱的河流冲进难于行走的地方!一条奔流最终岂会找不到归海之路!

我自有一面湖泊,隐匿而自足的湖泊;但我爱的河流将裹着它急奔大海!

我走着新路,一种新的语言来到我这里;像所有的创造者一样,我对旧的语言已感厌倦。我的思想不愿再拖着磨损的鞋底走路。

在我,一切言辞均过于迂缓一暴风雨啊,我跃上你的战车!即使对你,我也要以我的恶毒加以鞭催!

我要像一阵呐喊和欢呼越过浩瀚的洋面,直至我找到朋辈滞留的幸福岛:——

他们之中也有我的敌人呀!凡是我能对其讲话的敌人,我一概爱他们!我的敌人也是我幸福快乐的一部分。

即使我意欲跃上最顽劣的马匹,我的长矛总是最能助我上马:它无论何时都是我双脚的敏捷仆人:——

我投向敌阵的长矛啊!我终于能投掷长矛了,我多么感谢敌人啊!

我的云中电压过高:在闪电的笑声里,我要向深渊投下挟裹冰雹的阵雨!

我的胸腔强力鼓胀,强劲地把自己的风暴刮到群山之巅:于是胸中如释重负。

真的,我的幸福、我的自由犹如一阵暴风雨降临了!但是,我的敌人会以为,恶人在他们头顶咆哮。

是啊,我的朋友们,你们也将被我那桀骜不驯的智慧惊吓;或许会冋我的敌人们一起逃逸。

唉,但愿我知道如何吹奏牧笛,诱回你们!唉,但愿我的智慧母狮知道柔声叫唤!而我们曾彼此向对方学到多少东西!我那野性的智慧在落寞的群山中受孕;它在粗糙的岩石上生下最年幼的婴孩。

现在,我的智慧在残酷的荒漠中狂奔,它寻觅着、寻觅着柔软的草地——我古老的、野性的智慧啊!

我的朋友们,在你们心中柔软的草地上——在你们的爱里,它愿意安放它的最宝贵之物!——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幸福岛上

无花果从树上落下,美好而香甜;它们落下时,红皮破裂。我便是那一阵吹落无花果的北风。

我的朋友们,这些教诲犹如无花果也向你们落下:现在请你们饮其汁,食其肉,那甜美的肉!四周满眼秋色,纯净的天穹,明丽的正午。

你们瞧啊,我们的周围何其丰裕!从丰裕中眺望远方的海,

真是一桩美事。

从前,人眺望远方的海,就要说起上帝;可现在我教你们说:超人。

上帝是一种假想;但我希望,你们的假想别超过你们创造意志的范围。

你们能创造一位上帝吗?——那么,请你们免谈任何神明!你们或许可以创造超人。

我的弟兄们,也许你们自己不能!但你们可以把自己改创为超人的父辈和先驱:这便是你们最佳的创造!——

上帝是一种假想;但我希望,你们的假想局限在可以想见的事物里。

你们能想象一个上帝吗?——这对你们意味着真理意志,即万事万物均能成为人的想象之物、人的可视之物和人的感觉之物!你们应当彻底思考你们本身的感官!

你们称之为世界的,应由你们首先创造:世界本身应当变成你们的理性、你们的形象、你们的意志、你们的爱。真的,这会使你们快乐,你们这些求知者啊!

如若没有这一希望,你们怎能忍受人生呢,你们这些求知者?你们既不应降生在不可理喻的境界中,也不应降生在非理性的境界中。

你们这些朋友们,我要向你们完全敞开心扉:假如存在诸神,我怎能熬得住不做神呢!所以,诸神并不存在!

我得出这一结论;这结论现在也指引着我。——

上帝只是一种假想:可吞饮了这假想的种种痛苦,谁还能不死呢?该剥夺创造者的信仰吗?该剥夺雄鹰在高远处的翱翔吗?

上帝是一种思想,它使一切直者弯曲,一切立者颠倒。什么?这时代一去不返,一切过往的只是谎言?

倘若这么想,便会使人的四肢昏乱晕旋,还会使胃呕吐:真的,我把这样的臆测称为颠倒病。

我称之为恶,称之为仇视人类:这所有关于一元化、完满、静止、饱和、不朽的理论。

一切永恒——这只是个比喻罢了!而诗人却谎言成堆。——

但是,最贴切的比喻本应论及时代和变化:它应为一切非永恒之物而礼赞、辩护!

创造——这是摆脱痛苦的伟大解救,是生活的安逸。然而,创造者本身必遭痛苦,必经变化。

是啊,你们的生必含许多苦涩的死,你们这些创造者啊!那么,你们当做一切非永恒之物的代言人和辩护者。

创造者若欲本身即是新生的婴儿,他就必须又是分娩者,是分娩者的阵痛。

真的,在我的道路上,我行经一百个灵魂、一百只摇篮、一百次分娩的阵痛。我曾多次告别,我熟悉那些令人心碎的最后时刻。

我的创造意志、我的命运正希望这样。或许,我要更诚实地告诉你们:这种命运恰恰是我的意志的需要。

我的一切感觉万般痛苦,如囚牢狱:但是,我的意志总是前来,充当我的解救者,令我欢欣。

愿意得到自由:这就是意志与自由的真正教诲——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教导你们。

不一再一想要、不一再一评价、不一再一创造!唉,让这些大厌倦始终远离我吧!

在求知中,我只感觉到我意志的创造欲和衍变欲;如果我的知识中存有无辜,那是因为其中存在创造的意志。

这种意志诱我远离上帝和诸神:倘若诸神存在,还有什么创造可言!

我那诚挚的创造意志一再推动我面向人群;犹如推动锤子面对石头。

唷,你们这些人呀,这石头中沉睡着我的一个图像,我的一切图像中的图像。唷,这图像必然沉睡在这最丑陋、最坚硬的石头里!于是,我的锤子狂暴地怒砸囚牢。石上碎片纷飞:这与我何干?我要把此事干得圆满:一个影子终于向我走来——万物中最宁静、最轻盈者终于朝我走来了!

向我走来的影子就是超人之美。啊,我的弟兄们!诸神——现在与我何干!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同情者

我的朋友们,你们的朋友那里传来一种讥讽:“瞧扎拉图斯特拉!他在我们中间走过,是否如同在兽类中穿行?”

更好的说法是:“求知者在人群中漫步,就是(als)在兽类中漫步。”

求知者认为:人本身就是会脸红的动物。

怎会如此呢?是否因为他经常害羞?

哦,我的朋友们!求知者说:羞耻、羞耻、羞耻——此即人的历史!

所以高贵者强求自己不羞愧:他只在一切受苦者面前感到羞愧。

真的,我不喜欢他们,这些悲天悯人之徒,他们因为同情而乐不可支: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

我如果不得已而同情,也不愿叫自己是同情者;如果我是,我就宁肯远远地同情。

我宁肯在别人认出我之前蒙面而遁:我劝你们也这样,我的朋友们!

但愿我的命运引导像你们一样的无痛苦者上路,也引导那些我可以与其共享希望、饮食和蜂蜜的人!

真的,我为受苦者做这做那:但我一直以为,更好的作为是学会让自己更加快乐。

自从成为人类以来,人的欢乐一直太少:我的弟兄们,这就是我们承传的罪过!

如果我们快乐,就会全然忘却给他人制造痛苦,忘却挖空心思地制造痛苦。

所以,我洗净那双帮助受苦者的双手,我也由此而洗涤我的灵魂。

如果我看见受苦者的苦难,他的羞愧也使我羞愧;而我若施以帮助,就会严重伤害他的自尊。

大恩非但不会使人感激,反倒使人心生报复;倘若小的施恩未被遗忘,便会从中生出蛀虫。

“你们以接受为羞吧!以接受这种行为显示你们的卓异。”——我如是劝说那些无物可赠的人。

可我是个馈赠者:我乐于馈赠,作为朋友馈赠朋友。但陌生人和穷人可到我的树上自采果实:这样不致使他们过于羞愧。

应该完全取缔乞丐!真的,对乞丐无论给予与否,均令人气恼。

罪人和坏良心也应铲除!相信我吧,我的朋友们:良心的谴责会唆人撕咬。

最糟糕的莫过于渺小的思想。真的,宁可做恶,也不为渺小的思想!

尽管你们说:“我们爱行小恶,这令我们免于大恶。”可人不应免于大恶。

恶行宛如疮疖:它发痒、骚痛、溃裂——它说实话。

“你们瞧呀,我是疾病。”——恶行如是说;这是它的诚实。

可是,渺小的思想就像霉菌:它爬行、隐蔽、不想在任何地方存在——最后,这小小的霉菌令整个身躯腐烂、死亡。

为魔鬼所俘的人,我要在他耳畔说一声:“你最好让你的魔鬼壮大!这样,你也能找到一条通向伟大的路呢!”——

唉,我的弟兄们!你们对每个人都了解太多!有些人对于我们是透明的,但正因为如此,我们老是不能穿过他的内心。

与人一道生活真的艰难,因为人实在难于沉默。

我们最不公正对待的,不是自己讨厌的人,而是与己无关的人。

倘若你有一位受苦的朋友,你就做他痛苦的憩床吧,但又要做他痛苦的硬床、行军床:这样,你对朋友才最有助益。

倘若一位朋友向你行恶,那你就说:“我宽恕你对我的所为;但假如你对自己也是如此——我该如何宽恕你呢!”

一切伟大的爱皆如是说:它还要超越宽恕和同情。

人应该紧紧抓住自己的内心;因为一旦任内心离开,人很快就会失去他的头脑!

唉,世间还有什么比同情者的愚蠢更愚蠢的呢?世间还有什么比同情者的愚蠢更能招致痛苦的呢?

所有的爱者多么痛苦,他们的高度还未超出他们的同情!魔鬼曾对我如是说:“上帝也有自己的地狱,那便是他对人类的爱。”

最近我却听见他对我说:“上帝死了;其死因就是他对人类的同情。”——

所以我要警告你们,别同情:那里会有一片浓云向人袭来!真的,我知道这天气的征候!

请你们牢记这句话吧:所有伟大的爱高于爱的同情:因为爱还要创造——所爱者!

“我把自己呈献给我的爱,呈献给像我一样的邻人。”——所有创造者无不这么说。

但是创造者无不具有铁石心肠!——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牧师

有一次,扎拉图斯特拉给门徒们作了一个姿势,并对他们说了这些话:

“这些牧师:即使他们是我的敌人,也请你们悄然走过,让你们的剑寂然沉睡。

他们当中也不乏英雄,其中许多人受苦尤甚:——于是他们就让别人受苦。

他们是凶恶的敌人:没有什么比他们的谦卑更渴盼复仇的了。攻击他们的人极易将自己玷污。

可我与他们有血缘之亲;我想知道,我的鲜血在他们的鲜血中如何受到尊重。”——

门徒们走开后,痛苦袭击着扎拉图斯特拉;他同这痛苦稍作斗争,就开始这样说:

我觉得这类牧师可怜。他们反对我的审美情趣,但自我置身于人群以来,这还算最微不足道的事。

我过去和现在都与他们一起受苦:我以为他们是囚犯,是被打上印记的人。他们称颂的救世主却让他们深受束缚:——他们身陷虚伪价值和蠢话的缧绁!唉,但愿有人把他们从救世主那里救出才好!

当大海带着他们东漂西荡时,他们还以为在一个岛上着陆了呢;可是瞧呀,那岛屿是个沉睡的怪物!

虚伪的价值和蠢话:这是有死之人最凶恶的妖怪,——灾祸在妖怪体内沉睡等候。

但灾祸终于来临,它醒了,吞噬了在它上面建造居室的人。

哦,你们瞧这些牧师自建的茅舍吧!他们把散发着香甜的洞穴称为教堂。

哦,这伪造的光亮啊,这沉闷的空气!这里,不许灵魂飞向它的高处!

你们的信仰要求:“跪着爬上阶梯吧,你们这些罪人!”

真的,我宁愿看一个厚颜无耻之徒,也不想看他们扭曲的眼睛,因羞愧和虔诚而扭曲的眼睛!

谁为自己创造了这类洞穴和忏悔的阶梯?是不是那些羞见纯净苍天而想隐蔽自己的人呢?

只有当洁净的苍天透过残破的天花板向下俯视,俯视断壁残垣上的绿草及红罂粟之时——我才愿意再把我的内心转向上帝的处所。

驳斥他们并使他们痛苦的,却被他们奉为上帝:真的,他们在顶礼膜拜中做出多少英雄姿态呀!

他们把人钉上十字架,此外,就不知道怎样爱上帝了!

他们要过尸体一般的生活,给自己的尸首披上黑纱;我从他们的言谈中也闻出停尸房的恶臭。

与他们毗邻而居的人犹如生活在黑色池畔,池中传出铃蟾的歌声,甜蜜而隽永。

他们必须对我唱出更优美的歌,我才能学着相信他们的救世主:对于我,他的门徒们看上去必须像是已得拯救!

我想看他们赤身裸体:因为只有美才劝人忏悔。可是,这忧伤的木乃伊能说服谁呢!

真的,他们的救世主不是来自自由和七重天的自由!真的,这救世主从未漫步于知识的地毯!

救世主的思想由许多缺口组成;但他们在每个缺口填塞他们的幻想,充当填补空缺者,他们遂称之为上帝。

他们的精神在他们的同情之中溺亡,倘若他们被同情泡胀,

过度泡胀,那么,总有愚不可及的东西浮起。

他们高声吆喝,热情地将他们的群体驱上那条小路:俨然只有一条通向未来之路!是啊,这些牧者自己也还是羊呢!

这些牧者精神渺小而灵魂广阔:可是,我的弟兄们,迄今为止,即便阔大无边的灵魂也依旧狭小逼仄!

他们行经之路,都写下血的标记,他们以愚蠢说教,要人们用鲜血证明真理。

但是,鲜血是真理最恶劣的证人;鲜血毒化至纯的教诲,并使之变为内心的疯狂和仇恨。

当某人为其教诲而赴火——这证明什么呢?真的,从自己的烈火中衍生自己的教诲,这才更为重要。

燥热的内心与冷静的头脑:它们在何处相遇,就在何处产生呼啸的风,即“救世主”。

事实上,比之民众称颂的救世主,还有更伟大、更高尚的人,此乃摧枯拉朽的啸风!

我的弟兄们,你们倘若寻求自由之路,解救你们的人就必须比一切救世主更加伟大!

但还从未有过一个超人。我见过两种赤裸:最伟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

他们彼此非常相似。真的,我觉得最伟大的人也是——太人性了!——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道德家

人们必须挟雷霆、取天火,对那些软弱而昏睡的感官说话。美的声音轻言细语:它只悄然潜入清醒的心灵。

我的盾牌今天对我微笑、轻颤;这是美的神圣的莞笑和颤抖。

你们这些道德家啊,今天,我的美取笑了你们。它的声音对我如是说:“他们还想——要报酬呢!”

你们想要报酬,你们这些道德家!你们想替道德要报酬,替人间要天国,替你们的现在要永恒吗?

倘若我教导说,没有兑发酬金的出纳员,你们会对我发怒吗?是的,我从未教导说,道德本身就是报酬。

唉,我的悲哀在于:人们把报酬与惩罚的谎言建立在一切事物的基础上——也深入到你们灵魂的根基,你们这些道德家!

我的话应如同公猪的鼻子,拱开你们灵魂的根基;我愿做耕耘你们的犁铧。

你们灵魂根基上的一切秘密都应曝光;当你们被翻掘得支离破碎,躺在阳光下,这时,便能从你们的真理中剥离出你们的谎言。

因为这是你们的真理:你们过于纯洁,不能被这些字眼玷污:复仇、惩罚、报酬、报仇。

你们爱自己的道德,正如母亲之爱子女;可何曾听过,母亲为母爱要报酬呢?

你们的道德便是你们最爱的自己。你们有圆环的渴望;每个圆环都要搏斗、旋转,以期重新达到自己。

你们道德的每项工作,都像黯淡无光的星星:它的光焰总在半途漫步——它何时才不再在半途呢?

即使工作已经完成,你们的道德之光也仍在半途。就算它已被人忘却,死去:它的光芒依然鲜活、依然漫游。

你们的道德是你们自己,不是外物,不是一面皮肤或一件外衣:这是来自于你们灵魂根基的真理,你们这些道德家啊!——大概还有这类人,他们以为道德乃是皮鞭下的痉挛:我看你们听到这道德的号叫实在太多!

还有一些人,他们把道德当作他们腐败的恶习;当他们的仇恨和嫉妒伸张四肢,他们的“正义”便清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眼睛。

还有一些人,他们被拽下、沉沦:是魔鬼在拉拽他们。不过,他们愈是沉沦,双眼的光亮愈是灼热,渴盼上帝的欲望愈是火炽。

唉,你们这些道德家啊,这种呼声也灌进了你们的耳朵:“凡非我者,于我皆是上帝和道德。”

还有一些人脚步沉滞,嘎嘎作响,如同载石下坡的车辆:他们侈谈尊严和道德——称道德为其制动器!

还有一些人,俨如上好发条的普通时钟,嘀嗒运行;并且希望人们称喃嗒为道德。

真的,我对这些人颇感兴趣:只要找到这类时钟,我就以揶揄将它们上紧发条;它们应对我发出嗡嗡之声。

另一些人因自己的点滴正义而自豪,为正义之故而对一切事物犯罪:以便世界在他们的不义之中溺亡。

唉,“道德”这个词从他们嘴里说出,多令人恶心啊!他们说“我是正义的”,听起来总像是“我已报了仇!”

他们要用自己的道德抠出敌人的服睛;他们抬高自己,只是为了贬低别人。

还有一类人身陷泥淖,从芦苇管中说道:“道德——就是安坐泥淖。

我们不咬任何人,也避开要咬人的人;对于一切事物的看法,我们均以别人告诉的意见为准。”

还有一类人爱做姿态,他们思忖:道德便是一种姿态。

他们总是屈膝崇拜,手总在赞颂道德,可是内心对道德却一无所知。

还有一类人认为:口说“道德必要”便是道德;可他们最相信的还是,警察才是必要。

有些人不识人的崇高,而以洞察人的卑劣为道德:他称自己恶毒的目光为道德。

一部分人要建树自己,并称此为道德;另一部分人则自求翻落,并且称此为道德。

这类人几乎个个相信自己与道德结缘;至少,个个都想做深明“善”“恶”的行家。

扎拉图斯特拉来此,并不是对这些骗子和傻子说:“对道德你们知道什么!对道德你们又能知道什么!”——

可是,我的朋友们,那些学自骗子和傻子的陈词滥调,你们已经生厌了吧:

厌于“报酬”、“报仇”、“惩罚”、“正义地复仇”这类字眼吧——

厌于说:“无我的行为便是善。”

啊,我的朋友们!你们在自己的行为中,要如母亲于孩子之中:我以为,这才是你们的道德言辞!

真的,我曾拿掉了你们上百种言辞和你们的道德最喜爱的玩具:现在,对我发怒吧,就像幼童一般发怒吧。

他们在海滨嬉戏——海浪袭来,将他们的玩具卷入深渊:他们因而痛哭。

但,同样的海浪会给他们带来新的玩具,会在他们面前撒落新的五彩贝壳!

他们是以得到安慰;我的朋友们,你们也该像他们一样得到安慰——得到新的五彩贝壳!——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乌合之众

生活是快乐的源泉;可是,乌合之众在哪里与人共饮,就会毒化哪里的水井。

我喜爱一切纯洁之物,而不愿看狞笑的嘴脸和不纯洁之徒的焦渴。

他们把目光投向井底:于是井内就对我漾出他们那可恶的灿烂微笑。

他们的贪欲毒化了神圣之水;当他们将其污秽之梦称为快乐时,他们也就毒化了言辞。

当他们将其潮湿之心置于烈火旁,烈火也不情愿;乌合之众在哪里蛰近火堆,哪里的精神便沸腾燃烟。

水果一到他们手里,就带有甜味、熟透腐烂:他们的目光使果树摇摇欲坠,树梢枯焦。

有些人之所以从生命前退开,只为避开乌合之众:他实在不愿与他们共饮井水、共享水果、共用暖火。

有些人走进荒漠,与猛兽同受干渴之苦,就是不愿在水槽边与肮脏的骆驼客共坐。

有些人像破坏者一样来临,仿佛冰雹袭向一切果园,他们只想把脚塞进乌合之众的嘴里,堵住他的咽喉。

最让我呛噎的食物,并不是要明白,生活本身不可能没有敌意、死亡和折磨人的十字架:——

而是我曾发的疑问,且这个问题几乎令我它窒息:什么?生活也必需乌合之众吗?

中毒的井水、发臭的火、污秽的梦和生命面包中的蛆虫,都是必需吗?

贪婪吞食我的生命的,不是我的仇恨、而是我的厌恶!唉,当我发觉乌合之众竟也有机智的精神,我便常常厌倦于精神了!

我背向统治者,当我看清,统治者时下所谓的统治究竟是什么货色:原来是投机的买卖和为权力而议价与这帮乌合之众。

我居住在不同语言的民族中间,我充耳不闻:所以,我便不会懂得,他们投机买卖和为权力而议价的语言。

我闷闷不乐,掩鼻穿过所有的过去和现在:真的,在那些书写的乌合之众身后,过去和现在无不散发恶臭!

我如同一个残疾人,又聋又盲又哑:我如此生活很久,以便不与权力的、文字的和欲望的乌合之众共同生活。

我的精神艰难而小心地登上扶梯;施舍的热望是它的提神饮料,盲人的生命在手杖上爬行。

我怎么办?我如何在厌恶中自救?谁能使我的眼睛返老还童?我怎样飞到高处,那里没有乌合之众坐在井边?

厌恶为我创造了翅膀并预知泉源的力量了吗?真的,我必须飞向至高处,以重觅热望的源泉!

哦,我找到了,我的弟兄们!在这最高处,热望之泉为我迸涌!有一种不与乌合之众共饮的生活!

热望之泉哟,我以为你流得过于湍急了!你频频将酒杯一倾而尽,又屡屡将它重新斟满!

我仍必须学习如何更谦逊地接近你:我的内心向你流泻得过于湍急了——

我的内心之上炙烤着我的夏天,短暂、炎热、忧伤、极乐的夏天:我的夏日之心多么渴盼你的清凉啊!

我的春天,那迟疑不决的忧伤过去了!六月雪花的凶恶过去了!我完全成为夏天和夏季的正午!

最高处的夏天,身伴冰凉的流泉和极乐的宁静:哦,来吧,我的朋友们,那宁静会变得更加快乐!

这是我们的高处和故乡:对于不洁者(Unreinen)和他们的干渴而言,我们的居处委实太高、太陡。

你们这些朋友们,尽管把你们纯洁的眼神投向我的热望之泉吧!它怎会因此而混浊呢!它以它的纯洁向你们欢笑!

我们在未来之树上营巢;鹰以其喙为我们孤独者叼来食物!

真的,这不是不洁之徒(Unsaubere)可以共吃的食物!他们徒生妄念,以为吞食了火焰,会烧焦他们的兽嘴!

真的,我们在此不为不洁之徒准备住处!我们的幸福将是他们肉体和精神的冰窖!

我们要如烈风生活在他们之上,我们是鹰、雪和太阳的邻人:如此生活的烈风啊!

我要像风在他们之中劲吹,用我的精神剥夺他们精神的呼吸:我的未来要我如此。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是吹向一切卑鄙的烈风;他奉劝他的敌人和所有向他吐唾沫的人:“当心,别逆风而唾!”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毒蜘蛛

看呀,毒蜘蛛的洞穴!你想亲眼看一看它吗?这儿挂着它的网:轻轻一触,网就颤动。

它高高兴兴地出来:欢迎,毒蜘蛛!你背上有黑色的三角标记;而且我也知道,你的灵魂里有什么。

你的灵魂里存着复仇:你咬到哪里,哪里就结起黑痴;复仇的毒汁使你的灵魂晕眩!

你们这些平等的说教者,我对你们说这个比喻,这会使你们的灵魂晕眩啊!我认为你们就是毒蜘蛛,是隐藏的渴盼复仇的人!

但我要将你们的隐秘暴露在光天之下:所以我对着你们的面孔微笑,高处的微笑。

所以,我撕扯你们的网,你们的愤怒把你们从谎言一洞穴里诱出,而且,你们的复仇也会从“正义”之辞背后迸出。

因为,应该把人从复仇中拯救出来:我以为这是通向最高希望之桥,是长期暴风雨后的彩虹。

当然,毒蜘蛛们的希望自然不同。“让世界充满我们复仇的暴风雨,在我们看来,这就是正义。”——他们彼此如是交谈。

“我们要复仇,咒骂所有不同于我们的人。”——毒蜘蛛们的内心相互起誓。

“‘平等意志’——这将成为道德的名号;我们要高声反对一切有权力的人!”

你们这些平等的说教者啊,晕厥的僭主一愚妄在你们之中呼唤“平等”:你们最隐秘的僭主-贪欲亦为道德一言辞掩盖!愁苦的昏暗、压抑的嫉妒,也许是你们父辈们的昏暗和嫉妒:在你们身上爆发为烈焰和疯狂的复仇。

在儿子身上,父亲隐瞒的东西衍化成语言。我常常发觉,儿子暴露了父亲的秘密。

他们仿佛兴高采烈:之所以兴高采烈,不是因为内心,而是因为复仇。即使他们变得高雅和冷静,也不是精神使然,而是因为嫉妒。

嫉妒也引导他们走上思想家的小径;这便是他们嫉妒的特点——他们又总是走得太远:所以疲倦不堪,最后不得不在雪地安卧。

他们的每次抱怨,均响彻复仇之声;每次赞颂又无不隐藏对他人的伤害;充任一法官,似乎是他们的极乐。

我要劝告你们,我的朋友们,凡惩罚之欲强烈的人,一概不要相信他们!

这是卑劣种类的民族;他们的脸上,有刽子手和嗅觉灵敏之狗在向外窥伺。

凡自诩正义的人,统统不要相信他们!是啊,他们的灵魂不仅缺少蜂蜜。

倘若他们自称“善良、正义”,别忘了他们之为法利赛人,什么都不缺,独缺——权力!

我的朋友们,我不愿被混淆,被误认。

有些人在宣讲我的生活教诲:但同时也是平等的说教者,是毒蜘蛛。

尽管这些毒蜘蛛立即回到自己的洞穴,避开生活,但他们仍在颂扬生命意志:那是因为他们要伤害他人。

他们要伤害如今有权力的人,因为后者最熟悉关于死亡的说教。

如果情况不同,毒蜘蛛们会做另一套教诲:正是他们,才是当时最优秀的愤世嫉俗者和烧杀异教徒的焚柴者。

我不愿把自己混同于这帮平等的说教者,因为正义对我说:“人是不平等的。”

人也不应平等!倘若我说平等,那么,我爱超人又作何解释呢?

人们通过无数座桥梁拥向未来,总会有更多的战争和不平等横亘在他们中间:我的伟大的爱让我这样说!

他们将会在敌对中发现种种图像和魔鬼,因为这些图像和魔鬼的缘故,他们将做最惨烈的搏斗!

善与恶、富与贫、贵与贱,以及一切价值之名:都将成为武器和铿然有声的标志,表明生命必将一再超越自身!

生命要用箭矢和梯级构建自己,以便抵达高处:它要眺望远方和极乐之美——因此它需要高处!

因为它需要高处,所以它需要梯级,需要梯级和攀登者之间的矛盾!生命要攀登,并且要在攀登中超越自己。

我的朋友们,看呀!毒蜘蛛的洞穴这里,突起了一座古庙的废墟——睁开你们雪亮的眼睛,朝那边看呀!

真的,用石头往高处垒砌自己思想的人,就像最睿智的人一样,洞悉了一切生命的奥秘!

即使在美中也存在斗争和不平等,存在着为获取权力和超级权力的斗争:关于这,他以最明晰的比喻在此教导我们。

在角斗之中,拱顶和拱门如何在这里神圣地抗衡:有着神圣追求的人,便是怎样在光明和黑暗的纠结中追求。

我的朋友们,让我们成为坚定而美好的敌人吧!我们要有神圣的愿望,意欲彼此相向的追求!——

哎唷!毒蜘蛛咬了我,我的宿敌啊!它在我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神圣、坚定而美好!

“必需有惩罚和正义”——毒蜘蛛如是思忖他在这里哼唱讴歌敌对的谣曲,不能不付出代价!”

是的,它为自己复了仇!哎唷!它现在要继续复仇,致使我的灵魂晕眩!

可是,我的朋友们,请把我紧缚在这根柱子上吧,好让我不致晕眩!斯文文与其充当欲望复仇的旋风,还不如做柱上的圣者!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不是眩风与旋风;如果他是个舞蹈者,那么,他永远都不会是毒蜘蛛一舞蹈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著名的智慧者

你们所有著名的智慧者啊,全都为民众及其迷信服务!——而不是为真理!正因为这样,你们才受人敬仰。

也正因为这样,人们容忍了你们的无信仰,因为无信仰是民众的一个笑话,一条迂回之路。于是,主人让奴隶们为所欲为,并以奴隶们的放肆为乐。

民众仇恨谁呢,就像众狗仇恨野狼那样:是自由的精神、是桎梏的敌人、是不敬拜者,是栖居森林的人。

把这类人逐出藏身之处——这永远是民众的“正义之义”:民众总是唆使那牙齿最锋利的狗去咬他们。

“真理在这儿:因为民众在这儿!让那些另寻真理的人吃吃苦头!”民众从来就是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们想用民众所崇尚的东西证明民众的正确:还美其名曰“真理意志”,你们这些著名的智慧者啊!。

你们总是对内心说道:“我来自民众:我觉得上帝的声音也自那来。”

你们像驴一般固执而聪慧,总把自己当成民众的辩护人。

某些有权力的人欲善待民众,于是,在坐骑前还驾上——一

头小驴,一位著名的智慧者。

著名的智慧者呀,现在,我希望你们还是把身上的那张狮皮完全扯掉吧!

扯掉那猛兽之皮、色泽斑斓之皮,扯掉探索者、寻求者和征服者的毛发吧!

哎,要我相信你们的“诚实”,你们必先打碎你们那尊崇的意志才行。

诚实——我称为诚实的,是走进没有诸神之荒漠,并已打碎尊崇之心的人。

在浩浩黄沙中,在骄阳炙烤下,他一定焦渴地觑着那泉水丰富的海岛,岛上,生物在树木的浓荫下歇息。

但是,他的焦渴并不能劝服他,令他与这些舒适自安的人类似:因为他知道,有绿洲处必有偶像。

饥饿、暴力、孤寂、无神:这才是雄狮-意志所希望者。

抛弃奴隶的幸福、从神明和乞求中解脱、无畏、伟大而孤独:这就是诚实人的意志。

诚实的人和自由的精神从来就居于荒漠,他们是沙漠的主人;而城中,住着那些饱食终日的著名智慧者——拉车的家畜。

他们是驴,总是拉着——民众之车!

我并不因此对他们发怒:可我觉得他们是奴仆,是套上了挽具的家畜,尽管他们因金色挽具而光芒四射。

他们常常是优秀的奴仆,颇值奖赏。因为道德说:“倘若你不得不当奴仆,你就必须寻找一个主人,使你的工作对他最有益处!

主人的精神和道德得到增强,由于你充当他的奴仆:于是你也因主人的精神和道德而增强!”

真的,你们这些著名的智慧者,民众的奴仆啊!真的,你们已因民众的思想和道德而增强了——民众也因你们而增强了!我这样说,会使你们感到荣幸吧!

在我看来,民众依旧停留在你们的道德中,民众有一双愚昧的眼睛,——民众,岂知精神为何物!

精神是生命,是切伤自己生命的生命;由于自己的痛苦,才能增长自己的知识,——这,你们知道吗?

精神的幸福便是:涂上膏药,用眼泪净化祭品,——这,你们知道吗?

当盲人遥望太阳,他的盲目、寻求和摸索,仍旧证明了太阳的权力,——这,你们知道吗?

求知者当学会建造山岳!以精神移山撼岳,多么微渺啊,——这,你们知道吗?

你们只知精神的火花:但不知精神即是那铁砧,也不知铁砧之铁锤的残酷!

真的,你们不懂得精神的高傲!然则,一旦谦卑的精神发言,就更不能为你们所容!

你们从来不把自己的精神拋进雪坑:要做此事,你们还不够热!故此,你们还不懂得精神寒冷的快乐。

我觉得,在一切事情中,你们都装着与精神亲密无间;常常把智慧弄成蹩脚诗人的救济所和医院。

你们不是鹰:所以不能体验精神惊恐的幸福。不是鸟儿,就不要在崖畔筑巢。

在我看来,你们只是微温;可是,大凡深刻的知识,都冰冷地流泻,最深邃的精神之井冰冷:此井乃是灼热的双手和行动者的提神饮料。

你们站在那里,挺直腰杆,显得僵硬,殊可钦佩,你们这些著名的智慧者啊!——没有劲风和强大意志可以推动你们。

你们从未见过扬帆渡海吗,一张为劲风吹胀、因劲风而震颤的帆?

我的智慧犹如一张风帆驶过海面,它因精神的猛烈而震颤——我野性的智慧啊!

可是,你们,民众的奴仆,著名的智慧者——你们怎么能够与我同行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夜歌

这是黑夜:一切喷涌的井泉更加朗声说话。我的灵魂也是一口喷涌的井泉。

这是黑夜:爱人者的所有歌曲这时方才苏醒。我的灵魂也是一位爱人者的歌。

我有一种不宁静、也无法宁静的东西,它要大声说话。我有一种对爱的渴求;它自说着爱的语言。

我是光:唉,我要是黑夜该多好!我周身被光环绕,这便是我的孤独。

唉,假如我是黑夜,我是昏沉!我将怎样吮吸光的乳汁啊!

你们,在上方发亮的小星辰和萤火虫啊,我祝福你们!——你们获得光的赠与,我为此而感到快乐。

但我生活在自己的光里,我把自己爆发出的火焰又吞饮进体内。

我不懂接受者的幸福;我常常梦见,偷窃比接受还要快乐。

我的手从未停止馈赠,这令我贫穷;我看见期待的目光,看见渴望中的明澈之夜,这实在令我钦羡。

哦,一切馈赠者的不幸啊!哦,我的太阳的隐没啊!哦,渴望的贪求啊!哦,饱餍中的饥饿啊!

他们从我这儿取拿:但,我触及到他们的灵魂了吗?在给予和接受之间有一道鸿沟;只有最窄的小沟才可以最终消除。

我的美中滋生一种饥饿:我要让那些被我照亮的人吃些苦头,我要掠夺那些接受我的馈赠的人——我这样渴盼恶。

当别人伸手相向,我会缩回我的手;犹如瀑布停止倾海——我这样渴盼恶。

我的丰富生出这种报复:从我的孤寂中涌出这种恶念。

我在馈赠中感到的幸福,又在馈赠中死去,我的道德因其丰富而自感倦怠!

总是馈赠的人,总有失去羞愧的危险;总是施舍的人,手和心因一味施舍而起老茧。

我不再因请求者的羞愧而泪水链链;对于那些捧满东西的颤抖的手,我的双手变得硬冷。

我泪洒何处?何处可见我的心慈手软?哦,所有馈赠者的孤寂啊!哦,所有发光者的沉默啊!

众多的太阳在荒凉的空间盘旋:它们以自己的光亮,对一切黑暗说话——但对我却缄默无语。

哦,这是它们的光对发光者的敌视,这光在其轨道上无情地运行。

在内心深处,每个太阳都怨恨发光者,冷酷地面对那些发光的太阳——每个太阳都如此运行。

那些太阳宛如风暴,在自己的轨道上飞翔,这便是它们的运行。它们紧随其无情的意志,这便是它们的寒冷。

哦,你们,漆黑如夜的人们,你们从发光者那里才获得了温暖呀!哦,你们吮吸光的乳房,从而喝到牛奶和提神饮料啊!

唉,我的周围是冰,我的手因冰冷之物而焚伤!唉,我内心充满焦渴,这焦渴在思慕你们的焦渴!

这是黑夜:唉,我必须是光!对黑夜之物的焦渴啊!孤独啊!

这是黑夜:我心中爆发一种渴望,宛如泉水奔涌——我要说话。这是黑夜:一切喷涌的井泉更加朗声说话。我的灵魂也是一口喷涌的井泉。

这是黑夜;爱人者的所有歌曲这时方才苏醒。我的灵魂也是一位爱人者的歌。——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舞蹈之歌

一日傍晚,扎拉图斯特拉与门徒们碟躞于林中;看啊,当他寻找泉水时,他来到一块绿茵草地,四周树木与灌丛寂然:草地上,少女们翩翩起舞。少女们认出扎拉图斯特拉,便立即停止舞蹈;扎拉图斯特拉友好地走到她们身边,说了这些话:

“可爱的少女们,别停止舞蹈呀!来到你们身边的,不是恶眼相向的败兴者,也不是少女们的敌人。

在魔鬼面前,我是神的辩护人:但魔鬼就是沉重的精神,你们轻盈者啊,我怎会敌视神的舞蹈呢?我怎会敌视少女们的双脚、那踝骨漂亮的双脚呢?

是啊,我好似一片森林,好似暗林中的一片黑暗:但谁若不惧怕我的黑暗,在我的柏丛下,他便会觅到玫瑰之坡。

他也会觅到那位为少女们最爱的小神:小神躺在泉边,双目紧闭,悄然无语。

真的,他在白天熟睡,这偷闲者!他因捕蝶而过于劳累么?

倘若我对这个小神明稍加惩罚,你们这些漂亮的舞蹈者啊,

可别对我生怒呀!他也许会叫嚷、会哀泣——然而,他的哭泣也如笑脸!

他会噙着泪水邀你们共舞;我要为他的舞蹈伴唱一首歌:一首舞蹈之歌,讽刺沉重的精神,我那至高至强的魔鬼,据说他是‘世界的主人’。”——

当丘比特和少女们共舞时,扎拉图斯特拉唱的就是这支歌。

哦,生命呀,我最近凝视你的眼睛!当时我觉得自己沉入深不可测里。

但你用黄金钓竿将我拉出;你讥笑我说你深不可测:

“所有的鱼都这么说,”你道,“凡它们无力探究者,便是深不可测。

但我变幻无定,狂野,完全是个女人,但不讲道德;

尽管你们男人叫我‘深渊’,或叫我‘忠实,、‘永恒’或4神秘,,但你们男人总是把自己的道德赠给我们——唉,你们这些道德家啊!”

她于是笑了,这位不可信者;当她说自己坏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她和她的笑。

当我同自己野性的智慧私语时,她恼怒地对我说:“你有意志,你渴求,你爱,单单为此你才礼赞生命!”

我差点儿要对她恶语相向,差点儿对这个愤怒者说出真理;但人对自己的智慧“说出真理”时,这个回答应当最为凶恶了。

我们三者之间的情况就是这样。我根本上只爱生命——而且,真的,我恨它之时亦是最爱它之时!

我善待智慧,常常待它太好:由于智慧总令我想起生命!

我的智慧有眼、有笑,甚至也有黄金钓竿:它们二者何其相似,我有何办法?

有一次,生命问我:智慧,智慧是谁?——我热情答道:“哎呀,这智慧!

人们渴望它,从不满足,透过面纱觑它,用网捕捉它。

它美吗?我不知道!可最老的鲤鱼,就是因诱上了钩。

它变幻莫测,执拗;我常见它紧咬嘴唇,倒梳头发。

它或许凶恶而虚伪,完全是个女人;但一旦它自道其坏,它就最能诱人。”

我对生命兴言及此,它便不怀好意地笑了,并且闭上眼睛。她说,“你在说谁呢?是在说我吧?

你要是有理,就向我直说这话吧!现在,也说说你的智慧吧!”

唉,那就请你再睁开眼睛,哦,亲爱的生活啊!我觉得自己再次沉入深不可测里-——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歌唱。当舞蹈终了,少女们离去时,他不禁悲从中来。

“太阳早已沉落,”他终于说道;“草地潮湿,从林中飘来一股清凉。

我周围有一个陌生的形象,它若有所思地注视我。什么!扎拉图斯特拉,你还活着吗?

为什么?为何目的?向何处?在何地?怎样活?仍旧活着,这岂不愚蠢?——

唉,我的朋友们,是黄昏在向我发问啊。请原谅我的悲伤吧!

已是黄昏:请你们原谅我,已是黄昏了啊!”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坟墓之歌

“那里有个坟墓之岛,它阒寂无声;那里也有我青春时代的坟茔。我要把一个生命的常青花环送上岛去。”

我心怀此想,于是渡海而去。——

哦,你们,我青春时代的面容和形象啊!你们充满爱意的眼神、神圣的眼神啊!你们在我这里亡逝得多么匆遽!今天,我怀念你们,犹如怀念我的死者。

我至爱的死者呀,从你们那里,有一股甘甜的芬芳向我飘来,那令人启开心扉和潸然泪下的芬芳啊。真的,它震动和启开了我这孤寂的舟子之心。

我一直是富甲天下之人,也是最受人嫉恨之人——我这最孤独的人!因为我曾经拥有你们,你们现在也拥有我:请告诉我,谁能像我一样,这种鲜艳的苹果会为他而落?

啊,你们,最亲爱的人呀,我一直是你们爱的继承者和土壤,为纪念你们,开放出五彩斑斓的野生道德之花!

啊,我们生来就毗邻而居,你们,妩媚而怪异的奇迹啊;你们不像怯生生的鸟类来到我这里,来到我的渴望处——不,而是作为信赖者造访信赖者而来。

你们与我一样,生就忠诚,要温柔的永恒:你们神圣的目光和瞬间啊,我不得不根据你们的不忠,这样称呼你们:我还没有学到别的称呼。

真的,你们这些亡者,我认为死得委实过于匆遽。但你们没有逃离我,我也没有逃离你们:我们的不忠里,彼此皆无罪过。

你们,讴歌我的希望之鸟,若是有人窒息了你们,也就等于杀我!啊啊,你们,最亲爱的人啊,恶毒之箭总是射向你们——却击中了我的心啊!

击中了啊!你们是我心中的挚爱,是我的所有物和占有者:所以,你们必然夭亡,过早地夭亡!

有人把箭射向我最易受伤的部位:这部位就是你们,你们的皮肤好似绒毛,更像稍纵即逝的微笑!

但我要对我的敌人说:相对于你们加害于我的一切,所有的谋杀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对我的所为,比一切谋杀还要凶恶;你们夺走了我无可弥补的东西——我要对你们这样说,我的敌人们!

你们戕害了我青春的面容和最珍爱的奇迹!你们夺走了我青春时代的游伴——快乐的精神!为纪念他们,我献上这个花环,也抛下这一诅咒。

我的敌人们,这诅咒是针对你们的!你们缩短了我的永恒,宛如一个声音在寒夜破碎!我觉得,永恒几乎不及神圣目光的一瞬——稍顷即逝!

我的纯洁曾在美好的时光里说;“在我看来,一切本质都应是神圣的。”

可就在此刻,你们伙同龌龊的魔鬼袭击了我;唉,美好时光都逃到了何方?

“于我,每一天都应当神圣。”——我青春的智慧曾这样说:真的,这是一种快乐、智慧的言语!

可就在此刻,你们这些敌人偷走了我的夜晚,并而贩与我无眠的痛苦:唉,快乐的智慧这时逃到了何方?

我曾经渴望象征吉祥的鸟儿:可这时你们却把一只猫头鹰引向我的道路,一只讨厌的怪物。唉,我那温柔的渴望这时逃到了何方?我曾发誓拒绝一切讨厌之物:可就在这时,你们把我的近邻和至亲者全都变成了脓疮。唉,我那最高尚的誓言这时逃到了何方?我曾为盲人,行于欢乐之路:可这时你们把脏物投撒于盲人之路:于是,旧日那条盲人之道令他生厌。

我从事艰苦卓绝的事业,并庆贺我获得的胜利:这时,你们让爱我的人们叫嚷,说我给他们造成了剧痛。

真的,你们的做派一直是:使我最好的蜂蜜变质,不能食用,我最好的蜜蜂的勤勉品性,也为你们所败坏。

你们总是打发最无耻的乞丐,奔向我的慈善事业;总是逼迫无可救药的寡廉鲜耻之徒,乞求我同情。这样,你们用你们的信仰伤害了我的道德。

我若把自己的至圣之物献为祭品:你们的“虔诚”就飞快添进肥腻的祭品,遂使我的至圣之物在你们脂肪的熏蒸里闷死。

我曾意欲跳舞,似乎我从未如此舞过:我想超越所有的天空而舞。这时,你们说服了我那位最可爱的歌手。

他开始低沉地演唱,令人悚惧。唉,他好像一只悲愁的号角,在我耳畔鸣响!

凶手似的歌手,恶的工具,最清白无辜者啊!我正欲跳起最好的舞蹈:你却用你的歌声扼杀了我的欢悦!

只有在舞蹈中,我才善谈最崇高事物的寓言——可现在,我最崇高的寓言依旧滞留于我的四肢之内,未曾说出。

我最崇高的希望依旧没有说出,依旧没有得到解救!我青春时代的一切面容和安慰全都死去了!

我如何忍受这些?我如何挨过这些伤痛,如何克服这些伤痛?我的灵魂如何从墓中复活?

是的,我自有一种不可毁伤、不可掩埋、却可炸毁岩壁之物:这就是我的意志。它缓缓前行,默然无声,度过悠长的岁月。

我的古老意志呀,它要以我的脚行它的路;它的感官和心肠坚硬似铁,不可毁伤。

至于我,只有脚踵不可毁饬。最坚忍者啊,你一直仍活在这里!一直穿行于一切坟墓!

我青年时代那未被解救的东西,依然活在你的身上;你是生者,是青年,坐在黄色坟茔的废墟上,希望满怀。

是的,你是一切坟墓的摧毁者:我的意志啊,祝你幸运!哪里有坟墓,哪里就有新生。——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自我超越

最智慧的人,一切推动和促使你们产生热切情感的东西,你们称之为“真理意志”,是吗?

要把一切存在者变成可以想象的意志:我这样称呼你们的意志。

你们首先要让一切存在者变得可以想象:因为你们总是怀疑,一切存在者是否可知。

一切存在者当顺从于你们!这便是你们的意志的意愿。一切存在者应当光滑,臣服于精神,作为精神的镜子和映像。

你们最智慧的人呀,这便是你们的全部意志,一种权力意志;即使你们谈论善恶、做价值评估时,也用这种意志。

你们意欲创造一个你们可以屈尊崇拜的世界:这就是你们终极的希冀和陶醉。

不智慧的人自然是民众——他们犹如一条河流,河上一叶轻舟向前漂流:舟上载着种种庄重而隐匿的价值评估。

你们将自己的意志和价值置于变化的河流之上;凡是民众信以为善或恶的,在我看来,无不显出一种古老的权力意志。

最智慧的人啊,你们把那些宾客置于小舟之上,并饰以华丽和自豪的名号——你们和你们的统治意志啊!

河流载着你们的小舟前行:它必须承载小舟。浪花是否飞溅,是否怒遇船身,这不足挂齿!

你们,最智慧的人啊,你们的危险以及善恶结局,不是这河流:而是那意志本身,即权力意志——永不枯竭的创造的生命意志。

为使诸位理解我有关善与恶的言论:我愿意对诸位说说,我对生命和对一切有生命者(Lebendig)的本质有何看法。

我紧随有生命者之后,走过最伟大和最渺小的道路,于是我认清了一切有生命者的本质。

当有生命者紧闭嘴唇,我就用一百倍的镜子去截获它的目光:以便它的眼睛对我说话。而且,它的眼睛的确也对我说话了。

我在哪里发现有生命者,也就在哪里听到服从的话语。一切有生命者都是顺从者。

其次:不听从自己就要听命于别人。这便是有生命者的本质。

我听到的第三件事是:命令比顺从更难。命令者不仅承受一切顺从者的重负,而且这重负极易将他压得粉碎:——

我以为,一切命令又都是尝试和冒险;当命令时,有生命者即以自身为孤注而一掷。

是啊,倘若它对自己命令:它也必须为命令付出代价。它不得不成为自己法律的法官、复仇者和牺牲品。

怎么会这样呢!我自问。是什么东西劝说有生命者听从、命令,甚至在命令时也听从呢?

你们,最智慧的人呀,且听听我的说法吧!请你们认真核查,看我是否已钻进生命的内心,直至它的心底!

我在哪里发现有生命者,就在哪里发现权力意志,而且,即便在仆从的意志里,我也发现了要当主人的意志。

弱者服务于强者,弱者的意志说服他这样做,弱者的意志又想成为更弱者的主人:他唯独不肯舍弃这一兴趣。

较小者屈服于较大者,较小者又把其兴趣和强力瞄准最小者:同样,最大者也为自我献身,为了获取权力而将生命——孤注一掷。

最大者的献身就在于,它本身就是冒险和危机,为死神做赌博游戏。

哪里有牺牲、屈服和爱的目光:哪里就有要当主人的意志。较弱者从小道上潜人城堡和有权力者的内心——在此处偷窃权力。生命亲自对我诉说的秘密:“你瞧,”它说,“我就是必须永远超越的自我。

诚然,你们把生命称为创造意志,或达到目的的本能欲望,达到更高、更远、更多样的本能欲望: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一个东西、一个秘密。

我宁肯毁灭,也不愿拒绝这个唯一;真的,哪里有毁灭,哪里有树叶飘落,瞧,哪里就有生命的牺牲——为了权力!

我必须奋斗、发展,必须成为目的和反目的:唉,谁若猜透了我的意志,也就能猜到,我的意志必须走上曲折的道路。

不管我创造什么,不管我如何喜爱这创造物,——但不久我就必然成为它的敌手和我的爱的敌手:我的意志希望这样。

求知者啊,你也不过是我的意志的一条小径和足迹罢了:真的,我的权力意志也在你那真理意志的双脚上漫游!

我的权力意志自然没有碰到‘存在意志’这类真理:这种意志是不存在的!

因为:凡不存在的东西,就不可能希求什么;但凡是存在的东西又何必求存在呢!

只是:哪里有生命,哪里便有意志,但不是存在意志,而是——正如我教导你们的——权力意志!

对有生命者而言,对许多东西的评价高于对生命本身的评价;但却超然于评价之外而说话的——却是权力意志!”——生命曾教导我说:所以,我能为你们最智慧的人揭开你们内心的谜底。

是的,我要告诉你们:永恒的善与恶——这并不存在!善与恶必然会自动地一再超越自己。

你们这些价值评估者啊,你们以自己的善恶价值和言语行使你们的权力;这就是你们隐而不彰的爱和你们灵魂的光辉、战栗和激奋。

然而,从你们的评价中产生一种更强的权力,一种新的征服:因它之故,蛋和蛋壳破碎了。

谁决心成为善恶中的创造者:真的,他就必须先当破坏者,必须把种种价值打个粉碎。

所以说,最高的恶便属于最高的善:这善便是创造性的善。——

你们最智慧的人啊,让我们对此谈个够吧,尽管这不大好。

但沉默更糟,真理一旦被隐瞒,就会变得有毒。

在我们的真理中,凡能——打碎的就打碎吧!有些房屋尚需建造!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高尚者

我的海底寂静:可谁能猜到,它藏匿着痛苦的怪物!

我的深渊不易动摇:可是它闪耀着漂浮的谜与笑的光辉!

今天,我看见一位崇高、庄重的人,一位精神的忏悔者:哦,我的灵魂多么取笑他的丑陋啊!

他昂首挺胸,与气喘吁吁之人无异:就这样站着,这个崇高、沉默的人:

他的身上悬挂丑陋的真理,那是他捕猎的收获,他衣衫破烂;满身都是棘刺——但我未见玫瑰。

他还没有学会笑,没有学会美。这个猎人从知识之林中归来,黯然神伤。

他同野兽搏斗后回家来了:在他的严肃表情里,还有一头野兽在向外窥伺——一头未被征服的野兽!

他依旧立在那里,像一头意欲腾跃的野兽;但我不喜欢这类神经紧张的人:我的品味对所有后撤者都无好感!

朋友们,你们对我说,关于品味(Geschmack und Schmecken),没有什么好争议的,是吗?可是,所有的人生,不过就是因品味(Geschmack und Schmecken)而起的纷争!

品味(Geschmack):亦即重量、秤盘和衡器;不想为重量、秤盘和衡器而争议的一切有生命者,都要吃苦头!

当高尚者厌倦了他的高尚:他的美才会开始——然后我才会品味他,并品出他的美味。

当他背离了自己,他才跳出自己的阴影——真的!这才能跳进他的阳光里。

他曾在阴影里坐得过久,这精神的忏悔者两颊苍白;因期待而几乎饿死。

他的眼神含有蔑视;嘴边露出厌恶。现在,尽管他尚在歇息,但还未在阳光中歇息。

他的作为应当像牛一样;他的快乐应是嗅闻大地的气味,而不是蔑视大地。

我愿看见他这头小白牛怎样呼哧呼哧喘气,怎样哞哞鸣叫,拉着犁铧前进:他的鸣叫应当是赞美大地上的一切!

他的面貌依旧晦暗,手的阴影在他的身上嬉戏。他的视觉依旧蒙昽。

他的行为依旧为阴影笼罩:手使得他这位行动者晦暗莫辨,他还没有战胜自己的行为。

我的确喜爱他那似牛的脊梁:可我也想在他身上看见天使的眼睛。

他还须忘却自己的英雄一意志:我以为,他不应仅仅是个高尚的人,还应是个被提升的人——空气应将他这个无愿望之人提升!

他已征服了怪兽,揭开了谜底:但他还应解救他的怪兽和谜语,使之成为天上的孩子。

他的知识还未学会微笑,也没有嫉妒:他那奔腾的激情尚未在美中得到宁静。

是啊,他的渴望不应在饱餍中沉默、下潜,而应在美中沉默、下潜!优雅是伟大思想家之伟大的一部分。

把手臂搁在头上:英雄应如是休息,也应如是克服和战胜休息。

美,对英雄而言恰是最难之事。并非一切强烈意志都能获取美。

获得的美无论多一些,还是少一些:在这都已算过多,在这都已算多到极点。

肌肉放松,卸下意志的羁轭,如是挺立:这对于你们是最难之事,高尚的人啊!

当权力变得宽容友善,屈尊下到可见的事物中:我把这种下降称为美。

我不想从他人、而只想从你处要美,你,强有力的人(Gewaltiger)呀!你的善就是你最终的自我超越(Selbst-Überwältigung)。

我也指望你具备一切恶:正因为如此,我向你要善。

真的,我常常取笑那些弱者,他们自以为善,因为他们有瘫痪的兽掌!

你当谋求柱子的美德:它升得越高就越美,越亲切,柱的内部越坚固,越能承载。

是呀,你高尚的人啊,有朝一日你会美的,你将揽镜自照,欣赏自己的美。

届时你的灵魂将因神圣的渴望而颤栗;崇拜还将留在你的喜悦中!

这便是灵魂的奥秘:只有当英雄离弃灵魂,超一英雄(Über-Held)才接近灵魂——在梦中接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教化的国度

我飞进未来,而且飞得过于遥远:一种悚惧向我袭来。

当我环顾四周,你瞧!只有时间才是我的唯一的同代侪辈。于是我又飞回,飞回故园——匆忙地飞回:我就这样来到你们现代人身边,进入教化的国度。

我这是第一次正眼看着你们,这是良好的渴望:真的,我怀着渴望而来。

我到底怎样啦?尽管我如此胆战心惊,却忍不住发笑!我从未见过如此光怪陆离的东西!

我笑呀,笑呀,但我双脚发抖,内心颤栗:“这里真成了颜料瓶的故乡啦!”——我说。

你们用50种彩绘涂抹在脸上和肢体上:端坐于此,这着实让我惊诧不已,你们这些现代人呀!

你们周围还有50面镜子,在重复和讨好你们的色彩表演。

现代人呀,你们不能再戴那比你们的面孔更漂亮的面具了!谁能将你们——认出!

写满了往昔的符号,这符号又盖上新符号:你们就如此这般巧妙地隐蔽在符号的阐释者面前!

即使是仔细的检查者:他能否相信,你们到底有无内脏,或者仅剩躯壳呢!你们好像是组合之物,由颜料和有粘性的纸条组合而成。

所有的时代和民族都从你们的面纱上流露出痕迹,可谓色彩斑斓;一切风俗和信仰都在你们的姿态上说话,亦是色彩斑斓。

谁扯掉你们的面纱和披肩,剥掉你们的颜色和姿态:剩下的东西,恰好够他惊吓众鸟。

真的,我就是一只受惊吓的鸟,当我看见你们被剥掉颜色的裸体之时。当那骨骼向我流盼示爱,我赶紧飞走。

我宁可在冥府、在往昔的阴影中打短工!——冥府里的人也比你们丰满些,营养好些!

我既不能忍受你们的赤裸,也不能忍受你们的穿戴,这对于我的内心真是莫大的痛苦,现代人呀!

未来的一切恐怖,以及一切惊吓迷途之鸟的东西,都比你们的“真实”要舒适些。

你们说:“我们是真真实实的人,没有信仰,也不会迷信。”你们如此自鸣得意(brüsten)——唉,可是没有胸怀(Brüste)!

是呀,你们岂能有信仰,你们这些色彩斑斓的人!——你们是用人们过去信仰的所有东西画出的油画啊!

你们是不断驳斥信仰、破坏一切思想的人。不可信之人:我这样称呼你们,你们这些真实的人啊!

所有的时代都在你们的精神里互相攻诘;一切时代的梦幻与胡诌也比你们醒时还要真实!

你们不能生育:所以缺乏信仰。必须创造的人总有其真实之梦和星座——并且坚持信仰!

你们是半开的门,门旁有掘墓人相候。你们的真实就是:“万物皆值得毁灭。”

唉,你们这些不能生育的人,我见你们站在那儿,瘦骨嶙峋!你们中的某些人大概也看出这些了。

他说我:“睡觉时,大概真有个上帝偷走了我的东西?真的,偷走的东西足够造一个女人了!

我的肋骨如此贫乏,真奇怪!”某些现代人这样说。

你们现代人呀,我觉得你们可笑,真的!尤其是你们对自己感到惊异的时候!

可是,我对你们的惊异实在笑不出,还不得不吞下你们盆中恶心的东西,这时,我是多么痛苦啊!

因为我不得不背负重物,所以待你们就会更轻;假如小甲虫、小飞虫要坐上我的行李卷,这对我真是无所谓!

那并不会增加我的重负,真的!你们现代人呀,我伟大的疲累不是因你们而生。——

唉,我怀着渴望,该向何处攀登呢!我想从所有的山巅眺望父母之邦(Vater-und Mutterländern)。

可是,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找到故乡(Heimat),我在任何城镇都是陌路,穿过所有的城门流浪。

我的心最近催我走向现代人,但我觉得现代人与我形同陌路,是一种讽刺;我被逐出了父母之邦。

于是,我只爱我孩子们的国度,它尚未被人发现,远在最遥远的大海:我命令我的风帆寻找、寻找。

我要用孩子们来弥补,因我是先辈们的孩子:用未来弥补这个现在!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没有瑕疵的知识

昨天月亮上升之际,我以为它要诞生一个太阳:它躺在天际如此臃肿,仿若怀孕。

可是它的受孕只是给我的一种谎言;我宁可相信月亮中那个男人,而不相信月亮中的那个女人。

当然,这个腼腆的夜的崇拜者也有点丈夫气。他居心不良,漫步在各家屋顶。

这个月宫中的僧侣既有贪欲而且嫉妒,他贪欲大地,和爱人的一切快乐。

对,我不喜欢这屋顶上的公猫!我厌恶所有围绕半开的窗户悄然爬行的东西!

他虔诚,默然,徜徉在群星的地毯上——但我不喜欢男人的双脚步履极轻,这双脚上连一根马刺的响声也没有。

大凡诚实者,其步伐有声,可猫儿偷偷溜过地面。你瞧,月亮像猫一样,不诚实地移来。——

我把这个比喻送给你们这些敏感的虚伪者,你们,“纯洁的求知者”!我也称你们为贪欲者!

你们也喜爱大地和大地之物:我猜透了你们!——但你们的爱里有羞愧和坏良心——你们与月亮无异!

有人劝告你们的精神,要蔑视尘俗之物,但没有劝告你们的内脏:内脏是你们身上至强之物!

现在你们的精神觉得羞愧,因为它屈从了内脏,并且因羞愧而行欺骗和悄然爬行之路。

“在我,这是最高的事了”——你们虚伪的精神自言自语——“无欲地观察人生,而不像狗一样垂着舌头!

以观察为乐,怀着寂灭的意志,无自私贪欲——整个身体冰冷,呈烟灰色,却带有迷醉的月亮眼神!

这是我的最爱”,——被诱惑者如是诱惑着自己——“热爱大地,正如月壳热爱大地一样,只眼睛触摸它的美丽。

我称之为关于万物的没有瑕疵的认识,因为我对它们别无所求:只是站在它们面前,犹如一面具有一百只眼睛的镜子。”——哦,你们这些敏感的伪君子,你们这些食欲者呀!你们在贪求中并非无辜:所以你们诋毁这贪求!

真的,你们爱大地,但不是作为创造者、生产者和热衷于变化的人去爱!

无辜在何处?在有创造意志的地方。谁想超越自己去创造,我就认为他拥有最纯洁的意志。

美在何处?在我必须以全部意志去行动的地方,在我要爱、要沉没、以使图画不仅仅是图画的地方。

爱与沉没:它们彼此永远一致。爱的意志:那便是愿意赴死。我要对你们这些懦夫这样说!

现在,怯懦的瞟视,你们却美其名曰“宁静”,凡是怯懦的目光所及之物,一概要命名为“美”了!哦,你们这些玷辱高贵名号的人呀!

你们,没有瑕疵的人呀,纯洁的认知者呀,这是对你们的诅咒,愿你们永远不能生育:即使你们已经受孕,臃肿地躺在天际!

真的,你们满嘴高贵的言辞:难道我们相信你们心口如一吗,你们这些骗子?

但是我的语言渺薄、遭人藐视,而且曲折委婉:我愿意拾起你们进餐时掉在桌下的东西。

我一直会对你们伪善者说出真理!是啊,我的鱼刺、贝壳和带刺的树叶当会——挠痒伪善者的鼻子!

污浊的空气一直弥漫在你们及其盛筵的四周:你们贪欲的思想,你们的谎言和秘密,全都散发在这空气里!

请你们首先要自信——相信你们的内脏!谁不自信,谁就永远说谎。

你们这些“纯洁者”呀,你们给自己戴上一个上帝的面具:这个上帝的面具里,已经爬进了你们可怕的毒虫。

真的,你们这些“宁静者”在欺骗!扎拉图斯特拉也曾被你们神圣的外壳欺骗过;他没有看透,这个外壳下布满了蛇。

你们这些纯洁的认知者呀,在你们的游戏中,我曾以为是一个上帝的灵魂在游戏哩!我也曾以为,没有什么技艺比你们的技艺更高明!

遥远的距离向我隐瞒了蛇的污秽和污浊的空气:蜥蝎的诡计在这里到处爬行,充满贪欲。

可我走近你们:白天向我走来——也向你们走来,——与月亮的韵事就此结束!

看那边啊!月亮出其不意被逮住,脸色苍白地站着——在朝霞之前!

灼热的太阳已经来了——她对大地的爱来了!太阳的一切爱都是无辜,是创造者的渴望!

看那边啊,太阳急不可待地越过海面来了!你们没有感到太阳之爱的焦渴和滚烫的呼吸吗?

它要吮吸大海,要把大海的深渊吮吸至它的高处:于是,贪婪的大海涌现出千百个乳房。

大海愿被太阳和焦渴吮吸、亲吻;它愿变成空气,变成高处,变成光的路径和光本身!

真的,我像热爱太阳一样,热爱人生、热爱所有深邃的海洋。在我,这便是所谓的认识:一切深邃的都应上升——到我的高处!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学者

我睡觉时,一只绵羊在吃我头上的常青藤花冠——它且吃且说:“扎拉图斯特拉不再是学者了。”

绵羊说过便笨拙地走开,颇有些得意洋洋。一个小孩把这告诉了我。

我愿意躺在这片孩子们嬉戏的场所,倚着断壁残垣,躺在荆棘和罂粟红花下。

对孩子、荆棘和罂粟红花而言,我依旧是个学者。这三者即便恶也无辜。

但对于绵羊,我不再是学者了:我的命运希望如此——为命运祝福吧!

因为实情是:我已从学者之屋迁出,并在身后把房门关上。

我的灵魂饥肠辘辘,坐在学者们的桌边委实太久;我不同于他们,他们旨在求知,犹如在啃核桃壳。

我爱自由,爱大地上空的新鲜空气;与其睡在学者的荣誉和受人敬仰里,还不如躺在公牛皮上。

我发烧,烧得很厉害,被自己的思想灼伤:它常常想窒息我。于是,我不得不走到室外,告别尘土飞扬的房屋。

但他们清冷地坐在清冷的阴影里:凡事只想做旁观者,生怕坐在被太阳晒烫的台阶上。

他们仿佛站在街上,盯着过往行人:他们也是如此期待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已经思考过的种种思想。

倘若有人伸手抓向他们,他们就无意识地在自己周围扬起灰尘,就像面粉口袋一样;可是谁能猜到,他们的灰尘产生于谷粒,产生于夏季沃野那丰收的金色狂喜?

他们装出聪明的样子时,那些小格言和小真理真叫我肉麻:其智慧常常散发一股气味,似乎产生于污泥:真的,我听见污泥中的呱呱蛙鸣!

他们异常机巧,有着聪明的手指:我的单一怎敌得过他们的杂多!他们的手指善于连接、编织一切纱线:如此这般织就精神的长统袜!

他们是良好的时钟:人们只需上好发条!他们就准确无误地报时,同时发出轻柔的响声。

他们如同石磨和夯具一样劳作:人们只需把自己的谷粒扔给他们!——他们就知道把颗粒碾碎,磨成白粉。

他们彼此严密窥视,互不信任。他们惯施小技,期待着那一类知识在其瘫痪之脚上行走的人——犹如蜘蛛一样期待。

我总看见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制备毒剂;这时,他们手指上戴着透明的手套。

他们也善于掷骰欺诈;我看他们玩得投入,大汗淋漓。

我同他们彼此隔腹,比起他们的虚伪和掷骰欺诈,他们的道德更令我倒胃。

我与他们同住时,总住在他们上方。为此,他们对我颇为嫉恨。

他们不愿听到有人在其头顶漫步;于是,在我的与他们的脑袋中间,他们堆起木头、土地和垃圾。

他们如是消减了我步履的声响:迄今,那些最渊博的学者最难听到我的足音了。

他们把人的一切缺陷和弱点都置于他们与我之间——他们称之为家中的“间隔层地板”。

可是,尽管如此,我照样带着自己的思想在他们头顶之上信步;即使我带着自己的错误,也高于他们,在他们的头顶之上。

人与人并不同样:正义如是说。凡我想要的,他们却不能要!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诗人

“自从我对身体有较深的了解,”——扎拉图斯特拉对一个门徒说——“我以为精神仅仅是精神罢了;而且一切‘不灭’者——这也只是个比喻。”

“我已听你说过一遍了,”门徒答道,“当时你还补充说:‘诗人谎话连篇。’你为何说诗人谎话连篇呢?”

“为什么?”扎拉图斯特拉说,“你问为什么?我不是被人追问‘为什么’的人。

难道我的经验是昨天才得到的么?我的看法自有理由,这已经很久了。

如果我要处处带着我的理由,岂不必须成为一个装记忆的桶吗?

保住我的看法,这太麻烦;有些鸟儿已飞走了。

我偶尔会在我的鸽棚里发现了一只飞来的动物,它与我十分陌生,当我用手抚摸它时,它发抖了。

可是,扎拉图斯特拉曾对你说过什么?说诗人谎话连篇?——但,扎拉图斯特拉也是诗人呀。

那么你相信他这儿说的是真话?你为什么相信呢?”

门徒答道:“我相信扎拉图斯特拉。”但扎拉图斯特拉摇头微笑。他说,“相信”不会使我快乐,尤其是相信我。

假若某人严肃地说过诗人谎话连篇:那么,他的确说对了——我们是谎话连篇。

我们知之甚少,是糟糕的学生:故而不得不撒谎。

我们诗人谁没有在自己的酒里掺假呢?我们的酒窖里储存了某些有毒的混合酒,许多不可形容的事情在那里发生。

因为我们知之甚少,故而钟爱精神贫乏者,尤其是年轻女子!我们甚至渴盼老妪夜间闲扯的琐碎家常。我们把这叫做我们永恒的女性气质(Ewig-Weibliche)。

似乎有一条获取知识的秘密捷径,想要学点什么的人,却不得其途:于是,我们就相信民众及其“智慧”了。

所有的诗人都以为:谁躺在草地或荒凉的山坡上,凝神静听,谁就能对天地间的事物有所领悟。

如果诗人得到些温柔的触动,就以为自然(Natur)本身爱上了他们。

他们以为自然溜到他们的耳畔,说出密语和情话:在所有凡人面前,诗人们以此自吹自擂。

哎,天地间有多少只有诗人才能略微梦见的事物!

尤其是天空之上:因为一切神明均是诗人的寓言,是诗人的诡骗!

真的,这东西总是把我们牵往高处——就是说,彩云的王国:我们把自己那些色彩斑驳的玩偶置于云上,并称之为诸神和

超人:——

但愿它们足够体轻,恰恰可以坐上这些云椅!——所有这些神明和超人啊。

哎,我多么讨厌这偏偏被当做真事的子虚乌有啊!哎,我是多么厌倦诗人啊!

扎拉图斯特拉这样说,那门徒对他有了愠怒,但沉默不语。扎拉图斯特拉亦复沉默;眼睛反观内视,同时又好像眺望远方。最后,他发出浩叹,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说,我属于今天,属于过去;但我心中有些东西,属于明天、后天和更远的将来。

我已厌倦诗人,无论新的诗人,还是老的:我以为他们都很浅薄,犹如浅海。

他们的思考未曾深入深渊:所以他们的感情也不能深入根底。

一点性欲快感和百无聊赖:这便是他们最佳的思索。

在我看来,他们的竖琴奏出的悠扬之音,就是魔鬼的哭喊嚎叫;他们迄今对音乐的激情仍是一窍不通!——

我觉得,他们谈不上纯洁:他们搅浑自己的水域,以便显得幽深。

他们喜欢伪装成调和者:但我认为他们是中介者、混合者者、参半者(Halb-und-Halbe)、不纯洁者。

唉,我曾在他们的海里撒网,意在捕到好鱼;可拉上来的总是古代神明的头颅。

就是说,大海给我这个饥者的,总是石头。他们大概自己也出生于大海。

毫无疑问,人们在他们体内找到了珍珠:这样他们就更像坚硬的甲壳动物了。他们身上,常常不见灵魂,但见盐渍的黏液。

他们师从大海,学到了海的虚荣:大海岂不是孔雀中的孔雀么?

就是在丑陋无比的水牛面前,大海也要摇摆它的长尾,对自己银绸般的锦屏从不厌倦。

但水牛的注视怀有戒备,它的心灵与沙接近,与林莽更近,与泥淖最近。

对水牛而言,美、大海和孔雀的矫饰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把这个比喻说给诗人们听。

真的,诗人的精神就是孔雀中的孔雀,就是虚荣之海!

诗人的精神需要观众:这观众就是水牛啊!——

我已厌倦这样的精神:我看,这精神总有一天会厌倦自己。我瞧见诗人们变样了,他们把目光投向自己。

我瞧见精神的忏悔者走来:忏悔者来自于诗人。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伟大的事件

大海中有个岛屿——离扎拉图斯特拉的幸福岛不远——岛上有个火山常年冒烟;民众说,尤其是民众中的老妇说,此岛像是横在地狱门前的一块巨石:有条狭路越过火山,直通下面的地狱之门。扎拉图斯特拉在幸福岛上盘桓之际,发生了这样的事,一只船在火山岛边停泊,船员们登岸去猎射野兔。将近中午的时候,船长和船员再度集中,这时他们突然发现有人从空中向他们走来,有个声音清楚地说:“是时候了!到了最紧迫的时候了!”这个影子来到他们极近之时——像影子一样飞过,向火山岛而去——他们认出是扎拉图斯特拉,惊诧不已;因为除船长外,他们以前都见过扎拉图斯特拉,同民众一样,他们也曾爱他:这番邂逅,可谓惊喜交集。

“瞧!”老舵手道,“扎拉图斯特拉进地狱去啦!”——也就在此船泊于火山岛时,谣传扎拉图斯特拉销声匿迹了;有人问起他的朋友们,他们说他夜间乘船走了,但不知其去向。

这引起人们的不安;三天后,水手们讲起亲眼所见的飞人故事,更加重了人们的不安情绪——所有民众都说魔鬼抓走了扎拉图斯特拉。虽然,扎拉图斯特拉的门徒们觉得这说法可笑,其中一个门徒甚至说:“我宁可相信扎拉图斯特拉抓走了魔鬼。”但他们仍是忧心忡忡,异常思念:所以,当扎拉图斯特拉第五天回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便喜不自胜。

下面叙述的是扎拉图斯特拉与火狗的谈话:

他说,大地有一张皮;这张皮患有多种疾病。例如,其中一种病叫做:“人”。

另一种病叫“火狗”:关于它,人们相互说了不少谎话,而且允许自己相互说谎。

为了探索这奥秘,我渡海而来:我看清火狗赤裸裸的真相,真的!从光脚直到脖子,全看清了。

我知道火狗身上有什么;同时也知道那些专门从事喷吐脏物和颠覆别人的魔鬼的真相,惧怕这类魔鬼的人恐怕也不单单是老妪吧。

“火狗,出来吧,从你的深渊出来!”我叫喊,“说说深渊到底有多深!你喷吐出来的东西究竟源于何处?

你对海豪饮,你带咸味的雄辩口才就有所表露!对于深渊的狗来说,你从海面取食着实过多,真的过多!

我至多认定你是大地的腹语表演者。每当我听见从事喷吐和颠覆的魔鬼说话,便觉得他们与你雷同:咸味、欺骗、浅薄。

你们善于咆哮,善用灰尘遮蔽!你们,最佳的巨口兽呀,你们饱学并谙熟煮沸烂泥的技艺。

凡你们所居之处,附近必多烂泥,还有许多的浮肿、空洞、被封存之物:这些东西需要自由。

‘自由’是你们最爱喊叫的字眼:—旦许多喊叫和烟雾围绕着‘自由’,我就根本不相信这是‘伟大事件’。

尽管相信我吧,地狱喧嚣之友!对我们来说,最伟大的事件——并不是最喧嚣的时刻,而是最宁静的时刻。

世界并不是围绕新喧嚣的发现者旋转:而是围绕新价值的发现者;它的旋转无法听见。

尽管承认吧!你的喧嚣和烟雾过后,所获的结果微不足道。一个城市变成木乃伊,一根雕像倾颓于烂泥,这原本算不得什么!

我也要把这话说给颠覆雕像柱的人听。撒盐于大海、倾雕像柱于烂泥,这最愚蠢不过。

雕像柱倒在你们蔑视的泥淖中:然而它的法则恰是,从蔑视中再造生命和人生之美!

它站立起来,面容更加神圣,因痛苦的历练而迷人;真的!它还要对你们道谢呢,是你们把它颠覆,你们这些颠覆者啊!我要劝告国王、教会和一切年老衰迈、道德式微的人:尽管颠覆你们自己吧!这样你们将会新生,重新走向你们的——还有道德!——”

我对火狗如是说,它有些怏怏不乐,打断我,问道教会?教会是什么?”

“教会么?”我答,“它是类似于国家的形式,而且虚伪透顶。你,火狗呀,别吭声!你是最了解你的族类呀!

国家是只虚伪的狗,与你一模一样;它说话时喜欢发出烟雾和咆哮,与你毫无二致——它让人相信,它在事物的腹中谈话,这也与你雷同。

国家硬是要成为大地上最重要的野兽;而且,人们也相信它是。”——

我说完,火狗因嫉妒而表情荒唐。“什么?”它吼叫着,“地球上最重要的野兽?人们也相信它是?”它的喉咙喷出很多雾气,发出可怖的声音,我以为它会因恼怒和嫉妒窒息而死。

火狗终于安静了些,喘息也有所缓解;当它完全平静下来,我笑着说:

“火狗呀,你生气了:如此说来,我对你的看法没有错!

为了说明我的看法正确,请你听我讲另一只火狗吧:它真的在大地的内心说话。

它的呼吸喷出黄金和金雨:它的内心要求这样。在它,灰烬、烟雾和灼热的烂泥这些算什么!

从它那里飘来一阵欢笑,犹如彩云翩然而至;它讨厌你喉咙里的咕噜声,讨厌你的喷吐和脏腑的绞痛!

黄金和欢笑——这是它从大地的内心里取来的:就是要让你知道——大地的心以黄金做成。”

这只火狗听了,就再也没有耐心听我说话。它羞愧地夹紧尾巴,轻声“汪”“汪”地叫着,爬进它的洞穴。——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讲述。但他的门徒们几乎未听:他们只急于告诉他船员、野兔和飞人的故事。

“我该怎样理解这件事呢!”扎拉图斯特拉说,“我难道是魔鬼吗?

可是,也许是我的影子。你们一定听说了漫游者和他的影子的事情吧?

这是一定的:我必须缩短我的影子——否则它会败坏我的名声。”

扎拉图斯特拉再次摇头,感到奇怪,重复道:“我该怎样理解这件事呢!”

“魔鬼为何叫喊:‘是时候了!到了最紧迫的时候了!’最紧迫的时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卜卦者

“——我看见一种巨大的悲哀向人类袭来。最优秀的人厌倦了他们的工作。

一种教诲出现了,又有一种信仰与之相伴:‘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

所有的山谷都在回应:‘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倶往!’我们的确已有收获:可是,为何所有的果实都腐烂了?昨夜从邪恶的月亮落下了什么?

所有的工作全是徒劳,我们的美酒变成了毒汁,凶恶的目光烧焦了我们的原野和内心。

我们全都干枯了;一旦火落到我们身上,我们就如粉尘四散——我们竟使火焰自身也厌倦了。

所有的井泉枯竭了,大海退避了。所有的土地都要开裂,可是深渊却什么也不想吞噬!

‘啊,哪里还有大海,那可以溺死人的大海呢’:我们如是抱怨——声音越过平浅的泥沼。

真的,我们太过厌倦,竟至求死不能;于是我们依旧清醒而苟活——在坟墓里!”——

扎拉图斯特拉听见一位卜卦者如此说道;这预言深入他的内心,并且改变了他。他彷徨悲伤,而且疲惫;他变得与卜卦者所说的那类人没有两样了。

真的,他对门徒们说,漫漫长夜即将来临。唉,我该如何挽救我的光,让它度过黑暗呢!

但愿我的光不要在悲伤中窒息!对于更遥远的世界和最遥远的黑夜来说,它还是光啊!

扎拉图斯特拉心事重重,踯躅彷徨;整整三天,他不吃不喝,既不休息,也不言语。终于,他沉入深沉的睡眠;他的门徒们围坐在他身边,长夜守候,忧郁地等他醒来重新说话,也期待他走出忧伤,来到自身。

以下是扎拉图斯特拉醒后所说的话;可是,他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入门徒们的耳朵。

“你们这些朋友们啊,请听我讲述一个梦,并请帮我释梦吧!

这梦对我来说,仍是个谜,它的含义仍隐晦、深藏,尚未借助自由之翼而飞出这梦。

我梦见自己拒绝一切生活。在死亡的孤寂山堡上,我成了守夜人和守墓人。

我在那里守护灵柩:发霉的拱顶墓道里,全是这一类胜利标志。消逝的生命从透明的灵柩朝我凝视。

我呼吸到一种布满尘灰的永恒气味:我的灵魂沉闷,尘土堆积。在那里,谁能让自己的灵魂透过气呢!

我的周围总是午夜的光芒,孤独与午夜相守;还有第三者,即呼噜有声的死寂,它是我最糟糕的女友。

我手握锈迹最甚的钥匙;我也知道怎样打开所有门中最嘎然作响的那扇。

当这扇门开启时,一声穷凶极恶的嘶叫,响彻长长的墓道:这只鸟怀着仇恨而聒噪,不愿醒来。

可是,当沉默再临,四周一片寂静,却更可怕,更让内心纠结,我独坐于这险恶的沉默之中。

假如还有时间,时间也从我身边溜走:我怎么知道时间呢!但惊醒我的事情终于发生。

出现三次撞击大门的声音,有如雷鸣,拱顶也响起三次怒号的回响:于是,我向门前走去。

Alpa!我喊道,谁把他的骨灰拿到山上?Alpa!Alpa!谁把他的骨灰拿到山上?

我插进钥匙,倾力推门。可门纹丝不动:

这时,一阵呼啸的狂风吹开了大门:狂风打着尖厉的呼哨,把一具黑棺刮到我的面前:

黑棺在吼叫、呼晡和尖叫中碎裂,爆发出千般轰笑。

小孩、天使、猫头鹰、愚人,还有小孩一般大小的蝴蝶,这千百张面孔都在笑我、讥我、吼我。

我惊恐异常:倒在地上。我因惊惶而叫喊,我还从未如此叫喊。

我的叫喊惊醒了自己:——我醒了过来。——”

扎拉图斯特拉如此讲述他的梦,随后默然:因为他仍旧不明白这梦的含义。他最厚爱的门徒很快起身,抓住扎拉图斯特拉的手,道: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的生活本身在为我们释梦啊!

你自己不就是那劲风吗,打着尖厉呼哨、吹开了死亡山堡之门?

你自己不就是那具黑棺么,内里充满了人生各色的邪恶和天使的面容?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犹如千种孩子般的欢笑,穿过所有的坟茔,嘲笑那些守夜人和守墓人,那些使用锈蚀钥匙而发出丁零声响的人。

你将用嘲笑惊吓、掀翻他们;你的权力将使他们晕厥并惊醒。

即使漫长的黄昏来临,人们极度厌倦,你也不会在我们的天空毁灭,你,生命的代言人啊!

你让我们看见了新星和新夜的璀燦华美;真的,你在我们头顶展开生命本身,宛如五彩缤纷的华盖。

现在,棺材中总会爆出孩子的欢笑;现在,一股劲风总会胜利地刮向一切死亡的疲倦:你自己就是这风的保证和卜卦者!真的,你梦见了他们本人,你的敌人们:这就是你最沉重的梦!

但是,正如你被他们惊醒,来到自身,他们也当被自己惊醒——并来到你这里!”——

这门徒如是说,其余的门徒们拥到扎拉图斯特拉周围,抓住他的手,劝说他,要他离开睡榻,摆脱悲伤,重归他们。可是,扎拉图斯特拉从床上坐起,眼神颇为异样。他犹如游子从遥远的异乡归来,凝望他的门徒们,审视他们的脸庞,却仍然没有认出他们。但当他们扶他站立,他的眼神倏尔改变,遂明了发生的一切,遂捋胡须,朗声道:

“好啊!到时候了:我的门徒们,替我张罗,让我们美餐一顿,马上就吃!我想以此为噩梦忏悔!

那位卜卦者应当坐在我的身边吃喝:真的,我想把一个可以溺死他的大海指给他看!”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接着,他长时注视那个释梦门徒的脸庞,并且摇头。

论拯救

—天,扎拉图斯特拉走过一座大桥,一些残废人和乞丐围着他,一个驼背的人对他说:

“瞧,扎拉图斯特拉,民众也向你学习,并从你的教诲里获得了信仰:可是,要民众相信你,你还必须做一件事——你必须首先说服我们残废人!这方面你有许多选择,真的,机会多的是!你可以治愈盲人,可使跛子奔跑;对于身后有太多东西的人,你也可以拿去一些——这,我以为便是让残废人相信扎拉图斯特拉的妥善法子!”

扎拉图斯特拉这样反驳那位说话的人:“倘若去掉驼背者的驼背、就等于剥夺了他的精神——民众如是教导;倘若使盲人复明,他就看见世间万端丑恶,这会使他咒骂治愈他眼疾的人。令跛子奔跑,会给他造成最大的损害:因为他一能行走,罪恶就与他同行了——关于残疾人,民众即如是教导。如果民众向扎拉图斯特拉学习,那么,后者为何不能向民众学习呢?

自从置身人群,我就看见:‘这个人缺一只眼,那人缺一个耳朵,第三个人缺一条腿,还有缺舌头、鼻子和脑袋’,这些对我都无关痛痒。

我看见,也曾看见更加糟糕的事,以及种种丑恶,令我不愿一一缕述,但有些事却难以缄默:就是说,有些人某物过盛,其余则全缺——只剩一只大眼,或一张大嘴,或一个大肚皮,或其他大的东西——我把这类人称为反向的残疾人。

当我走出孤寂,首次经过此桥: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朝那边看了又看,终于说:‘这是只耳朵呀!这耳朵有人那么大!’我更仔细地察看,真的,耳朵下面还有活物,它瘦小、微弱而可怜。真的,原来巨耳安放在一根细柄上——这细柄就是人啊!谁若戴上眼镜,还能分辨出一张嫉妒的小脸,还有一个浮肿的小灵魂,都在细柄上晃动。民众告诉我,巨耳不仅是人,且是伟人、天才。可是,民众谈论伟人时,我从不相信他们——我只一直相信,它是个反向的残疾人,某样东西过盛,余则太缺。”

对驼背者及以驼背者为代言的那些人这样说过之后,扎拉图斯特拉转身面对门徒们,甚为不快地说道:

“真的,我的朋友们,我在人群之中漫游,就如同在人的断肢残体里行走!

这对我的眼睛真是可怖:我发现人体支离破碎,仿佛残肢断体,散落于战场和屠场。

我的眼睛从现今观望过去:所见的总是同一个东西:残肢断体和可怕的偶然——唯独没有看见人!

大地上的现在和过去——唉!我的朋友们啊——在我,这些都无法忍受,倘若我再不是个先知,不能预见必然要来的事物,我就不知如何生活了。

先知者、有意志者、创造者、未来、通向未来的桥梁——啊,同时也是桥上的残疾人:凡此种种便是扎拉图斯特拉。

你们不也常常自问:‘我们以为扎拉图斯特拉是何许人呢?我们该如何称呼他呢?’你们也像我这样自问自答。

他是许愿的人吗?或是完成者?征服者吗?或是继承者?是秋天?或是犁头?医生?或是康复者?

他是创造者吗?或是诚实的人?是拯救者?或是被缚者?善人?或是恶人?

我在人群漫游,如在未来的残肢断体:正是我预见到的未来。

我的全部创作和努力,便是组合碎片、谜和可怕的偶然,使之成为‘一’。

倘若人不是创造者,不是猜谜者和拯救偶然的人,那么,我如何能忍心为人!

拯救过往,把一切‘过去如此’改造成‘我要它如此!’——我以为这才叫拯救。

意志——解放者和带来快乐的人是意志的别名:我的朋友们,我要这样教导你们啊!但你们还需记住:意志本身仍是个囚徒。

愿被解放:可是,给解放者套上伽锁的东西又叫什么呢?

‘过去如此’:这便是意志的切齿之恨和最孤独的忧伤。意志对于一切完成之事无能为力——对于过往之物,意志只能怒目而视。

意志不愿后退;它不能打破时间和时间的贪欲——这便是意志的忧伤,最孤独的忧伤。

愿被解放:但意志本身应思考什么,以便摆脱忧伤,并嘲笑被禁锢的自己呢?

唉,被囚者皆愚!被囚的意志也在愚蠢地拯救自己。

时光不能倒流,这便是意志的怨恨;‘事既如此’——意志推不动的石头便如此称呼。

它怨恨而恼怒地推起石头,并向不像它一样怨恨、恼怒的东西复仇。

于是,这意志,这解放者变成了痛苦的制造者:它向一切受苦者复仇,原因就是它再不能倒退。

这一点,单单为这一点便要复仇:意志对时间的反感、对时间的‘过去如此’的憎恶。

真的,我们的意志里有大的愚蠢;可这愚蠢竟然学会了精神,简直是对所有人性的诅咒!

复仇的精神:我的朋友们,这是人类迄今的最佳思索;哪里有痛苦,哪里便有惩罚。

复仇自称‘惩罚’:它用谎言把自己扮成良心。

有意愿的人心中有痛苦,痛苦源于他不能倒退——所以意愿本身和一切生命——都成了惩罚!

精神上空现在乌云翻滚,最后疯狂(Wahnsinn)开始说教:‘逝者如斯,因此一切也该过去!’

‘这便是公理,是时间的铁则,时间必将吞食它的孩子们’:疯狂如是说教。

‘事物都是根据正义和惩罚而安排伦理秩序。哦,何处有拯救呢——从事物之流和‘存在’惩罚之流里得到拯救?’疯狂如是说教。

‘倘若存在永恒的正义,就有拯救了么?唉,‘过去如此’这块石头无法撼动:所以一切惩罚永存!’疯狂如是说教。

‘行为不会消失:行为怎会因惩罚而不曾发生呢!这,便是‘存在’惩罚之中的永恒,存在必定是行为和罪过的永远重复!

除非意志最后自我拯救、意愿变成非意愿——’我的弟兄们,你们知道,那是疯狂的寓言之曲!

我要带领你们离开这类寓言之曲,我要对你们教授:‘意志是一个创造者。’

所有的‘过去如此’都是碎片、谜、可怕的偶然——直到创造意志补充说:‘我要它如此!’

——直到创造意志说:‘我要它如此!我一定要它如此!’可是,意志这样说过吗?何时说过?意志已卸下自身那愚蠢的羁轭了吗?

意志成为自身的拯救者了吗?成为带来快乐的人吗?它忘记了复仇的精神和所有切齿痛恨的事吗?

谁教它与时间和解、教给它高于一切和解的东西?

意志必须要求高于一切和解的东西:此即权力意志——:但怎样做到这点呢?谁教导它也要后退呢?”

——说到此处,扎拉图斯特拉顿住,像一个极度惊骇的人。他用惊骇的眼神注视着他的门徒们;他的眼神宛若箭矢穿透他们的思想和隐念。稍顷,他又笑了,平静地说:

“与人类相处,非常沉重,因为保持沉默很难。爱说话的人更是如此。”——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个驼背者掩面听完了这次谈话;当他听见扎拉图斯特拉发笑,便好奇地抬头注视,继而慢声说道:

“扎拉图斯特拉对我们所说,为何不同于对他门徒们所说?”扎拉图斯特拉答曰:“这有什么好奇怪呢!同驼背者说话,应该用驼背的方式呀!”

“说得好,”驼背者说;“那么同学生说话,就可闲话那些不该说出的东西(aus der Schule schwätzen)。

可是,扎拉图斯特拉同学生说的话,为何又与自己说的话不同呢?”——

论人类的聪明

可怕的不是高峰,而是山坡!

人在山坡,目光向下,手则向上攀援。内心因为自己的双重意志而晕眩。

唉,朋友们,你们也猜到我心的双重意志了吧?

我的山坡和我的危险是,目光向着极峰,而手却要撑在——深渊的边缘!

我的意志紧紧抓住人,我用锁链将自己同人紧紧绑缚,因为我被引上超人的高处:因为我的另一个意志向往这个高处。

于是,我盲目地生活于人群;仿佛不曾认识他们:使我的双手不致完全失去对坚固之物的信赖。

我不认识你们人类:这蒙昧和安慰常常充塞我的四周。

我坐在无赖汉门前的路上,问每一个无赖:谁愿意骗我?这是我第一种人类的聪明,我让自己受骗,于是勿需防骗。唉,倘若我提防人:人又怎能做我气球的铁锚呢!那我就会被轻易引走,引向高处!

这是支配我命运的天意,所以我勿需谨小慎微。

谁不愿在人类之中受饥渴煎熬,就必须学会从一切玻璃杯中饮水;谁欲在人类之中保持纯洁,也必须学会用脏水洗澡。

我常常以此自慰好啊!好啊!古老的心!你没有遇到不幸:就把这当成你的——幸运吧!”

但我的第二种人类聪明是:我爱护虚荣的人,甚于爱护自尊的人。

受到伤害的虚荣不是一切悲剧之母吗?可是,自尊在哪里受到伤害,哪里就滋生出强于自尊的东西。

为了让生活好看,就必须好好上演生活之戏:为此也就需要好演员。

我看所有虚荣者都是好演员:他们表演,也希望观众乐于观看他们——他们的全部精神就集中于这个意志。

他们表演自己,虚构自己:我喜欢靠近他们观察生活——这可以医治我的忧伤。

所以我爱护虚荣者,他们是我的医我忧郁的良医,他们把我紧缚于人,恰似紧缚于戏。

再者:谁能测知虚荣者究竟有多谦逊呢!因为他谦逊,我才与他友善,同情待他。

他要从你们那里获得自信;以你们的目光为生,以你们喝彩的掌声为食。

你们若用谎言赞美他,他也就相信你们的假话:因为他在内心深处悲叹我算什么哟!”

如果说,真正的道德,是不了解自己的道德:那么,虚荣者就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谦虚!——

我的第三种人类聪明是,不因你们胆怯而败坏我的兴致,即观察恶人的兴致。

我幸福地观察烈日孵出的奇迹:老虎、棕榈和响尾蛇。

人类之中,也有烈日孵出的漂亮恶棍,恶人身边也有许多惊异。

当然,在我看来,你们这些最有智慧的人也不怎么智慧:我发现,人类的邪恶其实也名不副实。

我也常常摇头,问:你们这些响尾蛇为何要啪啪作响呢?真的,邪恶也有一个未来!对人来说,最炎热的南国尚未发现。

时下,某些仅有十二双鞋宽、三个月长的东西就叫做最恶了!有朝一日,更大的恶龙将降临世界。

因为超人不能没有与他相配的超级恶龙:所以,必然要有更多的烈日,炙烤潮湿的原始林莽!

你们的野猫必先成为老虎,你们的毒蟾蜍必先成为鳄鱼:因为好猎手当有好的猎获!

真的,你们善良的人,正义的人!你们身上确有许多东西可笑,尤其是,你们迄今对所谓“恶魔”的畏惧!

你们的灵魂对伟大者那么陌生,即便是超人的善良,你们也觉得可怕!

你们这些智慧而博学的人啊,定会逃避智慧的烈日,而超人却在那烈火中裸浴,且兴味盎然!

你们这些最高者,我的目光所遇之人啊!这是我对你们的怀疑和隐秘的笑:我猜,你们一定会把我的超人——唤做魔鬼。

唉,我厌倦这些贤人高士,最高的人和最好的人:我要从他们的“高处”到他们之上,到他们之外,越过他们,直达超人!当我看见这些最优秀的人裸呈时,一种恐惧向我袭来:于是我长出羽翼,奋翮高翔,飞向遥远的未来。

飞向更遥远的未来、更南的南国,任何教师(Bildner)都未曾梦过:那里,诸神以着衣为耻!

我想看见你们装饰一番,你们这些邻人和周围的人,好好清洗,虚荣而威严,一如“善良和正义的人”,——

我愿坐在你们中间,也是一番装饰——以便我混认你们和我:这便是我最后的人类聪明。——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最寂静的时刻

我的朋友们,我怎么啦?你们看,我心烦意乱,备受驱赶,不愿服从,正欲离开——唉,我要离开你们啊!

是啊,扎拉图斯特拉必须再次走进孤寂:这次,这头熊退回洞穴,可是怏怏不乐啊!

我怎么啦!是谁命令我?——唉,我愤怒的女主人要这样,她曾对我说过;我对你们说过她的名字了吗?

昨日向晚,我的最寂静的时刻与我说话:这便是我那可怕的女主人之名。

于是发生了这事——我必须对你们陈述一切,以使你们对我这个突然离别的人,不要心中太过冷酷!

你们了解熟睡者的恐怖么?——

他恐怖到了极点,因为地面消失,梦幻开始了。

我对你们说这个比喻。昨天,在最寂静的时刻,我的地面消失:梦幻开始了。

我生命的时钟在呼吸,指针运行——,我周围从未出现过如许寂静:所以内心惊悸。

此刻,无声(ohne Stimme)对我说:“你知道它吗,扎拉图斯特拉?”——

这耳语令我惊叫,脸上顿无血色:但我沉默。

无声又说:“你知道它,扎拉图斯特拉,但不想说!”——

我终于答话了,像个倔头犟脑的人:“是的,我知道,但我就不愿说。”

无声却又对我说:“你不愿说,扎拉图斯特拉?真的吗?不要以倔强隐瞒自己呀!”——

我哭了,浑身战栗,像个小孩,说道:“唉,我倒是想说,可我怎么能够!免我如此吧!这非我力能所为!”

无声又对我说:“扎拉图斯特拉,这与你何干呢!把话说出来,令其破碎!”——

我答道:“唉,说出我的话吗?我是谁呢?我期待着更高贵的人;我现在为他破碎也还不配。”

无声又对我说:“这能怪你吗?在我看来,你还不够恭顺。

恭顺的皮才最坚硬。”——

我答道我这张恭顺之皮什么没有承受过呢!我居住在我的高峰之麓:我的高峰有多高?谁也没有对我讲过。但对我的山谷,我是了如指掌。”

无声又对我说:“哦,扎拉图斯特拉,谁要移山,谁也得会搬走山谷和洼地。”——

我答道:“我的话不能移山,我所说的话,还没有传到人类;我确已向人类走去,但尚未到达。”

无声又对我说:“这,你怎能知道呢?黑夜最沉寂之时,便是露降草丛之时。”

我答道:“当我找到并走上自己的路时,他们嘲笑过我;不过,说真的,那时我的双脚还发抖呢。

他们便冲我这么说:你忘记了路,现在也忘记了行走!”无声又对我说:“怎能怪他们讽刺呢!你是个忘记了服从的人:现在你应发号施令!

你难道不知,谁是众人最需要的人?他们需要发布命令、干大事的人呀。

成就大业艰难:但更难的是发布干大事的命令。

在你身上,最不可原谅的地方是:你有权力却不愿统治。”——

我答道:“我缺乏发布命令的雄狮吼声。”

这时,无声又如耳语一般,对我说:“最寂静的话语,能激起狂飙。以鸽脚行走的思想,能引导世界。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应当前行,作为未来的影子:你当命令,作为发令者走在前面。”——

我答道:“我觉得羞愧。”

无声又对我说:“你必须变成孩子,孩子不知何谓羞愧。

你身上尚存青年的自尊,你最近已变得年轻:谁要成为孩子,谁就必须越过年轻。”——

我沉思良久,颤抖着。我最终重复了我最先说过的话我不愿意。”

此刻,我周围响起一阵哄笑。真难受啊,这笑声真叫我撕裂肝脏,直刺内心!

无声最后对我说:“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的果实业已成熟,然而,要收获你的果实,你却还不成熟啊!

这样,你必须再次走进孤寂:你还要变软才行。”——

笑声又起,旋即消失:周围一片寂静,双倍的寂静。我却躺在地上,四肢流汗。

——现在你们什么都听见了,知道我为何必须回到孤寂。我的朋友们,我对你们什么也没隐瞒呀。

从我这儿你们也听到,谁一直是人群中最缄默的人,而且他甘愿如此!

唉,朋友们,我本想对你们讲点什么,给点什么!可为什么没有呢?难道是我吝啬吗?——

扎拉图斯特拉言毕,一股激烈的痛苦因告别的临近而袭来,于是,他嚎啕痛哭;谁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于夜间离开他的朋友们,独自远去。

第三卷

你们意欲高升,所以仰视高处,我既已高升,故做俯瞰。

你们当中有谁既会大笑又巳高升了呢?攀登最高峰的人取笑一切悲剧和悲伤、严肃的态度。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论阅读和写作”

漫游者

时值午夜,扎拉图斯特拉翻越海岛的山脊,以便在清晨抵达海岛另一边的海岸:他要在那里上船。那里有个好码头,外来的船舶也喜欢在此停泊;它们运载许多从幸福岛渡海而来的乘客。登山途中,扎拉图斯特拉回想起自己青年时代许多孤独的漫游,他曾攀登过多少山脊、山岭和山峰。

我是漫游者、登山者,他对自己的内心说,我不喜欢平地,似乎我也不能长久枯坐。

今后,无论遭遇怎样的命运和经历——其中总有漫游和登山:人最终还是自己去体验。

偶然与我邂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能降临我身的,还有什么不是我自己的呢!

归来了,终于归来了——我自己的自我(mein eigen Selbst),归来的还有自我长期漂泊在异乡、分散在万物和偶然中的东西。

还有一点我也知道:我现在面对最后一座山峰;等待我已经太久的山峰。唉,我必须走上最艰难的路了!唉,我开始了我最孤独的漫游!

谁是我的同类,谁就逃脱不了这样的时刻,这时刻对他说:

“你现在才走上自己的伟大之路!山峰和深渊——恰在此时成为一体。

你走上你的伟大之路:所谓你最终的危险,现在却成了你最终的避难处!

你走上你的伟大之路:这是你的至勇,因你身后已无路可走!

你走上你的伟大之路;这里不再有人悄悄尾随!身后那条写有‘不可能’的道路,已被你的脚踏灭。

倘若你找不到任何阶梯,你就必须知道,如何从自己的头上攀登:否则如何向上攀登呢?

从你的头上,越过你的内心!于是,你身上的至柔也必成为至刚。

一味爱惜自己的人,最终要吃溺爱的苦果。使人坚强的东西才值得赞美!那流满——奶油和蜂蜜之地,我并不礼赞!为了多做观察,必须不计自身——坚强,每个登山者都必不可匮乏。

作为求知者,如果他的目光咄咄逼人,那么,除了万物的表面,他还哪能看到什么更多的东西呢?

可是你啊,扎拉图斯特拉,如要观察万物的表面和深层:你就必须超越自己而攀登——向上,向上,直至你的星辰也在你脚下!

是啊,俯视我自己吧,俯视我的星辰吧,这便是我的山峰,留给我的最后一座山峰!——”

扎拉图斯特拉一面攀登,一面对自己的内心如是言语,用刚强的小格言自慰:他的心从未受过如此创伤。他向山脊的高处攀登,看啊,他的面前呈现另一大海:他悄然伫立,沉默良久。在这个高处,寒夜澄澈,星光璀璨。

我识得自己的命运,他最终伤感地说。好吧!我准备着。我最后的孤寂就此开始。

唉,我下面这悲怆的黑色之海!唉,这在夜间酝酿的厌烦!唉,命运和大海!我现在必须下到你们那里!

我身临我的极峰和最长久的漫游:所以,我必先下到幽深处,比我以前下得还要幽深:

——下到痛苦的深渊,比以前更深,直抵深渊最黑的潮水!命运这样要求:好吧!我准备着。

极峰从何而来?我曾自问。如今,我知道极峰来自海洋。

这证据已刻在它的岩石和绝壁。至高必定产生于至低,最后成就它的高度。——

扎拉图斯特拉在这个寒冷的山巅如是说;然而,当他下到大海附近,孑然独立于巉岩之中,他却在途中感到厌倦,比此前更充满渴望了。

现在万物还在沉睡,他说,大海也在沉睡。大海注视着我,眼神惺忪而异样。

但它的呼吸温暧,我感觉到了。我还感觉到它在做梦,它枕着坚硬的枕头,辗转入梦。

听呀!听呀!它因丑恶的回忆而呻吟!或因丑恶的期待而呻吟?

唉,你这昏暗的巨兽啊,我因你而悲伤,也因你而怨恨自己。

唉,我的手还不够强劲有力!真的,我乐意把你拯救出噩梦!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不禁忧郁而辛辣地自嘲起来。怎样!

扎拉图斯特拉!他说,你还想对大海唱安慰曲吗?

唉,多情的傻瓜扎拉图斯特拉,你这个轻信的人呀!你过去总是这样:总是轻信地接近一切可怕的东西。

不管什么妖怪,你都要抚摸。只要感到它一丝温暖的呼吸,看见它脚掌上一丝柔软的绒毛——:你就立即爱它、诱它。

爱,是最孤独者的危险,这对一切生者的爱!在这爱中,我的愚蠢和我的谦逊多么可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又再次笑了:他想念起他离别的朋友们——,似乎他的思想有负于他们,于是他不觉自恼起这思想。于是笑者立哭——扎拉图斯特拉因恼怒和渴望而痛哭。

论面貌和谜

1

船员中传言扎拉图斯特拉便在船上——因为有位来自幸福岛的人,与他一道登船——于是顿生极大的好奇和期待。扎拉图斯特拉因为悲伤,沉默两日,神情冷漠而麻木,对于别人的目光和问题,一概不予理会。次日傍晚,他虽然依旧沉默,但已竖起耳朵在听人讲话:在这条已经远航,并要继续远航的船上,还真有许多怪事、险事可听呢。扎拉图斯特拉是远游者的朋友,是没有冒险即无法生活的人的朋友。瞧!他听着听着就禁不住摇唇鼓舌,打破了内心的坚冰:——他这样开腔说话了:

你们,勇敢的寻觅者,尝试者,以巧帆驶进可怕海洋的人,——

你们,陶醉于谜的人,喜爱晦暗的人,长笛把你们的灵魂诱至迷乱的深渊:

——因为你们不愿用胆怯的手缘线求索;能作猜想,你们就厌作推断——

我只给你们说说我看见的谜,——最孤独之人的面貌。

最近,我怀着忧伤,在尸色的薄暮中独行——忧伤而冷酷,

紧闭嘴唇。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太阳落下了。

一条小径倔强地随碎石攀升,一条凶险而孤寂的小径,没有野草、没有灌木愿伴它而生:这山路在我双脚下沙沙作响。

我默默跨过卵石,卵石发出嘲笑似的沙沙声,我脚踏令我蹒跚的石头:我的双脚如此勉力向上。

向上——抵抗那个要拖它向下,拖向深渊的精神,这沉重的精神,我的敌人和魔鬼。

向上——尽管它坐于我身,半是侏儒半是鼹鼠;瘫痪;使人瘫痪;像铅注于我耳,铅粒一般的思想注入我脑。

“哦,扎拉图斯特拉,”这精神一字一字地轻声讽刺你,智慧之石!你把自己拋得那么高,但,凡高抛之石必定——下落!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智慧之石,投掷之石,星辰的毁灭者!你把自己抛得那么天高——但,凡高抛之石——必定下落!

你自己注定要被石头砸死: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把石头抛得真远,——但它必然落到你自己身上!”

接着,侏儒沉默了;沉默良久。这沉默使我压抑;两个人这么共处,比独处还要孤寂啊!

我攀登,我攀登,我做梦,我思考,——但一切使我感到压抑。我如同一个病人,为其严重的病苦而精疲力竭,可是,甫一入睡,又被更严重的梦惊醒。——

但我内里有某个东西,我叫它勇气:它杀死了我的一切忧伤。勇气终令我静立,并说:“侏儒!要么是你!要么是我!”——

勇气便是最佳的杀人短棍(Totschläger)——勇敢在进攻:

每次进攻都有军乐相伴。

人是至勇的动物:他以勇气征服了一切野兽。他以军乐也征服一切痛苦;人的痛苦却是最深沉的痛苦。

勇气也杀死深渊边缘的晕眩:哪里有人不在深渊边缘呢!观看本身不就是——观看深渊么?

勇气是最佳的杀人短棍:勇气也杀死同情。同情是最深的深渊:人对人生的观看有多深,他观看的痛苦就有多深。

勇气是最佳的杀人短棍,勇气发起攻击:它还杀死死亡,因为它说这就是人生么?好吧!再来一次!”

这类箴言里有许多军乐声。谁有耳朵就听吧。——

2

“站住!侏儒!”我说,“要么是你!要么是我!我们两个我是强者——:你不了解我深渊的思想!这——你无力承受!”——

此刻,我感到轻松了:因为侏儒从我肩上跳下,这好奇的家伙!它蹲在我面前的石头上。这里恰好是个大门通道,我们就站在这里。

“侏儒!你瞧这大门通道!”我继续说,“它有两副面貌。两条道路在此交汇:尚无人走到路的尽头。

这条长路向后:通向永恒。那条长路通往——那是另一种永恒。

这两条路彼此相反;它们恰好在此碰头:——大门的通道边上,恰好是它们交汇的地方。大门通道的名字刻于上方:‘暂时’。

要是有人沿其中一条路前行——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远:侏儒,你以为这两条路永远相反么?”

“一切笔直的东西都在骗人,”侏儒不屑地咕哝。“一切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便是个圆环。”

“你这沉重的精神!”我怒喝道,“别说得那么轻慢!你这个跛脚鬼,不然,我就把你扔在你正蹲的地方,——以前我把你抬高了!看啊,我继续说,你看这个暂时!从这个暂时的大门通道向后,有一条永恒的长路:我们身后是一种永恒。

一切事物中凡能够奔跑的,不都已经跑过这条路了么?一切事物中能够发生的事,不是已经发生过、完成过,并且消失了么?

倘若一切事物本已有过:你这个侏儒如何看待暂时呢?这个大门通道原先是否已经——有过呢?

一切事物是否紧密相连,甚至于暂时把一切未来之物也拉到自己身上?就是说——还有它自己?

一切事物中,凡能奔跑的:都从这条长路向前而去——也必定在此奔跑!

在月光下缓缓爬行的蜘蛛,这月光本身,在大门通道旁相互低语永恒事物的你我——我们这一切原先不也存在过么?

一回来,再从前面另一条路跑开,在这条可怕长路上——我们不是必须永恒复返么?——”

我如是说,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思想和隐念。蓦然,我听见一只狗在附近吠叫。

我曾经听过如此吠叫的狗么?我的思想回溯。是啊!那是在我孩提时代,在最悠远的儿时:

——那时,我也听见一只狗也这样吠叫。我见它长毛竖起、昂头、颤抖,在静寂的午夜,那狗也相信魔鬼:

——所以它令我怜悯。满月爬过屋顶,一片死寂,静立如一轮热火,——静立于平坦的屋顶,像在觊觎他人的财产:——于是,狗惊恐起来:它以为有窃贼和魔鬼。当我再闻吠声,便也再度怜悯。

这时侏儒哪去了?大门通道呢?蜘蛛呢?所有低语呢?我在做梦?我醒了?我突然置身于乱石丛中,孤独而荒凉,在最荒凉的月光里。

那里躺着一个人啊!在那里!那只狗跳跃、竖起毛发、哀鸣——这时它见我走来——于是再次吠叫,呼喊——我听见过狗如此求助么?

真的,我见到我从未见过的事:那是一个年轻的牧人,蜷缩颤抖、哽咽,脸庞扭曲,口里垂着一条黑色大蛇。

我可曾见过,一张脸上竟如此恶心、如此惨白和恐怖么?他大概睡熟了?那时蛇爬进了他的喉咙——蛇便死死咬住。

我用手拽蛇,拽呀拽——徒劳!我的手无法从他喉中将蛇拽出。于是,我便呼喊:“咬呀!咬呀!

咬下蛇头!咬呀!”我如此呼喊,我的恐惧、仇恨、恶心、怜悯,一切善与恶,都随着这一声呼喊而迸出。——

你们,我身边的勇士啊!你们,寻觅者、尝试者,你们当中以巧帆驶入处女海洋的人啊!你们,喜爱谜的人啊!

你们给我揭出谜底吧,就是我看见的那个谜的谜底,给我解释那个彻底孤独者的面貌吧!

那是张面貌,是种预见:——我在这寓言中看到什么了呢?今后必然会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蛇爬进喉咙的那个牧人,是谁呢?一切最暴烈、最凶恶的东西,必将爬进他喉咙的人,是谁呢?

——正如我的呼喊所作的建议,牧人咬了蛇;他狠狠一咬!他把蛇头吞得老远——:向上跳起。——

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而是一位变形者,一位周身闪耀的人,他笑了!大地上从未有人像他这样笑过!

哦,我的弟兄们,我听见了一种笑声,不是人的笑声,——现在,一种焦渴咬噬着我,一种永不平静的渴望。

我对笑声的渴望咬噬着我:哦,我怎么忍心苟活!我又怎么忍心现在就死呢!——

论违背意志的幸福

扎拉图斯特拉心怀这类谜和苦痛,在海上航行。他离开幸福岛和他的朋友们,行走四天后,他终于克服了他全部的痛苦——:他胜利地、双脚牢固地把他的命运踩在脚下。扎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快乐良知说:

我再次孤独一人,我也甘愿如此;独自与纯净的蓝天和自由的大海为伴;我的周围又是下午。

我曾在下午首次觅到我的朋友,我也会在下午再次觅到朋友——当所有的光芒变得更加宁静。

幸福还只在天地间的中途,它要寻觅一个光明的灵魂,作为自己的寄宿处:所有的光都因幸福而更加宁静。

哦,我生命的下午哟!我的幸福也曾下到山谷,寻觅寄宿处:它在那里找到了坦诚好客的灵魂。

哦,我生命的下午哟!我不曾献出什么,只为拥有一物:我的思想那鲜活的培植,以及我最高希望的朝霞!

创造者曾寻找伴侣和他的希望之子:瞧,结果他找不到他们,除非他首先创造他们。

于是,我便忙于我的事业,往来于我和我的孩子们之间:因其孩子们的缘故,扎拉图斯特拉必须完成自己。

从根本上说,人们只爱自己的孩子和事业;哪里有伟大的自爱,哪里便有受孕的征兆:我以为是这样。

我的孩子们在第一个春天就已变绿,次第而立,临风摇曳,它们是我的花园和沃壤的嘉木。

真的,哪里有这类树木比肩生长,哪里便是幸福岛!

但是,总有一天,要我将它们拔出,分棵独栽:以便让它们学会孤独、抵抗和谨慎。

我要让它屹立海滨,虬枝纵横而又柔中有刚,成为不可战胜的生命活塔。

在风暴突入大海的地方,在群山之喙啜饮海水的地方,它们每株都要轮流在昼夜警戒,以便考验和认识自己。

它必须得到考验,看清它是否我同类,是否出自于我——是否是长久意志的主宰,当它说话时是否沉默,是否屈从,能在付出时也有索取:——

——总有一天它会成为我的伴侣,并与扎拉图斯特拉一起创造、一起庆贺——:这样的人,在我的标牌上写下我的意志,为了使一切事物更完满地完成。

为了它及其同类之故,我必须完成自我:所以,我避开幸福,而只给自己提供不幸——这是我最终的考验和认识。

真的,是时候了,我该走了;漫游者的影子、最长久的盘桓和最寂静的时刻都劝说我:“到了最紧迫的(höchste)时候了!”风从钥匙孔里吹进,说:“来吧!”门也巧妙地为我跃开,说:“走吧!”

可是,我还是被对孩子们的爱深深束缚:对爱的渴求,给我套上这个活套,要我变成孩子们的俘虏,因他们而丧失自我。渴求——对我而言就是:丧失自我。我的孩子们呀,我曾拥有你们!在拥有中,一切安宁,而无渴求。

我的爱的阳光令我闷热,扎拉图斯特拉在自己的汁液里煎熬,——于是,阴影和怀疑从我的头顶飞逝。

我已在渴盼寒冷和冬季:“哦,但愿寒冷和隆冬再度使我瑟瑟发抖!”我叹息道:——同时已有一片冰冷的雾霭升起。

我的过去炸开了它们的坟墓,许多被活埋的痛苦苏醒了——此前,痛苦身着寿衣酣睡一场。

于是,一切征象都向我呼喊:“是时候了!”但我——不听,直到最后我的深渊移动,我的思想咬噬了我。

唉,深渊的思想,这就是我的思想呀!什么时候,我才有力量听任你的挖掘,却不再战栗呢?

当我听见你在挖掘,心就提到嗓子眼上!你的沉默想窒息我,你这深渊的沉默者呀!

我从不敢唤你上来:这已经足够了,我已怀揣——着你!我还不够强大,不足以拥有狮子的傲慢和勇敢意志。

你的沉重总是令我惊骇:但终有一日,我会拥有力量,拥有将你唤上的雄狮之声!

假如我在这件事上战胜了自己,我就要在更伟大的事业上战胜自己;一场胜利将是我完成[自我]的标志!

这时,我仍在不定的(ungewissen)海上漂泊;谄媚的偶然正奉承着我。我瞻前顾后——目之所及,浩瀚无边。

我最后战斗的时刻尚未到来——-抑或,它即将到来?真的,大海和生命以狡狯之美,环视着我。

哦,我生命的下午啊!日暮之前的幸福啊!远洋上的海港啊!不定中的宁静啊!我是多么不信任你们这一切呀!

真的,我不相信你们狡狯的美!我如同恋人一样,不相信过于柔媚的微笑。

正如嫉妒的情人把至爱的人从身边推开,他的坚强中犹有温柔——,同样,我也把这幸福的时刻从身边推开。

你,幸福的时刻,走开吧!违背意志的幸福与你一同来到我的身边!我站立在此,甘愿接受我最深沉的痛苦——你来得不是时候!

你,幸福的时刻,走开吧!最好寄宿在——我的孩子们那里!快啊!在黄昏之前,你以我的幸福为他们祝福吧!

薄暮降临:夕阳西沉。去吧——我的幸福!——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彻夜等待他的不幸:但这是徒劳等待。夜色依旧澄明而宁静,幸福自身离他愈来愈近。凌晨,扎拉图斯特拉却对他的内心发笑,嘲笑道:“幸福追逐我,这是因为我不追逐女人。幸福却是个女人。”

日出之前

哦,我头顶的苍天呀,你这纯洁者!深沉者!你这光的深渊啊!我凝视你,因神圣的渴望而战栗。

把我抛进你的高处——这便是我的深渊!把我隐入你的纯洁——这便是我的无辜!

正如上帝的美丽将其遮掩:你也如此隐藏你的星辰。你不言语:就这样向我昭示你的智慧。

今天,你因我而默默地从汹涌的海上升起,你的爱和羞愧,向我汹涌的灵魂说出启示(Offenbarung)。

你隐藏于自己的美中,婷婷而来,无声地向我诉说,在你的智慧显露你的意图(offenbar)。

哦,我怎会猜不透你灵魂中的所有羞愧呢!你先于太阳来我这里,我这最孤寂的人。

我们自始就是朋友:我们共享忧伤,恐怖和大地;我们还共有太阳。

我们相顾无言,因为我们所知太多——:我们沉默相对,我们笑对我们的知识。

就我的火焰而言,你不就是它的光芒么?就我的睿智而言,你不就是它的姐妹灵魂么?

我们一起学习一切;我们一起学习攀越自我,以升华自我,一起学习爽朗的(wolkenlos)微笑:——

——当强逼、恶意和罪过,在我们下方如雨雾一般弥漫之时,我们就从迢遥的远方向下爽朗微笑,而目光明亮。

我独自漫游:在夜间,在迷途,我的灵魂为谁忍饥挨饿?我登山,我在山间所寻的,若不是你,还会是谁呢?

我的一切漫游和攀登:都是迫不得已,是无助者之助——我的整个意志只想飞行,飞进你里面!

比起浮云和一切玷污你的东西,还有什么我更遭我憎恨呢?我也憎恨我的憎恨,因为它玷污了你!

我憎恨浮云,这潜行的凶猫:它夺去了我与你之间的共有之物——不受限制地说“是”和“阿门”。

我们憎恨这中介者和混合者,这些浮云啊:这些参半者,既不懂祝福又不懂彻底的诅咒。

我宁愿坐在一只桶里,头上是阴云密布的天空,宁愿坐在不见天空的深渊里,也不愿见你,这被浮云玷污的明亮天空!

我常常渴望,用锯齿形的闪电金线缝合浮云,这样,我就会如同雷霆,敲打你们那音鼓的圆腹。

——一个愤怒的鼓手,因为浮云从你那里夺走了我的“是!”

和“阿门!”,你,我头顶的苍天,纯洁者啊!光明者啊!你,光的深渊啊!——因为浮云从你那里夺走了我的“是!”和“阿门!”。

我宁要喧嚣、雷霆和暴风雨的诅咒,而不要这谨慎多疑的猫之宁静;而在人类中,我尤恨蹑行的人、参半者和多疑犹豫的浮云。

而且,“谁不会祝福,就当学会诅咒!”——在我,这是明白的(helle)教诲,自明亮的(helle)天空垂下,它宛若星辰,即使黑夜,它也悬于我的天幕。

你,纯洁者啊!光明者啊!光的深渊啊!只要你环绕着我,我就是一个祝福者,一个说“是”的人。——在所有的深渊里,我都要奉上我的祝福和“是”的言辞。

我成为祝福者和说“是”者了:我为此而长期搏斗,并成斗士,以便双手自由,终可用于祝福。

这是我的祝福:立于每一事物之上,犹如立于自己的天幕,如同它圆形的穹顶,如同它蔚蓝的钟和永恒的依靠:谁如此祝福,谁就有福了!

因为一切事物的受洗之地,都是永恒之泉,在善恶的彼岸;善与恶,本身不过是中间的阴影,是潮湿的忧郁和浮云罢了。

真的,这是一种祝福,而非亵渎,设若我如此教人在一切事物之上,有偶然之天、无辜之天、或许(Ohngefähr)之天和傲慢之天。”

“冯·或许”——这是世上最古老的贵族,我把它归还给所有事物,令它们从“目的”的奴役下得到解救。

当我教人,说一切事物之上和其内,并不欲求“永恒的意志”,这时,我就是把这种的自由和天空的明亮,置于一切事物之上,犹如放置蔚蓝的钟。

当我教人所有事物之中,只有一样不可能——理性!”这时,我就用这种傲慢和愚蠢代替那种意志了。

一点点理性,一粒智慧的种子,从一粒星辰撒播到另一星球——酵母混合在万物之中:但却是因为愚蠢的缘故,智慧才会混合于万物!

一点点智慧虽然可能,但在所有的事物中,我都看出这种幸福的确定性:它们宁愿以“偶然”之足——舞蹈。

哦,我头顶的苍天,你,纯洁者啊!高远者啊!我觉得,你的纯洁便在于,不存在永恒的理性的蜘蛛和理性的蛛网。

——在我看来,你是诸神“偶然”的舞场,是一张供诸神使用的桌子,为诸神掷骰而设,为掷骰者而设!——

你脸红了么?我说了不可说的事么?我要祝福你,是否反而侮辱了你?

抑或,两个人共处的羞愧,令你赧颜?——你嘱我走开,要我沉默,是因为——白昼降临?

世界深沉:比白昼所想的更加深沉。在白昼面前,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说出。而白昼已至:现在我们分手吧!

哦,我头顶的苍天,你这害羞者啊!炙热者啊!哦,你,我日出之前的幸福呀!白昼已至:现在我们分手吧!——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变小的道德

1

当扎拉图斯特拉重新踏上坚实的陆地,并没有径直走向他的山峰和山洞,而是走了许多路途,向众人询问,打听这啊,打听那啊,甚而自嘲:“你瞧这条河,多么蜿蜒曲折,现在又回归源头啦!”他要体验一番,这期间,在人身上,发生了何种变化:人变大了还是变小了。有一次,他看到一排新房,感到奇怪,说道:“这些房子有什么意思呢?真的,伟大的灵魂断不会造出这样的房子,当作自己的比喻!

大概是一个傻孩子,从玩具箱里搬出它们的吧?但愿另一个孩子把它们再收进玩具箱。

这些卧室和房间,人们果能进出么?我想,它们或是为丝绸玩偶而建;或是为偷吃甜食的猫而建,它们也愿与人分享。”扎拉图斯特拉伫立,沉思。他终于忧郁而语一切都变小了!触目所见,都是低矮的门:我这类人也可能进门,但他——必须弯腰!

哦,我何时能重回家乡,那儿我不必弯腰——不必在小人们(Kleinen)面前弯腰!”——扎拉图斯特拉叹息,凝视远方。

当天,他就以变小的道德为题,作了一番演说。

2

我穿过民众而行走,大开双眼:因为我不羡慕他们的道德,所以他们不愿原谅我。

他们咬我,因为我对他们直言:小人(kleine Leute)所需,是小道德——我却难以理解,为何总有小人!

我像一只公鸡栖于陌生的鸡舍,母鸡都来啄我;尽管如此,我对母鸡并非不善。

我待它们彬彬有礼,正如对待所有的小烦恼;我认为,对小东西采取尖刻态度,这是刺猬的智慧罢了。

他们夜间拥火而坐时,就全都议论我——他们议论我,却无人顾念——我!

这是我懂得的一种新的寂静:他们在我周围喧嚣,用一件外衣掩住我的思想。

他们彼此喧哗这乌云到底意欲何为?留神啊,谨防它给我们带来瘟疫!”

最近,有个小孩想来我这里,可一个女人把他一把拉走,“把孩子都带开啊!”她嚷道;“这样的眼神会烧焦孩子的灵魂。”

当我说话,他们就咳嗽:他们以为,咳嗽乃是对劲风的指责——他们对我的幸福怒号一无所知!

“我们无暇理会扎拉图斯特拉”——他们如是反对我;可是,一个“无暇”理会扎拉图斯特拉的时代,又算得了什么呢?

倘若他们同声赞我,我又怎能枕着他们的赞美入眠呢?对我而言,他们的赞美不啻为一根带刺的皮带:即便我将它取下,它还会扎我。

我处身在他们之中,并且学到:赞美者佯装回赠,真正想得到的,却是更多的赠品!

请问问我的脚,看它是否喜欢他们的赞美和引诱方式!真的,我的脚既不愿按这节拍跳舞,也不愿静立。

他们要赞美和引诱我,要我接受小道德;规劝我的脚符合小幸福的节奏。

我穿过民众而行走,大开双眼:他们变小了,而且将越变越小——这是他们的幸福教诲和道德教海使然。

他们在道德方面颇为知足——因为他们要的只是舒适。只有知足的道德,与舒适才相安无事。

他们大概也以他们的方式学习行走和前行:我姑且称之为他们的跛行——。所以,他们就成为疾行者的障碍。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前行而后顾,脖子僵硬:我喜欢跑去挡住他们的身体。

脚与眼应该不说谎,也不应以谎言彼此惩罚。可在小人那里,欺骗与谎言可谓车载斗量。

他们当中,有些人心存意愿,但大部分人只是成为他人的意愿。有些人诚实,但大部分人却是糟糕的表演者。

他们中存在违背知识的表演者,有违背意志的表演者

——,诚实的人总是罕见,诚实的表演者更是稀罕。

此间极少男子气:所以他们的女人男性化。只有足够男子气的男人,才能从女人中,拯救——女人。

在他们中,我认为这种虚伪最为恶劣:命令者竟然假装成具有仆从的道德。

“我服务,你服务,我们服务”——统治者如此虚伪祈祷——可是,倘若第一主人只是第一仆从,多痛苦啊!

唉,我好奇的眼睛也飞入他们的虚伪之中:我猜透了他们那飞蝇的幸福,也猜透了他们围着向阳窗玻璃的嗡嗡声。

我看见这么多善,这么多衰弱。这么多正义和同情,这么多懦弱。

他们彼此相处时,圆滑、正派,并且友善,正如沙粒彼此相处一样圆滑、正派和友善。

知足地拥抱一个小幸福——他们称之为“顺从”!同时又乜斜着眼,知足地觑着另一个新的小幸福。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心底只有一个愿望:没有人伤害他们。所以,他们抢先对每个人行善。

这实为怯懦:尽管它已被称为“道德”。

这些小人们,一旦粗暴说话:从中,我只闻得其嘶哑——原来,一阵风也会使他们嗓子嘶哑。

他们聪明,其道德具有聪明的手指。但他们握不成拳头,他们的手指不知道握拳。

在他们,所谓道德便是令人温顺知足:他们用道德化狼为犬,把人变为人的最优家畜。

“我们把坐椅放在中间”——他们那满意的微笑对我说——“离濒死的斗士和满足的母猪一样远。”

这实为——中庸:尽管这已被称为适度。——

3

我穿过民众而行走,留下许多话:但他们既不知如何拾取,也不知如何保存。

他们奇怪,为何我不贬斥贪欲和恶习;真的,我来这里,可不是提醒人们谨防扒手!

他们奇怪,我为何不做好准备,让他们的聪明也有所诙谐,更为出众:好像他们拥有的聪明人还不够多,这些聪明人的声音犹如石笔,对我嚓嚓作响。

当我呼喊:“诅咒你们心中的魔鬼吧,那些喜欢悲泣、喜欢双手合十祈祷的魔鬼”:他们就呼喊:“扎拉图斯特拉不信上帝。”他们那些知足的教师尤其爱这样呼喊——;可我恰恰喜欢对着他们的耳朵叫喊:是啊!我是扎拉图斯特拉,不信上帝的人!这些知足的教师啊!哪里有微小、疾病和癣疥,他们就爬到哪里,就像虱子一样;我只是由于恶心才没有掐破它们。

好吧!这是我对他们耳朵的说教:我是扎拉图斯特拉,不信神的人,他说,“谁比我更不信上帝,令我乐意就教于他呢?”

我是扎拉图斯特拉,不信上帝的人:我能在何处觅到同类?凡有自己的意志、抛弃知足的人,都是我的同类。

我是扎拉图斯特拉,不信上帝的人:我把每种偶然放在我的锅里炖煮。我先把它煮熟,我才会欢迎它做我的食物。

真的,许多偶然摆出主人的架子,来到我这里:但我的意志摆出的主人架子更足,同它对话,——它于是跪地求饶了——

向我请求,可以在我这里找到住处和我的内心,它谄媚地说:“瞧呀,哦,扎拉图斯特拉,是朋友来找朋友啦!”——

但是,倘若没人有我的耳朵,我还有什么可说!我要对所有的风大声呼喊:

你们这些小人啊,变得越来越小了!你们日渐碎裂剥落,你们这些贪图舒适自安的人们啊!我看你们定将毁灭——

——由于你们诸多小道德,由于你们诸多的小放弃,由于你们诸多的小顺从!

过于爱惜,过于松软:这便是你们的土壤!但,一棵树若要长大,就须扎强根于硬石四周。

你们放弃的东西也在参与织造所有人类未来的织物;即便你们的虚无,也是一张蛛网,是一只以未来之血为生的蜘蛛。

你们,小的道德家啊,你们纵然接受某物也像在偷;即使处身在乌合之众中间,也有自尊在说:“不能抢劫的地方,人们只好偷窃。”

“自是会给与的”——这也是一种顺从的教诲。可我还是要对你们这些贪图舒适的人说:自是会夺走的,而且,会从你们那里夺走更多的东西!

唉,你们放弃所有的半心半意,决心懒惰下去,如同决心行动一样吧!

唉,但愿你们理解我的话,干你们想干的事吧——但首先要成为敢想的人!”

“爱邻人如同爱你们自己,——但我认为,你们首先要成为爱自己的人——

——怀着伟大的爱而爱,怀着伟大的轻蔑而爱!”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个不信上帝的人。

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我这样的耳朵,在这样的地方,我说话又有何用!我来这里还是早了一个钟头。

在这些民众中,我只是我自己的先驱者,是我自己那响彻昏暗里巷的雄鸡啼鸣。

但你们的时刻到来了!我的也到来了!你们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地变小、变贫瘠、变得更不能生育——可怜的莠草啊!可怜的土壤啊!

不久,你们将变成枯草和干旱的荒原,真的!你们将会厌倦自己——渴盼火甚于水!

哦,闪电的幸福时刻啊!哦,正午前的秘密啊!——有朝一日,我要把你们变成燎原大火,变成长着火舌的宣告者:————他们有朝一日将用火舌宣告:伟大的正午来了,临近了!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橄榄山上

严冬这位恶客坐在我的家中;由于它与我友好地握手,我的手冻得发青了。

我尊重这位恶客,但我宁愿让它独自坐着;我宁愿从它那里跑开;倘若跑得好,就会逃脱它!

用我温暖的双脚和温暖的思想,我跑到大风停息的地方,我的橄榄山那向阳的一隅。

在那里,我嘲笑那位严厉的宾客,但我还是觉得它挺好,因为它消灭了我家里的苍蝇,平息了许多小的喧闹。

一只,或是两只蚊子的嗡叫,它也忍受不了;它还使里巷寂寥,甚至夜间的月光在此也感到畏葸。

它是一位苛严的客人——我尊重它,但不向它祈祷,不像那些懦弱者,他们会向大腹便便的火神祈祷。

与其崇拜偶像,还不如冻得牙齿打架!——我的秉性希望如此。我特别怨恨所有的火神偶像,那些发情的、氤氲的、发霉的偶像。

我若爱谁,那么,比起夏季,我在冬天就会更爱他;自从冬天坐在我的家中,我对敌人的讽刺就更佳更由衷了。

真的更由衷了,即使我爬到床上亦如此——:我那溜走了的幸福在嘲笑,毫无顾忌;我的谎言之梦也在嘲笑。

我是——匍匐者吗?我平生从未在强有力的人物面前匍匐过;如果我撒过谎,那也是出于爱。所以,我在冬季的床上也很快乐。

一张简陋的床比富丽的床更能温暖我,因为我羡慕我的清贫。在冬季,它对我最忠诚。

我以一种恶行开始每一天,用一遭冷水浴嘲笑冬天:我那严厉的客人如此而唧咕埋怨。

我也喜欢点一支小蜡烛刺激它:它终于让天空从灰蒙蒙的昏暗中露出脸来。

我对清晨尤为不敬:清晨时,水桶在井边咚咚作响,马儿呼着热气长啸,声震灰色里巷:——

我在此时焦急等待,明亮的天空终于显现,这长着冰雪胡子的严冬天宇,须发斑白的老者——

——沉默的严冬天宇,它还常常隐起它的太阳!

我从它那里学会了长久而明亮的沉默吗?或是它从我这里学到什么?抑或是我们各自的发明?

一切好事的起因都是千头万绪——一切好的恣意(mutwillig)之事,都因兴致而跃入存在之中:它们怎会只干——一次呢!

长久的沉默也是一件好的恣意之事,犹如严冬的天空,明亮的脸上双目圆睁,向外窥视。

——像它一样隐蔽太阳及其不屈的意志:真的,对这一技巧和冬天的恣意,我学得很好!

我最喜爱的恶行和技巧便是,我的沉默学会了不因沉默而泄露自己。

我用言词和掷色子的啪啪声骗过那些庄重的看护者:我的意志和目的躲过所有的庄严的监视者。

为了不让任何人窥见我的根本和最终意志——我发明了这长久而明亮的沉默。

我发现许多聪明人:他们用面纱遮脸,把自己的水搅浑,以为这样就无人看穿、看透他们。

可是,更聪明的怀疑者和核桃夹子向他走来:钓走他最为隐蔽的鱼!

明亮者、勇敢者和透明者——我以为他们就是最聪明的沉默者:因为他们的根基深沉,故而最明亮的水也不会——泄露他们。——

我头顶的严冬天空啊,胡须雪白,你这双目圆睁的白头老翁!哦,你是我的灵魂及其恣意在天空中的寓言。

我是否没有必要像一个吞金的人一样,藏匿自己——这样,别人就不会剖开我的灵魂?

我是否没有必要踩高跷,这样,他们就会忽略我——我周围那些嫉妒者和痛苦者?

这些乌烟瘴气、娇生惯养、精疲力竭、委靡枯凋、愁眉苦脸的灵魂啊,他们的嫉妒怎能容忍我的幸福呢!

于是我只好向他们显示我峰顶上的冰雪和严冬——而不是我的山峰,它正为所有太阳光带所环绕。

他们只听见我那严冬风暴的呼啸,却没有听见,我也席卷温暖的海面,如那充满渴望的炎热南风。

他们怜悯我的灾祸和偶然——然而我的言辞却是让偶然冲我来吧:偶然是无辜的,如同小孩!”

倘若我不把灾祸、冬天的苦难、北极熊皮帽和雪天的服装置于我的幸福周围,他们岂能容忍我的幸福!

——倘若我不怜悯他们的同情:这些嫉妒者、痛苦者的同情!

——倘若我不在他们面前长吁短叹,冻得牙齿打架,倘若我不是心中忍耐,任人把自己包裹于他们的同情之中!

这便是我灵魂聪明的恣意和好意:它不隐匿它的冬天和寒风;也不隐匿它的冻疮。

一部分人的孤寂是病者的避难所;另一部分人的孤寂,却是逃避病者。

但愿他们听见,我在严寒之中的簌簌发抖和长吁短叹,我周围那些可怜的、善忌的无赖汉啊!我即使冻得发抖,即使悲叹,也要从他们生火的房间逃走。

但愿他们因我的冻疮而对我悲叹和怜悯他还会被知识之冰冻死啊!——他们如是抱怨。

这时我迈开暖和的双脚,在我的橄揽山上纵横驰骋:在我的橄榄山那向阳一隅,我一边歌唱,一边嘲讽一切同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离开

就这样,扎拉图斯特拉穿过许多民族和不同的城镇而漫游,打算绕道返回他的山峰和洞穴。看呀,这时他无意中走到一座大城的城门边:但见一个口吐白沫的傻子,张开双手朝他蹦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此人就是被民众称之为“扎拉图斯特拉之猴”的傻子,因为他记住了扎拉图斯特拉演说中的零星词句和例子,又喜欢引用扎拉图斯特拉的智慧宝藏。傻子对扎拉图斯特拉说:

“哦,扎拉图斯特拉,这里是个大城:你在此什么也找不到,还会失落一切。

你为何要涉足这泥淖呢?还是同情你的脚吧!还不如冲城门吐口痰,然后——转身回去吧!

这里是隐士思想的地狱:伟大思想在此会被活活煎煮,煮成小粒。

在这里,一切伟大的感受都要腐烂:只有瘦骨嶙峋的小情感嘀嗒作响!

你不是已经嗅到了精神屠场和厨房的腥味了么?这城市不是弥漫着被宰杀的精神的气息么?

你没有看见,那些灵魂像肮脏的破布一样挂在那里么?——他们还从这破布里制造新闻呢!

你没有听见,此间的精神如何变成了语言游戏么?它吐出语言脏水,真恶心!——可他们还从这语言脏水里制造新闻呢。

他们相互追逐,但不知道,去哪里呢?他们相互激怒,但不知道,为什么呢?他们把铁皮敲得当当作响,把黄金弄出清脆悦耳之声。

他们寒冷,便从开水里寻找温暖;他们燥热,便从冻结的灵魂里寻找清凉;他们沉疴不愈,于是爱好舆论成瘾。

此间是贪欲和罪恶之家;但也不乏有道德者,有许多道德被巧妙派上用场:——

许多道德具备办公文书的手指和耐坐又耐等的肥臀,有幸获得带星的小胸章和加上衬垫的瘦臀女儿。

这里,在军队之神面前,也有许多虔诚和笃信的唾沫美食和谄媚糕点。

‘从上面’滴落星星和恩惠的唾沫;凡没有带星胸章的都向上仰望。

月亮有它的月晕(Hof),宫廷(Hof)有它的小丑;乞丐民众和所有机巧的乞丐道德,都向来自宫廷的一切祈祷。

‘我服务,你服务,我们都服务。’——所有机巧的道德,都这样向上面的王侯祈祷,于是,功勋星章终于挂上了狭窄的胸膛。

月亮围绕大地上的一切旋转:君侯也这样围绕最属大地的一切东西旋转:这却是小贩的黄金。

军队之神不是金条之神;君侯思考,却受小贩——操纵!

凭你的一切光明、强大和好,哦,扎拉图斯特拉!向这个小贩之都吐口唾沫就返回吧!

这里,所有的血管中,都流动着败坏的、微温的、起泡沫的血液:唾弃这座大城吧,它是肮脏泡沫汇聚的大垃圾堆。

唾弃这被压碎的灵魂之城、心胸狭溢之城、目光辛辣之城、手指粘糊之城吧——

——纠缠不休者之城、厚颜无耻者之城、卖文者和爱吵闹者之城、发高烧的沽名钓誉者之城:

——腐烂、恶名、纵欲、黑暗、烂熟、疮疥、阴谋等等一齐在此化脓溃烂:——

——你向这个大城吐口唾沫,转身回去吧!”——

这时,扎拉图斯特拉打断了满口白沫的傻子,并蒙住他的嘴。

“别讲啦!”扎拉图斯特拉喊道,“我早就讨厌你和你的同类了!

你为何久居泥潭,使你不得不变成青蛙和蟾蜍呢?

你的血管里不也流着败坏的、起泡沫的和泥潭之血,这才使你学会咒骂和不平吗?

你为何不悠游于树林?或耕耘土地?海洋里不是布满葱绿的岛屿么?

我蔑视你的蔑视;假如你在警告我,——为何不警告你自己呢?

我的蔑视和警告之鸟只从爱里鼓翼而飞:而不是飞自泥潭!——

你呀,口吐白沫的傻子(Narr),人们说你是我的猴子:可我要把你叫做我的猪,咕噜叫唤的猪——你的叫唤败坏了我对愚蠢(Narrheit)的赞美。

是什么东西最早使你叫唤呢?是因为无人给你足够的阿谀——所以你才坐在这个垃圾堆上,而且有理由一个劲儿地咕噜叫唤,——

——你有理由大肆复仇!你呀,爱虚荣的傻子,你所有的泡沫便是复仇啊,我真看透你了!

你的傻话给我造成伤害,即使你在某些地方说得有理!即使扎拉图斯特拉的话一百倍有理:你也总是曲解我的话啊!”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凝望大城,叹息一声,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他如是说:

我不仅讨厌这个傻子,也讨厌这座大城。无论何处,既不可能变好,也不可能变坏。

这座大城可悲啊!——我倒想点燃火炬,看见将它焚燃的火柱!

这火柱必然是伟大正午的前导。可是,它有自己的时刻和自己的命运。——

你呀,傻子,我要给你这一教诲,当作临别赠言:人在哪里不能再爱,他就应当——离开(vorübergehn)!——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便离开(ging…vorüber)了傻子和城市。

论背叛者

1

唉,这草地上最近还是碧草如茵,五彩缤纷,如今一切凋零,面露枯灰!在这里,我把多少希望之蜜收进我的蜂箱啊!

这些年轻的心全都苍老——并非老!只是疲倦、平庸、慵懒——他们称之为“我们重又变得虔诚”。

最近,我还看见他们在清晨迈着勇敢的脚步奔出:可现在他们求知的双脚疲倦了,他们甚至在诽谤早晨的勇敢了!

真的,他们中曾有许多人像舞蹈者一样举腿,我智慧的欢笑向他们称许示意:——可就在此刻,他们陷入沉思;刚才我见他们弯下身子——爬向十字架。

他们曾像蚊蚋和青年诗人一样,围绕光明和自由鼓翼翱翔。年渐长而人愈冷:他们已变成昏昧者、嚼舌者和围炉烤火的人了。

他们所以心灰意冷,莫不是因孤寂像巨鲸一样吞噬了我?或是因为,他们的耳朵长期渴盼我的消息、我的号角和先驱者的呼喊,却终究徒然?

——唉!他们之中,向来只有少数人的心具有持久的勇气(Mut)和狷介(Übermut);他们的精神也持有毅力。其余的人却很懦弱。

其余的人:总是大多数,是凡夫,多余的人,多余者—— ——

他们无不懦弱!

谁是我的同类,谁也就必然碰上我的这类经历:就是说,他最初的伙伴是死尸和小丑。

他的第二批伙伴却是——自称为其信徒的人:活生生的一群,对他充满许多爱、许多愚笨、许多柔弱的(unbärtige)尊敬啊。

人群中凡属我的同类,谁都不应心系这些信徒;熟知这类肤浅而怯懦之徒的人,都不应相信这春光和绚丽多彩的草地!

他们若是能够成为其他,也就愿意成为其他了。参半者败坏了整体。树叶要枯萎——这有什么好哀伤的呢!

让它们飘落吧,哦,扎拉图斯特拉,不要哀伤!最好是簌簌作响的风在它们下面劲吹,——

哦,扎拉图斯特拉,在树叶下面劲吹:使一切调零的东西更快离开你!

2

“我们重又变得虔诚。”这些背叛者如是自白;但他们中还有许多人懦弱异常,不敢自白呢。

我直视他们的眼睛——我直视他们的脸及其赧颜,说:他们重又成为祈祷的人。

祈祷,是一种耻辱!当然不是对所有人,但对于你和我,对于头脑中良知尚存的人。对于你,祈祷是一种耻辱!

我很清楚:你那个懦弱的魔鬼就藏在你内心,它喜欢双手合十于胸前,无所事事,想日子更加舒适——这懦弱的魔鬼对你说:“存在一个上帝!”

于是,你属于了怕光的一类,光从来不让他们安宁;现在你不得不把脑袋更深地埋进黑夜和雾气!

是的,你选择的时刻很好:夜鸟这时正好飞出。对所有怕光的民众而言,这个时刻来了,夜晚和休息的时刻,但这一时刻却不——“休息”。

我听到并且嗅到:他们外出狩猎的时刻到来了,但不是一次狂野的狩猎,而是一次温顺、麻木却又轻手轻脚的窥探者和柔声祈祷者的狩猎,——

——猎获深情的(seelenvolle)胆小怕事者:现在,所有的捕鼠器重又装好!我在哪里撩开一层帷幔,哪里就突然飞出一只小夜蛾。

它同另一只小夜蛾蹲在一起吗?因为我处处闻到隐秘的小团体;哪里有斗室,哪里就有新的祈祷者及其雾气。

他们长夜聚会并且说,让我们再度如孩子一般,叫声‘亲爱的上帝’。”——虔诚的糕点师败坏了他们的胃口。

或者,他们在长夜凝视一只狡猾窥伺的十字架蜘蛛,它向别的蜘蛛宣讲自己的聪明:“十字架下好结网啊!”

或者,他们整日手持钓竿,傍坐泥潭,还自以为泥潭深沉;可是,在无鱼之处钓鱼,这样的垂钓者,我就不能只说他肤浅了!或者,他们拜一位民谣诗人为师,虔诚而快乐地学习演奏竖琴,民谣诗人很想以演奏竖琴俘获小女子的心——他已厌倦老妪及其赞美。

或者,他们在一个博学的半疯子那里学习惊恐,他在黑屋里等待精神的光顾——精神却完全不知所终!

或者,他们聆听一个漂泊无定、悲戚吹笛的老者,他从悲风中学会了悲怆的声调;于是他按照风声吹奏,以悲调宣泄悲情。

他们中有几个人甚至当上了守夜人:他们现在已善吹号角,夜间四处逡巡,将所有熟睡的古老事物唤醒。

昨夜,我在花园墙边听见了有关古老事物的五句话:是这些年迈、忧伤、干瘪的守夜人所言。

“作为父亲,他对孩子们不够关心:人类的父亲比他做得更好!”

“他太老啦!他完全顾不上他的孩子啦!”——另一位守夜人答道。

“他有孩子吗?如果他本人不证明这事,就没人能够证明!我早就希望他彻底证明这事。”

“证明?好像他曾证明过什么似的!证明对他来说很难,他一心只注重人们对他的信仰。”

“对!对!信仰,对他的信仰令他幸福。老年人就是这样!我们不也这样吗!”——

——两个老守夜人、两个怕光者如是交谈,继而悲凉地吹起号角:这一幕发生在昨夜的花园墙边。

我的心却因大笑而发抖,它想从胸腔喷薄而出,但又不知:去哪呢?于是降到横膈膜内。

真的,当我看见驴子酩酊大醉、听见守夜人怀疑上帝,我真笑得喘不过气来,说不定真要笑死了。

这类怀疑,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吗?谁还要唤醒这些沉睡而怕光的古老事物!

古老的诸神早已寿终正寝:真的,他们有一个快乐的神的结局。

他们的死,并像“黄昏一般黯淡”——这是人们的谎言!还不如说,某日,诸神是自己——笑死的!

最不信上帝的话来自上帝——这么一句:“只有一个上帝!除了我,你不可有别的神!”——

——一个须发桀张的年迈上帝、嫉妒者,竟然忘记了自己:——

诸神于是大笑,在他们的椅子上笑得东倒西歪,呼喊道有诸神而无上帝,这不才是神道么?”

谁有耳朵谁就听着吧。——

扎拉图斯特拉在他喜欢的“彩色的奶牛”城如是说。从此地出发,他只消步行两天,即可回到他的洞穴和动物身边;他的灵魂因返乡临近而欣慰无比。

返乡

哦,孤寂呀!孤寂,你是我的家乡!我在野性的他乡过着狂野的生活,这委实太久,所以,返乡时,我怎能没有眼泪!

现在你只是手指着我,吓唬我,像母亲吓唬孩子,你只是对我微笑,像母亲的微笑,现在,你只是说当年,是谁像一阵风暴离开了我?——

是谁在告别时呼喊,我在孤寂(Einsamkeit)中枯坐太久,因而忘记了沉默!这——现在你学到了吧?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什么都知道:你这孤独者啊,你在大众之中,比在我这里更觉遗弃(verlassen)!

受遗弃是一回事,孤寂是另一回事:这——你现在该学会了吧!你在人群中总是野性而陌生:

——即使他们爱你,你也还是野性而陌生:因为他们首先要得到你的呵护!

这里才是你的家园;你在这可以畅所欲言,倾吐衷肠,没有什么东西会为你那深藏而执拗的情感而羞愧。

在这里,所有事物都亲热地听从你的话语,恭维你:因为它们想骑在你背上。在这里,你也骑上每一个寓言,奔向每个真理。在这里,你可以坦诚地与一切事物对话:真的,在它们的耳朵听来,就如同赞美,这是一个人和所有事物的——直接对话啊!可受遗弃是另外一种回事。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还记得吗?当你的鸟在你头顶啼鸣,当你在林中犹豫,不知何往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身旁就有一具尸首:——

——当你说:但愿我的动物引导我!我认为在人类中比在兽群中更加危险:这就是受遗弃!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还记得吗?当你坐在你的岛上,犹如空桶群中的一泓酒泉,将醴泉分赠给焦渴的人们,

——直到最终,你坐在醉酒者中间,独自焦渴,在夜间悲怨‘接受不是比赠予更幸福么?偷盗不是比接受更幸福么?’——这就是受遗弃!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还记得吗?当你最寂静的时刻到来,把你从自身驱走,这时它对你恶狠狠地耳语:‘说话吧,打破吧!’——

——当这一时刻使你的期待和沉默疲倦,使你那谦卑的勇气尽去:这就是受遗弃!”——

哦,孤寂呀!孤寂,你是我的故乡!你对我说话的声音多么快乐,多么温柔啊!

我们互不询问,互不抱怨,我们互相敞开,穿过敞开的大门。

你这里敞开而明亮;连时间在这里也以更轻快的脚步奔跑。因为在黑暗中,人们要比在光明中更为沉重地背负时间。

此间一切存在的语言和语言宝盒都向我大开:—切存在都想变成语言,一切演变都想向我学习说话。

可是在那下面——一切言语都是徒劳!那里,遗忘和离开是最佳的智慧:这——我现在算是学会了!

谁想领悟人的一切,就必须攻击一切。不过,要做此事,我的双手还嫌过于洁净。

我已不愿吸进他们的呼吸;唉,在他们喧闹而恶心的呼吸里,我竟然生活了那么久!

哦,我周围幸福的宁静!哦,我周围纯净的气息!哦,这宁静恰似从深沉的胸膛吸着纯净的空气呀!哦,幸福的宁静哟,你是怎样在聆听啊!

可是在那下面——一切都在说话,但一切又都无人倾听。

有人摇钟宣布他的智慧:却被市井小贩铜币的丁当声掩盖!那里的一切都在说话,但无人能够会意。一切都落入水里,但没有东西掉入深井。

那里的一切都在说话,但都难以为继,没有结果。一切都嘎嘎作响,谁还愿静坐巢中孵蛋呢?

那里的一切都说话,但一切都被说得鸡零狗碎。就在昨天,对于时代本身及其牙齿来说,还是坚硬的东西:今天,在时人的嘴里被嚼得粉碎,并挂在嘴角。

那里的一切都说话,但一切均被出卖。一度被称为灵魂深处的秘密和隐私,今天却已归属里巷鼓手和其他轻佻的人。

哦,人的本性(Menschenwesen)呀,你这奇怪的东西!你这黑暗里巷中的喧嚣!现在,你终于又被我甩在身后——我的最大危险被我甩在身后了!

我最大的危险在于姑息和同情之中;人的整个本性总想被人姑息和同情。

带着被抑制的真理,带着愚人之手和被愚弄之心以及许多慈悲的小谎言——我总是如此这般活在人类之中。

我乔装坐在他们中间,准备误认自己,以便容忍他们,并且劝说自己“你这傻瓜呀,你不了解人类啊!”

生活在人类中,就不会了解人类:对整个人类而言,都是表面的东西过多——高瞻远瞩的目光在那里又有何用呢!

他们误解我的时候:我这个傻瓜就因此而姑息他们,甚于姑息我自己:我已习惯于严以律己,我又常常因这姑息而报复自己。

被毒蝇蜇得遍体鳞伤,又像一块被许多凶恶雨滴蚀穿的岩石,我就这样坐在他们中间,但仍旧对自己说一切小东西皆因其渺小而无辜!”

我认为,那些尤爱以“好人”自诩的人是剧毒的苍蝇:他们叮咬一切无辜者,欺骗一切无辜者;他们又如何能够做到公正一待我呢!

生活在好人中间的人,因同情而学会撒谎。同情给所有自由的灵魂制造出沉闷的空气。好人的愚蠢可是深不可测啊。隐藏自我和我的财富——这就是我在那下面学会的东西:因为我看出,那边人人精神贫乏。这就是我的同情说出的谎言,说我理解每一个人,

——我从他们每个人那里看出并且嗅出,什么东西对他们的精神已经足够,什么东西对他们的精神又太多!

他们呆板的智慧者:我称其为明哲,而不是呆板——我学会这样吞掉一些字眼。他们的掘墓人:我称其为研究者和检验员——我学会这样混淆字眼。

掘墓人为自己挖掘到了疾病。古老的垃圾堆下散发恶臭。人不应搅动那个泥潭。人当在山上生活。

我幸福的鼻孔重又呼吸山间的自由了!我的鼻子终于从人的所有本性的气味中拯救出来!

凛烈空气的刺激,宛如畅饮泡沫四溅的葡萄酒,我的灵魂打起喷嚏——打喷嚏,并且为自己欢呼:祝你健康!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三种恶行

1

在梦中,在最后一个晨梦中,我今天立于一个海角——在世界彼岸,手持一杆秤,称量这个世界。

哦,朝霞来我这里太早:它的炽热将我唤醒,这个嫉妒者!它总是嫉妒我晨梦的炽热。

它可被拥有时间的人测算,可被优秀的称量者称量,可被强劲的羽翼飞到,可被神圣的核桃子猜破:我的梦发觉世界就是这样:我的梦是一艘勇敢的帆船,一半是船,一半是旋风,如蝴蝶般沉默,似珍稀鹰类般急迫:今天它怎会有称量世界的闲情逸致!

我的智慧,我那笑容可掏而又清醒的白昼智慧,它嘲讽了所有的“无限世界”,难道是它对我的梦悄悄(heimlich)说话吗?因为我的智慧说哪里有力量,数字就会成为哪里的女主人:她的力量更大。”

我的梦注视这个有限的世界,显得何等镇定自若,既不好奇,也不怀旧:既不畏惧,也不乞求:——

——像只圆苹果送到我的手,一只成熟的金苹果,表皮清润柔滑,宛如天鹅丝绒:——世界如是呈现在我的面前:————好似一株树向我招手,一株枝繁叶茂、意志坚强的树,它枝桠弯曲,可供疲累的路人倚靠,可做他们的踏脚板:世界

如是立在我的海角:——

——好像纤柔的手给我送来一只宝盒——为了让羞涩崇敬的目光惊喜,才敞开这个宝盒:今天,世界向我如是呈现:————它还称不上是谜,还不足吓跑人类之爱,它也称不上是解答,还不足以使人类的智慧昏昏欲睡——有人在其背后恶语中伤的这个世界,今天对我却是一个人类的好东西!

我于今晨称量这个世界,我是多么感谢我的晨梦啊!梦,这抚慰内心的梦呀,它作为一件人类的好东西来我这里!

我要在白昼做它所做的事,仿效和学习它的至善:兹将三件至恶之事放在秤盘上,做一番人类的称量。——

谁学会祝福,也就学会诅咒:什么是世上三种最被人诅咒的事呢?我要把它们置于秤盘上称量。

性欲、统治欲、自私,这三样东西迄今最受诅咒,声名最狼藉,而又最具欺骗性——我要好好对这三样做一番人类的称量。

那好吧!这里是我的海角,那里是大海:它们向我翻腾涌来,发绺蓬乱,谄媚地涌来,这个百头怪物忠实而年迈,模样如狗,正是我的所爱。

那好吧!我在这翻腾的大海上掌秤:我也选择一个旁观的见证人——就是你,隐士之树,你龍郁芳香,浓荫如盖,正是我的所爱!——现在通过哪座桥梁可以走向未来呢?高者因何种强逼而变成了卑下的呢?什么令最高者依旧——向上生长呢?——现在天平已经平衡,并且静止:我把这三个沉重问题置于一秤盘内,另一秤盘则载着沉重的答案。

2

性欲:对于身着忏悔衫的蔑视肉体者而言,它是眼中钉,肉中刺(Stachel und Pfahl);它也被一切信仰彼岸世界的人咒骂为“世界”:因为它嘲笑和愚弄所有教授思维混乱和错误的教师。

性欲:对于乌合之众是文火,他们将被这文火烧成灰烬;对于一切虫蛀的腐木和散发恶臭的破布而言,性欲是常备的大火炉,因发情而沸腾。

性欲,对于自由之心而言,它是无辜而自由的,是大地上的乐园之幸,是一切未来对现今的盛情感谢!

性欲:对于委靡衰败者是甜蜜毒汁,对于具有雄狮般意志的人则是伟大的强心剂,是葡萄酒中的葡萄酒,备受敬仰和珍视。

性欲:对于更高级的幸福和最高的希望而言,它是一种伟大的寓言式幸福。许多人对婚姻的预期高于婚姻本身——

——许多夫妇彼此隔膜,甚至超过男女之间的隔膜——但谁又能完全理解,男女彼此又是何等隔膜啊!

性欲:——然而,我要在我的思想和语言周围筑起藩篱:不让那些猪猡和狂热者突进我的乐园!——

统治欲:最无情的心狠者那炽热的鞭子;最残酷的人备用的酷刑;火刑柴堆上的阴森烈焰。

统治欲:最恶毒的牛虻,附着于最虚荣的民众身上;一切不确定的道德的嘲笑者;是骑在所有骏马和自尊身上的驭手。统治欲:是地震,掀开并打碎一切腐败之物和中空之物;它摧毁粉饰的坟墓,它隆隆有声,专事惩罚;是闪电的问号,旁边则是早已备好的答案。

统治欲:人在它的目光下匍匐、弯腰、服役,比蛇和猪还要卑下——直到最后,从他们那里喊出巨大的蔑视——,

统治欲:巨大蔑视的可怕女教师,她冲着各城市和王国说教:“你滚!”直到它们从自身喊出:“我滚!”

统治欲:它也向纯洁者、孤寂者那里,还向自己满意的高处攀升,极具诱惑力,如同一种爱一样炽热,这爱把紫色的极乐写在大地的天空上。

统治欲:倘若高处的东西向下俯求权力,谁还能叫它是欲呢!真的,这类欲望和俯就里,已不存在什么久病和贪欲了!孤寂的高处不会永远甘于孤寂和自我满足;高山降至山谷,高处的风刮到低处:——

哦,对这类渴望,谁能取上一个恰当的受洗教名和道德名号呢!“馈赠的道德”——扎拉图斯特拉曾给这不可命名的东西如此命名。

当时还发生一件事是的,那是首次发生!——扎拉图斯特拉曾欣然颂扬过自私从有力的灵魂中涌出的健康自私:——

——来自有力的灵魂,高高的身体就属于这灵魂,这美好、胜利、悦目的身体。一切事物都变成身体周围的明镜:————柔韧而有说服力的肉体,这舞蹈者,其象征和精华便是自我享乐的灵魂。这身体和灵魂的自我享乐便自称为“道德”。

这类自我享乐用关乎善恶的言辞遮蔽自己,如用神圣树木一般;用它的种种幸福名号,从自身驱逐出一切可鄙的东西。

它也从自身逐斥一切怯懦的东西;它说,恶——这便是怯懦!在它看来,一贯忧虑重重,长吁短叹、怨天尤人和贪图蝇头小利的人皆可鄙。

它也鄙视一切以苦为乐的智慧:因为,真的,有一种在黑暗中开花、沉溺在黑夜暗影里的智慧:它总在叹息:“万事皆空!”它藐视畏怯的怀疑,藐视只要誓言而不要手不要眼的人:也藐视怀疑过度的智慧,因为这类智慧是一种怯懦的心灵。

令它更加鄙夷不屑的,是那些很快得宠的人、立即躺倒的人模狗样的丑类、卑躬屈膝之徒;也有一种卑躬屈膝的、狗样的、虔敬的、很快得宠的智慧。

它十分憎恨进而以为恶心的,是从不想自卫的人、吞咽有毒唾液和凶恶目光的人、极度忍耐的人,忍耐一切的人、完全知足的人:此即为奴性(die knechtische Art)。

在诸神面前、在神的蹂躏面前、在人和人的愚蠢见解面前现出奴颜:这所有奴性均要受到幸福的自私吐来的唾沫!

恶:它如是称呼这一切,颓丧(geknickt)、屈膝奴颜(knickerisch-knechtisch)的东西、不自在地眨眼、受抑的内心,还有以怯懦的宽唇亲吻,这种错误的让步姿态。

假冒的智慧:它如是称呼这一切,奴隶、老者和厌倦者说的俏皮话;尤其是恶劣、荒唐、机智过头的牧师式愚蠢!

然而,假冒的智慧者、牧师、厌世者,他们的灵魂属于妇女型和奴隶型——哦,他们的表演一直把自私演得糟糕透顶!

正是他们对自私糟糕的演出,却偏偏被认为是道德,还被冠以道德之名!“无私”——正是这些厌世的懦夫和十字架蜘蛛的希望,并且还理直气壮!

然而,对所有这些而言,现在白昼来了,变化来了,裁决之剑、伟大的正午都来了:届时,许多事物都将敞开!

谁说“自我”是健康、神圣的,说自私是幸福的,真的,作为一个预言者,他就会说他知道的东西:“瞧啊,它来啦,临近啦,那伟大的正午!”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沉重的精神

1

我能言的嘴——是民众的嘴:对于长毛兔来说,我讲话过于粗暴和诚恳。我的话在所有“墨”鱼和“笔杆子”狐狸听来,就更加隔膜了。

我的手——是傻子的手:所有的桌子、墙壁,以及凡是供傻子装饰涂鸦的地方,都要倒霉了!

我的脚——是马脚:我迈开双脚,越过坎坷不平的野地(über Stock und Stein)急奔,纵横驰聘,在急驰中兴致益然,如同着魔。

我的胃——莫非是鹰的胃么?因为它最喜食羔羊肉。但它确乎是一种鸟的胃。

以少数无辜的东西为食,随时准备急急飞起,从那里飞开——这就是我的方式:这怎能不是鸟类的方式呢!

我尤其敌视沉重的精神,这就是鸟的方式:真的,我是沉重精神的死敌(totfeind)、劲敌(erzfeind)、原初的敌人(urfeind)!哦,我的敌意有什么地方没有飞过,又有什么地方没有迷飞过!

因此我可以唱首歌——且想要唱:尽管我马上就要独守空屋,只得为我的耳朵歌唱。

当然,世间还有别的歌手,可他们要等到高朋满座的时候,才舒展喉咙,手才说话,眼睛才表情达意,内心才清醒——我可不像他们。——

2

有谁一旦教人飞翔,谁就挪动了所有的界碑;他认为所有的界碑将飞到空中,他将重新给大地命名:“轻盈者”。

驼鸟比最快的骏马跑得还要快,但它又把头沉重地埋进沉重的沙土:尚不能飞的人亦如此。

对这类人而言,大地和生命都很沉重;沉重的精神想要这样!谁想变轻,变成一只鸟,谁就必须自爱——我如是教导。

当然不要久病者和瘾君子的爱:因为这些人的自爱是发臭的!

人必须学会自爱——我如是教导——一种完好、健康之爱:

这样人才能自持,不致东飘西荡。

这东飘西荡还自命为“博爱”:这个字眼啊,迄今多少极巧妙的欺骗和谎言假汝之名,尤其为所有感觉世界沉重的人利用。

真的,学会自爱并非是为今天和昨天而设的戒律。毋宁说,它是一切技艺中最精细、最机巧、最终的和最耐心的技艺。

对于拥有者而言,他的一切所有物都被严密隐藏;在所有的宝窖里,自己的财宝总是最后才被掘出——这是沉重精神的创造。

几乎还在摇篮里,我们就已被附带塞给沉重的言语和价值:

“善”与“恶”——这嫁妆如是自称。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受人饶恕,得以生活下去。

因此,人们把孩子叫到身边,及时禁止他们自爱:这是沉重精神的创造。

而我们——我们老老实实背负着别人交给我们的东西,用坚强的双肩,越过崎岖的山岭!当我们汗如雨下,人们就对我们说:“是啊,承受生活,实在沉重啊!”

但,只有承受人类,才确实沉重!因为他把过多的外物背在肩上。他像骆驼跪在地上,任人舒适装载。

尤其是心怀敬畏、刚强、忍耐的人:让自己负载别人过多的沉重话语和价值——于是他觉得生活是一片荒漠!

真的!许多自己的东西承受起来,也太沉重!人的内心有许多东西像牡蛎一样讨厌、滑腻,很难(schwer)把握——,

——所以,必须带有饰以珍贵装饰的珍贵贝壳。人也必须学会这种技艺:拥有贝壳,拥有漂亮的外表和聪明的盲目!

许多外壳卑微可怜,简直太是张外壳了,但它却迷惑了人身上的许多东西。许多隐藏的好和力量从未被猜透;最精美的佳肴找不到美食家!

女人知道这最精美的佳肴:油腻一点点,清淡一点点——哦,多少命运就系于这一点点!

人很难(schwer)被发现,发现自己就更难;精神常常说灵魂的谎话。这是沉重思想的创造。

不过,说出这句话的人却是发现了自己:这是我的善与恶:由于这句话,他让那些说“一切皆善,一切皆恶”的鼹鼠和侏儒闭口无言。

真的,我不喜欢那些人,他们说万物皆好,甚至说这世界最好。我把他们称为完全知足的人。

尝遍一切滋味并且完全知足,这并不是最佳的品味!我钦仰那倔强、挑剔的舌头和胃,它们学会了说“我”、“是”和“不”。

咀嚼并消化一切——这是真正猪的方式!总是说“咿——啊”——只有驴子和具备驴子精神的人才这么叫唤!——深黄和火红:我的品味希望如此——它把血液混合到所有颜色里。但,谁把自己的房舍涂成白色,谁就向我剖白了一颗涂白了的灵魂。

一部分人爱恋木乃伊,另一部分人爱恋魔鬼;但他们同样仇视所有的血与肉——哦,他们都不合我的品味!因为我爱血。

人人都唾沫飞溅和吐痰的地方,我不愿居住、滞留:我的品味却是——宁愿生活在小偷和作伪证者中间。因为没有人嘴中含金。

更令我反感的,是一切舔食唾沫的人;我发现了人类之中最可恶的野兽,我将其命名为寄生虫:它没有爱的意向,却以爱为生。

一切仅有一种选择的人,我称之为不幸:要么变成凶猛野兽,要么变成凶恶的驯兽者:我不愿与他们搭舍为邻。

那些不得不永远等待的人,我称之为不幸——他们不合我的品味:所有的税吏、小贩、国王和其他守护土地和商店的人,便是这号人。

真的,我也学会了等待,而且是彻底的等待——但只等待我自己。我尤其学会了站立、行走、奔跑、跳跃、攀登和舞蹈。

这就是我的教诲:要学会飞行,就必先学会站立、行走、奔跑、攀登和舞蹈人不可能由飞而学会飞!

我缘绳梯攀上了一些窗户,用敏捷的双脚爬上了高高的桅杆:坐在高高的知识桅杆上,对我来说,这幸福可不小啊,————犹如微火在高高的桅杆上闪烁:尽管光明微弱,但对于漂泊的水手和遭遇船难的人,却是莫大的安慰!——

我采取不同的方式,走过不同的道路,从而抵达我的真理:我登上令我的目力远眺的高处,并非仅靠一种阶梯。

我一向不愿问路——这总不合我的品味!最好向路自己询问、探寻。

我整个行程便是一路探索,一路询问——真的,人必须学会解答这种询问!这——就是我的品味!

——不好,也不坏,却是我的品味,对此,我既不害羞也不隐晦。

“这——就是我的道路^尔们的道路何在?”这,就是我对那些向我“问路”之人的回答。因为这路——它并不存在!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新旧标牌

1

我坐在这里期待,周围是一些破旧的标牌,但也有写了一半文字的新标牌。我的时刻何时来呢?

——我下降和沉落的时刻:因为我还要到人类之中声走一遭。

我等待那一时刻:首先必须有迹象表明,我的时刻已到——

便是欢笑的雄獅身伴鸽群。

在等待中,我作为悠闲者与自己对话。无人给我讲叙新事:我就向我谈谈自己吧。——

2

当我到了人类跟前,我发觉他们踞于古老的狂妄之上:他们似乎早已知晓,什么是人的善恶。

在他们,关于道德的一切言论都是陈词滥调,使人厌倦;意欲安睡的人,在就寝之前就谈谈“善”“恶”。

我惊醒了他们的睡意,当我教导:关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尚无人知晓——除了创造者!

——却是创造者,给人创立了目标,赋大地和未来以意义:

只有他最早创造出,那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我叫他们掀翻古老的狂妄所踞的教席;我叫他们取笑他们的伟大的道德大师、圣者、诗人和救世主。

我叫他们取笑他们阴郁的智慧者,那不过是些驱鸟的黑色稻草人,坐在生命之树上发发警告。

我坐在他们伟大的墓道旁,甚至坐在腐尸和秃鹰身边——我嘲笑他们所有的过去以及过去腐朽衰颓的壮美。

真的,我像教人忏悔的说教者和傻子一样,对他们所有伟大和渺小的东西,都发出愤怒和责难的呼喊——他们最好的东西也那么渺小!他们的极恶的东西也那么渺小!——我如是取笑。

我智慧的渴望也发自内心地呼喊、大笑,这诞生于山上的智慧,一种真正野性的智慧!——我那振翅呼啸的伟大渴望啊。

它常常在笑声里带着我扶摇直上,向着远方:我战栗高翔,如同一支箭矢,沉醉于太阳的狂喜:

——飞入未曾梦过的遥远未来;飞入炙热的南方,那里比任何教育者梦想的还要炙热:飞到诸神裸体而舞的地方,那里,他们以衣饰为耻:——

——我用寓言说话,像诗人一样跛行讷言:真的,我还想当诗人呢,真难为情!——

在那里,我认为,一切发生演变都是诸神的舞蹈,是诸神的恶作剧(Götter-Mutwillen),世界解脱了羁絆,被放开,飞回到自身:——

——成为众多诸神永恒的逃避自我和重寻自我,成为众多诸神快乐的自我冲突、自我重新聆听,重属自我:——

在那里,我以为,所有的时间都在嘲笑幸福的现时瞬间,那里,自由就是一种必然性本身,与自由之刺幸福嬉戏:——在那里,我又重新找到自己的宿敌和妖魔,即沉重的精神,还有它创造的一切:强迫、规章、艰难、结果、目的、意志、善与恶:——

那么,某种东西不是必然存在么,令人能在其上舞蹈,并舞出其外?为了轻者和最轻者之故——鼹鼠和侏儒不是必然存在么?——

3

那里,我也在途中拾起“超人”一词,说人类是某种必须被超越的东西,

——人类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由于他的正午和傍晚,人幸福自诩,以为是通往新的朝霞之路:

——扎拉图斯特拉有关“伟大正午”的话,以及我高悬于人类上方的东西,就像第二道紫色的晚霞。

真的,我也让他们看见新的星辰,新的夜晚;在云彩、白昼和黑夜的上方,我撑幵五彩华盖一般的欢笑。

我把我的一切诗作(Dichten)和追求都教给他们:诗化人的破碎、谜和令人悚惧的偶然,让它们合为一体,——

——我身为诗人、猜谜者和解救偶然的人,我教导他们创造未来,一切的过往之物——,在创造中得到拯救。

拯救人的过往,改造一切“既已如此”,直到意志说我想要的就是这样!以后我还要这样——”

——我把这称为拯救,我教导他们只有这才叫拯救。—— ——

现在我期待着我的拯救——还要最后到他们那里一次。我要到人类之中再走一遭:我要在他们之中沉落,濒死之时,我将把最丰富的赠礼送给他们!

这,我学自沉落的夕阳,那最富有者:它从取之不尽的财宝中,将黄金撒向大海,——

——于是,最贫穷的渔夫也摇荡金桨!我眼见这一情景,凝视中热泪长流。——

扎拉图斯特拉也要如太阳一样沉落:现在他坐在这里等待,四周是颇旧的标牌和新标牌——已有一半写上文字。

4

看呀,这儿是块新标牌:可我的弟兄们,你们同我一起把它抬到山谷,抬进肉长的内心,你们却在哪呢?——

我对最遥远者的伟大之爱如是要求:不要爱护你的近邻!人类是某种必须被超越的东西。

有许多超越的途径和方式:这,你去看吧!只有一个小丑在想:“人类也可以被跳越而过。”

你还须在邻人中战胜你自己:这是一种你能为自己夺得的权利,却断不可让别人给予!

你所做的,别人不能为你再做。瞧呀,这儿不存在报答。凡不能命令自己的人,就该服从别人。许多人能够命令自己,但要做到服从自己还差得远哩!

5

拥有高贵灵魂的人如是希望:他们不愿白白得到任何东西,至少是生命。

群氓就愿意白白活着;而我们被赋予了生命的人——我们总在考虑,我们有什么最好的东西,回报给生命!

真的,这是高贵的言词,它说生命许诺我们的东西,我们就要——为了生命而保住这些东西!”

人不当在不该享乐的地方享乐。而且——人不应当渴望享乐!

享乐和无过错是最羞愧的东西:二者都不愿被人找到。人可以拥有它们——,然而,人更应该追求过错和痛苦!——

6

哦,我的弟兄们呀,头胎儿子◎总是牺牲品。可是现在,我们就是头胎儿子。

我们所有人都在秘密祭坛上流血,我们所有人都为祭奠古老的偶像而焚燃炙烤。

我们的菁华依旧年轻:这刺激那些陈旧的味觉。我们肉嫩,我们的皮是羔羊皮——我们怎能不刺激年迈的偶像祭司呢!

我们自己身上,还居住着这年迈的偶像祭司,他把我们的菁华烧烤成盛筵。唉,我的弟兄们,头胎儿子怎能不当祭品呢!但我们这类人希望如此:我爱那些不愿保存自己的人。我以全部的爱爱那些沉落者:因为他们正在过渡。——

7

要真实——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能做到的人,却并不愿意!那些好人最不能如此。

哦,这些好人呀!——好人从来不说真理;对于精神,如此好法是一种疾病。

这些好人让步,屈服,他们的内心鹦鹉学舌,在其深处服从别人:可是,服从的人,却从不服从自己!

凡被好人称做恶的东西,必须汇集一处,以便产生一种真理:哦,我的弟兄们,你们是否够恶,以便产生这种真理呢?

勇敢的冒险、长久的怀疑、残酷的否定、厌倦,切伤生命——凡此种种,汇集一处是多么罕见呀!但就从这类种子里——产生出真理!

迄今,一切知识都长在坏良心的旁边!你们这些求知者啊,替我砸烂这些陈旧的标牌吧!

8

摩水里打上木桩,河上架起木桥和栏杆:真的,谁都不会相信说这话的人了:“一切皆流。”

即使蠢人也会反驳他。“什么?”蠢人说,“一切皆流?木桩和栏杆不是在流水上方吗?”

“流水上方一切都是固定的,全部事实的价值,桥梁、概念,一切‘善’与‘恶’:这一切都是固定的!”——

当严冬,这河的驯服者来临,即使最机灵的人也学会怀疑了;真的,说这话的可不仅仅是蠢人:“一切不都应该——静止的吗?”

“根本上,一切都是静止的”——,这是一个地道的冬季教诲,萧条时节的好东西,对冬眠者和围炉烤火者也是莫大安慰。

“根本上,一切都是静止的”——:春风的说教却与之相左!

春风,这头公牛可不事耕作——一头发怒的公牛,一个破坏者,用愤怒的牛角破冰!而冰又——冲毁木桥!

哦,我的弟兄们,现在岂不是一切皆流了么?栏杆和木桥不都一古脑儿掉进河水里了么?谁还坚持什么“善”与“恶”呢?“我们也衰!我们也兴!春风劲吹!”哦,我的弟兄们,替我在大街小巷作如是说教吧!

9

有一种古老的疯狂,名曰善与恶。卜卦者和占星家周围迄今旋转着疯狂之轮。

人们曾相信卜卦者和占星家:所以,人们相信“一切均是命运:你应该这样,因为你必须这样!”

后来,人们又怀疑卜卦者和占星家了:所以,人们相信“一切皆自由:你可以这样,因为你想要这样!”

哦,我的弟兄们,关于星辰和未来,迄今只是臆测,并非真知:所以,关于善与恶,迄今也只是臆测,并非真知!

10

“你不应抢劫!你不应杀戮!”——人们曾把这类话当做神圣;人们在它面前屈膝,低头,脱鞋。

可我问你们: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过比这类神圣话语更厉害的强盗和杀手呢?

所有的生活中没有——抢劫和杀戮么?这类话语若被当做神圣,真理本身不就——被扼杀了么?

或者,过去对一切生命持反对和劝阻态度的东西,都被称为神圣,这是否是死的说教呢?——哦,我的弟兄们,替我砸烂这些陈腐的标牌!

11

我对过去一切的同情在于,我看见:它们悉遭转交,————转交给每代人的仁慈、才智和迷狂,过去所来的一切都曲解为他们的桥梁!

一个大暴君、一个可笑的怪物可能会出现,他可能用仁慈和不仁强逼过去的一切;直到它们变成他的桥梁、先兆、令驱和公鸡啼鸣。

另一种危险,也是我的另一种同情确是:出身群氓的人,只能忆及祖父——只到祖父一代,时间就停止了。

过去的一切就被这样移交:因为群氓有朝一日,群氓可能出来主宰,一切时代都将在浅水溺死。

哦,我的弟兄们,所以需要一种新的贵族,他是所有群氓和暴君的仇敌,他会在新标牌上新写上“高贵”一词。

这就需要许多高贵的人,有许多高贵的人,这样就有了贵族!或如我曾经在这一比喻中所言:“有诸神,但没有上帝,这才是神道!”

12

哦,我的弟兄们,我授你们为新贵族,并指示你们:我认为,你们要成为未来的创造者、育种者和播种者——

——真的,你们不要成为可以买到的贵族,正像小贩用黄金可以买到的那样:—切有价之物都少有价值。

令你们荣誉的,不是你们从何而来,而是你们向何处去!你们的意志和你们的双脚,决意超越自我——为你们带来新的荣誉!真的,你们曾侍奉某位君侯;这不会给你们带来荣誉——君侯算得了什么!或者,你们效力于现存的东西,成为它的堡垒,使其更加巩固[这也不会给你们带来荣誉]!

荣誉也不是这样,即便你们在宫廷里的这代人地位变高,学会了像彩色的红鹳一样长久立于浅池。

——因为能够站立是宫廷侍从的一种劳绩;他们都相信,属于死后的幸福是——允许坐下!——

荣誉也不会来自于一个被你们称之为神圣的精神,它把你们的先辈带进一个上帝许给之地,我不赞美那里:因为那里恶木,即十字架丛生,——这地方实在无足称道!——

——真的,不管这“神圣的精神”把它的骑士们引向何方,队伍中总是以山羊、鹅、脑子错综怪异的人(Kreuz-und Querköpfe)为前导!——

哦,我的弟兄们,你们作为贵族不应后顾,只可前瞻!你们是从所有的祖国和祖先国度中被逐出的人!

你们当爱你们的孩子们的国度:这爱让你们成为新贵族——这国度在遥远的海上,尚未被发现!我嘱咐你们乘帆船寻找它、寻找它!

你们是先辈的子嗣,你们应该在你们的孩子身上对此事加以补救:你们当如是拯救过去的一切!我把新的标牌挂在你们的上方!

13

“为什么活着?万事皆空!生活——这是徒耗精力,生话——这是燃烧自己而得不到温暖。”——

这类古代的胡诌一直被视为“智慧”;因为它古老而散发霉味,所以更被敬重。甚至腐朽也成为高贵。——

孩子们可以说:他们畏火,因为火曾烧灼他们!在智慧的古书里,孩子气可谓俯拾皆是。

“老说废话”的人怎么会说“废话”的坏话呢!必须堵住愚人的嘴巴!这些人入席时什么都不带,连好的饥饿也不带——却咒骂“万事皆空!”

哦,我的弟兄们,吃好喝好的确不是空洞的技艺!为我砸烂这些永不快乐之人的标牌吧!

14

“洁净者认为,一切皆是洁净。”——民众如是说。可我要对你们说:在猪猡看来;一切皆是猪猡!

所以,幻想者和垂头丧气的人,他们内心也是低垂,如是说教:“世界本身就是个肮脏的妖怪。”

因为这些人都有不洁的精神;尤其是那些失去平静和休息的人,除非他们从背后(hinten)看世界——这些信仰彼岸世界的人(die Hinterweltler)。

我要当面对这些人说,尽管很不中听:世界像人一样也有屁股(Hintern)——这的确是真的!

世间存在许多污秽物:这的确是真的!但也正因为这样,世界本身并非肮脏的妖怪!

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散发着恶臭,但智慧也夹杂其中:厌恶本身创造出翅膀,创造出测知源泉的力量!

精英也有某些可厌之处;精英也是必须被超越的!——

哦,我的弟兄们,世间的污秽物很多,但诸多智慧也夹杂其中!——

15

我听见虔诚的信仰彼世者向其良心说过这样的格言;真的,没有恶意和虚假——尽管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虚假和更恼火的事了。

“就让这世界随它去吧!别伸一根指头指责它!”

“谁要窒息、刺杀、切割和剥杀人们,就随他去吧:别伸一根指头指责他!由此你们还学会了回绝这个世界。”

“你自己的理性——你当自己将它扼住,令它窒息;因为这是这个世界上的一种理性,——由此你学会了回绝这个世界。”

打碎它,哦,弟兄们,替我砸烂虔诚者的这块陈旧标牌吧!粉碎咒世者的这些格言吧!

16

“谁学得多,谁就忘记一切强烈的贪求。”——时下人们在昏暗的里巷中相互耳语。

“智慧使人厌倦,这不——值得;你不该贪求!”——我发现这块新标牌悬挂在敞开的市场上。

为我砸碎它,哦,我的弟兄们,替我砸碎这块新的标牌吧!是厌世者、死亡说教者和狱吏挂起这块标牌:你们瞧,这也是在对人进行奴性说教啊!——

他们学得糟糕,学不到最好的东西,无论学什么,都学得过快过早:因为他们曾胡乱地饮食,便损伤了胃,——

——他们的精神便是一个损伤了的胃:它劝人们去死!真的,我的弟兄们,这思想便是一个胃啊!

生活是欢乐的源泉:可损伤之胃,这哀伤者之父,以它说话的人来看,所有泉水都有毒。

求知:对于具有雄狮般意志的人来说,这便是快乐!但谁感厌倦,谁就只是“被意愿”,受一切波浪的戏弄。

弱者这类人总如此:他们在自己的道路上失落了自我。而最终,他们的厌倦问道:“我们当初为何要走路呢?什么都一样!”

对这些人,这种说教很是悦耳:“什么都不值得!你们不当有意愿!”可这是一种奴性的说教啊。

哦,我的弟兄们,扎拉图斯特拉来了,对于一切厌倦于行的人,他是一股清新的呼啸之风;他还要让许多鼻子打喷嚏!

我的自由呼吸能穿透墙壁,进入监牢,进入被囚的精神!意愿使人解放:因为意志便是创造:我如是教导。你们应当只为创造而学习!

但你们首先要向我学习我的学习方法,那是好的学习!——谁有耳朵,就听着啊!

17

这里泊着一条船——它也许要渡过对面的大虚无中去。——可谁愿意登上这条“也许”呢?

你们当中无人肯上这死亡之船!你们怎肯当厌世者呢!

厌世者!你们甚至从未离弃大地啊!我发觉你们一直贪恋大地,爱恋着自己在大地上的疲倦!

你们的嘴没有白长——一种小的大地愿望还在嘴上停留!

眼中——不是飘浮着一丝云彩么,那不可忘却的大地之乐的云彩?

大地上有诸多优良的发明,有的实用,有的使人惬意:因此之故,当爱大地。

有林林总总如此美妙的发明,恰似女人的乳房:既有用又使人惬意。

你们,厌世者呀!你们,大地上的懒鬼呀!该用鞭子抽打你们!抽你们的双腿,让双腿振作!

因为:你们即使不是令大地厌倦的病人,不是委靡不振的恶棍,便是狡黯的懒兽,或是偷吃甜食的贪欢的懒猫。倘若你们不再想快乐地奔跑,你们就该——离开大地!

不要当无可救药之人的医生: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教导——你们就该离开大地!

但作一了结,比作一首新诗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所有的医生和诗人全都知道。——

18

哦,我的弟兄们,有些标牌由厌倦创造而成,有些标牌由懒惰创造而成:尽管它们说同样的话,却希望别人听出不同的意思。——

你们瞧这个忍受焦渴折磨的人!他离目标近在咫尺,却因为倦怠而固执地栖身尘土:这勇敢的人(Tapfere)啊!

因为倦怠,他对道路、人世、目标和自己打呵欠:他一步也不想再走,——这勇敢的人啊!

现在,烈日炙烤着他,狗在舔他的汗珠:但他依旧固执地躺着,甘受焦渴的折磨:——

——目标近在咫尺而甘受饥渴的折磨!真的,你们只好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提到他的天空——这个英雄啊!

但最好还是让他躺在原地吧,让睡眠,这抚慰者降下凄冷淅沥的雨,浇他吧:

任他躺着,直至他自己醒来——直至他自动弃绝一切厌倦,并领受厌倦的教诲!

只是,我的弟兄们,你们要吓走他身边潜行的懒狗和所有麇集漫游的害虫:——

所有“受过教育”的麇集漫游的害虫,它们都在津津有味地痛饮——英雄的汗水!——

19

我在我周围画了圆圈,还有神圣的界线,山势越高,随我攀登的人就越少:我用越来越神圣的群山构建了山脉。——

哦,我的弟兄们,不管你们跟我向何处攀登:请注意别让一条寄生虫与你们一道攀登!

寄生虫:这是一种蛆虫,爬行蜿蜒,想用你们患病的伤口角落喂肥自己。

这便是它的艺术:能猜出攀登的灵魂在何处会感到倦怠:在你们的怨恨、烦闷和敏感的羞愧中,它营筑令人恶心的巢穴。

在强者疲弱、高贵者柔软的地方——它营造它那令人恶心的巢穴:寄生虫寄居在伟人微恙的伤口。

所有存在者中,最高尚的一种是什么?最卑微的又是什么?寄生虫就是最卑微的那类;最高尚的一类养活了绝大多数的寄生虫。

最高尚的灵魂拥有最长的梯子,故能下到最深处:绝大多数寄生虫岂能不寄生于他们?

——最不可测度的灵魂,能在自身奔跑、迷路或漫游到最遥远的地方;最必需的灵魂,出于高兴突然闯入偶然之中:—— ——已经存在的灵魂,潜入变化之中;已经拥有的[灵魂],

想要进入意愿和期盼之中:——

——逃出自我的[灵魂],又在最遥远的范围内追上自我;最睿智的灵魂,愚蠢同它甜言蜜语:——

——最爱自己的[灵魂],万物俱在其中顺流或逆流,涨潮或落潮:——哦,最高等的灵魂怎能不拥有最坏的寄生虫呢?

20

哦,我的弟兄们,我残酷吗?可我还是要说:凡落下之物,就要再推一把!

当今的一切——坍塌了,衰败了:谁想维持它呢?可是,我——我还要推它一把!

你们体验过把石头一路滚下深渊的快乐吗?——当今的人们:你们瞧呀,他们怎样滚进我的深渊!

哦,我的弟兄们,我是更优秀表演者(Spieler)的前奏(Vorspiel)!一个榜样(Beispiel)!你们照我的榜样去做吧!

你们不教授他飞翔的人,我要你们教他——更快地坠落吧!——

21

我爱勇士:但这还不够,——还必须知道该对谁使用剑!更多的勇敢常常表现在,一个人能够自我克制,于是离开:以便保存自己,以对付更堪匹敌的敌人!

你们只应有值得憎恨之敌,而不应有不屑一顾之敌:你们必须为自己的敌人骄傲:我已如是教导过一回。

哦,我的朋友们,你们当为更堪匹敌的敌人而保存自己:因此,你们必须避开许多敌人。

——尤其要避开众多的流氓无赖,他们在你们耳边聒噪,说着民族和民众的话题。

保住你们的双眼,别被他们的赞成和反对意见所污!有诸多正义,诸多非正义:谁瞧着都发火。

朝里面看,朝里面刺杀——二者是一回事:所以,你们还是走进森林,让你们的剑安眠吧!

走你们的路吧!让民众和民族也走他们的路!——那真是黑暗之路,路上不现一丝希望的闪电之光!

就让小贩们统治吧,所有依旧闪耀小贩的——黄金之光的地方!国王的时代不再:眼下自诩为民众的人,不配享有国王。

你们瞧呀,这些民众所为与小贩无异:他们从每个垃圾堆里拾取最小的一点利益!

他们相互窥伺,他们相互攫取某些东西——他们把这叫做“美好的邻居情谊”。哦,幸福而久远的时代,那时,一个民族对自己说我要主宰——其他民族!”

因为,我的弟兄们:最优秀者应当统治,最优秀者也意欲统治!与此教诲不同的地方,那里——就缺乏最优秀者。

22

如果他们——白白得到面包,唉!那他们还叫喊什么呢!

他们的生计——便是他们真正的维系;他们可是度日维艰啊!这是些猛兽:他们的“工作”——也包括抢掠,他们的“酬劳”——也包括欺骗!他们是以度日维艰!

他们应当成为更好的猛兽,要更精致,更聪明,更像人:因为人是最佳的猛兽。

人已经掠取了所有动物的美德:所以,在所有动物中,人的日子过得最为艰难。

只有鸟类依然高于他。倘若人学会了飞,唉!那么他的掠夺欲会飞到——怎样的高处!

23

我希望男女如此:一个善于打仗能干,另一个善于生育,但二者皆善于以头和脚舞蹈。

在我们,一天之中,若不舞蹈一次,那日子算是虚度了!凡是带不来一点欢笑的真理,我们都称之为虚假的真理。

24

你们的婚姻:留心呵,别弄成一种糟糕的结合!你们结合过于匆忙:由此酿成——婚姻破裂。

但纵使婚姻破裂,也好过婚姻的扭曲和欺骗!——一个妇女对我说:“我确实破坏了婚姻,但首先是婚姻破坏了”我!”我发觉,怨偶总是最有复仇心的仇家:他们原本不肯独自奔走,却使整个世界付出了牺牲。

因此,我希望真诚的人相互说:“我们相爱:让我们注意保持互爱吧!要不,我们的誓约只是个错误么?

——请给我们一个期限和一个小婚姻,看看我们是否适合伟大的婚姻!俩人相伴,这总是大事呀!”

我如是建议所有真诚的人;倘若我做另外的建议和说法,那么,我对超人的爱、对未来一切的爱都成了什么!

不仅要培植你们,而且要向高处[培植]——哦,我的弟兄们,让婚姻的花园帮助你们吧!

25

看呀,由于了解古代源头而变得智慧的人,最终定要寻求未来的源泉和新的源头。——

哦,我的弟兄们,不用太久,就会产生新的民族,新的源泉将潺潺流进新的深渊。

由于地震——堵塞了许多井泉,造成许多人深受焦渴的煎熬:但也把种种内部力量和隐秘之物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地震开掘了新的源泉。古老民族的地震中,迸涌出新的源泉。

谁这样呼喊:“瞧,这里有一口为焦渴者创设的井,有一颗为渴望者着想的心,有一种要创造工具的意志”:——那么,他的周围就会聚成一个民族,此即:许多尝试者。

谁有能力发号施令,谁就必须服从——这就是这里的尝试!唉!多么漫长的寻求、猜谜、误测、学习和新的尝试啊!人类社会:是一种尝试,我如是教导——一种漫长的寻求:它寻求发布命令的人!——

——一种尝验,哦,我的弟兄们!但没有“契约”!砸碎吧,

替我砸碎那些心慈手软者和参半者的这种言论吧!

26

哦,我的弟兄们!所有人类未来的最大危险,潜伏在什么人身上?不是在那些好人和正义者身上么?——

——这些人心里这么感觉,也这么说:“我们已经知道,何为善,何为正义,我们也具备这些;却苦了还在这方面摸索的人啊!”

不管恶人能造成何种损害:但好人造成的损害最为严重。不管谤世者能造成何种损害:但善人造成的损害最为严重。哦,我的弟兄们,从前有一个人窥见了好人和正义者的内心,他说:“这些人都是法利赛人。”但人们不理解他。

好人和正义者本身就不理解他:他们的思想禁锢在良心里。好人的愚昧真是深不可测的聪明。

但这是真理:好人必定是法利赛人——他们别无选择!

好人必定把发明自己道德的人钉上十字架!这就是真理!还有第二个人发现了好人和正义者的国土、心和大地:正是他问道:“他们最痛恨谁?”

他们最痛恨创造者:那砸烂陈旧标牌和价值的破坏者——他们称之为罪犯。

因为善人——他们不能够创造:他们一直是终结的端绪:——

——他们把在新标牌上写上新价值的人钉上十字架,他们为了自己而牺牲了未来,——他们把所有的人类未来钉上十字架!

好人——他们一直是终结的端绪。——

27

哦,我的弟兄们,你们理解这话吗?就是我曾说过的“最后的人”?——

所有人类未来的最大危险,潜伏在哪些人身上?不是在那些好人和正义者身上么?

砸碎吧,替我砸碎这些好人和正义者吧!——哦,我的弟兄们,你们理解这话吗?

28

你们在逃离我吗?你们害怕了吗?你们因这话而战栗吗?哦,弟兄们,当我叫你们砸烂好人以及好人的标牌时:我才把人类载上船,航行在他们的高海(seine hohe See)上。

这时人才遇见大惊惧,大视角,大疾病,大呕吐,大晕船。

好人教给你们虚假的海岸线,虚假的安全感;你们诞生在好人的谎言中,并受到爱护。—切无不受好人的彻底诓骗和歪曲。

发现“人”这块土地的人,也发现了“人类未来”这块土地。现在,你们当做我的航海家(Seefahrer),勇敢而且坚忍!

哦,我的弟兄们,及时直立而行吧,学会直立而行吧!大海汹涌:许多人又从你们那里重受激励。

大海汹涌:海中万物俱备。好啊!前进啊!你们这些老海员(Seemann)的内心呀!

祖国算什么!我们的舵要转向那里,我们孩子的国度!去那里吧,我们伟大的渴望比大海还要汹涌澎湃!——

29

“你为何这般坚硬!”——厨房里的煤炭对金刚石说:“我们不是近亲么?”——

为何如此柔软?哦,我的弟兄们,我这样问你们:你们不是——我的弟兄么?

为何如此柔软,如此躲避和让步?你们心中为何有这么多的否定?你们的眼神中为何只有那么少的命运在闪光?

倘若你们不愿掌握命运,不愿做不屈不挠的人:你们怎能与我一道——胜利呢?

倘若你们的坚硬不愿释放闪电、不愿淘汰和粉碎:你们怎能有一天与我一道——创造呢?

创造者都很强硬。你们把手扪在千载的年华上,犹如扪在蜡上,这必然使你们感到幸福,——

——幸福啊,在千载的意志上写字,宛如在青铜上书写,——比青铜还坚硬,比青铜还高贵。只有最高贵的才能彻底坚硬。

哦,我的弟兄们,我把这块新标牌挂在你们的上方:变强硬吧!

30

啊,你,我的意志!你,一切困难的转折点!你,我的必需!请免除我的一切小胜利吧!

你,我灵魂的安排,我把你叫做命运!你在我的内里!你在我之上!为了一个伟大的命运,请保存我吧!

我的意志啊,为了你的最后胜利,请把你的伟大保留到最后吧——使你在你的胜利之中依旧坚强!唉,谁不拜倒于自己的胜利呢!

唉,在那令人陶醉的迷蒙中,谁的眼睛不会昏暗呢!唉,谁的双脚不在胜利中踉跄,忘记——如何站立呢!——

——但愿有一天,我会在伟大的正午做好准备,并且成熟:像灼热的矿石,像孕育闪电的乌云,像膨胀的乳房一样做好准备并且成熟,

——为我自己、为我至为隐蔽的意志做好准备:像箭弓热望它的箭矢,像箭矢热望它的星辰:——

——一粒星辰,在它的正午做好准备,并且成熟,炽热,被射穿,为箭矢飞向太阳的毁灭而感到幸福:——

——一个太阳本身,一个坚强的太阳意志,做好在胜利中毁灭的准备!

哦,意志啊,一切困难的转折点,你是我的必需!为了一场伟大的胜利,请保存我吧!——

初愈者

1

扎拉图斯特拉返回洞穴后不久,一日早晨,他像疯子一样从睡榻上一跃而起,大喊大叫,声音吓人,其表情似乎表明还有某人睡在床上,不肯起身;扎拉图斯特拉的嗓音雷动,令他的动物惊恐地跑来,而与他邻近的洞穴和隐身处,所有的小动物纷纷逃走了——或飞、或振翅、或爬、或跳,端赖它们有怎样的脚,怎样的翅膀。扎拉图斯特拉却说出这番话:

起来,深不可测的思想啊,从我的深渊里起来吧!我是你的雄鸡和拂晓,你这久睡不醒的蠕虫啊:起来!起来!我的啼鸣该把你唤醒了!

打开你耳朵的锁链,听啊!因为我要听听你的!起来!起来!这儿的雷霆足以让坟墓听到了!

抹去你眼中的睡意,抹去一切痴愚和盲目!还要用你的眼睛听我说话:我的声音是医治天生盲人的良药。

如果你醒了,就当永远给我醒着。把曾祖母们从睡中唤醒,然后我又叫她们——重新睡去,这可不是我的方式!

你活动着,伸展着肢体,喉咙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起来!起来!别呼噜呼噜啦——你该对我说话!扎拉图斯特拉,这不信神的人在呼唤你!

我,扎拉图斯特拉,生活的代言人,痛苦的代言人,循环和轮回的代言人——我呼唤你呀,我最深不可测的思想哟!

祝福我吧!你来了——我听见你来了!我的深处在说话了,我把我的最后的深渊曝于光明!

祝福我吧!过来!把手伸给我————哈!把手给我!

哈哈!可恶,可恶,可恶——我苦啊!

2

扎拉图斯特拉刚刚说完,就一头栽下,久久躺着,像死人一般。当他恢复神智,但见他面色煞白,浑身战栗,仍旧躺着,长久不欲饮食。这情形持续了七天;他的动物们全都守护在侧,不分昼夜,只有鹰飞出取食。它取来或掠夺来的东西,都放在扎拉图斯特拉的睡榻上:这样,扎拉图斯特拉就躺在黄色、红色的浆果,葡萄、玫瑰色的苹果、香味扑鼻的草本植物和五针松叶球中间。他的脚边放着两只羔羊,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牧人那里夺来。

七天后,扎拉图斯特拉终于从睡榻上坐起来了,拿了一只玫瑰色苹果闻了闻,清香馥郁。他的动物们都认为,与他谈话的时候到了。

“哦,扎拉图斯特拉,”它们说,“你这样躺了七天,总是闭着沉重的双眼:你不想终于重又站立吗?

走出你的洞穴吧:世界像一个花园在等待你。风儿带着浓烈的芳香同你嬉戏;所有的小溪愿意随你潺流。

自从你独处七天以来,万物都渴盼着你,——走出你的洞穴吧!万物都愿当你的医生!

你又获得一种新知了吧,辛酸而沉重的新知?你像发酵面团一般躺着,你的灵魂上升,超越了灵魂的一切界限。——”

——哦,我的动物,扎拉图斯特拉答道,你们就这样闲聊下去吧,让我听听!你们的闲聊使我神清气爽:哪里在闲聊,哪里的世界对我即如花园。

这里的谈话和声音多可爱啊:谈话和声音不就是永远分隔者之间的彩虹和表象之桥吗?

每个灵魂都有一个特殊的世界;对每个灵魂来说,任何别的灵魂都是一个彼岸世界。

在酷似之物间,表象最易行骗:因为最小的缝隙却是最难架桥。

对于我——怎有一个我外之我呢?没有外我!但我们听到所有的声音,却把这忘记了;我们忘记了,这多么可爱呀!

事物不是都被赠给了名号和声音,人类不就靠事物而精神振奋么?说话是一种美丽的愚蠢:人一面说话,一面在万物之上舞蹈。

一切言语,一切声音的欺骗,这多么可爱呀!我们的爱随着声音在彩虹上舞蹈。——

“哦,扎拉图斯特拉,”动物们接着说,“像我们一样思考的人认为,万物自己舞蹈:它们出来,彼此握手,欢笑,逃走——复又回来。

万物离去,万物复归;存在之轮永恒运转。万物亡逝,万物复生,存在之年永远奔走。

万物破碎,万物新合;存在的同一屋宇永远自我构建。万物分离,万物复聚,存在之环永远保持自我。

存在开始于每个瞬间:‘彼地’之球围着每个‘此地’转动。到处都是中心。永恒之路蜿蜒曲折。”——

——哦,你们这些花脸丑角(Schalks-Narren)和手风琴啊!

扎拉图斯特拉回答,并再次微笑,你们怎能详知,这七天之内必定完成的事呢:——

——那怪物怎样爬进我的喉咙,令我窒息!我咬下它的头,吐了出去。

而你们——你们因此创作了一首古琴曲吗?现在,我躺在这里,咬和吐使我仍很疲倦,自我拯救令我仍在病中。

你们就坐视这一切吗?哦,我的动物们,你们也很残忍吗?像人一样,你们只想冷眼旁观我的巨痛吗?人是残酷至极的动物。

观看悲剧、斗牛和十字架酷刑,迄今仍是大地上最使人开心之事。当人发明了地狱,瞧,地狱便是人在大地上的天堂。

伟人痛得叫喊之时——:小人就飞奔而去;并伸出贪欲的舌头。可他还把这叫做他的“同情”。

小人,尤其是诗人——多么热衷于用文字抱怨人生呀!好好听吧,可别听漏了抱怨中的快乐啊!

这类抱怨生活的人:生活朝他们一眨眼,便将其征服。“你爱我吗?”这厚颜无耻者说,“等等吧,我还没有工夫理你呢。”

人是对付自己最残酷的动物;凡自称“原罪者”、“背负十字架者”和“忏悔者”的人,你们可别听漏了那混杂在悲诉和抱怨中的快乐!

至于我本人——要当一个控诉人类的人么?唉,我的动物们,我至今只学到这一点:人类的至恶对于他们的至善而言,不可或缺,——-

——对于至高的创造者,极恶是他的至善的力量,至坚的岩石;人类因此不得不变得更善,并且更恶:——

倒不是因为,我曾被绑缚在这个刑讯木桩上,我才知道:人是恶的——而是,从未有人像我这样呼喊过:

“啊,人的极恶是渺小的!啊,人的至善也是渺小的!”

对人的极大厌恶——这令我窒息,它爬进我的咽喉:正如卜卦者的预言:“一切皆同,什么都不值得,知识使人窒息。”

一种漫长的薄暮跛行到我的面前,一种极度倦怠和迷醉的悲哀,它打着呵欠对我说。

“你所厌倦的人,亦即小人,他们永远轮回。”——我的悲哀如是打着呵欠,拖着残腿,未能安眠。

在我看来,人类的大地变成了洞穴,胸膛坍塌,一切活人都成了腐尸、骨骸和霉烂的过去。

我的悲叹坐在所有的人类坟墓上,再难站立;我的悲叹和发问昼夜悲诉、哽咽、咬啮和哀泣:

——“唉,人类永远轮回!小人也永远轮回!”

我曾见过赤裸裸的最伟大之人和最渺小之人:他们二者极为相似——最伟大的人也太人性了!

最伟大的也太渺小!——这是我对人类的厌恶!最渺小的也要永恒轮回!——这是我对一切存在的厌恶!

唉,恶心!恶心!恶心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并且悲叹战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疾病。他的动物们这时不让他再往下说了。

“你这初愈者,别说啦!”——他的动物们这样回答他,“走出去吧,世界像一座花园在等待你哩。

出去吧,到玫瑰、蜜蜂和鸽群那里去吧!尤其要到善歌的鸟类那里去:以便跟它们学会歌唱。

歌唱于初愈者相宜;健康的人才可以说话。即使健康的人想唱歌,他想唱的歌曲也与初愈者迥异。”

——“哦,你们这些花脸丑角和手风琴,给我闭嘴吧!”扎拉图斯特拉回答,笑对他的动物们。“你们怎能详知,我在这七天中为自己发现了怎样的安慰呢!

我必须再次歌唱——我发现了这种安慰和这样的痊愈,你们想由此创作一首古琴歌曲吗?”

“别说啦,”动物们又说,“你,初愈者,最好还是先准备一把古琴,新的古琴!

你瞧,扎拉图斯特拉,新歌需要新琴嘛。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唱吧,高声唱吧,用新曲治疗你的灵魂:你肩负着伟大的命运,无人有过的命运啊!

哦,扎拉图斯特拉,因为你的动物们都知道,你是谁,你必将为谁:瞧啊,你是永恒轮回的教师——,如今这便是你的命运!你肯定是这一教诲的第一个教师——伟大的命运,怎能不成为你最大的危险和疾病呢!

瞧,我们知道你的教导:万物永恒轮回,我们也在其中,我们业已无数次存在,万物与我们一样。

你教导说,有一个伟大的发展变化之年,有伟大之年的怪兽:它必然像沙漏一样,一再重新颠倒,以便重新漏下,漏完:——

——所以,这些年皆相似,无论最伟大之处还是最渺小之处,所以,我们在每一伟大之年也是相似的,无论是最伟大之处还是最渺小之处。

哦,扎拉图斯特拉,倘若你现在想死:看啊,我们也知道你将向自己怎样说话——但,你的动物请求你,现在还不要死去!

你将毫无惧色说话,甚至将因幸福而长舒一口气:因为你将抛却一种巨大的沉重和压抑,你,最坚忍的人啊!——‘我现在就死,而且消逝’,你将会说,‘我瞬间化为一种虚无。灵魂、肉体一并死去。

然而,我被缠绕在其中的因果纽带,又将轮回——它将再造我!我自属于永恒轮回的因果律。

我复返,与这个太阳、这大地,与这只鹰和这条蛇一道回来——但不是进入一种新的生命或更美好的生命,或相似的生命:

——我永远回到这相似和同一个生活,无论是最伟大之处还是最渺小之处,我将重新教授万物永远轮回的教诲——

——我将重说人间和人类那伟大正午的话语,将再次给人类宣讲超人。

我说着我的言语,我也因这言语而粉碎:我永恒的宿命如是希望——,我作为宣告者而沉落!

是时候了,沉落者要祝福自己了。如是——扎拉图斯特拉的沉落结束了。’”——

动物们说完就默不作声,等着扎拉图斯特拉对它们讲点什么:可扎拉图斯特拉并没有理会它们的沉默。他只是静静躺着,紧闭双眼,似已入眠,尽管未睡:他正同自己的灵魂对话。蛇和鹰发觉他如此静默,便尊重他周围巨大的宁静,小心退下。

论伟大的渴望

哦,我的灵魂呀,如同我教你说“曾经”和“从前”一样,我也教你说“今天”,教你跳超越一切此地、彼地和远处的轮舞。

哦,我的灵魂呀,我把你从一切角落拯救出来,掸掉你身上的尘土、蜘蛛和昏暗之光。

哦,我的灵魂呀,我洗刷掉你身上的小耻辱和边角的道德,说服你赤身裸体立于太阳的明眸之前。

我用名为“精神”的风暴,,吹过你汹涌的海面;我吹走所有的乌云,扼杀了名为“罪恶”的扼杀者。

哦,我的灵魂呀,我赋予你权利,正如风暴说“不”、恰似敞开的晴空说“是”的权利:你像光一样静立,并穿行于否定的风暴之中。

哦,我的灵魂呀,我把驾驭已经创造出的和尚未创造出的事物的自由,交还给你:谁能像你那样,了解未来者的极度快乐呢?

哦,我的灵魂呀,我教你蔑视,这蔑视并非如虫噬一般出现,而是一种伟大的爱的蔑视,它最蔑视的地方恰是它最爱的地方。

哦,我的灵魂呀,我教你这样去说服,以至于你以理由说服了自己:正如太阳说服大海向太阳的高处奔涌。

哦,我的灵魂呀,我去掉你身上的一切服从、卑躬屈膝和逢言必称的主宰;我给你取名为“困难的转折点”和“命运”。

哦,我的命运呀,我给你取新的名字,给你彩色的玩具,我叫你“命运”、“无穷的范围”、“时间的脐带”和“蔚蓝的天穹”。

哦,我的灵魂呀,我把一切智慧、一切新的葡萄酒交给你的大地啜饮,还有智慧那所有不可思议的古老而性烈的葡萄酒。

哦,我的灵魂呀,我把每缕阳光、每次黑夜、每种沉默和每一渴望,一并浇到你的身上——于是你像一株葡萄树而为我生长。

哦,我的灵魂呀,你如此丰富、如此沉重地站在那里,一株葡萄树,乳房膨胀,结满褐色的金葡萄,——

——你受本身幸福的重压,因过度丰裕而有所期待,又对自己的期待感到羞愧。

哦,我的灵魂呀,任何地方都不存在比你更具有爱、更包容、更加宽广的灵魂了!未来和过去二者的交汇,在哪里有你这里那样紧密呢?

哦,我的灵魂呀,我什么都给你了,因为你,我已两手空空——现在!现在你微笑而满怀忧伤地对我说;“我们中谁当感谢谁呢?——

——给予者不是要感谢接受者的接受么?馈赠不是一种必需么?接受不是——怜悯么?”

哦,我的灵魂呀,我明白你忧郁的微笑了:你过于富足(Über-Reichtum),这本身就摊开了渴望的双手!

你的丰富望过咆哮的大海,寻求着,期待着;过于丰富(Über-Fülle)的渴望,从你微笑的、天空般的视野向外注视!

真的,哦,我的灵魂呀!谁看见你的微笑而不泪水涟涟呢?因为你的微笑太有善意(Über-Güte),连天使也要泪水涟涟。

正是你的善意和过多的善意,它们不愿悲诉和哭泣:然而,哦,我的灵魂呀,你的微笑却渴盼眼泪,你颤抖的嘴唇却渴盼呜咽。

“所有的哭泣不是悲诉么?所有的悲诉不是谴责么?”你如是自语,所以你,哦,我的灵魂哟,才宁愿微笑,而不愿倾出你的痛苦

——不用迸涌的泪水倾出你因丰富而有的全部痛苦,因葡萄树对采摘者及其采摘剪刀的所有盼望而生的全部痛苦!

倘若你不想哭泣,不想哭出你那紫色的忧伤,那你就必须歌唱,哦,我的灵魂呀!——瞧,我自己微笑了,我要预先告诉你:

——你当歌唱,唱出怒号的颂歌,直至所有的大海平静,倾听你的渴望,——

——直到小舟漂过平静的、渴望的大海,这小舟是金色的奇迹,一切好的、坏的和奇异的东西,都围着它的黄金跳跃:————还有许多大小动物,以及生有轻捷而奇异之足故能在青紫色小径上奔跑的动物,——

——奔向至这个金色的奇迹,自由意志的小舟,奔向小舟的主人:采摘葡萄者,他手拿金刚石质的剪刀正在等待,————哦,我的灵魂呀,解救你的那个伟人籍籍无名————

只有未来之歌方能发现他的名字!真的,你的呼吸巳经散发未来之歌的醇香了,——

——你散发炽热,已入梦乡,已在焦渴地痛饮一切深沉的、鸣响的安慰之泉,你的忧伤已憩息在未来颂歌的幸福中!——哦,我的灵魂呀,现在我把一切都给你了,包括我最后的东西,因为你,我所有的手都已空无:——我嘱你歌唱,瞧,这就是我最后的赠礼!

我嘱你唱歌,现在你说,你说呀:现在,我们当中谁——应该感谢谁呢?——但你最好还是:为我歌唱,唱吧,哦,我的灵魂呀!让我感谢你!——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另一首舞蹈之歌

1

“哦,生命呀,我最近凝视过你的眼睛,我看见黄金在你的夜眼中闪耀,我的心因欢乐而停止跳动:

——我看见一条金色的小舟,在夜间的水域闪光,这摇曳的金色小舟下沉浸水,又像在招手示意!

你朝我正狂舞的脚投来一瞥,这摇曳的一瞥发笑询问,又令人融融:

你用小手只消摇动小鼓两次——我的脚就摇摆起,意欲狂舞。——

我的脚后跟腾起,脚趾在聆听,以便理解你的意思:舞蹈者也把自己的耳朵安在——脚趾上!

我向你跳跃:你被这跳跃惊吓后退;,你那逃避的、飘飞的头发,像舌头一样舔到我了!

我从你的身边、从你的蛇群跳开:这时你已站立,半转身,眼里充满渴望。

你用曲折的目光——教给我曲折之路;在曲折之路上,我的脚学会了——狡诈!

我害怕你靠近,而喜你远离;你的逃遁引诱了我,你的寻求却让我止步——我受苦,但我怎不甘愿为你受苦呢!

你的冷峻使人燃烧,你的仇恨产生诱惑,你的逃遁系缚人心,你的嘲讽——使人感动:

——谁不恨你呢!你这伟大的束缚者,纠缠者、诱惑者、寻求者、发现者啊!谁不爱你呢,你这无辜者、焦躁者、暴戾者、眼神童真的女罪人啊!

你现在要把我引向何方,你这典型者和狂放者呀!你现在又再次避我,你这甜美的顽童和不知感谢者啊!

我追随你而舞蹈,追随你模糊的足迹。你在何方?把手伸给我吧!一个手指头也行!

这儿是洞穴和丛林:我们要迷路了!——停!站着别动!你没看见猫头鹰和蝙蝠呼啸飞过吗?

你这猫头鹰!你这蝙蝠!你要愚弄我吗?我们身处何地?你已从狗那里学会了狂吠和吼叫。

你爱对我龇着小白牙,凶恶的眼睛从卷曲的鬣毛下盯着我!这是越过坎坷不平的野地舞蹈:我是猎手——你愿做我的猎犬,还是愿做我的羚羊?

现在待在我身边!快,你凶恶的跳跃者!现在上去!越过去!——哎哟,我自己在跳跃时跌倒了!

你,狂放自负者(Übermut),哦,就这么瞧我躺在地上乞求怜悯?我喜欢同你——走一条更可爱的路!

——爱的道路,这路穿过幽静而色泽艳丽的丛林!或者走那条沿湖之路:湖中有金鱼游泳、舞蹈!

你现在疲倦了吧?那边有羊群和晚霞:若在牧羊人吹笛时睡去,岂不美妙?

你非常疲倦吧?来,我背你走,把手臂垂下!你要是口渴,——我倒有些解渴的东西,可你的嘴不要喝!——

——哦,这该死的灵敏之蛇和潜伏的女巫!你欲何往?我感到脸上有两块斑点和红疹,这是由于你手的触摸呀!

总做你的牧羊人,我真的厌倦了!你,女巫啊,我已给你唱过歌了,现在该你对我——叫喊了!

你当按照我鞭子的节拍为我舞蹈和叫喊!我没有忘记鞭子吧?——没有!”——

2

生命于是如此回答我,同时捂住自己秀美的耳朵:

“哦,扎拉图斯特拉!别这样可怕地甩着你的皮鞭!你也知道:噪音杀害思想啊——刚才我正产生了如此温柔的思想。

我们俩是永不为善、也永不作恶的真正伙伴。在善与恶的彼岸,我们找到了我们的岛屿和绿茵草地——只有我们俩!所以,我们必须彼此善待才是!

我们彼此也并不彻底(von Grund aus)相爱么——,即便没有彻底相爱,就必须互相怨恨么?

我善待你,常常太好,你是知道的:这原因(der Grund)是,我十分钦羡你的智慧。啊,智慧,这个老朽而疯癫的愚妇啊!

倘若你的智慧有朝一日离开你,啊!我的爱也就从你那里急急逃开。”

生命若有所思,后顾环视,然后小声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对我不够忠实!

你早就不爱我了,根本不像你所说的那样;我知道,你正在想,你不久就要离开我。

有一口古老的洪钟很沉重,很沉重:夜间,钟声会传到你的洞穴:——

——当你在午夜听到报时的钟声,你就在12点和1点钟之间想到——

——你想到,哦,扎拉图斯特拉,我知道,你想不久就要离幵我!”

“是的,”我迟疑地回答,“你也知道这——”我对她耳语,她的耳际散乱着发黄的愚蠢垂发。

“你知道这,哦,扎拉图斯特拉?别人都不知道呢。————”

我们相互凝视,又朝绿茵草地看过去,清凉的黄昏在草地上降临,我们相对而泣。——在我,那时生命比我的一切智慧更可爱。——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3

一!

哦,人啊!请注意!

两!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三!

“我睡了,我睡了——

四!

我从深沉的梦中醒来:——

五!

世界深沉,

六!

比白昼想象的还要深沉。

七!

深沉是它的痛苦——

八!

快乐——仍比内心的痛苦深沉:

九!

痛苦说:走开吧!

十!

一切欢乐却希望永恒——

十一!

——希望深沉的、深沉的永恒!”

十二!

七个印章

(或曰:“是”和“阿门”之歌)

1

倘若我是卜卦者,充满卜卦的精神,漫游在两海之间的高高山脊,

——像浓云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漫游,——敌视郁热的低洼地,还有一切倦怠和生死两难的东西:

黝黑的胸膛准备释放闪电和拯救的光束,孕育着说“是!”、孕育着对“是!”而笑的闪电,准备释放卜卦者的闪电光束:————如是的孕育者,真幸福啊!真的,谁想点燃未来的灯光,谁就必须像大雷雨长期眷顾崖畔!——

哦,我怎能不热望永恒,怎能不热望那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喊,永恒!

2

当我的愤怒轰开坟墓,挪动界碑,被砸烂的旧标牌滚入陡峭的深渊:

当我的嘲笑吹散了发霉的话语,我像一把扫帚来到十字架蝴蛛面前,对于陈腐发霉的墓穴,我是阵扫荡的狂风:

当我快乐地坐在埋葬古代诸神的地方,为世界祝福,怀着对世界的爱坐在唾骂世界的古人的纪念碑旁:——

——即便教堂和神墓我也爱,只要天空以纯洁的眼光从它们破碎的屋顶俯视;我愿像青草和红罂粟一样,坐于教堂的废墟——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怎能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3

来自天空的必然迫使种种偶然跳着星形轮舞,当如此必然和一种创造的气息,向我拂来一阵清风时:

创造性闪电的欢笑身后,恭顺地跟随着长久而轰隆的行为雷霆,当我与这种欢笑一起欢笑时:

当我在大地的神的桌子上与诸神掷色游戏,使大地震动、破裂并喷出火流时:——

——因为大地便是神的桌子,创造性的新话语和诸神掷色令它颤抖:——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怎能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4

散发着泡沫的混合香料罐中,均匀地混合万物:当我从这罐中啜饮一口:

当我的手把最远者浇铸成最近者,把烈火浇铸成思想,把快乐浇铸成痛苦,把极恶浇铸成至善:

当我自身是拯救之盐中的一粒,正是盐令万物在混合罐中均匀混合:——

——因为有一种盐可连接善恶,甚至使极恶也有价值,即变成香料,成为最终的泡沫。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5

当我喜爱大海和所有与大海相类之物,而最喜爱的,莫过于大海对我愤然抵抗时:

当我内心萌发寻求的兴致,驱我扬帆寻觅尚未发现之物时,当我的兴致中又有航海者的兴致:

当我的欢悦高呼:“海岸消失了——现在,最后的锁链从我身上抖落了,——

——无边无际者在我周围唯哮,时间和空间在远处向我闪光,好啊!妙啊!古老的心啊!”——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喊,永恒!

6

当我的道德是舞蹈者的道德,我常常舞动双脚,在黄金翡翠的狂喜中跳跃:

当我的恶是一种欢笑的恶,安于玫瑰花山坡和百合花丛:——因为一切恶都麇集笑中,可是它们却藉自身的幸福,被判为无罪,并且神圣:——

当我的开始和终结(mein A und O)是使一切沉重者轻盈,一切肉体变成舞蹈者,一切思想变成飞鸟:真的,这就是我的开始和终结!——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7

当我在自己的上方张开宁静的天穹,鼓振自己的羽翼,飞翔在自己的天空:

当我在深沉的光明远方游泳、嬉戏,当飞鸟的智慧莅临我的自由:——

——飞鸟的智慧如是说:“你瞧,没有上,没有下!把你自己向四处抛投,拋出去,抛回来,你,轻盈的人啊!你歌唱呀!别再说话!

——所有言语不都是为沉重之人而发吗?在轻盈之人看来,所有言语岂非谎言!你歌唱呀!别再说话!”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噢,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第四卷

唉,世间还有什么比同情者的愚蠢更愚蠢的呢?世间还有什么比同情者的愚蠢更能招致痛苦的呢?

所有的爱者多么痛苦,他们的高度还未超出他们的同情!

魔鬼曾对我如是说:“上帝也有自己的地狱,那便是他对人类的爱。”

最近我却听见他对我说:“上帝死了;其死因就是他对人类的同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卷,“论同情者”

蜂蜜祭品

——又有许多岁月掠过扎拉图斯特拉的灵魂,他竟未留意;他也已一头霜发。

有一天,他坐在洞穴的一块石头上,向外静观——,那里视

线可以越过蜿蜒的深谷,眺望大海,——这时,他的动物们在他的周围徘徊,显得若有所思,终于站到他面前。

“哦,扎拉图斯特拉,”它们说,“你向外远眺你的幸福吧?”——“幸福算什么!”他回答,“我早就不再追求幸福了,而追求我的事业。”——“哦,扎拉图斯特拉,”动物又说,“你说这话时,是一个拥有太多幸福的人的口吻。你不是躺在一个天蓝色的幸福之湖里吗?”

——“你们这些花脸丑角呀,”扎拉图斯特拉回答并微笑,“你们选择这个比喻多妙!可你们也知道,我的幸福沉重,不是潺湲的流泉:它逼迫我,不愿离开我,一如融化的沥青。”

动物们重又陷入沉思,徘徊于他的四周,复又站于他的面前。“哦,扎拉图斯特拉——”它们说,“正因为如此,你才愈益发黄发黑,头发花白,如同亚麻?可是瞧,你坐在沥青里了!”——“你们说什么呀,我的动物们,”扎拉图斯特拉一面说一面笑,“真的,当我说沥青时,就是背后牢骚。我的情况好比成熟的水果。我的血管里有蜂蜜,它使我的血液变稠,使我的灵魂更加宁静。”——“可能是这样,哦,扎拉图斯特拉,”动物们回答,挤到他的身边,“你今天不想登临高山吗?今天空气纯净,比任何时候都能看到世上更多的东西。”——“是的,我的动物们,”他回答,“你们猜透了我的心思(Herz):我今天要登上一座高山!可我要请你们张罗,为我在山上准备好蜂蜜,黄的、白的、优质的、冰冷的蜂房金蜜。你们也知道,我要在山上制造蜂蜜祭品。”扎拉图斯特拉来到山顶,就把陪同他上山的动物打发回去,这时,他发觉独自一人在此——乃抒心大笑,举目四顾,如是说:

我提到祭品和蜂蜜祭品,这只是我说话的一种诡计,真的,一种实用的愚蠢!比起在隐士洞穴里和隐士家畜前,我在这里说话更自由。

什么祭献啊!我得到的赠品,全被我浪费,我是个千手浪费者:我怎能把这——称为祭献呢!

我希求蜂蜜,其实是希求钓饵、甜汁和甜粘胶,狗熊和怏怏不乐的奇异凶鸟才垂涎这些东西:

——我如同猎手和渔夫必定希求的那样,希求最佳的钓饵。因为,倘若世界昏暗的动物森林,是所有野性猎人的乐园,那么,我就觉得,它更像幽深而丰富的大海。

——一面满是五彩斑斓的鱼虾之海,就是诸神也馋涎欲滴,

要成为海滨的渔夫和撒网者:世界多么富有,富有大大小小的神奇之物!

尤其这人类的世界,人类的海——我向它甩出金色的钓竿,并说:请张开吧,你,人类的深渊!

张开吧,把你的鱼和闪光的虾掷给我吧!今天,我用最好的钓饵钓到最神奇的人鱼!

——我把我的幸福本身掷到所有浩瀚和遥远的地方,从日出、正午到日落,看是否有许多人鱼学会咬我的幸福之钩,学会在上面活蹦乱跳。

直到它们咬了我那隐藏的钓钩,不得不来到我的高处,这样,所有垂钓人鱼的人之中,最恶毒的一位才会钓到那些色泽最绚丽的深渊之鱼。

根本上,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拉起[钓竿],拉近,向上拉,拉上来,我就是拉拽者、培育者和管教的大师,当时我没有白对自己说:“成为你所是的那种人吧!”

但愿现在有人要向上来到我的高处:因为我还等待着某些迹象,表明我落下的时刻已到;现在,我还不能下到人群中去,虽则我不得不去。

所以,我在高山上等待,狡黯而嘲讽地等待,我不是不忍耐的人,也不是忍耐的人,而是一个忘记了忍耐的人——因为他不再“忍耐”。

我的命运为此而给了我时间:它忘记我了吗?或者,它在树荫下,坐于巨石,捕捉苍蝇?

真的,我在山上善待我的永恒命运,因为它不催逼我,给我时间玩笑、行恶:所以,我今天登上这座高山垂钓。

有人在高山上钓过鱼么?即便我在高山上的所想所为是一种愚行:但总好过在山下因等待而变得死板、变绿变黄——

——有人因等待而变成做作的暴怒者,变成来自群山的神圣的怒号之风,成为一个不能忍耐的人,向山谷下呐喊你们听着,要不我用上帝的鞭子抽你们!”

我并不因此怨恨这类暴怒者:我觉得他们太可笑!他们必定是不能忍耐了,这些喧闹的大鼓,他们要么今天发言,要么永远沉默!

但我和我的命运——我们不为“今天”说,我们也不为“永不”说:我们有的是耐性、时间和过于充裕的时间说话。因为那个人终有一日必然会来,怎会过而不留。

谁必然会来呢?我们伟大的“哈查尔”,此乃我们伟大而遥远的人类王国,扎拉图斯特拉的千年王国—— ——

这“遥远”有多远?这与我何干!我并不因此不能确信——我的双脚可紧紧站在这块土地上,

——站在永恒的土地上,坚硬的原始石头上,站在最高最坚硬的原始山脉上,所有的风都吹向这里,犹如天气的分界线,风儿问道,在何方?从何来?向何去?

在这里,我那光明而健康的恶在笑,在笑!从高山扔下你那闪烁的嘲讽哄笑吧!用你的闪烁为我诱惑最美的人鱼吧!

在所有的大海中属于我的东西,万物中靠近我、为我而存在的东西——我要把它们钓出来,把它们带到我的高处:我,渔夫中的极恶者,为此而等待。

甩出去,甩出去,我的钓钩!入水,下沉,我幸运的钓饵!我心中的蜂蜜,滴下你甘甜的汁液!钩吧,我的钓钩,请钩住所有黑色的忧郁之腹!

朝外看,朝外看,我的眼睛!哦,我周围那么多大海呀,那么朦胧的人类未来啊!我的上方——何等绯红的宁静!何等晴朗的沉默!

困境中的呼喊

翌日,扎拉图斯特拉又坐在洞穴的石头上,他的动物们在外面的世界四处漫游,求得新的食物——还有新的蜂蜜:原有的蜂蜜,就连最后一滴,也都被扎拉图斯特拉挥霍掉了。他这么坐着,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在大地上画自己的身影,并若有所思,真的,不是思考他和他的影子——蓦然,他被吓成一团:因为他看见自己影子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影子。他急忙四顾,起身,发现那个卜卦者站在身边,就是当时在他桌上吃喝过的那位,便是宣布极度厌倦的人,他教导人们说:“万事皆同,什么都不值得,世界毫无意义,知识使我窒息。”但这段时间以来,此人容颜已改;

当扎拉图斯特拉直视他的眼睛,心里不觉一怔:许多恶的宣告和死灰色的闪电滑过这张面孔。

卜卦者察觉到扎拉图斯特拉的内心活动,用手擦了擦脸,仿佛要将脸拭去,扎拉图斯特拉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两人沉默一阵后,重又活跃,起来接着握手,表示彼此要重新认识。

“欢迎你,”扎拉图斯特拉说,“你是宣布极度厌倦的卜卦者,你没有白做一回我同桌的食客和宾朋呀。今天,你也在我这里吃点喝点吧,请原谅一个快乐的老翁将与你同席!”——“快乐的老翁?”卜卦者回答道,他摇了摇头,“不管你是谁或者要成为什么人,哦,扎拉图斯特拉,但你在山上总是盘桓太久——不久后,你的小舟就不会再停在这干燥之地了!”——“我不也坐在干燥的地方吗?”——扎拉图斯特拉笑着问。——“你的山峰四周的波涛”,卜卦者回答道,“在升高,升高,这伟大的困境(Not)和忧伤的波涛:马上就会推升你的小舟,并把你漂走。”。——扎拉图斯特拉默然,觉得惊奇。——你还没听见什么吗?”卜卦者又说,“从深渊里不是传来呼晡和咆哮的涛声了么?”——扎拉图斯特拉再度沉默,屏息静听:听见了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呼喊,这呼喊碰到绝壁又传到别处,因为谁也不想留住它:它听来如此凶恶。

“你,糟糕的宣传者呀,”扎拉图斯特拉终于说,“这是困境中的呼喊啊,这是一个人的呼喊啊,大概来自一片黑色的海洋。可是,人的困境与我何干!我留下的最后一个罪恶,你大概知道的,它叫什么来着?”

——“同情!”卜卦者回答,心怀激情,高举双手——“哦,扎拉图斯特拉,我的来意就是诱你犯下最后的罪恶!”——

话刚刚出口,呼喊又起,比刚才更长,更令人悚惧,而且距离更近了。“你听见了?你听见了,哦,扎拉图斯特拉?”卜卦者喊道,“这呼喊是针对你的,它在喊你:来呀,来呀,来啊,是时候了,

是最紧迫的时候了!”——

扎拉图斯特拉于是沉默,心烦意乱,也颇感震惊;但他终于问道,仿佛一个踌躇未决的人:“那呼喊我的人,到底是谁呢?”

“你是知道的呀,”卜卦者答道,语气颇为强烈,“你何故隐瞒呢?喊你的人,就是更高的人啊!”

“更高的人?”扎拉图斯特拉愕然大呼,“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更高的人!他在这里想要什么?”——他已汗水覆身。

卜卦者并不理会扎拉图斯特拉的惊惧,而是对深渊听而复听。待到那边长时寂静无声,他才收回目光,看见扎拉图斯特拉站在那里,颤抖不已。

“哦,扎拉图斯特拉,”他开始用悲调说,“你别站在这里,像被幸福弄得晕头转向一样:你必须跳舞,在我看来,这才不会摔倒!倘若你在我面前跳舞,即使你跳出所有的侧跃,也没有人会对我说:‘瞧,这里舞蹈的,是最后一个欢乐的人!’

要是有人到高处来寻这样的人,那真是白来了:他只找到山洞和山洞后的山洞,隐士的隐居处,而没有找到幸福的矿藏、宝库和新的幸福金脉。

幸福——从这类被埋藏的东西和隐士身边,人们怎能找到幸福呢!我必须在幸福岛、在远方被遗忘的大海中寻觅我的最终幸福吗?

但一切皆同,什么都不值得,怎么寻找也无济于事,幸福岛也不存在了!”——

卜卦者如是叹息;但在他最后一次叹息时,扎拉图斯特拉又重新变得明净而自信,犹如从深沉的坑道来到光明,不!不!还是不!”他大声呼叫,并用手捋着胡须——“这,我可知道得更清楚!幸福岛还是存在!对此沉默吧,你这长吁短叹的伤感口袋!

不要再对此飞溅雨滴了,你这清晨的雨云!我站立在此,岂不像条落水狗一样,被你的忧伤浇得浑身湿透么?

现在我得抖抖身子,也躲开你,把身子弄干:这,你不会奇怪吧!你觉得我无礼(unhöflich)吗?可这是我的宫廷(Hof)。

至于你说的更高的人:那好!我会很快在林中找到他,那里传来了他的呼喊。也许,有某个恶兽在威逼他。

他在我的疆域之内:在此他不会受到伤害!真的,我身边的恶兽多的是。”——

扎拉图斯特拉说完,转身便走。这时卜卦者说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这个无赖!

我早已知道:你想甩掉我!你宁愿跑进森林追逐恶兽!这于你何益?晚上,你又会重新拥有我;我将坐在你的洞穴里,像块木头一样有耐心,一样沉重——等你!”

“原来如此!”扎拉图斯特拉一面走开,一面回头喊道,“凡我洞穴里的东西,也都属于你,我的客人!

你在洞中还会找到蜂蜜,那好吧!你这只嗥叫的狗熊就舔吃蜂蜜吧,让你的灵魂甜透!到了晚上,我们俩都得有个好情绪,

——好情绪,因为白日终逝而高兴!你应做我的舞蹈熊,伴着我的歌曲跳舞。

你不相信这吗?你摇头?好吧!来——吧!老熊!我可也——是个卜卦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与国王们的谈话

1

扎拉图斯特拉在他的山间和林中行走,还没到一个小时,他突然发现一列奇怪的队伍。在他恰好要往下走的路上,来了两位国王,头顶王冠,身饰紫色腰带,像红鹳一样色彩绚丽:在他们前面,他们正赶着一头载物的驴子。“这些国王要在我的领地干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惊诧地对自己的内心说,飞快地躲到一堆灌木丛后。当国王们向他走近,他压低嗓音,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奇怪!奇怪!这怎么相配呢?我瞅见两个国王——却只见一头驴!”

两个国王停下脚步,微笑着;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面面相觑。“我们当中也有人这么想,”右边的国王说,“但不会说出来”。

左边的国王却耸了耸肩,答道:

“这大概是个牧羊人。要么是个隐士,在岩石和树丛中生活。因离开社会而荒疏了良好的礼仪。”

“良好的礼仪?”另一个国王回答,语气不悦,而且尖酸刻薄,“我们在躲避谁啊?不就是躲避‘良好的礼仪’么?不就是我们‘良好的社会’么?

真的,宁可与隐士和牧羊人为伴,也不愿生活在我们那些金玉其外、虚伪矫饰、过度化装的群氓之中——尽管他们自称为6良好的社会’,

——尽管他们自称为‘贵族’,但一切皆虚伪、腐败,尤其是血液,为古老的恶病以及更恶的治疗艺术家所造就。

在我看来,时下一个健康的农夫才最优秀,最值得爱,他粗旷、机巧、顽强、坚忍:当今,这才是最高贵的一种人。

农夫是当今的最优秀的人;农夫这种人应当成为主宰者!然而这是群氓的王国——我不愿再欺骗自己。而群氓即谓:大杂烩。

群氓大杂烩:其中一切混杂,有圣人、流氓、乡村贵族、犹太人、还有来自挪亚方舟的家畜。

良好的礼仪!我们那儿一切都已虚伪、腐败。无人再识尊重:这恰是我们所要避开的。这些虚情假意、纠缠不休的狗,给棕榈叶镀上一层金色。

这恶心使我窒息,令我们这些国王也变得虚伪,用陈旧发黄的祖辈光荣、用愚不可及之人和最狡猾之徒的纪念币、还有今天所有以权力进行肮脏交易者的纪念币,用这些装扮炫耀自己!

我们不是第一等人——却必定意味着,对种种欺骗,我们终

于厌倦而且恶心。

我们躲避这拨流氓、所有喜欢叫嚷的人、写作的苍蝇、小贩的臭气,野心家、腐臭的气息——:呸!混迹于流氓无赖之中,——呸,就意味着流氓中的第一等人!唉,恶心!恶心!恶心!我们还算什么国王!”——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位国王对左边的国王说,“又觉得恶心,我可怜的兄弟。但你要知道,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呢。”扎拉图斯特拉刚才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这时他从藏匿处起身,向国王们走去,并开腔说话:

“你们这些国王啊,听你们谈话、喜欢听你们谈话的人,就是扎拉图斯特拉。

我便是曾经说过‘国王算得了什么呢!’的扎拉图斯特拉。请原谅我,当你们相互也说‘我们还算什么国王!’时,我很高兴啊。

这里是我的王国和我的统治:你们想在我的王国寻找什么?也许在半途中,你们就找到了我要找的:更高的人。”

国王们听罢,捶胸而同声道我们被认出来了!

你用语言的利剑刺坏了我们内心最浓的黑暗。你发现了我们的困境,那就看吧!我们在途中就找到了更高的人了————高于我们的人,尽管我们是国王:我们把这头驴带给他。最高的人,就应当在世上担任至高无上的主宰。

人间最有权力的人却并非第一等人,所有的人类命运中,最严酷的不幸莫过于此。于是,一切皆虚伪、歪曲、可怕。

即便群氓他们是最后的人,兽性多于人性:群氓的价值却还在上升,上升,终于轮到群氓的道德说话了:瞧呀,只有我是道德!”——

“我刚才听见什么了?”扎拉图斯特拉回答,“国王何等智慧啊!我真喜不自胜,真的,我有了写诗的雅兴了:——

但愿这不会是一首适合每个耳朵的韵诗。我早已忘记照顾长耳朵了。好吧!好吧!

(恰在这时,驴子讲话了:它说得非常清晰,带着恶意说出咿——啊。)

从前——我想是公元元年——

古希腊的女预言家,不饮而醉,说道:

“哎,大事不好!

衰落!衰落!世界从未坠落得这么深!

罗马坠落成妓女和妓院,

罗马的凯撒坠落成畜牲,上帝自己变成了犹太人!”

2

国王们对扎拉图斯特拉的诗颇为欣赏;但右边的国王说:“哦,扎拉图斯特拉,我们外出见到你,真是不错啊!

你的敌人曾在他们的镜子中向我们展示你的形象:你以一张鬼脸张望,并带嘲弄:所以我们很怕你。

但这有什么用!你总用自己的格言,一再刺激我们的耳朵和内心。于是,我们最终说:他看起来怎样,这有什么要紧!

我们必听他的,他这样教导:‘你们应把和平当作新战争的手段而加以热爱,应当热爱暂时的和平甚于长期的和平!’没有人说过你这般好战的言语:‘何谓好?勇敢即好。好的战争使万事神圣化。’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们父辈的血因为这些话,在我们的身体里涌动:仿佛春天向陈年葡萄酒桶的言说。

当刀剑互相砍杀,如同身有红斑的群蛇,我们的父辈就开始善待生命;在他们,和平的阳光都微温而软弱无力;持久的和平使他们蒙羞。

我们的父辈会怎样叹息啊,如果他们看见墙上悬着干燥闪光之剑!剑和他们一样渴盼战争。因为剑是嗜血的,因渴望而生辉。”————

——国王们如此热切闲话其父辈的幸福,扎拉图斯特拉生起不小的念头,去嘲讽他们的热情:因为他看见自己的面前,其实是相当平和的国王,相貌古老而优雅。但他克制了自己。“好吧!”他说,“这条路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今晚当是漫漫长夜!现在,一声困境中的呼喊正急切唤我离你们而去。

如果国王们愿在我的洞穴里坐下等候,那就是我洞穴的荣幸:不过,你们自然得长时等候!

哎!那有什么!当今除了在宫廷里,哪里还能学到更好的

等候呢?国王残留的全部道德——现在不就叫:‘能够等待’么?”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水蛭

扎拉图斯特拉沉思而行,愈走愈深远,穿森林而越沼泽;正像每个思索重大(schwer)事物的人一样,他无意中踩着一个人。瞧,这时突然就有一声痛苦的叫唤、两种诅咒二十种恶骂,一股脑儿射到他的脸上:于是,他在惊惶中举起手杖,朝被践踏者的身上打去。但他旋即恢复了清醒;他的内心便取笑了适才做下的愚行。

“请原谅,”他对被践踏者道,那人愤然爬起坐定,“请原谅,但请你先听一个比喻。

一个做遥远事物之梦的漫游者,无意中碰着一条狗,它正睡在寂静的街道上,沐浴阳光:

——双方都暴怒起来,相互厮打,犹如死敌,二者都惊吓欲死:我们的情况也是这样。

可是!可是就差了一点点啊,他们本可以相互抱慰,这狗,这孤独者啊!双方不都是——孤独者吗!”

——“不管你是谁,”余怒未消的被践踏者说,“你践踏我,用脚还嫌不够,还要用这个比喻!

可是,看呀,难道我是一条狗吗?”——坐着的人起身,从泥淖中拔出一只赤裸的胳膊。他本是伸展肢体,躺在地上,隐匿着,犹如在伏击沼泽中的野物。

“可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惊叫,因为他见那人赤裸的胳膊上血流如注——“你怎么啦?你这不幸的人啊,是恶兽咬了你吗?”

流血者笑了,但依旧余怒未息:“这与你何干!”他说,意欲走开,“我在这里安家,这里是我的领域。谁想问就问吧:但笨家伙我可不愿搭理。”

“你错了,”扎拉图斯特拉同情地说,紧紧抓住了他,“你错了:此间并非你自己的,而是我的王国,在此,我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随便你叫我什么都行——但我必须是我。我自称扎拉图斯特拉。

好啦!这条路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离这里不远,——你想到我那里养伤吗?

你这不幸的人呀,你的生命中,这些是太糟糕了:先有动物要吃你,又要——遭人践踏!”——

被践踏者一听扎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我这是怎么啦!”他叫喊起来,“在我的生命中,还有谁会关心我呢,除了这个人,就是扎拉图斯特拉,除了那个以血为生的动物水蛭?

因为水蛭的缘故,我像渔夫一样躺在泽畔,伸出的手臂已被咬了十次,但有一条更漂亮的刺猬来吸我的血啊,这就是扎拉图斯特拉本人!

哦,幸福呀!哦,奇迹呀!赞美把我诱至这片沼泽的这个日子吧!赞美今天仍活着的最好最活跃的献血者吧!赞美有良知的伟大水蛭扎拉图斯特拉吧!”

被践踏者如是说着;扎拉图斯特拉喜欢他的话,喜欢他那种文雅而虔敬的语言。“你是谁?”他问,并向对方伸过手去,“在我们之间,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澄清,需要变得愉悦:但我以为,已是纯净明丽的一天了。”

“我是精神的良知者,”被问的人答道,“对待精神方面的种种事务,除了我师从的扎拉图斯特拉,不容易有人比我更严谨、更紧密,更坚强。

与其对许多事情半知半解,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与其做一个拾人牙慧的智慧者,还不如做个独当一面的傻瓜!我——寻探根基:

这个根基或大或小,有什么关系?叫它泥淖还是天堂,有什么关系?一个巴掌大的根基对我就足够了:只要是真正的根基和土壤!

——巴掌大的根基:人就可以在上面立足。真正的知识良知之中,原本没有大事小事之分。”

“这么说来,你也许是了解水蛭的行家了?”扎拉图斯特拉问,“你对水蛭做过寻探根基的研究了吧,你这有良知的人呀?”“哦,扎拉图斯特拉,”被践踏的人答道,“那或许是个妖怪,我岂敢下去探究!

我是探究这种东西的大师和行家,即水蛭的大脑:——这便是我的世界!

这也是一个世界啊!恕我骄矜,在此领域尚无人与我比肩,所以我说‘这里是我家’。

我研究水蛭的大脑,已经历多少时日,于是滑腻的真理不再从我的身边滑过!这里是我的王国!

——所以我拋弃了其余一切,其余一切对我都无关紧要;我的知识旁边,就是我那黑色的无知。

我的精神良知要求我只知一事,而不谙其余所有;凡是一半的精神、朦胧、飘渺、狂热的东西无不使我恶心。

我的诚实在哪里终结,我就在哪里盲目,而且心甘情愿。但,我想在哪里求知,我就在哪里当诚实人,而且坚强、严谨、紧密、残酷、锲而不舍。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曾说过:‘精神是生命,是切伤自己生命的生命。’这话引导并诱使我接受了你的教诲,真的,我用自己的鲜血增加了自己的知识!”

——“正如眼下的情形所显示的那样”,扎拉图斯特拉插话道;这个有良知的人的胳膊一直在流血。因为有十个水蛭咬了同一个地方。

“哦,你,奇特的小伙子呀,眼下你自己的情形,倒是向我显示出很多东西啊!也许,我不该把什么都灌进你那严谨的耳朵!好吧!我们在这里分手吧!但我愿意再见到你。这条路向上通往我的洞穴:今晚你就做我的嘉宾吧!

扎拉图斯特拉用脚践踏了你,我愿对你的身体有所补偿:我会对此有所考虑。现在,一声困境中的呼喊急切唤我离你而去。”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魔法师

1

扎拉图斯特拉绕过一块岩石,但见同一条路上有一个人,而且就在自己的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如同一个癫狂症患者,挥舞四肢,终于劈脸倒在地上。“等等!”扎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内心说,“他必定是更高的人,是他喊出了困境中的呼声,——我得瞧瞧,看有什么需要帮助。”可是,当他走到那人倒下的地方,发觉这是个颤抖的老人,目光呆滞;不管扎拉图斯特拉怎样费力,都无法把他扶起,使之站立。这个不幸的人似乎也没有察觉有人在他身边;却总是以激动的姿态四下环顾,俨然是被世界拋弃的孤独者。经过许多的哆嗦、抽搐、蜷缩之后,他才开始悲诉:

谁还会温暖我、爱我?

给我滚烫的手吧!

给温暖我心的火钵吧!

躺着,颤抖着,

像半死的人,两脚受人温暖——

唉,受无名的高热震撼,

因严寒的利箭而哆嗦,

又遭你追逐,思想啊!

不可言明者!隐匿者!可怖者!

你这隐伏在云中的猎手!

为你的闪电击倒,

你嘲讽的眼神从黑暗中注视我:——我就这么躺着,弯曲、蜷缩,忍受一切永恒的痛苦折磨,

被射中啊,被你射中,最残酷的猎手

你这未知的——上帝呀!

射得再深沉些!

再射一次吧!

射穿、撕碎这颗心吧!

这折磨想要怎样呢,

竟以钝箭射我?

你用诸神幸灾乐祸的闪电目光,

继续看我,注视人的痛苦,

为何不感厌倦?

你不想杀害,

只欲折磨、折磨吗?

为何——折磨我啊,

你这幸灾乐祸而又未知的上帝?——

哈哈,你悄然来临?在这午夜,

你意欲何为?说!

你催逼我,压迫我——

哈!已经太近了!

走开!走开!

你听我的呼吸,

你探听我的内心,

你这嫉妒者——

你嫉妒什么?

走开!走开!这梯子干什么用?

你想潜入我的内心,

进去,进到我最隐秘的思想里面?

厚颜无耻!未知的——小偷!

你想靠偷盗得到什么?

你想靠窃听得到什么?

你想靠拷问得到什么?

你这拷问者?

你——刽子手上帝!

或许,我该像条狗在你面前打滚?

委身于你,欣然忘乎所以,

对你——对爱摇尾乞怜?

徒劳!你再继续刺吧,

残酷至极的针刺!不,

我不是狗——只是你的猎物,

最残酷的猎手!

是你最骄傲的囚犯,

你这隐伏在云中的强盗!

最后,你说吧!

拦路者,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被闪电掩护的人!未知的人!说吧,你想要什么,未知的——上帝?—— ——

什么?赎金?

你要多少赎金?

多要一些吧——我的骄傲劝你!少说话——我的另一种骄傲劝你!

哈哈!

我——你要么?要我么?

我——整个的我?……

哈哈!

折磨我,你这傻瓜呀,

折磨我的骄傲么?

给我爱吧——谁还会温暖我?

谁还爱我?——给我滚烫的双手吧!给我心的火钵吧,

给我这最孤独的人,

给我冰吧!啊,七层坚冰,教我渴望,

渴望敌人,

给吧,甚至把你自己也给我,

你这最残酷的敌人!

把你自己——给我吧!————

逃了!

他自己逃走了,

我最后的唯一伙伴,

我的大敌,

我的未知的、

我的刽子手上帝!——

——不!回来,

连同你那所有的折磨!

回到所有孤独者中的最后一位身边,

啊,回来啊!

我所有的眼泪奔涌,

向你涌流成溪!

而我最后的心火——

为你炽热燃烧!

啊,回来吧,

我未知的上帝!我的痛苦!

我最后的——幸福!

2

——拉图斯特拉这时不可复耐,拿起手杖使劲抽打那个悲叹者。“停!”他向那人吼道,并且怒笑,“停,你这个表演者!你好个制造假币的人!你这彻头彻尾的骗子!我可了解你了!我肯定会温暖你的腿,你这恶劣的魔法师(Zauberer)啊,我善于让你这类人——得到温暖!”

——“住手吧,”老人说,从地上一跃而起,“别再打我了,哦,扎拉图斯特拉!我这样做,只是表演一下罢了!

这样是我的艺术;我给你观看这套把戏(Probe),只是想试探(Probe)你!真的,你完全看透了我!

但是你也——给了我不小的试探啊:你可真狠(Hart),你,智慧的扎拉图斯特拉啊!你用你的‘真理’狠狠打我,你的棍棒逼出了我的——这个真理!”

——“别奉承,”扎拉图斯特拉回答,依旧激动,目光阴沉,“你,地地道道的表演者!你很虚伪:你还谈论什么——真理!

你是孔雀中的孔雀,虚荣的大海,你,恶劣的魔法师啊,你在我面前都演了些什么,你这恶劣的魔法师,当你装出这副悲叹的模样,我该以为你是什么人呢?”

“精神的忏悔者,”老人说,“这——正是我的表演:这个词还是你过去发明的呢——

——诗人和魔法师,最终以自己的精神反对自己;转变者,他被自己邪恶的知识和坏良心冻死。

你现在承认吧:哦,扎拉图斯特拉,过了很久,你才识破我的艺术和欺骗呢!你曾用双手捧着我的脑袋,以为我处于困境之中,——

——我听见你悲叹,‘人们对他爱得太少,爱得太少”我能骗你到如此地步,我的恶竟因此洋洋得意。”

“你也许骗过比我细心的人,”扎拉图斯特拉狠狠地说,“我不提防骗子,我必须没有戒心:我的命运希望这样。

可是你——必须欺骗:我看透你了!你必须总有双重、三重、四重和五重的意思!至于你现在的自由,在我看来,还远远不够真实,远远不够虚伪!

你这恶劣的假币制造者,你还能是什么呢!你就是裸体就医,也还是伪饰你的疾病。

所以,当你说:‘我这样做,只是表演一下罢了’,这时,你也是在我面前掩盖你的谎言。但其中也不乏认真,在某些方面,你的确是个精神忏悔者!

我猜透了你:你已变成向所有人施魔的人(Bezauberer),但对你自己,你再也无谎言和巧计可施——你对自己再无魔力!你收获了恶心做你唯一的真理;你再也没有一句真话,除了你的嘴:就是说,那恶心,正粘在你的嘴上。”——

——“你到底是何许人!”老魔法师喊道,语调执拗,“对我,当今最伟大的人物,谁可以这样说话?”——他的眼里射出一道绿色闪电,直逼扎拉图斯特拉。但他旋即又变了样,悲戚道: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对此已感厌倦,我的艺术令我恶心,

我不伟大,我还假装什么呢!可是,你也知道——我寻求伟大者!

我想扮演一个伟大的人,并劝大多数人相信:可是撒这样的谎言,又是我力不能及。我为此而破碎。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这里一切皆是谎言;但,我破碎了——我的破碎是真的啊!”.

“这令你光荣,”扎拉图斯特拉黯然低语,一面朝旁侧俯视,“你寻求伟大,这是你的光荣,但也暴露了你自己。你并不伟大。

你这个恶劣的老魔法师,你对自己感到厌倦,并且说出:‘我并不伟大’,这便是你身上最美妙、最诚实的东西,也正是我对你的敬重所在。

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将你视作精神忏悔者而敬重:即使是仓促的瞬间,也显示出你的——真实。

但你说吧,你在我的林岩间寻求什么?你为我而躺在路上,你想试探我什么?——

——你试探我什么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双目熠熠生辉。老魔法师沉默稍顷,道我试探你?我——只寻求罢了。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寻找一位真实的人、正直的人、单纯的人;确凿的人,一位最诚实的人,一个智慧的容纳者,一位知识的圣者,一个伟大的人!

哦,扎拉图斯特拉,难道你不知道么?我寻找扎拉图斯特拉。”

——两人于此陷入良久的沉默;扎拉图斯特拉陷入沉思,双目紧闭。俄顷,他又回过神来,抓住老魔法师的手,既彬彬有礼又诡计多端,说道:

“那好吧!这条路向上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你在洞中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你求我的动物们,我的鹰和蛇吧,让它们帮你出主意:它们会帮你寻找。不过,我的洞穴大得很呢。

我本人当然——还没有见过伟大的人。什么是伟大的人,时下最敏锐的目光也迟钝于此。因为这是群氓的王国。

我发现了一些自我膨胀的人、自吹自擂的人,而民众呼喊:‘你们瞧呀,一个伟大的人!’但,一切风箱顶什么用!最后出来的只是风罢了。

鼓噪太久的青蛙最终肚皮破裂:出来的只是风罢了。刺一刺鼓胀者的肚皮,我把这叫做真正的娱乐。你们这些孩子们啊,听着呀!

当今是群氓的时代:谁还知道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呢!谁还幸福地找到伟大呢!唯独傻子:傻子们才会成功。

你,奇特的傻子啊,你在寻找伟大的人吗?谁教你的呢?如今是这样的时候了吗?哦,你这蹩脚的寻求者,为什么——你要试探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内心颇觉安慰,便一面笑,一面继续前行。

逊位

扎拉图斯特拉离开魔法师不久,又见有人坐在他行走的路边,此人又黑又高,面容瘦削苍白:这个人令他分外厌恶。“唉,”他对自己的内心说,“那儿是乔装的悲哀,我想他是牧师那一类人,他们要在我的王国干什么呢?

什么!我刚刚甩掉魔法师:又非得有个巫师(Schwarzkünstler)挡住去路么,——

——某个行按手礼的法师(Hexenmeister)、一个受上帝恩

惠的黑色奇迹创造者、一个被涂上圣油的愤世嫉俗者,该去见鬼的家伙!

可是魔鬼总不在他当在的地方:他总是姗姗来迟,这该死的侏儒和畸足!

扎拉图斯特拉内心难以忍耐,于是咒骂,并想不知不觉地躲开这黧黑的家伙:可是看呀,却是另一种情形。就在这一瞬间,坐着的人已瞧见他了;这家伙并非不像一个巧遇幸福的人,他一跃而起,朝扎拉图斯特拉走来。

“不管你是何人,你这漫游客,”他说,“你都应该帮助迷路的人、寻求的人、在这里容易受到伤害的老人!

对这个世界我很陌生,很隔膜,我还听见野兽的咆哮;能给我提供保护的人,本已不复存在。

我寻找最后一个虔诚者、圣者和隐士,他独居于自己的森林,对目前举世皆知的东西却一无所闻。”

“时下举世皆知的是什么?”扎拉图斯特拉问,“是不是皆知老上帝已不再活着,就是整个世界原来都信奉的那个老上帝?”

“你说对了,”老人悲戚道。“我侍候老上帝直到他最后一刻。

我现在逊位了,没有主人了,但并不自由,一刻也不快活,除了在回忆之中。

所以我登上此山,想给自己再行一个庆典,正如老教皇和教父所为:你也知道,我是最后一位教皇!——要举行一个庆典,充满虔诚的回忆和礼拜。

可是,现在那个最虔诚的人也死了,那个林中圣者,他过去总用歌唱和呢喃礼赞上帝呀。

当我造访他的茅庐,却再也找不到他了,——里面只有两匹狼,为他的死亡而哀嚎——因为所有的动物都爱他呀。于是我跑开了。

难道我就这样白来一趟山林?于是我的内心便决定另寻一位,在所有不信上帝的人当中,最虔诚的那位,——就是寻找扎拉图斯特拉!”

鹤发老者如是说,并用炯目凝视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扎拉图斯特拉却抓起老教皇的手,以赞赏的姿态对这只手端详良久。

“瞧,你这令人尊敬的人,”他说,“多么优美修长的手呀!这手常常给人馈赠和祝福。现在,它却紧紧抓住了你要寻找的人,我,扎拉图斯特拉。

我即不信上帝的扎拉图斯特拉,我说过:谁比我更不信上帝令我乐意就教于他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目光似乎扎穿老教皇的思想和深处的思想。他终于说道:

“最爱并且拥有他的人,如今却对他最为遗落——:

——瞧,我们两人中,我现在大概更不信上帝吧?可谁为此高兴呢!”

——“你侍奉上帝直到最后,”扎拉图斯特拉于深沉的沉默之后,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有人说,他是为同情扼杀,果真如此吗,

——说他看见人类怎样被钉上十字架,于是他不能忍受,说他对人类的爱反倒变成了他的地狱,最终造成他的死亡,这是真的吗?”——

老教皇没有回答,目光畏葸旁视,表情痛苦而阴沉。

“让他去吧”,扎拉图斯特拉经过长时思考后终于开口,同时依旧注视着老人的眼睛。

“让他去吧,他已经去了。虽然你在他死后诉说其善,这令人尊敬,但你也同我一样清楚,他曾是什么;他走过怎样奇特的道路。”

“在三只眼睛下说句实话,”老教皇开心地说,“有关上帝之事,我比扎拉图斯特拉本人更清楚——也该如此。

我的爱侍奉他渡过了漫长的岁月,我的意志追随他所有的意志。一个好侍者知晓一切,连主人自己也加以隐藏的一些事情,他也知道。

这是个保密的上帝,充满隐秘的行为。真的,生个儿子也用鬼祟的方式。他的信仰之门上标着通奸。

谁把他称颂为爱的上帝,谁对爱本身的思考,就没有达到足够的高度。这上帝不也想当法官吗?但爱者之爱却在赏罚的彼岸。

这上帝来自东方的国家,他年轻时强硬而好复仇,为了让他所爱的人高兴,他自造了地狱。

他终于年迈、温和、虚弱,富于同情心,更像祖父而不像父亲,但最像颤巍巍的老祖母。

他坐在那摆放火炉的角落里,形容干瘪,为双脚绵软而忧伤,厌倦了世界和意志,某天终因太伟大的同情而窒息亡故。”——

“你这教皇啊,”扎拉图斯特拉这时插话,“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当然可能是这样的情形:但也另有可能。诸神死的方式总是各不相同呀。

算了!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反正——他已经去了!他有违我视听的趣味,我不想就他说些更糟的话。

我爱所有目光明亮和话语诚实的人。但他——你是知道的,你这老牧师呀,他身上有点你的特征,就是牧师的特征——他有多重的意思(vieldeutig)。

他也意思含混(undeutlich)。他这怒气冲冲的人,对我们怎样大发雷霆呀,就因为我们理解不力!可他为何不说得明白些呢?

要是怪我们的耳朵,那他何必给我们不善听的耳朵呢?倘若我们的耳有污泥,唔!那又是谁塞进去的呢?

这个陶瓷匠学艺不精,屡遭失败!他对自己创造的坛坛罐罐及作品复仇,就因为对他来说,它们制作糟糕——这是违背了好品味的罪过。

虔诚之中也有好品味,它终于开口说道:‘让这样的上帝滚开吧!宁可不要上帝,宁可依靠自己达成命运,宁可当傻瓜,宁可自己当上帝!’”

——“我听见什么啦!”老教皇耳朵很尖,此时说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比你所相信的还要虔诚,以这种不相信的方式!你心中的某个神,令你转为不信上帝。

不正是你的虔诚,才使你不再相信任何神明吗?你那过于伟大的诚实,还将你引向善恶的彼岸!

瞧,你还保留什么?你有眼、手和口,它们自永恒以来,就注定为祝福所用。人们不光用手祝福。

尽管你早已想成为最不信上帝的人,但接近你时,我却嗅到一股隐秘的气息,长期祝福留下的圣化芳香:我因此既感愉悦又觉痛苦。

哦,扎拉图斯特拉,让我做你的客人吧,仅仅一夜!现在,大地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比你那里更使我愉悦了!”

“阿门!就这样吧!”扎拉图斯特拉十分(groß)惊异,说,“这条路向上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

本来我很愿意陪你上去,你这令人尊敬的人呀,因为我爱所有虔诚的人。可现在一声困境中的呼号急切唤我离你而去。

在我的领地,我不会让人受到伤害;我的洞穴是个良港。我最爱帮助每个悲伤的人,让他们双足重又坚实,立于坚实的土地。

可是,谁能从肩头卸却你的忧伤?我过于柔弱,无力为之。真的,我们要长久等待,直到有人重新唤醒你的上帝。

那个老上帝的确不再活着:他已彻底死了。”——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最丑陋的人

——扎拉图斯特拉的双脚又在山林间奔跑,两眼探而又探,但伟大的困境中人和困境中的呼喊,他虽渴望见到,却依旧遍寻无着。在整个途中,他内心快乐,充满感激之情。“这一天,”他说,“赠给我多么好的东西啊,这已补偿了恶劣的开端!我找到了多么奇特的倾谈对象呀!

我要慢慢咀嚼他们的话语,像咀嚼好的谷粒;我的牙齿当把它们磨碎,碾碎,直至它们如同牛奶流进我的灵魂!”——

当道路绕过一块岩石,这边的风景突然变了样,他进入一个死的王国。这里,黑色与红色的岩壁高耸;没有草,没有树,没有鸟鸣。原来这个山谷令所有的动物都无不退避,猛兽亦然;只有那类丑陋而粗壮的绿蛇,在年老时来此寻死。故牧人将此山谷叫做:死蛇之谷。

扎拉图斯特拉却沉入黑色的回忆,他似乎曾在这里停驻。他的感觉颇为沉重:所以步伐缓慢,而且愈加迟缓,终于默然驻足。此刻他一睁眼,就发现一个东西坐在路上,似人非人,不可名状。亲眼见到这种怪物,他立刻感到奇耻大辱:脸一直红到白发,他收回目光,抬脚便想离开这块恶土。但此刻,这死亡的荒凉之地发出了某种声响:是从地下冒出汩汩声和呼噜声,宛如夜间流水在堵塞的水管中发出汩汩声和呼噜声;最后又变成了人类的声音和人类的话语——说出了这样的内容:

“扎拉图斯特拉!扎拉图斯特拉!请猜猜我的谜吧!你说,你说啊!什么是对见证人的报复?

我诱你回来,此地有平滑的冰!当心啊,当心啊,你的骄傲别令你折腿!

你自以为智慧,你,傲气十足的扎拉图斯特拉!你猜谜呀,你这,坚硬的胡桃夹子——这个谜就是我!那你就说吧:我是谁?”

——扎拉图斯特拉听了这话——你们认为他的灵魂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同情袭扰了他;他蓦然倒下,像一棵橡树,长期抗御无数伐木的斧斤——沉重而且突然,令意欲砍伐的人也惊惶不已。但他重新从地上爬起,神色严峻。

“我认得你,”他朗声道,“你是杀死上帝的凶手!让我走吧。

你不能忍受见过你的人——因见证人一直把你看得很透很透,你这最丑陋的人啊!你便报复见证人啊!”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意欲走开;可这个不可名状之物揪住他的衣角,又开始了汩汩声,同时在搜寻词句。“留步啊!”它终于说——

“——留步!别走开!我猜出是什么斧子把你砍倒在地:哦,扎拉图斯特拉,祝福你,你又站起来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你猜出了谋杀上帝的凶手——会是怎样的心情。留步啊!坐到我身边来吧,我也不会让你白坐。

倘若不想走向你,我还想走向谁呢?留步,坐下吧!但不要看我,尊重一下——我的丑陋吧!

他们迫害我:现在,你便是我最后的逋逃之所。没有他们的仇恨,没有他们的缉捕者——哦,我要嘲笑这类迫害,并引以为自豪,引以为乐!

古往今来,一切成功岂不都属于饱受迫害的人吗?善于迫害的人也容易学会跟随——毕竟他已落在——后面!但这是他们的同情——

——正是他们的同情,令我逃避,逃向你。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是我最后的逋逃之所,保护我吧,你是唯一猜透我的人呀:——你看出了杀害他的凶手心情如何。留步啊!你若是要走,你这不复忍耐的人:请别走我走过的路。那不是好路。

我对你结结巴巴絮叨良久,你对我恼怒了吧?可你知道,我是最丑陋的人,

——有一双最沉重、最大的脚。凡我去过的地方,路都变坏了。我踩死了所有的道路,并令其蒙羞。

你从我身旁经过,默默无语;我看得真切,你脸红了:我因此认出你是扎拉图斯特拉。

任何其他人只是以目光和话语抛给我他的施舍和他的同情。然而对此我当个乞丐还不够消受呢,这,你已猜出来了——

——对此,我过于丰富,在伟大、可怕、丑陋和不可言说诸方面过于丰富!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的羞惭使我荣幸!

我颇费周折(Not),才从同情的逼迫中走出——找到当今唯一如此教诲的人,‘同情是强加于人的’——就是你啊,哦,扎拉图斯特拉!

——不管是一尊神的还是人类的同情:同情总与羞愧抵牾。不愿帮忙比之于快步上前帮忙,其道德可能更高尚。

所有的小人们把那同情称为道德本身了——但对于大不幸、大丑陋和大失败,他们却毫无敬畏。

我越过这些人远望,正如一只狗越过麇集的羊群脊背而远望。他们是渺小的、毛顺的(wohlwollige)、好心的(wohlwillige)灰色人们。

正如一只鹭鸶,高昂着头,越过浅池远望:我也越过那些麇集的灰色小波浪、小意志和小灵魂而远望。

长久以来,人们认为这些小人有理:于是,人们最终也给予他们权力——如今他们便教导说:‘小人们认为好的东西,那才算好。’

当今所谓的‘真理’,便是说教者的说教,他本人也是来自于小人们,是这些人的奇特圣者和辩护人,他自我证明说:‘我——即真理。’

这种不谦逊的人长期以来已使小人们趾高气扬——当他教导‘我即真理’之时,他可是教下了不小的错误啊。

一个不谦逊的人可曾得到了什么更有礼貌的回答吗?——而你,哦,扎拉图斯将拉,你从他身边经过并说:‘不!不!还是不!’

你警告他的错误,你是针对同情最早提出警告的人——不是所有人,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你自己和你这一类人。

你因为伟大受苦者的羞愧而羞愧;真的,当你说‘从大同情中产生了乌云,你们人类,留心啊’的时候,

——当你教导‘所有的创造者无不坚强,一切伟大之爱高于他们的同情’之时:哦,扎拉图斯特拉,我认为你是多么善于识辨气候征兆啊!

而你本人——也警告自己当心你的同情!因为许多受苦者、怀疑者、失望者、濒于溺死者、受冻者,正络绎不绝于半途向你走来——

我也警告你需要提防我。你猜中我那最佳、也是最糟的谜,即我自己以及我的所为。我识得砍倒你的那把斧子。

可是他——必定死去:他用察看一切的眼睛看着——看着人类的深渊和根基,所有隐藏的耻辱和丑陋。

他的同情不知羞耻:他潜入我那最肮脏的角落。这个最好奇的、过于强求、过于同情的人必定死去。

他总是看着我,我要对这个见证人进行报复——要不,我自己不再活着。

上帝看着一切,也看着人类:这个上帝必定死去!这样一个见证人活着,人类岂能忍受。”

最丑陋的人如是说着,扎拉图斯特拉准备起身离去:因为他感到冷彻腹脏。

“你这不可名状的人啊,”他说,“你警告我当心你走过的那条路。为了感谢,我向你赞美我的路吧。你瞧,此路向上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

我的洞穴巨大而深沉,有许多角落;在那里,隐藏最深的人也觅到了隐身处。在它周围,还有上百个洞穴和秘密通道,均为爬行、飞翔和跳跃的动物的隐身处。

你,被放逐的人,是你放逐了自己,你不肯在人群和人的同情中生活吗?那好,你就和我一样做吧!你向我学吧;只有付诸行动的人才学呢。

首先和最迫切的是,你要同我的动物谈谈!最骄傲的动物和最聪明的动物——它们愿为我们俩提出真正的建议!”——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便踏上自己的路,但思虑更深,脚步也比此前更加缓慢:因为他给自己提出了许多问题,自知不易回答。

“人类是多么可怜啊!”他对自己的内心思忖道,“多么丑陋,如何气喘吁吁,充满多少隐秘的耻辱啊!

有人对我说,人类爱自己:唉,这自爱得要多大才行呀!它有多少反对自身的轻视呀!

连这里的这个人也爱自己,一如蔑视自己——我以为,他是一位伟大的爱者,亦是一位伟大的蔑视者。”

我尚未发现一个比他更深切蔑视自己的人:这也是种高度啊。唉,我听见其呼喊的那个更高的人,也许就是他吧?

我爱那些伟大的蔑视者。但人是某种必须被超越的东西。”

自愿的乞丐

扎拉图斯特拉离开那个最丑陋的人,这时他感到寒冷,也感孤寂:因为他感觉到许多冰冷和孤寂的东西,这令他四肢冰冷。于是,他一直继续攀登,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经过碧绿的牧场,一会儿越过荒芜的石地,这儿曾有条没有耐心的小溪,现已干涸:这时,他又突然感到暖和,感到心平气和。

“我怎么啦?”他自问,“某种温暖而生气勃勃的东西使我精神振奋,它必定在我附近。

我已经不那么孤独了;无意识的伴侣和弟兄在我周围漫游,他们温暖的呼吸已触到了我的灵魂。”

他察看四周,寻找安慰他孤独的人:瞧啊,那是许多奶牛,群集在高丘上;它们的邻近和散发的气息,温暖了他的内心。这群奶牛似乎在热心倾听某人讲话,因此并未注意到有人走近。当扎拉图斯特拉靠近它们的时候,他清楚地听见,牛群中间传出人类说话的声音;显然,它们全都把脑袋对着说话的人。

扎拉图斯特拉用力一跃而上,驱开这些动物,他担心有人在这里受到伤害,而奶牛的同情大概难以有所救助。但他发现自己搞错了:瞧,地上坐着一个人,似乎在对动物们说话,让它们也不怕他,原来是个温和的人,山间的说教者,透过他的目光,善本身即在说教。“你在这里寻求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颇觉惊讶,嚷道。

“我在这里寻求什么?”他回答说与你寻找同样的东西,你这捣乱的人!寻找大地上的幸福。

为此我得向奶牛学习。你要知道,我已经对它们说了半个早晨的话了,它们刚才正要给我回音。你为何要干扰它们呢?我们若不回转,变成奶牛的样子,那我们断不得进入天国。我们倒是要从奶牛那里学会一样东西:反刍。

真的,人即使得到整个世界,但未曾学会反刍一事:那又有何益?他摆脱不了忧愁。

——他的大忧愁:时下叫做恶心。当今,谁的心、口和眼不充满恶心呢?你也是!你也是啊!可看看这些奶牛吧!”————山间说教者如是说,并把自己的目光转向扎拉图斯特拉——此前他一直怀着爱意看着奶牛——:现在他却变了。“我这是在和谁讲话呢?”他嚷道,从地上一跃而起。

“是个没有恶心的人,这是扎拉图斯特拉本人啊,是个战胜了恶心的人,这是眼睛,这是嘴,这是扎拉图斯特拉本人的心啊。”

他边说边吻对话者的手,眼中噙泪,那表情完全像无意中得到了自天而降的赠礼和珠宝。奶牛观看这一切,莫不诧异。

“别谈我吧,你这个奇人啊!可爱的人啊!”扎拉图斯特拉道,并抑制住温情,“先向我谈谈你自己吧!那个自愿的乞丐,抛弃了自己巨大的财富,——

——因自己的财富和富有而愧恧,逃到最穷的人中间,而且向他们馈赠自己的财富和内心,这不就是你吗?——但他们并没有接受你。”

“他们却没有接受我,”自愿的乞丐道,“你已经知道了。这样我最终还是到动物中来,到这些奶牛中来。”

“你在那里领略了,”扎拉图斯特拉打断他的话,“正确的给予比正确的接受更难,好的馈赠是一种艺术,是最终的、最机巧的、关于善的大师艺术。”

“尤其在当代,”自愿的乞丐回答,“就是说今天,一切卑贱者都在反叛,并且羞怯,带有他们那类人才有的傲慢:群氓一类的人。

你也知道,一个邪恶、漫长而悠缓的时代,即群氓和奴隶大反叛的时代已经到来:它在强化,强化!

时下一切善举和小馈赠无不激怒卑贱的人们;过于丰裕的人必须当心!

今天,谁像大腹窄颈的瓶子中滴水出来,人们就乐于把谁的瓶颈敲碎。

贪婪的欲求、愠怒的嫉妒、恼恨的复仇、群氓的骄傲:这一切都扑我的面而来。贫穷的人有福了,这不再是真话。天国仅存于奶牛处。”

“天国为何不在富人处呢?”扎拉图斯特拉探问,一面阻挡奶牛,它们正对这位温和的人亲切哈气。

“你想试探我什么?”那人答道,“这个你比我更清楚。哦,扎拉图斯特拉,是什么促使我去到最穷的人中间呢?难道不就是恶心我们那些最富有的人么?

——恶心受财富奴役的家伙,他们从每个垃圾堆上攫取利益,他们目光冷酷、思想淫荡,恶心这拨臭气熏天的无赖,

——恶心这拔镀金的虚伪群氓,他们的父辈是扒手、食腐尸的鸟,或是拾破烂的人,群氓娶了顺从、好色、健忘的女人为妻——其行为几与妓女等同——

上层是群氓,下层是群氓!当今还有什么‘穷’和‘富’啊!我已忘记这区别了——于是我逃走,再逃,一直逃,直至来到奶牛群中。”

温和的人如是说,说的时候又是喘气,又是流汗:所以奶牛又感到惊奇了。他言语激烈(hart)时,扎拉图斯特拉一直微笑着注视他的脸,同时默默摇头。

“你,山间说教者呀,你言辞激烈,一定是在强迫自己。你的口和眼并不是为这种激烈而生。

而且,我以为你的胃也不是为此而生:它不能承受所有这些愤憎、仇恨和过激的情感。你的胃需要比较柔和的东西:你不是屠夫。

不如说,我看你是个吃素和吃植物根的人。也许你咀嚼谷粒。但你肯定讨厌食肉的快乐,而喜食蜂蜜。”

“你对我猜得很透,”自愿的乞丐答道,内心如释重负,“我爱蜂蜜,也咀嚼谷粒,因为我寻找美味可口、能令呼吸纯净的东西:

——也寻找需要耗费很多工夫的东西,而对闲散的懒人和偷闲者来说,却只是一日的劳作和大开的嘴巴。

当然,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些奶牛了:它们发明了反刍和沐浴阳光。它们抑制一切令内心膨胀的沉重思想。”

——“那好!”扎拉图斯特拉说,“你也应该瞧瞧我的动物,我的鹰和我的蛇——如今,大地上没有和它们类似的动物。

瞧,那条路向上通往我的洞穴;你今晚就做我那里的客人。与我的动物们谈谈动物的幸福吧,——

——一直谈到我自己回家的时候。现在有一声困境中的呼号急切唤我离开你。你要是在我那里会找到新的蜂蜜,冰冷而新鲜的蜂房里的金蜜:那就吃吧!

现在就请你赶快离别你的奶牛,你这奇人啊!可爱的人啊!尽管你难以做到。它们可是你最热心的朋友和教师!”——

“——我更爱的一个人,我不会离开他,”自愿的乞丐回答,“你真好,你比一头奶牛还好,哦,扎拉图斯特拉!”

“走吧,你走吧!你这讨厌的阿谀者!”扎拉图斯特拉带着恶意喊道,“你为何用这样的赞言和蜂蜜般的阿谀败坏我的兴致呢?”

“走吧,离开我吧!”他再次喊道,并对温和的乞丐挥了挥手杖:这人便飞快地逃走了。

影子

自愿的乞丐刚离开,扎拉图斯特拉复又孤独一人。这时他又听见身后有一个新声音在喊,“停!扎拉图斯特拉!请等一等!是我啊,哦,扎拉图斯特拉,我是你的影子呀!”可扎拉图斯特拉并不等,因为他被一种突然的烦恼袭扰,在他的山上,纠缠和逼迫他的东西委实太多。“我的孤独去了哪里?”

“真的,对我来说,这些东西太多;这座山挤满了人,我的王国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我需要新的群山。

我的影子呼唤我?我的影子算什么呢!让它紧跟我好了!我——要跑着离开它。”

扎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内心如是说,并且跑开。可在他身后的家伙紧跟不舍:于是立即就组成三个相续而行的队列:打头的是自愿的乞丐,扎拉图斯特拉居中,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是他的影子。这样奔跑未久,扎拉图斯特拉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于是猛地一下摆脱了一切烦恼和倦怠。

“什么!”他说,“最可笑的事情,不是总发生在我们这些老隐士和圣者身上么?

真的,我的愚蠢在群山中长大了!现在我又听见六条老愚人的腿在连续踏踏作响!

扎拉图斯特拉还得害怕一个影子吗?我终于认为,它的腿比我的更长。”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眼睛和内脏都充满笑意,他停住脚步,快速转身——瞧,他几乎把他的紧跟者和影子摔在地上了:它跟得太紧,紧挨脚踵,却也很虚弱。当他用眼睛打量它的时候,他大吃一惊,像是碰到了一个突然而至的幽灵:看上去,这个跟随者那么细瘦、黝黑、空洞、苍老。

“你是谁?”扎拉图斯特拉急问,“你在这干什么?你为何自称是我的影子?我可不喜欢你。”

“原谅我,”影子答道,“那正是我;哦,扎拉图斯特拉,如果你不喜欢我,那好吧!在这方面,我赞美你和你的好品味。

我是漫游人,已跟随你的脚踵很久了:总行走在中途,但又没有目标,也没有家乡:我与那永恒的犹太人相差无几,尽管我并不永恒,也非犹太人。

怎么?我必须永在路途上吗?总是被每一阵风袭卷、无法站立,而被趋往他处吗?哦,大地呀,你对我来说真是太圆了!

任何表面我都坐过,犹如疲惫的灰尘,我在镜子上和窗玻璃上入睡:一切都在剥削我,却什么也不给我,我于是变得细瘦——我差点就像一个影子了。

哦,扎拉图斯特拉,可我紧跟你的身后飞翔,为时最久:尽管我躲着你,可我依旧是你最好的影子:你在哪里坐下,我也在哪里坐下。

跟随你,我周游在最遥远、最严寒的世界,像个幽灵,甘愿在冬季的屋顶和白雪上奔跑。

跟随你,我竭力突入每个被禁的、最遥远和最恶劣的事物:

如果说我有些什么道德,那就是我不畏禁令。

跟随你,我打碎我内心尊敬的东西,推倒了一切界碑和形象,我追随最危险的意志——真的,我曾跨越每个罪恶。

跟随你,我忘记了对语言、价值和伟大名号的信仰。当魔鬼剥掉自己的皮,其名号不也剥夺了吗?因为这名号也是一张皮,或者,魔鬼本身就是——皮哩。

‘没有什么真实,一切皆可’:我对自己这样说。我把我的头和内心投入最冰冷的水中。唉,我如何常常裸立,仿佛只赤蟹!

唉,一切善、一切羞愧和一切对善人的信仰都跑到哪里去了!唉,我曾经拥有的种种虚伪的无辜,那善人及其高贵谎言的无辜到哪里去了!

真的,我太频繁地紧跟真理之脚:这时它用脚踢我的头。有时我想撒谎,瞧!这时我才遇到真理!

我明白的东西实在太多:现在这些已与我无关了。我爱的东西不复存活——我何必还要爱自己?

‘我有兴趣就活着,要么干脆不活。’我希望这样,至圣者也希望这样。可是,唉,我怎么还会有——兴趣呢?

我还有——一个目标吗?还有一个港湾作我的帆船的目的地吗?

一阵好风吗?唉,只有知道驶向何方的人,才知道什么风好,是他的行船之风。

我还剩下什么呢?一颗疲惫而放肆的心;一种不安定的意志,噗噗振动的羽翼;一根折断的脊梁骨。

寻觅我的家乡: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知道,这寻觅便是我的不幸(Heimsuchung),它吞嗤了我呀。

我的家乡——在何处?我打探,寻觅,寻觅,但遍寻无着。哦,永恒的每一处,哦,永恒的无处,哦,永恒的徒劳!”

影子如是说,扎拉图斯特拉听了他的话,拉长了脸。“你是我的影子!”他终于悲哀地说。

“你的危险不是小危险,你,自由的精灵和漫游者啊!你度过了糟糕的白昼:注意,别再遇上更糟糕的夜晚呀!

像你这类漂泊无定者,最终以为有座监牢也是有福的。

你见过囚犯怎样睡觉吗?他们睡得很安稳,享受着新的安全。

请你当心,别让一种狭隘的信仰和严酷的幻想,在最后将你俘获!因为现在任何一个狭隘和固定的东西都在蛊惑你、试探你。

你失却了目标:唉,你将如何摆脱和忘怀这一损失呢?因此——你也就失却前进道路了!

你这可怜的浪游者、狂热者,你这倦怠的蝴蝶呀!今晚你要休息一下,想有个家乡(Heimstätte)吗?那就请上去,到我的洞穴去!

这条路通往我的山洞。我现在得赶快跑着离开你了。已经有个影子一般的东西附在我身上了。

我要单独一个人奔跑,好让我的周围重新明亮起来。为此,我还必须长期快乐地奔跑。可是今晚,我那里——将有舞蹈!”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正午

——扎拉图斯特拉跑啊,跑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孤孤单

单,重又找到自我,享受并啜饮他的孤寂,怀想美好之事,——数小时之久。时值正午,在扎拉图斯特拉的头顶,太阳当空而立,他经过一棵弯曲的古树,因葡萄藤盛情的拥抱,这棵树反而隐蔽了自己:大量金黄色的葡萄悬挂在这个漫游者面前。他想摘下一串葡萄,稍解焦渴;但一伸手,又产生另一种更强的欲望:就是说,他要躺在树边,在完美的正午时刻睡去。

扎拉图斯特拉便这么做了;他刚刚躺下,彩色草地的寂静和神秘(Heimlichkeit),就让他忘记了他那点焦渴,于是熟睡了。正如扎拉图斯特拉的那句谚语所说:一事比另一事更紧要。只是他的眼睛仍然睁着因其不倦地注视和赞美那古树和葡萄藤之爱。在睡眠中,扎拉图斯特拉却对他的内心如是说:

“安静!安静!这世界不是刚好很完美吗?我是怎么啦?

宛如一阵无形的柔风,在波恬浪静的海上舞蹈,轻如羽毛。

它没有让我的眼睛阖上,而让我的灵魂清醒。它轻盈啊,真的!宛如羽毛。

它规劝我,我不知缘何要这样?它用谄媚的手轻抚我,它强迫我。是呀,它强迫我,强迫我的灵魂舒展:——

——我神奇的灵魂哟,在我看来,它何等慵长疲倦!第七天的夜晚恰恰在正午向它走来了?在好的事物和成熟的事物之间,它的漫游已经太久了,太有福了?

它伸长四肢,伸长——伸得更长!它静静地躺着,我神奇的灵魂哟。它品尝过的好东西实在太多,可这黄金的悲愁压抑着它,它扭歪着嘴。

——如同一只船驶进最平静的海湾——现在它靠近大地,已倦于漫长的旅行和不确定的海洋。陆地不是更可靠么?正如这样一条船靠岸,紧挨陆地——这时,陆上一只蜘蛛吐出的蛛丝,便已足够。无需更结实的缆索。

正如这样一条疲惫的船,停泊在最宁静的海湾:我现在也紧贴着大地休憩,忠诚、信赖、等待,以最轻柔的丝与它相连。

哦,幸福哟!哦,幸福哟!哦,我的灵魂哟,你想唱歌吗?你躺在草地上。这却是神秘而庄重的时刻,没有牧人在此刻吹笛。

你当心啊!炎热的正午在田野睡眠。别唱!安静!世界是完美的!

哦,我的灵魂,你这草上的飞禽,别唱呀!也不要呢喃低语!瞧,要——安静!古老的正午正在睡眠,它嚅动嘴唇:它不是刚刚啜饮一滴幸福吗——

——一滴古老褐色的黄金幸福和黄金葡萄酒吗?什么东西在它面前倏尔掠过,它的幸福微笑。如是——一个神也笑。

安静!——

——‘为了幸福,一点点幸福便已足够!’我曾如是说,自以为聪明。可这是一种罪过:这,我现在是领悟到了。聪明的傻瓜说得更好。

恰是最微小的、最轻柔的、最轻飘的东西,一种蜥蝎的蠕动声、一声气息、一种轻拂、一个瞬间——微小的却产生了最好的那一类幸福。安静!

——我怎么啦:听着!时光飞逝了吗?我不是坠落了吗?我不是坠入——听!坠入永恒之井吗?

——我怎么啦?安静!它刺入我的——苦啊——内心吗?刺入内心!哦,破碎吧,破碎吧,内心啊,为了这样的幸福,为了这样的刺痛!

——什么?世界不是很完美吗?圆的而且成熟吗?啊,金色而圆满的成熟呀——它飞向何方?我要随它奔跑!快!

安静——”(到这里扎拉图斯特拉伸展了一下肢体,并感到自己睡着了。)

“起来!”他对自己说,“你这入睡者!‘你这正午的入睡者!好了,起来吧,你们这老腿!是时候了,是最紧迫的时候了,还有好几段路在等着你们啊——

现在你们睡足了,多长时间呢?半个永恒!好吧,我年老的心!这样睡眠之后,你多久才会——醒来呢?”

(这时他又睡着了,他的灵魂说着反对的话,抵抗着,但又再次躺下)——“让我休息!安静!现在世界不是完美吗?啊,这黄金的圆球啊!”

“起来!”扎拉图斯特拉说,“你这小窃贼,偷闲者啊!怎么?还一直伸懒腰,打哈欠,叹息,落人深井?

你是谁!哦,我的灵魂啊!”(这时他大吃一惊,因为一缕阳光从天而降,照在他的脸上。)

“哦,我头顶的天空,”他叹息道;一面直挺挺地坐起来,“你在看我吗?你在倾听我奇特的灵魂吗?

你何时饮吸滴落在大地之物上的甘露——你何时饮吸这奇特的灵魂——

——什么时候,永恒的井泉啊!你,爽朗、可怖的正午深渊!你何时吸入我的灵魂,让我回到你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树边的休息处站起,宛如从怪异的醉酒中醒来:可是,瞧啊,太阳还是正好升至他的头顶。由此可以正确地推断,扎拉图斯特拉并没有睡很久。

欢迎

扎拉图斯特拉经过长时徒劳的寻觅和四处漫游,才重新回家,来到他的洞穴,这时午后已经过去很久了。当他面对洞穴不到二十步之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他此时绝难意料到的事情;他再度听到那大声的困境中的呼喊。而且,令人吃惊啊!这次是从他自己的洞穴中传出。一种长长的、多声部的、奇特的呼喊,扎拉图斯特拉听得真确,它由多种声音组成:虽如此,但从远处听来,仍像是一张嘴发出的呼喊。

扎拉图斯特拉便跳往他的洞穴,瞧啊!紧接这样的声音表演(Schauspiel),还有什么表演等他呢!原来,他白天所遇到的,全都一起坐在洞穴中:左边的国王和右边的国王、老魔法师、罗马教皇、自愿的乞丐、影子、精神的良知者,悲伤的卜卦者和驴子;最丑陋的人头戴皇冠,并扎着两条紫色腰带——因为他同所有丑陋的人一样喜欢化装,美化自己。这悲伤的社交群体中央,

站着扎拉图斯特拉的鹰,它竖起羽毛,显得不安,因为它要回答的东西太多,而它的高傲又不屑回答;那条聪明的蛇挂在鹰的脖子上。

扎拉图斯特拉注视这一切,大为惊愕;然后他带着和蔼可亲的好奇心打量着每位宾客,想看破他们的灵魂,复又感到惊奇。这些聚会者都从座位上站起,怀着敬畏期待扎拉图斯特拉讲话。扎拉图斯特拉却如是说:

“你们这些绝望者!你们这些奇异的人啊!我听到的可是你们的呼喊?现在我知道了,我今天徒然寻找的人,应该在哪里寻找:那些更高的人——:

——便在我的洞穴里,那些更高的人啊!可这有什么奇怪呢!我不是用蜂蜜祭品,用幸福的狡猾呼唤,把他诱骗到我这里的么?

在我看来,你们似乎不合于群,你们这些困境中的呼喊者,倘若在这里坐于一处,你们彼此内心不快吧?首先必须要有某个人到场才行——

——某个使你们重新发笑的人,一个优秀的快乐丑角,

—个舞蹈者,一阵风,一个野小子,或任何一个老傻瓜:——你们以为如何?

请原谅我吧,你们这些绝望者呀,我当着你们的面,讲这样的卑论,不得体啊,真的,当着这样的宾客!可你们不知,是什么使我蓄意如此:

——是你们自己和你们这副模样呀,请原谅我!凡是看到绝望者的人,都会勇猛起来。,每个人都自以为足够强大——能够劝说绝望者。

你们就给了我这种力量——一种良好的赠品,我的高客们!

一种真正的客人馈赠!那好吧,我也向你们还礼,你们可不要发火呀。

此间是我的王国,是我的统治范围:凡属于我的东西,今晚今夜也属于你们。我的动物也当侍候你们:我的洞穴就是你们的休息场所!

既住在我的家宅,任何人就不应绝望,在我的山林,我保护每个人不受凶兽的侵害。这就是我首先要提供给你们的:安全!

第二要提供给你们的:是我的小指。你们先有了它,就可以要去我的整张手,来吧!也拿去我的心!欢迎来到这里,欢迎啊,宾客们!”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因爱意和恶意而笑。他致词表示欢迎后,客人们再次鞠躬,怀着敬畏而沉默;右边的国王以众客人的名义作答: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把手伸给我们,欢迎我们,我们因此认出,你就是扎拉图斯特拉。你在我们面前屈尊;几乎伤害了我们对你的敬畏——:

——谁能像你这样高傲地屈尊呢?这鼓舞了我们,使我们的眼和心为之一振。

仅仅为了看到这一点,我们就愿意攀登比这山还高的山。我们作为好奇者而来,想看一看使我们暗淡的眼睛明亮的东西。

瞧,我们不再发出困境中的呼喊了。我们的感觉和内心已经升腾敞开,并且欢欣。只差一点点:我们的勇气就会成为放肆。

哦,扎拉图斯特拉,大地上生长的东西,还有什么比高而强劲的意志更令人欢愉:这是大地上最美的植物。由于有这样一棵树,整体风景便生机勃勃了。

哦,扎拉图斯特拉,像你一样成长起来的人,我把他比喻成石松:伟岸、沉静、坚毅、孤独、柔韧性极佳,壮美。

——最终把强劲的绿枝伸向它的统治领域,敢于面对风和暴雨,面对其他总是以高处为家者,提出强劲的种种问题。

——更强劲地回答,一位施令者,一位胜利者:哦,谁不想攀上高峰,一睹这样的植物呢?

哦,扎拉图斯特拉,忧郁者、失败者也因你的树而恢复生气,只要看到你的形貌,不安定者变得安定,并疗慰其心。

真的,时下众目仰望你的山和树;一种大渴望业已生出。许多人学着询问:谁是扎拉图斯特拉?

你把你的歌和蜂蜜灌进谁的耳朵:所有的遁世者、隐士和成双的隐士突然问自己的内心:

‘扎拉图斯特拉还活着吗?再也不值得活,一切皆同,一切都是枉然:要么——我们必须同扎拉图斯特拉一起生活!’

‘他为何还不来呢,他早就宣告了啊?’许多人如是问;‘是孤寂吞灭了他吗?要么,我们该上他那儿去?’

现在的情形是,这孤寂自身脆弱了,破裂了,俨如一座坟莹破裂,再也难容它的死亡。复活的人随处可见。

哦,扎拉图斯特拉,现在波涛在你的山的四周越涨越高了。不管你的高处多高,许多人也必将登上你这里;你的小舟将不会久置于干燥之地了。

现在,我们这些绝望者来到你的洞穴,就不再绝望:这仅仅是个标志和预兆罢了,表明一些更优秀的人正在寻你的途中,——

——他们在寻你的途中,是上帝在人类之中的残余:所有怀有大渴望的人,怀有大恶心的人,怀有大厌恶的人,

——所有不愿再活的人;要么,他们将重新学会希望——要么,他们向你学习大希望,哦,扎拉图斯特拉!”

右边的国王如是说,并抓起扎拉图斯特拉的手,意欲亲吻;但扎拉图斯特拉拒绝了他的尊敬,惊恐后退,默默无语,似要突然逃到遥远的远方。稍顷,他又回到宾客中,用炯然有神的、审视的两眼打量他们,道:

“我的客人们!更高的人们!我要用德语(deutsch)明确(deutlich)告诉你们:我在此山并非等候你们。”

(“明确地用德语?上帝保佑啊!”这时左边的国王在一边说;“人们会注意到,他不大了解可爱的德国人,这位来自东方的智者啊!

他的意思是‘用德语,粗鲁地’——那好吧!这在当今还不算最糟糕的品味!”)

“你们也许真的全是更高的人,”扎拉图斯特拉继续说,“但对我而言——你们还不够高,不够强。

对我而言,这就是:对我身上那种沉默却不会永远沉默的顽强而言。就算你们都从属于我,也不能做我的右手。

大凡像你们这样,只靠患病和软弱双腿行走的人,不管是自己知道,还是佯作不知,但总首先希望:受到爱护。

我可不爱护自己的手腿,我也不爱护自己的战士:你们怎能对我的战争有所助益?

与你们一道,只会败坏我的每一次胜利。你们当中某些人听到我的战鼓隆隆,就吓倒在地了。

我还以为你们不够美,出身也不够好。为了我的教诲起见,我需要纯净而平滑的镜子;可我的形象一到你们的镜面上就扭曲变形。

某些重负和回忆压迫你们的肩膀;一些恶劣的侏儒蹲伏在你们的角落。你们内心还躲着隐藏的群氓。

尽管你们是高的、更高的一类人:但你们有许多东西扭曲而畸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铁匠为我把你们锤直锤正。

你们只是桥梁罢了:但愿有更高的人从你们身上通过!你们代表着梯级:那些超越你们并升向他的高处的人,请别对他们发怒!

你们的种子终将为我生出一个真正的儿子和完美的继承人:但这还很遥远。你们本不属于我的遗产和姓氏。

我在此山不是等待你们,我也不是要与你们一道沉沦。我以为你们仅是一种预兆,表明更高的人正在来我这里的途中,——

——不是心怀大渴望、大恶心和大厌倦的人,也不是被你们所谓的上帝的残余。

——不!还是不!我在此山等待另外的人,等不到他们我就不会抬脚。

——等待更高、更强大、更富于胜利、情绪更佳、身体和灵魂都端正的人:欢笑的雄狮必将来临!

啊,我的宾客们,你们这些奇异的人——你们还没有听见我孩子们吗?还没有听见他们正在向我走来的途中吗?

你们向我谈谈我的花园,谈谈我的幸福岛,谈谈我的新而漂亮的一类人吧!——你们为何不向我谈谈这些呢?

你们对我谈谈我的孩子们,我要的就是这种爱的赠礼。我因此而富有,过去,我因此而贫穷:我还有什么不曾献出,

——我有什么不愿献出,只要我能拥有一样:这些孩子们,这些生命的植物,这些来自我的意志和我最高希望的生命之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言语中突然打住:因为他的渴望袭击了他,他因内心的激动而紧上双目和嘴巴。他的宾客也都沉默静立,讶异不已,唯独那个年迈的卜卦者用手和表情在暗示什么。

晚餐

卜卦者这时打断了扎拉图斯特拉及其宾客们的相互欢迎:他像一个从不虚掷光阴的人,挤上前去抓住扎拉图斯特拉的手,呼喊道:“可是,扎拉图斯特拉!

你自己说过,一事比另一事更紧要:那好,我也以为现在有件事比另一件事更紧要呢。

有句话正好要说:你不是邀请我们吃饭的吗?这儿是许多经过长途跋涉的人。你该不是想用话语宴飨我们吧?

在我看来,你们都过多考虑了冻死、溺死、窒息而死以及其他的身体困境:可谁也没有考虑到我的困境,即饿死的危险——”

(卜卦者如是说;扎拉图斯特拉的动物们一听这席话,便吓跑了。因为它们看出,它们白天张罗到家中的食物,还不够卜卦者一人吃呢。)

“还包括渴死的危险,”卜卦者继续道,“虽则我听到此间溪水潺潺,如同智慧之言一般,丰富而不倦:但我——要葡萄酒!

并非人人都像扎拉图斯特拉,生来只需饮水;对于疲倦和萎顿之人,水不堪用:我们要葡萄酒——它才会令人突然康复,即刻拥有健康!”

就在卜卦者渴盼葡萄酒的当儿,左边的国王,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也发了一次言。“葡萄酒么”,他说,“我们巳经考虑到了,我和我的兄弟,右边的国王:我们有足够的葡萄酒——驴子驮着的全是。除了面包,什么也不缺了。”

“面包?”扎拉图斯特拉回答,并笑着说,“隐士恰好没有面包。可是,人类不单靠面包过活,还靠优种羊肉,我有两只羊:

——我们得马上宰了它们,用鼠尾草香料烹制:我就爱这么吃。也不缺植物根茎和水果,即使是讲究美食和品味美食的人,也算足够了;此外还有坚果和其他谜语要啃呢。

这样,过一会儿我们就可有一顿盛餐了。不过,谁要吃谁就得动手,国王亦然。因为在扎拉图斯特拉这里,国王也得当厨师呀。”

这建议说中了大家的内心:唯独自愿的乞丐反对肉食、葡萄酒和香料。

“你们听听这个美食家扎拉图斯特拉!”他语调诙谐,“我们来到这个洞穴和高山,难道就是为了准备做这样一餐吗?

现在我自然明白他从前的教诲了:‘小贫穷值得赞美啊丨’也明白他为何要取缔乞丐了。”

“愉快起来吧,”扎拉图斯特拉回答他:“正像我一样。保留自己的习俗吧,你这位卓越之士!嚼你的谷粒、喝你的水、赞美你的食物:只要它们给你带来快乐!

我,只是我同一类人的法律,我不是所有人的法律。但谁要从属于我,谁就必须骨骼强健,步履轻盈,——

——乐于战斗和节庆,不做忧伤的人,不为梦幻的凡夫(Traum-Hans),随时为最艰难之事而准备,如同准备节庆,健康而完整。

最好的事属于我的同类和我,倘若人们不给我们,我们就夺取:最好的食物、最纯净的天宇、最强劲的思想、最美的女人!”——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右边的国王却反驳道:“稀奇!谁曾听过一个智慧者口中说出这样的聪明事呢?

真的,如果一个智慧者对这一切都还那么聪明,而且不是头驴子,那么,对他来说,这倒是一桩最稀奇的事情了。”右边的国王如是说,感到奇怪;那头驴子却对他的话报以恶狠狠的“咿啊”声。这些就是当时漫长的餐宴开头的情形,在史书中,它被称为“晚餐”。谈论的话题没有别的,只有更高的人。

论更高的人们

1

我首次来到人类之中,就做了一件隐士的蠢事,巨大的蠢事:我置身市场。

当我对所有人讲话,我却没有对任何人讲话。晚间,索上舞者是我的伴侣,还有死尸;我自己也差不多是具死尸。

伴随新的早晨来临,我接受了一种新的真理:我学会了说:“市场、群氓、群氓的喧嚣和群氓的长耳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们呀,你们从我这里学到这点吧:市场上没有人相信更高的人。你们若在那里演讲,那好,群氓就眨巴着眼,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你们更高的人呀群氓眨眼——“不存在更高的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类就是人类,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一样的!”

在上帝面前!——可现在上帝已死。在群氓面前,我们可不愿都是一样。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离开市场吧!

2

在上帝面前!——可现在上帝已死!你们,更高的人们啊,

上帝乃是你们最大的危险。

自从他躺进坟墓,你们才得以复活。现在,伟大的正午到来了,更高的人们成了主宰!

哦,我的弟兄们,你们懂这话吗?你们惊恐:你们的心晕眩了吗?这里的深渊向你们张口了吗?这里的地狱之犬向你们狂吠了吗?

好啊!来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现在,人类未来之山开始阵痛。上帝死了:我们现在希望——超人活着。

3

今天,忧心忡忡的人们问人类怎样保存自己?”扎拉图斯特拉却是最先也是唯一这样发问的人:“人怎样才能被超越?”

超人在我心里,他是我的首要和唯一——而不是人类:不是邻人,不是最贫的人、不是最痛苦的人,不是最好的人。

哦,我的弟兄们,我会爱人类;是因为它是一种过渡和坠落。你们身上也有许多东西,值得我爱和希望。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正是你们的蔑视使我有了希望。伟大的蔑视者即是伟大的尊敬者。

由于你们的绝望,于是很值得尊敬。因为你们不屑于学习如何屈从,也不学小聪明。

可当今小人们却成了主宰:他们对人们进行说教,诸如屈服、谦卑、明智、勤奋、周全和其他一长串的小道德。

凡来自女子气的东西,凡来自奴性的东西,尤其是来自群氓混杂的东西:现在这却要成为所有人类命运的主宰——哦,恶心!恶心!恶心!

这问了又问,不知厌倦:“人怎样才能最好、最久和最舒适地保存自己呢?”由此——他们成了当今的主宰。

哦,我的弟兄们,为我超越当今的主宰者吧——这些小人:他们是超人的最大危险啊!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为我超越那些小道德、小聪明,那些沙粒一样的细小周全、蚂蚁一样的辛劳勤勉、可怜的舒适自安以及“大多数人的幸福”吧——!

你们宁可绝望,也不要屈服。真的,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你们不知当今如何生活,我正因此而爱你们!其实你们这样生活才是——最好!

4

哦,我的弟兄们,你们有勇气吗?有决心吗?不是面对见证人的勇气,而是隐士和雄鹰的勇气,连神明也不敢正视的勇气,你们有吗?

冷酷的灵魂、骡子、盲人、醉汉,在我看来都不能称之为有决心。要有颗这样的心,明知恐惧而制服恐惧;看见深渊却高傲以对。

谁以鹰眼注视深渊,——用鹰爪攫紧悬崖:谁就有勇气。——

5

“人类邪恶。”最智慧的人皆如是说,以便安慰我。唉,但愿这话今天仍旧真实!因为恶是人的最优的力量。

“人必须更善也更恶。”——我如是教导。对于超人的至善,便需要至恶。

小人们的说教者承担人类的罪恶,并为之受苦,这对他们也有好处吧。我却把大罪过当做我的大安慰而加以享受。

这些话却非为长耳而说。并不是任何话都能由任一嘴巴说出。这是优雅而遥远之物:岂可向它们伸出羊蹄!

6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你们以为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纠正你们的错处么?

或者,我想把受苦的人安置得更舒适些么?抑或,我想给你们这些漂泊者、迷路者和登山迷途者指示新的小道,以便易于行走么?

不!不!还是不!你们这类人中将会有更多更好的人走向坠落——因为你们会令其愈加糟糕和严酷。唯有这样——

——唯有这样,人才能长入那高处,长入闪电击毁他的高处:足够接触闪电的高度!

我的意义和渴望旨在达到稀少的事物、漫长的事物、遥远的事物:你们细微、纷繁而短暂的愁苦,与我何干!

在我看来,你们受苦还不够!因为你们是为自己受苦,而不曾为了人类而受苦。你们如有不同说法,就无异于说谎!你们谁都不曾受过我受过的苦啊。——

7

若闪电不再破坏,我对此便不满足。我不想避开闪电:它应学会为我——劳作。

我的智慧如乌云早已积聚,它将愈益宁静和浓黑。最终诞生闪电的智慧莫不如此。

对于当今的人类,我无意成为光,也无意叫做光。他们——我要让他们瞎掉。我智慧的闪电啊!刺瞎他们的眼睛吧!

8

不要想超出你们能力:大凡想要超出自己能力的人,莫不虚伪非常。

尤其是他们想望大事的时候!因为这些高雅的铸造假币者和表演者起了疑心,他们唤起了对大事的怀疑:——

——直到他们在自己面前也虚伪起来,乜斜着眼,粉饰虫咬的伤口,以强硬的言辞、道德告示、闪光的虚伪工作掩饰自己。

更高的人们呀,你们可要当心啊!在我看来,当今没有什么比诚实更珍贵、更罕见。

当今不是群氓的世道么?可群氓并不知道,什么是伟大、渺小、正直和诚实;他们无辜歪曲,他们总是说谎。

9

保持良好的怀疑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你们这些勇敢的人!你们这些胸襟坦白的人啊!而且要守住你们的理由!因为今天属于群氓。

过去,群氓学会了没有理由的信仰,谁又能依据根由将其——推翻呢?

在市场上,人以表情姿态使人信服。可理由却使群氓生疑。

倘若真理偶尔取胜,那你们就得抱着良好的怀疑自问:“何种强烈的错误为它而战了呢?”

你们也要当心那些学者!他们憎恨你们:这是因为他们不能生产!他们的两眼干涸而冷酷,在这样的眼睛面前,每只鸟都褪去了羽毛。

这些人自我矜夸,声言他们不撒谎:可是,无力撒谎远非热爱真理。你们当心啊!

远离狂热远非知识!我不相信完全冷却的精神。谁不会撒谎,谁就不知何为真理。

10

倘若你们要往高处走,请动用自己的两腿!别让他人抬着向上,别坐在他人的背上和头上!

但你骑马吗?现在,你翻身上马,正向你的目的地飞奔吗?那好吧,我的朋友!你跛足也一道骑在马上!

当你抵达目的,跳下你的马背:恰好在你的高处,你这更高的人啊——你将踉跄欲倒!

11

你们这些创造者,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人只能孕育自己的孩子。

别让他人游说和说服你们!谁是你们的邻人呢?即使你们为“邻人”而行事——但你们也不是为他们而创造!

你们这些创造者呀,忘记这个“为”吧:你们的道德正希望,你们不要带着“为”、“为了”和“因为”去做任何事情。对于这些虚伪的小字眼,你们当闭上你们的耳朵。

“为邻人”不过是小人的道德:这叫做“人以类聚(gleich und gleich)”、“相互相帮(Hand wäscht Hand)”——他们既无权力又无力量干涉你们的自私。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你们的自私之中,有受孕者的谨慎和预见!还不曾有人以双眼看这果实:它庇佑、爱护和抚养你们全部的爱。

你们全部的爱都在你们的孩子身上,你们全部的道德亦然!你们的工作,你们的意志便是你们的“邻人”:不要让什么虚伪的价值说服了你们。

12

你们这些创造者,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必须分娩的人,就是病人;可分娩过后的人,又不再纯洁。

问问女人吧:她们分娩不是为了快乐。痛苦使母鸡和诗人咯咯啼鸣。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你们身上不纯洁的东西多着哩。那是因为你们曾不得不做母亲。

一个新生的孩子:啊,多少新的脏物也来到这个世界!到旁边去吧!生产过的人,就应洗净自己的灵魂!

13

不要超越你们的力量而讲求道德!别要求违背你们的可能性的事情!

踏着你们父辈的道德足迹而行吧!倘若你们父辈的意志不与你们同登,你们如何能够登高呢?

想成为头胎儿子的人要注意,切莫成了末胎儿子!你们的父辈在哪里有不道德的行为,你们不要以为,能在那里成为圣人!倘若某人的父辈醉心于女人、烈性葡萄酒和野猪:他却奢谈自身的纯洁,那会怎样呢?

这就是蠢事一粧!真的,我以为,谁要是有一个、两个或三个老婆,就更是这样。

倘若他创建修道院并在大门上写道修圣之路”——那我就说:为何!这是桩新的蠢事!

他为自己建成一座监狱和避难所:这于他有益!但我对此并不信!

孤寂中也生长着人们带进孤寂的东西,甚至内里的家畜。鉴于此,不宜向大多数人宣讲孤寂。

迄今,大地上还有比荒漠圣者更脏的东西吗?在他们周围,不独魔鬼闹翻了天——还有猪猡。

14

畏怯、羞愧、笨拙,犹如跳跃失败的老虎: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我经常看见你们就此而悄悄溜到一边。一次掷色就令你们失败。可是,你们这些掷色的赌徒(Würfelspieler),这算得了什么!你们没有学会游戏和嘲弄,就像一个人必须游戏和嘲弄那样!我们不是总坐在游戏和嘲弄的大桌边么?

倘若你们的大事失败了,你们本人也就因此——失败了吗?倘若你们本人失败了,人类也因此——失败了吗?要是人类也失败了:那才好啊!那才好!

15

一件事情的品性越高,越是难于成功。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你们不是全都——失败了吗?

高兴起来吧,没什么关系!可能的事情还多着呢!学会自嘲吧,正像人必须笑一样!

你们失败一半,或是成功一半,这有什么奇怪呢,你们这些半破碎者!人类的未来——不是在你们之中挤压撞击吗?

人类最遥远、最深沉的东西、星辰般最高的东西,以及人类无穷的力量:这一切不都在你们的罐中拥挤而冒泡了吗?

某些罐破碎了,这又有什么奇怪呢!学会自嘲吧,正像人必须笑一样!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哦,可能的事情还多着呢!真的,有很多事情已经成功!大地上小的、好的、完美的事情还真丰富啊!

你们这些高级的人啊,把一些小的、好的、完美之事置于自己周围吧!它们金色的成熟能医治内心。完美的东西教授人们如何希望。

16

迄今,什么是人间的极恶呢?难道不是某人说过的话么,他说,“你们现今欢笑的是有祸的!”

他在大地上没有找到欢笑的理由么?这只表明他没有很好地寻找。孩子都能找到这样的理由。

那人——爱得不够:否则他就爱我们这些欢笑的人了!他仇恨我们,讽刺我们,预言我们必将哀号痛泣,必将冻得牙齿咯咯直响。

人若不爱,就当立刻诅咒么?我以为这是一种糟糕的品味。但他就这样干的,这个绝对的家伙。他出身于群氓之中。

他自己只是爱得不够:否则,别人不爱他时,他就会少点愤怒了。一切伟大之爱都不想要爱——想要更多的东西。

躲开这类绝对的家伙吧!这是可怜的病态的一种人,是群氓这一类:他们心怀恶意注视生命,用邪恶的目光看待大地。

躲开这类绝对的家伙吧!他们双脚沉重,内心骚闷——他们不懂得跳舞。对于他们,大地怎能变得轻松呢!

17

所有好的事物,无不经历曲折才接近其目标。就像猫儿因幸福的临近而耸腰,并咪咪叫唤——所有好的事物无不欢笑。

步态表明一个人是否走在自己的轨道上:你们瞧我!趋近目标的人,就会舞蹈。

而且真的,我没有成为雕像,我也没有像一根僵硬、迟钝的石柱,立在那里;我喜欢快速奔跑。

大地上存在沼泽和浓浓的悲愁:但谁的双脚轻捷,谁就能奔过泥淖,仿佛在清扫过的冰面舞蹈。

我的弟兄们,高举你们的内心,高些,再高些!也别忘了双腿!你们这些善舞者啊,高摆你们的腿吧,更好的是:用头部倒立!

18

欢笑者的王冠,这玫瑰花环王冠:我给自己加冕,我自己宣布我的欢笑为神圣。当今,我尚未发现别人有足够坚强完成此事。

扎拉图斯特拉这个舞蹈者,扎拉图斯特拉这个轻盈者(Leichte),他用羽翼招手,一个待飞者,向所有的鸟儿招手,准备停当(fertig),一种有福的轻盈(Leichtfertiger):——

扎拉图斯特拉这位卜卦者,扎拉图斯特拉这位真正的欢笑者,不焦躁者、不绝对的人,一个喜欢跳跃和越界的人;我给自己加冕。

19

我的弟兄们,高举你们的内心,高些,再高些!也别忘了双腿!你们这些善舞者啊,高摆你们的腿吧,更好的是:用头部倒立!

幸福之中也有笨重的动物,有生来就笨的腿脚。奇怪的是,它们恰似一头大象,倾力用头倒立。

因幸福而愚蠢强于因不幸而愚蠢;笨拙地跳舞强于跛行。那就从我这里学习我的智慧吧:即使最糟的事物也有两种好的反面——

——即使最糟的事物也有舞蹈的好腿。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从我这里学会立足于自己的好腿!

为我忘记那些悲愁的说教和所有的群氓伤感吧!哦,在我看来,当今群氓丑角是何等悲哀!当今却是群氓的时代。

20

为我而像一阵风那样吧,当它从洞穴奔突而出:它要紧随自己的箭矢跳舞,大海在它的步履下战栗跳跃。

它给驴子以翅膀,为母狮挤奶,赞美这美好、狂放的精神吧,对于所有的今天和一切群氓而言,它像一阵暴风来临,——

它敌视蓟草和混乱的头脑、所有的凋残之叶和野草:赞美这美好、狂野、自由的风暴精神吧,它在沼泽和忧愁之上舞蹈,如履草地!

它仇恨群氓瘦犬和所有失败阴郁的坏种:赞美这所有自由精神中的精神,赞美这欢笑的风暴吧,它把灰尘刮进一切悲观者和溃疡病者的眼里!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你们最糟糕的地方在于:你们都不学习舞蹈,一如人必须舞蹈那般——超越你们自己而舞蹈!你们的失败,这又算得什么呢!

可能的事情还多着呢!因此你们还要学会自嘲!高举你们的内心,你们善舞者啊,高些,再高些!为了我,也别忘记大声朗笑!

欢笑者的王冠,玫瑰花环王冠;你们,我的弟兄们呀,我把王冠掷向你们!我宣布这欢笑为神圣;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为我而学会——欢笑吧!

忧郁之歌

1

扎拉图斯特拉站在靠近洞穴的门口,说了这话;说完最后几句话,他便悄然离开宾客,逃到外间的空地滞留片刻。

“哦,我周围纯洁的气息啊,”他大声呼喊,“哦,我周围有福的宁静啊!可我的动物们在哪?我的鹰和我的蛇,过来,过来吧!

我的动物们,告诉我:这些更高的人全都——不大好闻吧?哦,我周围纯洁的气息啊!现在我才知道、才感觉到,我的动物们,我多么爱你们。”

——扎拉图斯特拉又重复道:“我的动物们,我爱你们!”鹰和蛇在他说话时偎依在他身边,仰望着他。他们三者如此静静地共处,共闻同吸这良好的空气。因为外间的空气好于那些更高的人身边的空气。

2

但扎拉图斯特拉刚离开他的洞穴,年迈的魔法师便起身,狡黯地环顾四周并说:“他出去了!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我像他一样,用这一奉承的美名撩拨你们

——我那邪恶欺诈的魔法精神、我忧郁的魔鬼已在袭扰我了,

——它从根本上就反对扎拉图斯特拉:原谅他吧!现在他要给你们表演魔法,真恰逢其时;我同这凶恶的精神搏斗,也无济于事。

你们所有人,不管你们以言辞冠以自己何种荣名,‘自由的精神’也罢,‘真诚的人’、‘精神的忏悔者’、‘摆脱桎梏者’、‘伟大的渴望者’也罢——

——你们所有人,你们像我一样因极大的恶心而痛苦,对你

们来说,老上帝已死,还没有新的上帝躺在摇篮和襁褓里,——我的邪恶精神和魔法—魔鬼喜欢你们所有人。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我认识你们,我也认识他——我认识这个恶魔,我违背意志而爱他,这位扎拉图斯特拉啊:我常常觉得他像一面圣者的漂亮面具,

——像一种新的神奇的假面舞台,我那凶恶的精神、忧郁的

魔鬼就喜欢在这舞会——我常常以为,我爱扎拉图斯特拉,是由于我那凶恶的精神之故。——

可是,这已经在袭击我,在逼迫我,这忧郁的精神、这黄昏的魔鬼:真的,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它喜欢——

——睁开你们的眼睛吧!——它喜欢裸体而来,它是男是女,我还尚且未知:但它来了,逼迫我了,哎呀!敞开你们的感受吧!

白昼消退,一切事物都沉入黄昏,最美好的事物亦然;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现在听啊,看啊,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魔鬼,是男还是女,这黄昏忧郁的精神啊!”

老魔法师如是说,狡黯地环视四周,然后弹起竖琴。

3

当天空渐暗,

当安慰的甘露降临大地,

无声地,无形地——

安慰者的甘露如同所有温柔的安慰者一般,

脚蹬轻履——:

你还记得么,热烈的心啊,

当初你多么

渴盼天空垂下的泪珠和露滴,

你因渴盼而焦渴倦怠,

那时,在枯黄的草径上黄昏邪恶的光线,

穿过你周围黑暗的森林而奔跑,太阳那耀眼炙热的光芒,

以你的痛苦为乐,这些你记得吗?

“你?真理的追求者吗?”——他们这样讽刺——“不!只是个诗人罢了!

一头野兽,狡黯、掠夺、伪善,

必须撒谎,

必须自知自愿地撒谎:

它贪求猎物,

以彩色伪饰,

他便是自己的面具,

他便是自己的猎物——

这——难道就是真理的追求者?

不!只是个傻瓜!

只是个诗人!

只是语言多彩,

在傻瓜面具后发出多姿多彩的呼喊,

在欺骗的语言之桥上彷徨,

在彩虹之上,

与虚伪的天空

和虚伪大地之间,四处游荡,四处飘流——

只是个傻瓜!只是个诗人!

这——难道就是真理的追求者吗?

不宁静、呆板、平滑、冰冷,

变成了塑像,

变成了上帝的石柱,

而不是一位上帝的门卫竖立庙前:

不!它仇视这些真理的雕像,

任一荒野都比庙宇更有家乡之感,

满怀猫的恶意,

跃入每扇窗户嗖!跃入每一种偶然,

在每块原始森林中嗅闻,

渴望地嗅闻,乃至成癖,

于是,你在原始森林里在有彩色斑点的野兽中间便能极为健康地、多彩地、美丽地奔跑,

生有贪欲之唇

极乐(selig)而嘲讽、极乐而可怖、极乐而嗜血,在掠夺、伪善、窥探之中奔跑。

或者像鹰,它长久地,

长久僵硬地凝视深渊,

凝视它的深渊:————

哦,深渊在这里如何向下,

向着低处,向里面,

向越发深沉的深渊回旋!——

随后,

突然,笔直地振动羽翅,

袭向那些羔羊,

突然俯冲,极其饥饿地

渴望那些羔羊,

怒向所有羔羊的灵魂,

狂怒地俯向看起来如此的一切:

似绵羊的、有绵羊眼睛的、有鬈曲毛发的、灰色的、具有羔羊和绵羊的善意!

如是

如鹰似豹的便是诗人的渴望,

是千层面具下你的渴望,

你这傻瓜啊!你这诗人啊!

你观察人类也视上帝为绵羊——:

撕碎人类心中的上帝,

如同撕毁人类中的绵羊,

一面撕毁,一面大笑——

这,这便是你的极乐(Seligkeit)!一种豹和鹰的极乐!

一种诗人和傻瓜的极乐!————

当天空渐暗,

似镰刀的新月在紫红色晚霞中带着绿意嫉妒地潜行:

——仇恨白昼,

随着每一脚步隐秘地

用镰刀削割玫瑰吊床,

直到它们落下,

在深夜中披靡,苍白沉落:——

我也曾这样沉落,

从我的真理幻想中、

从我的白昼渴望中,

厌倦白昼,因光致病,

——向下沉落,向夜晚,向黑暗:

被一种真理

燃烧而感焦渴:

——你还记得么,你还记得么,热烈的心?你曾多么渴望?——

但愿我遭放逐,

离开所有的真理只是个傻瓜!

只是个诗人!

论科学

魔法师如是歌唱;所有的聚会者们仿若鸟儿,不知不觉陷入他那狡黯、忧伤的激情之网。唯独那位精神的良知者未被影响:他劈手夺掉魔法师的竖琴并喊道空气!让好空气进来!让扎拉图斯特拉进来!你这糟糕的老魔法师,你使这洞穴闷热有毒!你这个虚伪的人啊,优雅的人啊,你蛊惑人们走向未知的欲望和野蛮。倘若像你这类人大肆宣扬真理,那就糟了!

所有不警惕这种魔法师的自由精神,都会吃些苦头!他们的自由就完了:你教诲并诱惑人们回到囚牢,——

你这忧郁的老魔鬼,在你的悲诉里,鸣响着诱惑的叫声,你与这类人一般,一面礼赞贞洁,一面暗中纵欲!”

精神的良知者如是说;老魔法师则环顾四周,享受着自己的胜利,而且吞下精神的良知者对他的厌恶。“请安静!”他以谦恭的声调说道:“好歌要有好的回应;听罢好歌当长久沉默。

这些更高的人们都是这样做的。你大概不大懂得我的歌吧?你身上缺少一种魔法精神呀。”

精神的良知者答道:“你把你我区别开来,这是在赞美我了,很好!可你们其他人呢,我瞧见什么了?我瞧见你们全都安坐在此,眼里闪着贪欲的目光——

你们,自由的灵魂啊,你们的自由到哪里去了!在我看来,你们与那类人一般,长时间观看邪恶的裸体舞女:你们的灵魂自己就跳起舞来!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魔法师所说的那种邪恶的魔法和欺骗精神,在你们身上必定还有更多。——我们必定有云泥之别。

真的,在扎拉图斯特拉回家来到他的洞穴之前,我们在一起谈论和思考得都够多了,由此我知道:我们是有区别的。

你们和我,我们在这山上寻求不同的东西。我为寻求更多的安稳而来到扎拉图斯特拉身边。因为他依旧是最坚固的塔楼和意志——

——而现今一切都在摇晃,整个大地都在地震。可你们呢,我一看你们发出的目光,便几乎以为,你们寻求更多的不安稳。

——更多的恐惧、更多的危险和更多的地震。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我几乎以为,请原谅我的妄念吧,你们渴望——

——你们渴望最糟糕最危险的生活,这却是最令我恐惧的生活,你们渴望野兽的生活,渴望林莽、洞穴、陡峭的群山和使人迷途的深谷。

你们最称意的人,不是要把你们带出险境的向导,而是要把你们从一切道路上诱开的蛊惑者。但是,即使你们真有这些欲望,我还是认为这并不可能。

因为恐惧——是人类原初的基本情感,所以,从恐惧出发,可以解释一切,原初的罪恶和原初的道德。恐惧中也生出了我的道德,这便唤作:科学。

对猛兽的恐惧——这在人们的心中培育得最为久远,包括隐藏在自我身上并且十分可怕的野兽——扎拉图斯特拉称之为‘内里的野兽’。

这种古老、长久的恐惧,最后精细起来,变成宗教(geistlich),变为精神(geistig)——我想,如今这便唤作:科学。”——

良知者如是说;扎拉图斯特拉刚回山洞,听到并且猜出最后几句,便向良知者扔去一束玫瑰,并且因他的“真理”而发笑。“什么!”他嚷道,“我刚才听见什么了?真的,我觉得你是个傻瓜,要不我就是:我要赶紧把你的‘真理’颠倒过来,头颅朝下。

因为恐惧——是我们的一个例外情形。勇敢、冒险以及对不确定之物、对未曾尝试之物的兴趣——我以为,勇敢才是人的整个史前历史。

对于最狂野最勇猛的动物,他嫉妒并掠走它们所有的道德:这样他才能变为——人类。

这种勇敢最后精细起来,成为宗教,成为精神,这种带有鹰的翅膀和蛇的聪明的人类勇敢:我以为,当今它叫做——”

“扎拉图斯特拉!”聚会者一齐呼喊,如同一张嘴巴,旋即又爆发一阵大笑;他们那里似乎升起一团乌云。魔法师也笑了,并聪明地说那好吧!我那邪恶的神灵已经逃走啦!

当我说它是个骗子,是说谎和欺骗的精神时,我不是警告你们要当心它吗?

尤其是当它赤裸裸地显现之时。对于它的欺骗,我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是我创造了它和这个世界么?

那好!让我们重新和好,高兴起来!尽管扎拉图斯特拉恶眼相向——你们瞧他呀!他恼怒我呢:——

——但黑夜来临之前,他又重新学会爱我、赞我;他若不做这样的蠢事,就不能久活。

这人——爱自己的敌人: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他最擅长这种艺术。但是,为此他却向自己的朋友们——复仇!”

老魔法师如是说,那些更高的人们为他鼓掌叫好:鉴于此,扎拉图斯特拉只好来回踱步,兼具爱意恨意,同这些朋友们握手——好像要对他们补偿什么,并请求原谅一般。——可是,当他走到洞穴的门口,瞧啊,他又在渴盼外面的好空气和他的动物们了——他想溜出去。

在荒漠的女儿们中间

1

“别离开!”那自称是扎拉图斯特拉影子的漫游者说道,“留在我们身边吧,否则,那古老而阴郁的悲伤又要袭扰我们了。那个老魔法师把他最坏的东西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们,瞧啊,好心而虔诚的教皇两眼噙着泪水,又完全驶入了忧郁之海。

那些国王大概还能在我们面前摆出良好的仪态:因为,今天在我们所有人中,他们对这一点学得最好。倘若他们没有见证人,我打赌,他们也会开始邪恶的表演——

——飘飞的云霞、潮湿的忧郁、翳蔽的天空、被盗的阳光、怒号的秋风,这便是他们邪恶的表演!

——我们也有怒吼和困境中的呼喊这样的邪恶表演:留在我们这吧,哦,扎拉图斯特拉!此间有许多想要说话的隐藏悲愁、许多夜晚、许多浓云,许多沉闷的空气!

你用强烈的男子食品和有力的箴言滋养我们:在吃饭后甜食时,别让绵软的妇人精神侵扰我们!

只有你使周围的空气清纯而强劲!在这个大地上,我曾呼吸过你洞穴中这样清纯的空气么?

我到过许多地方,我的鼻子学会检验和评估各种不同的空气:在你这儿,我的鼻翼品尝到最大的快乐!

除非,——除非,——哦,请原谅我的古老回忆吧!请原谅我这支饭后甜食之歌吧,那是我在荒漠女儿中间时所作:————因为她们那里也有同样明亮的东方好空气;那里,我远离了多云、潮湿而忧伤的古老欧洲!

当时我热爱东方少女和另一种蓝天,上面既无云翳,也无思想张悬。

你们不会相信,当她们停下舞蹈时,是多么乖巧地端坐那里,深沉,但没有思想,像一个个小秘密,仿佛配有饰带的谜语,

如饭后甜食中的果仁——

色彩绚丽而又陌生!但无乌云:她们是让人猜测的谜语:为表现我对少女们的爱,当时我做了一首饭后甜食的赞诗(Psalm)。”

漫游者和影子如是说;他人未及答复,他就抓起老魔法师的竖琴,双腿交叉,镇定而智慧地环顾:——鼻翼带着疑问而深深地吸入空气,宛若某人初临异域,品尝陌生的空气一般。旋即他用一种吼叫的方式唱了起来。

2

荒漠在扩张:心藏荒漠的是有祸的!

——哈!庄重!

真是庄重!

一个尊敬的开端!

非洲式的庄重!

配得上一头雄狮

或是一只讲道德的吼叫之猴——

——但这与你们无关,

你们,最可爱的女友啊,

一个欧洲人首次

被允许坐在你们脚畔

坐在棕榈树下。细拉。

真是神奇!

我现在坐在这里,

靠近荒漠,又准备再次远离荒漠,

即在其中,我也未曾荒芜:

就是说,这最小的绿洲把我吞下——:

——它正打着呵欠,张开它妩媚的唇,

所有小唇中最芳香的一我落入其中,

落下,穿行——落在你们中间,

你们,最可爱的女友啊!细拉。

祝福,祝福那只鲸,

倘若它让它的客人如此惬意!——你们懂得我带有教诲的(gelehrt)暗示么?祝福它的腹部,

倘若它是

如许妩媚的绿洲肚腹就像这片绿洲:我却生疑,——因为我来自欧洲,

它比所有年老的婚后妇人疑心都重。

但愿上帝把这改正吧!

阿门!

现在,我坐在这最小的绿洲中,

俨如一枚椰枣

棕黄、甘甜、金汁流溢,贪婪地渴盼少女的圆润之唇,

更渴盼少女那清凉、雪白、锋利的门齿:所有枣儿的热切之心无不渴望它们。细拉。

我躺在这里,

很像、太像南方的水果了,小飞虫

环绕嬉戏,

同样,也有更小更愚蠢和更罪恶的愿望和奇想,——

也被你们环绕,

被你们静默而噩兆的少女猫

都都(Dudu)和苏莱卡(Suleika),

——如斯芬克斯一般环绕,令我在一个词里

塞进诸多的情感:

(但愿上帝原谅我这一语言罪过!)

——我坐在这里,吸入最好的空气,

真是天堂的空气啊,

轻柔透明,放射金光。

这样的好空气只能降自明月——

是出自偶然抑或出于傲慢?

正如古代的诗人所言。

我这个怀疑者却对此生疑,由于我来自欧洲,

它比所有年老的婚后妇人疑心都重。

但愿上帝把这改正吧!

阿门!

啜饮这美妙的空气用膨胀似盆的鼻孔,

没有未来,没有回忆,

我就这样坐在这里,你们,

最可爱的女友啊,

瞧瞧那棕榈树吧,

看它多像一位舞女俯仰自如,腰肢摇曳,

——人若长久注视,也会随树起舞!

但我觉得,它像一位舞女,

总用一只腿站立,是否太久,也长久地陷于危险?

——我觉得,它是否忘记了那另一条腿?

我至少徒然地寻觅那失去的成对珠宝

——另一条腿——

在她那最可爱、最娇媚的飘逸、闪亮的扇形裙裾的

神圣近旁。

是啊,你们,漂亮的女友们呀,倘若你们愿意完全相信我:

她失去了它!

它已经消失!

永远消失了!

那另一条腿!

哦,那可爱的另一条腿,可惜呀!

它在何处——孤独哀伤,

那条孤独的腿?

也许它处于恐惧之中,害怕一头

发怒的金黄鬈毛猛狮?或者已被咬噬殆尽——

可怜,痛苦!痛苦啊!被咬噬殆尽!细拉。

哦,你们别哭,

柔弱的心啊!

你们别哭,

椰枣之心!充满乳汁的乳房!

你们的甘草之心啊!

别哭,

苍白的都都!

像一个男子汉,苏莱卡!勇敢!勇敢吧!

——或者,这里应有

某种强化强心之物?

一句受祝圣的箴言?

一种庄重的激励?

哈!起来,尊严!

道德的尊严!欧洲人的尊严!

鼓风吧,继续鼓风吧,

道德的风箱啊!

哈!

再咆哮一次吧,

道德的咆哮!

作为道德雄狮

在荒漠的女儿们面前咆哮吧!

——因为道德的咆哮,

你们,最可爱的少女们呀,比所有欧洲人的热情和饥饿更重要!

而我站在这里,

作为欧洲人,

我不能做别的什么,上帝帮帮我吧!阿门!

荒漠在扩张:心藏荒漠的是有祸的!

觉醒

1

漫游者和影子唱完这支歌后,洞穴里突然爆发了喧嚣和笑声;聚会者全都一同交谈起来,甚至那头驴子也受气氛的感染而不再沉默,所以扎拉图斯特拉对他的宾客们略有反感和嘲讽:尽管他同时也因他们的快乐而愉悦。在他看来,这是康复的征兆。于是他又溜出洞穴之外,同他的动物说话。

“他们的困境哪里去了?”他说,他已从小小的不快中舒了一口气,“我认为,他们在我这里忘记了困境中的呼喊!

——尽管可惜的是,还在呼喊。”于是,扎拉图斯特拉捂上自己的耳朵,因为,驴子的“咿——啊”叫唤,与那些更高的人们的欢呼喧哗,奇怪地混杂相呈。

“他们很开心,”他重又开口,“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他们主人的慷慨;他们向我学习笑,可他们学到的还不是我的笑啊。

但这也无妨!这是些老年人,以自己的方式康复,以自己的方式笑;我的耳朵已经忍受过更恶劣的声音,所以现在也不会怨怒。

这个日子堪称胜利:沉重的精神,我的老宿敌软化了,逃走了!这一天以糟糕和沉重开始,它多想有个好的结束啊!

它将要结束了。夜幕降临了:它从海上驭马而来,这优秀的骑手!这有福者,这位归乡者,在紫色的马鞍上怎样摇晃啊!

澄澈的天空凝视,世界深沉铺展:哦,你们这些到我这里的奇异的人呀,同我一起生活是值得的!”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再次从洞穴传来更高的人的叫嚷和哄笑:他继续说道:

“他们咬钩了,我的钓饵生效了,他们的敌人,沉重的精神,也软化。他们已经学会自嘲:我没听错吧?

我那男子的食物、带汁的有力箴言生效了:真的,我不是用胀胃的蔬菜喂养他们!而是用战士的食物,征服者的食物:我唤醒了新的欲望。

新的希望存在于他们的四肢,他们的心舒展了。他们寻到了新的语言,不久他们的思想将恣意地呼吸。

这类饮食自然不适于孩子们,也不适宜于充满渴望的青年妇女和老年妇女。她们用别的东西满足其肠胃;我可不是她们的医生和教师。

这些更高的人也不再恶心了:那好!这是我的胜利。他们在我的王国感到自信,所有愚蠢的羞愧被抛弃,他们吐露了自己的心曲。

他们吐露了自己的心曲,美好的时刻重回他们身边,他们重新庆贺,反刍——他们变得充满感激了。

在我,这便是最佳的征兆:他们变得充满感激了。不久,他们会想出某个节庆,并为他们往日的欢乐树立纪念碑。

这是些初愈者!”扎拉图斯特拉如是高兴地对自己的内心说,并向外注视;动物们拥到他的身边,尊敬他的幸福和沉默。

2

可是,扎拉图斯特拉的耳朵突感惊异:因为原本充满喧哗和哄笑的洞穴,这时突然变得死寂了;——他的鼻子闻到一股馥郁的薰香,好像来自焚烧的松球。

“怎么啦?他们在干啥?”他自问,悄悄溜到门口,暗中观察客人。天下未有的奇事!他亲眼不得不见的是什么啊!

“他们重又虔诚了,又祈祷了,真疯狂啊!”——他说,对这些人真百思不解。真的!所有这些更高的人啊,两个国王,逊位的罗马教皇,邪恶的魔法师、自愿的乞丐、漫游者和影子、年老的卜卦者、精神的良知者和最丑陋的人:他们全像孩子和虔诚的老妪一样跪下,正在对驴子膜拜哩。正在这时,最丑陋的人在喉间咕咕噜噜,似乎想说某种不可言说之事;可是,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瞧啊,竟然是一篇虔诚而奇特的连祷文,赞美被香薰、被膜拜的驴子。听起来,连祷文如下:

阿门!颂赞、荣耀、智慧、感谢、尊贵、和力量全都属于我们的上帝,直到永永远远!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他身负我们的重荷,他取了仆役的形象,发自内心地忍耐,从不言“否”;凡爱上帝的,就对上帝加以惩罚。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他不说话:除了始终对他创造的世界说“是”,就是说:他如是赞美他的世界。不说话就是他的狡猾之处:这样他很少有不对的地方。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他穿行于世界,但从不显眼。他身体的颜色是灰色,他的道德即以灰色为掩护。他有精神时,也是将其隐匿;可是,人人都相信他那灵敏的长耳。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他有长耳,只说“是”而永不言“否”,这是何等隐而不彰的智慧!他不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世界么,就是极尽可能去愚蠢地创造了么?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你行直路,或曲路;我们人类以为的直或曲,你鲜有关心。善恶的彼岸才是你的王国。你不知何为无辜,这恰是你的无辜。——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看呀,你永不把任何人从身边推开,无论乞丐还是国王。你让小孩来到身边,当恶童引诱你时,你只简单地说声“咿——啊”。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你爱母驴和新鲜的无花果,你不蔑视饮食。你正饿的时候,蓟草也会令你心内生痒。这里有一种神的智慧。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驴节

1

连祷文念到这里,扎拉图斯特拉再也无法自控,他自己也叫唤“咿——啊”,比驴子还响,并跃入那些疯癫的客人中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些世人(Menschenkinder)?”他嚷道,一面把祈祷的人从地上拽起。“倘若除了扎拉图斯特拉之外,还有人看见你们如此,那多可悲啊,

每个人都能判断,由于你们新的信仰,你们便成了极恶的亵渎上帝者,或者成了愚昧透顶的老妇了!

你看看自己,你这老教皇,你也这个样子,把驴当成上帝崇拜,怎么与你的身份相符呢?”——

“哦,扎拉图斯特拉,”教皇答道,“请原谅我,可是关于上帝的事情,我还是比你更清楚。这是廉价的替代。

宁可以这个形象来崇拜上帝,总比不用形象好!我高贵的朋友:请你思考一下这则箴言,你会立即明白其中潜藏着智慧:

‘上帝是一种精神’,说此话的人——在迄今的大地上,他向无信仰的方面迈出了最大的一步和一跃:这话在大地上是不大容易修正了!

我那古老的心为此而跳动蹦跃,大地上仍有某种东西可以崇拜。哦,扎拉图斯特拉,原谅我一颗古老而虔诚的教皇之心吧!”

——“那你呢,”扎拉图斯特拉对漫游者和影子说,“你不是自称并自以为是自由的精神么?可你怎么在这里又搞偶像崇拜和僧侣弥撒?

真的,你这邪恶的新信徒,你在这里搞的一套,比你的棕色的邪恶女孩那里还要邪恶!”

“是够邪恶的,”漫游者和影子答道,“你说得对: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老上帝又活了,哦,扎拉图斯特拉。随你怎么说吧。

最丑陋的人对这一切负有罪过,是他重新唤醒了他。假如他说,从前是他杀死了他:那么,在诸神那里,死亡只是一种先入之见罢了。”

——“那你呢,”扎拉图斯特拉说,“你这邪恶的老魔法师,你干了些什么!倘若你相信这种蠢驴的神道,那么,在这自由的时代,谁还会相信你呢?

你干下的,真是蠢事一桩;你是个聪明人,怎会干出这种蠢事呢?”

“哦,扎拉图斯特拉,”聪明的魔法师回答说,“你说得对,这是一桩蠢事——这对我,也变得足够沉重了。”——“尤其是你,”扎拉图斯特拉对精神的良知者说,“你也该好好想想,把手指放在你的鼻子上!难道没有什么违背你的良知?对这种祈祷和这种祈祷者的烟熏而言,你的精神不是太纯洁了么?”精神的良知者把手指放在鼻子上,回答道;“这有点儿像在表演,这甚至使我的良知感到舒服呢。

也许我不该相信上帝:但可以肯定,就我而言,这个形象的上帝最为可信。

根据最虔诚者的验证,上帝应当永恒:谁有那么多时间,谁就可以慢慢来。尽可能地缓慢,尽可能愚蠢:藉此,这样的人就能前途广阔。

谁的精神过于丰富,谁就能因蠢和呆令自己变愚。想想你自己吧,哦,扎拉图斯特拉!

你自己——真的!你也可能因为丰富和智慧而变成一头驴子。

完满的智慧者不是喜欢走最曲折的道路么?哦,扎拉图斯特拉,外在的表象这样教导我们——你的外在表象!”

——“你自己呢,最后一位啊,”扎拉图斯特拉转身面对最丑陋的人说,他还一直躺在地上,向驴子高举手臂(因为他正给它喝葡萄酒)。“你这不可名状的人啊,你在这都干了些什么!

我以为你变样了,你的眼睛炽热,崇髙者的外衣遮掩了你的丑陋:你干了什么啊?

他们说是你重新唤醒了上帝,这是真的吗?为何如此呢?不是有理由杀死他、除掉他吗?

我看你自己也是被人唤醒:你干了些什么?你为何改变?你为何改教?说吧,你这不可名状的人!”

“哦,扎拉图斯特拉,”最丑陋的人答道,“你,真是个无赖!他是否活着,或是已经复活,或是彻底死了——我们两个谁最清楚呢?我问你。

有一点我很清楚——从前,我向你本人学到,哦,扎拉图斯特拉:谁要彻底杀戮,谁就大笑。

‘不要用愤怒、而是用大笑进行杀戮。’——你曾这样说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这个隐密者,你这个不动怒的毁灭者,你这个最危险的圣人,——你是一个无赖!”

2

这时,扎拉图斯特拉对这种种纯粹的无赖回答颇为惊异,于是他跳回洞穴门口,转向他所有的客人们,厉声呼喊:

“哦,你们这些花脸丑角啊,小丑啊!你们为何在我面前如此隐蔽和乔装!

你们每个人的心因高兴和恶意而内心跳跃,甚至于你们再次变得孩子一般,就是说,虔诚了——

——甚至于你们又如孩子一般行事,便是祈祷,双手交叉于胸,说‘亲爱的上帝’!

现在,请你们离开这个照顾孩子的地方,我的洞穴,今天这儿是一切幼稚行为之家。到洞外去吧,冷却你们那滚烫的孩子狂热和内心的喧闹吧!

当然:你们若变不成孩子,你们就进不了那天国。”(扎拉图斯特拉双手向上指着。)

“可是,我们根本不想进入天国:我们已变成男子,——所以,我们要大地上的王国。”

3

扎拉图斯特拉再一次说话了。“哦,我的新朋友们,”他说,“你们这些奇特的人,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我现在多么喜欢你们呀——

——自从你们重又变得快乐!你们真的全如鲜花盛开: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花卉,真有必要办一个新的节庆,

——一种小小的勇敢胡闹,任何一种礼拜和驴节,任何一位古老而快乐的扎拉图斯特拉式的愚蠢,一阵狂啸的风暴,把你们的灵魂吹拂得明亮。

勿忘今宵和这个驴节,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这,是你们在我这里的发明,我视之‘为吉兆——只有初愈者才能发明这些!

你们当再次庆贺这个驴节,为了使你们高兴而为吧,也为了取悦于我而为吧!也为了纪念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夜游者之歌

1

这时,客人们依次来到洞外,来到清凉而引人沉思的夜色之中:扎拉图斯特拉手拉最丑陋的人,引他看自己的夜晚世界、巨大的圆月和洞穴附近的银色瀑布;他们最终在那里并排静立,都完全是老人了,却有了一颗得到慰藉的勇敢之心,惊异于他们在大地上竟感觉如此美好;夜的神秘愈益迫近他们的内心。扎拉图斯特拉又暗自想道哦,更高的人们,现在,我是多么喜爱他们呀!”——但他未尝启口,因为他尊重和珍惜他们的幸福和他们的沉默。——

接着,这个令人惊异的长日里,最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最丑陋的人又一次也桌最后一次在喉间咕咕噜噜,当他终于说出话来,瞧啊,一个问题圆润而纯洁地从他嘴中跃出,这深奥而明晰的好问题,使所有听者无不心旌摇荡。

“我所有的朋友们,”最丑陋的人道,“你们以为如何?因为今日的缘故,我经历的整个生命,才第一次让我感到满足。

我尽管证之凿凿,但仍嫌不够。在大地上生活也值得了:与扎拉图斯特拉一起的一个日子、一个节庆,教导我要爱大地。

‘这曾是——生命么?’我要对死亡说。‘那好!再来一次!’

朋友们,你们以为如何?你们愿不愿意像我一样对死亡说:这曾是——生命么?因扎拉图斯特拉的缘故,那好!再来一次!”

最丑陋的人如是说;这时已快到午夜时分。你们想想后来还发生了什么?更高的人们一听到他的这个问题,就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变化和康复,并知道是谁使然:于是纷纷拥向扎拉图斯特拉,每人以各自的方式向他表示感谢、尊敬、拥抱、吻他的手:所以,其中有人笑,有人哭。老卜卦者因高兴而起舞;尽管他如某些叙述者所说,当时喝够了甜葡萄酒,但他更充满了甜蜜的生命,而拋却了一切厌倦。甚至有人讲,当时驴子也跳舞了:最丑陋的人此前没有白给驴子喝葡萄酒。此事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这样;但,即便那晚驴子真的没有跳舞,也会发生比驴子跳舞更重大更稀奇的奇迹。总之,正如扎拉图斯特拉的格言曰:“那有什么关系呢!”

2

当最丑陋的人引发了这事,扎拉图斯特拉犹如醉人站立:目光黯然,口齿不清,双腿摇晃。谁能猜得到,他的灵魂中是什么思想在奔跑呢?但他的精神分明后撤了,逃向迢迢的远方了,正如记载的那样,“两海之间高耸的山脊,

——一如浓云,飘浮于过去和未来之间。”但是,当那些更高的人抓住他的手臂时,他又慢慢回过神来,用手挡住这些敬仰者和关心者的拥挤;但不言语。蓦然,他飞快转头,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他把手指贴在唇间,说:“来了!”

于是周围一片寂静,神秘;从深渊缓缓传来钟声。他与那些人一起聆听,再次把手贴在唇间,又说来了!来了!已近午夜!”——他的声音变了。但他一直站在这里没有移动:此刻愈益寂静和神秘,一切都在凝神静听,包括驴子、扎拉图斯特拉高贵的动物,鹰和蛇,同样,还包括他的洞穴、大而清冷的圆月以及深夜本身。但是,扎拉图斯特拉第三次把手贴在唇间,说:

“来了!来了!来了!现在,让我们漫游吧!是时候了:让我们在深夜漫游!”

3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现在将近午夜:我要你们的耳朵诉说一些事情,正如那古老的洪钟在我耳畔的诉说,——

——那口午夜之钟,阅历比人还要丰富,正如它神秘、可怕而发自内心地对我说:

——它计算过你们父辈痛苦的心跳——唉!唉!它如何叹息啊!它在梦中如何大笑啊!这古老深沉而深沉的午夜啊!安静!安静!某些白昼不会出声的东西,此刻得以听闻;可是,现在,在清凉的空气中,在你们心中的喧嚣平静的时候,————现在它说话了,现在听得见了,现在它悄然潜入深夜那过于清醒的灵魂:啊!啊!它如何叹息啊!它在梦中如何大笑啊!

——你没有听见,这古老、深沉又深沉的午夜,如何在神秘、可怕而发自内心地对你说话么?

哦,人类,留心啊!

4

我真痛苦!时光飞逝到何方了?我不是陷于深井吗?世界在沉睡——

啊!啊!犬吠,月明。我宁愿死去,死去,也不愿对你们说出,我的午夜之心在想什么。

现在我已经死了。消逝了。蜘蛛,你为何在我周围结网?你要鲜血吗?唉!唉!白露已降,是时候了——

——这时,我冷冻成冰,这时辰问了又问:“谁的内心足够?

——谁应做大地的主宰?谁想说:大大小小的河流啊,你们就应当这样涌流!”

——这时辰近了:哦,人类啊,你们更高的人啊,留心啊!这话只向灵敏的耳朵而说,对你的耳朵——深沉的午夜说了什么?

5

我被牵引而去,我的灵魂在舞蹈。一日的工夫(Tagewerk)!一日的工夫!谁应当做大地的主宰?

月冷风静。唉!唉!你们飞得够高了吗?你们跳舞:然而一条腿并非翅膀。

你们这些善舞者啊,现在一切欢乐不再:葡萄酒只成酵母,杯已残破,坟墓讷讷而语。

你们飞得不够高:坟墓这时讷讷而语,“拯救死者吧!深夜为何如此漫长?月亮不是令我们沉醉么?”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拯救坟墓,唤醒死尸吧!唉!虫子在挖掘什么呢?时辰近了,近了,——

——钟声轰鸣,内心震颤,可木头里的蛀虫和心头的蛀虫还在挖掘。唉!唉!世界深沉啊!

6

甜美的古琴!甜美的古琴!我喜爱你的声音,你那沉醉的悲观之声!你的声音传到我的耳畔,要历经多么漫长、遥远的路程啊,从那爱的池沼传来!

你这古老的钟啊,你这甜美的琴啊,每一种痛苦,父亲的、祖父的、曾祖父的痛苦,撕裂你的心;你的话语成熟了,——

——成熟如同金秋和午后,如同我的隐士之心——你现在说:世界本身已经成熟,葡萄已呈棕色。

——它现在想死去,因幸福而死。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你们没有闻到吗?有一股气息神秘地升腾,

——一股永恒的芬芳气息,一种棕色的黄金葡萄酒芳香,如玫瑰般极乐,来自于古老的幸福。

——来自沉醉午夜的死之幸福,这幸福正唱道:世界深沉,比白昼以为的还要深沉!

7

别打搅我!别打搅我!对于你,我太过纯洁了。别碰我!我的世界不也刚刚完美了吗?

对于你的双手,我的皮肤过于纯洁。别打搅我,你,愚蠢、笨拙而又沉闷的白昼啊!午夜岂不更为明亮?

最纯洁者应当统治世界,这些最强有力的午夜灵魂虽最鲜为人知,却比每个白昼更加明亮而深沉。

哦,白昼呀,你在摸索我吗?在摸索我的幸福吗?你以为我丰富、孤寂,是个宝库和金库吗?

哦,世界呀,你要我吗?你认为我属于这个世界吗?你以为我信教吗?你以为我神圣吗?可是,白昼和世界哟,你们都过于愚笨,——

——要有更聪明的双手,去抓住更深沉的幸福、更深沉的不幸,抓住某个神吧,但不要抓我:

——我的不幸和幸福深沉,你,神奇的白昼呀,可我不是上帝,不是上帝的地狱:它的痛苦深沉。

8

你,神奇的世界呀,上帝的痛苦更为深沉啊!抓住上帝的痛苦吧,可别抓我!我是什么!是沉醉的甜美古琴,——

——一枚午夜古琴,一只洪钟铃蟾,它们虽无人能识,但必须在鸽前讲话,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因为你们不理解我!

哦,青春!哦,正午!哦,下午!消逝了!消逝了!现在,黄昏、夜晚和午夜来临,——狗在狂吠,而风:

——风,不也是狗么?它哀鸣,它狂吠,它嗥叫。唉!唉!午夜如何在叹息、大笑、打呼噜和喘息啊!

这沉醉的女诗人啊,她刚才说话是多么理智呀!她过度啜饮自己的沉醉了么?她变得过度清醒么?她反刍了么?

——她在梦中反刍自己的痛苦,这古老而深沉的午夜呀,更反刍自己的快乐。因为快乐,尽管痛苦深沉:快乐比心中的痛苦更加深沉。

9

你这葡萄藤啊!你为何赞美我!是我剪断了你!我残酷,你流血——:你赞美我沉醉的残酷,是有什么指望吗?

“凡是完满的,一切成熟的——都想死去!”你如是说。祝福吧,祝福修剪葡萄藤的剪刀吧!可一切未成熟者都想生活:痛苦啊!

痛苦说:“去吧!走开,你这痛苦!”可是,所有痛苦者又都想生活,以期成熟、快乐、渴望,

——渴望更遥远者、更高者、更明亮者。所有痛苦者都说:“我要继承者,我要孩子,我不要我自己。”

快乐却不要继承者,不要孩子——决乐想要它自己,想要永恒,想要复返,要一切永远相同。

痛苦说心啊,破碎吧,流血吧!腿啊,漫游吧!翅膀啊,飞翔吧!痛苦啊!向上吧!向上吧!”好啊!起来!哦,我老迈的心啊:痛苦说;“消失吧!”

10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你们怎么想呢?我是一个卜卦者?一个梦幻者吗?一个醉汉吗?一个释梦者吗?一口午夜的钟吗?

一滴露水吗?一种永恒的烟熏和香气吗?你们没听见吗?

你们没闻到吗?我的世界现正完美,午夜也是正午,——痛苦也是一种快乐,咒骂也是一种祝福,黑夜也是一种太阳——走开吧,不然你们就会学到:智慧者也是一个傻瓜。

你们曾对每一种快乐说“是”了吗?哦,我的朋友们,那你们也应对一切痛苦说“是”。所有事物都相联、相关、相爱,——如果你们曾要一次发生的事情都再次发生,如果你们曾说“我喜欢你,幸福啊!瞬间啊!顷刻啊!”那么,你们也就希望一切复返!

——一切新生,一切永恒,一切相联、相关、相爱,哦,你们就是这样爱这个世界,——

——你们这些永恒者啊,你们永远并且恒久地爱它吧:你们也对痛苦说:消逝吧,别再回来!因为一切快乐希求——永恒!

11

一切快乐希求所有事物的永恒,希求蜂蜜,希求酵母,希求沉醉的午夜,希求坟墓、希求坟墓之泪的安慰,希求金色的晚霞——

——决乐有什么不希求呢!它比一切痛苦更为焦渴、诚挚、饥饿、可怕、神秘,它希求自己,它咬啮自己,圆环的意志在它身上角斗,

——它希求爱,希求恨,它过于丰富,它馈赠,抛弃,乞求有人接受,它感谢接受者,它乐于被别人憎恨,——

——快乐那么丰富,竟至渴盼痛苦、渴盼地狱、渴盼仇恨、渴盼耻辱、渴盼残废,渴盼世界,——哦,这是你们熟悉的世界呀!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快乐也向往你们,这极乐无羁的快乐——向往你们的痛苦,你们这些失败者呀!一切永恒的快乐都向往失败者。

一切快乐都希求它们自己,故而也要心中的痛苦!哦,幸福,哦,痛苦!心啊,破碎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学会这一点吧,快乐希求永恒,

——快乐希求所有事物的永恒,希求深沉的、深沉的永恒!

12

现在你们学会我的歌了吗?猜出它希求什么了吗?好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给我唱唱我的那首轮唱曲吧!

现在你们自己为我唱吧,曲名“再来一次”,含义是“在所有的永恒之中”!唱扎拉图斯特拉的轮唱曲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

哦,人类啊!留心啊!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沉的梦中醒来:——世界深沉,

比白昼以为的还要深沉,

它的痛苦深沉——,

快乐——比心中的痛苦更为深沉:

痛苦说:消失吧!

但一切快乐希求永恒——,

——希求深沉的、深沉的永恒!”

征兆

可是,这夜过后的清晨,扎拉图斯特拉从床上跃起,束好腰带,走出他的洞穴,炽热而强健,犹如从阴暗群山中升起的一轮朝阳。

“你这伟大的星球啊,”他说,如同从前说过的那般,“你深沉的幸福之眼啊,倘若你并不拥有那些你照耀的一切,你的幸福何在呢!

当他们还滞留在他们的房间,而你已睡醒,走来,馈赠并且分送,你那高傲的羞愧是何等激忿呀!

好啊!这些更高的人还在睡眠,我已醒来:他们不是我真正的伙伴!我在此山等待的不是他们。

我要做我的工作,我要我的白昼:可他们不懂我的早晨征兆了什么,我的步履——不是唤醒他们起床号角。

他们还在我的穴洞安睡,他们的梦依旧在饮啜我的沉醉之歌。但那听从我的耳朵,——顺从的耳朵,他们身上还没有。”

——正当太阳升起之际,扎拉图斯特拉如是对自己的内心说:他听见头顶上方有鹰的尖厉叫声,于是他心生疑问,向高处看去。“好啊!”他向上呼喊,“这使我高兴,对我也合适。我的动物们醒了,因为我醒了。

我的鹰醒了,它与我一样尊崇太阳。它用鹰爪攫取新的光芒。你们是我真正的动物;我爱你们。

可是,我还缺少真正的人啊!”——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蓦然听见周围有无数飞鸟展翅翻飞——羽翼鼓振的嗡嗡声和拥挤,迫近他的头顶,他不由闭上双目。真的,有如一团云霞向他袭来了,像一团射向新敌之箭的石霞。不过,瞧啊,这是一团爱的云霞,飞向一位新的朋友。

“我怎么啦?”扎拉图斯特拉在他惊异的内心寻思,在洞穴旁的一块巨石上缓缓坐下。当他伸手在上下左右抓去,并抵挡温柔的鸟群时,瞧啊,更稀奇的事发生了:他竟然不知不觉伸进一

团浓密、温暧的毛发;同时他面前响起一声咆哮——一声柔和而悠长的狮吼。

“征兆出现了。”扎拉图斯特拉说,同时心中起了变化。事实是,当他眼前一亮之际,一只体格雄健的黄毛野兽睡在他的脚边,将头紧偎在他的膝上,因爱而不愿离开,就像一只重新找到旧主的狗。群鸽爱的热烈也丝毫不逊于雄狮;每一次,当一只鸽子轻拂过雄狮的鼻子,雄狮便摇晃一下脑袋,惊奇一笑。

对这一切,扎拉图斯特拉只说一句话:“我的孩子们临近了,我的孩子们。”——随后,他便陷入完全的沉默。他内心如释重负,眼中滴下泪珠,滚落于手。他不再注意任何事情,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也不再阻挡那些动物。群鸽上下翻飞,不时落在他的肩上,抚摸他的白发,因柔情和欢愉而不再厌倦。强健的雄獅一直舔舐扎拉图斯特拉手中滴落的泪水,胆怯地咆哮呜鸣。动物们如是动作。——

这一切持续甚久,抑或短时一瞬:更正确地说,对大地上诸如此类的事情而言,并不存在时间——。这时,更高的人们醒来了,列队向扎拉图斯特拉走来问候晨安:他们此前醒来时,发现扎拉图斯特拉已不在他们中间。当他们来到洞穴门边,他们的脚步杂沓有声,这声音早为狮子听闻,它立刻离开扎拉图斯特拉,唯哮着扑向洞穴;更高的人们听见狮吼,全都大叫起来,这声音仿佛出自同一张口,他们立刻逃回,瞬间即逝。

扎拉图斯特拉自己却感到晕眩和怪异,从座位上站起,环顾四周,惊诧伫立,询问自己的内心,孤独沉思。“我听见什么了?”他终于缓缓问道,“刚才我遇见了什么事情?”

他立即有了回忆,一转眼就明白了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一切。“就是这块石头,”他捋着胡须说道,“昨天早晨,我就坐在它上面;那个卜卦者曾走到我的面前;在这里我首先听到那呼喊,刚才也听到了,那大声的困境中的呼喊。

哦,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昨天早晨,那位老卜卦者向我预言了你们的困境,——

——他想试探我,诱惑我,进入你们的困境之中:他对我说,哦,扎拉图斯特拉,我的来意就是诱惑你犯下你最后的罪恶。

犯下我最后的罪恶么?”扎拉图斯特拉呼喊道,对他自己的这句话恼恨并且大笑:“现在还余下什么可作我最后的罪恶呢?”——扎拉图斯特拉再度陷于沉思,重又在巨石上坐下,默想。突然,他又跳起,——

“同情!对更高的人们的同情!”他叫起来,面孔变成了紫铜色。“好吧!那——也有它的时间!

我的痛苦和我的同情——这算得了什么!我追求幸福吗?我只追求我的工作!

那好吧!狮子来了,我的孩子们临近了,扎拉图斯特拉变成熟了,我的时刻来了:

这是我的早晨,我的白昼开始了:升起吧,升起吧,你,伟大的正午!”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离开他的洞穴,炽热而强健,犹如从阴暗群山中升起的一轮朝阳。

尼采年表

1844年

10月15日,弗里德里希·尼采出生在一个牧师家庭,父名卡尔·路德维希·尼采,祖父亦是牧师。出生地是吕岑(普鲁士萨克森州,莱比锡西南)附近的洛肯。


1849年

7月30日,父亡。


1850年

全家迁家瑙姆堡。


1858年

10月,尼采就读瑙姆堡附近的普福塔高级文科中学,直到1864年。该校原为修道院,建立于12世纪上半叶,1543年由萨克森伯爵莫利兹改建成贵族学校,作为教育机构,长期享有盛名,学生中除尼采外,尚有克罗普施托克,费希特和朗克等人。


1864年

10月,尼采入波恩大学,攻读神学和古典哲学。


1865年

10月,尼采随哲学老师F.W.里切尔赴莱比锡继续学业,开始研读叔本华著作。


1866年

与古典哲学家埃尔文·洛德开始友好交往。


1868年

11月8日,尼采在莱比锡与理查德·瓦格纳结识。


1869年

2月,尼采受聘担任巴塞尔大学古典哲学副教授,这时他没有博士学衔,受聘得益于里切尔的推荐,再则因为尼采发表了数篇精米的论文。

5月17日,尼采初谒瓦格纳,地点在卢策仁附近的特利普圣。

5月28日,尼采就职后首次在巴塞尔大学讲课荷马与古典哲学”。开始与雅各布·布克哈特私交。开始撰写《悲剧的诞生》(发表于1870年1月)


1870年

3月,尼采受聘为正教授,6至10个学生听他讲关于索福克勒斯、赫西俄德、音律学等课程,翌年爾白拉图对话录和拉丁文金石学。

8月,尼采作为志愿卫生员参加普法战争,患痢疾和白喉。

10月,尼采返巴塞尔,同神学家弗朗茨·欧维贝克订交。


1871年

患病,暂时停职休假,辗转于卢加诺,特里普圣,伯尔尼高地,瑙姆堡,莱比锡和曼海姆等地。


1872年

2月/3月,在巴塞尔做学术讲座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从遗稿中选出发表)

3月22日,拜罗伊特节日文艺会演剧院奠基;尼采居拜罗伊特。


1873年

《不合时宜的沉思,第一部分:大卫·施特劳斯,表白者与作家》。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从遗稿中选出发表)

最迟始于本年度,尼采患偏头痛疾病,此病经常发作。


1874年

《不合时宜的沉思,第二部分: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第三部分:作为教育者的叔本华》。


1875年

10月,尼采同音乐家彼得·加斯特(海因利希·科泽利茨)结识。


1876年

《不合时宜的沉思,第四部分:理查德·瓦格纳在拜罗伊特》8月,拜罗伊特首届艺术节,尼采参加本届艺术节。出现同瓦格纳疏远的迹象。

9月,尼采同心理学家保尔·雷结识。疾病加剧。

10月,巴塞尔大学为使尼采康复,让尼采临时停职休假。

他与保尔·雷和马尔维达·封·麦森布克一起在索雷特度过1876年和1877年之交的冬季。

1876年10月,尼采同瓦格纳最后一次聚晤。


1878年

《人性的,太人性的,第一部分》

1月,瓦格纳给尼采邮寄最后一个邮件——歌剧《帕西法尔》

5月,尼采致瓦格纳最后一封信,同时寄去《人性的,太人性的》,与瓦格纳夫妇断交。


1879年

疾病加剧,迫使尼采放弃在巴塞尔大学的教职。其后的6年他拿病休工资。


1880年

《漫游者和他的影子。人性的,太人性的,第二部分》

3月至4月,尼采首次游威尼斯。

从11月始,度过在热那亚的第一个冬季。


1881年

《朝霞》

度过的西尔斯一马里亚的第一个夏季。

11月,在热那亚首次聆听比才的歌剧《卡门》


1882年

《快乐的科学》

3月,西西里岛之旅。

4月,结识洛·封·莎乐美,后来,她拒绝了尼采的求婚。

在拉帕罗过冬。


1883年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和第二卷》

2月13日,瓦格纳逝世。

从12月始,度过在尼扎的第一个冬季。


1884年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


1885年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四卷》。

(起初是私人印制出版)

5月,尼采的妹妹与作家兼殖民者伯恩哈特·福尔斯特结婚。尼采与其妹闹翻与和解反复多年,这次又闹翻,她篡改了尼采寄给她和母亲的书信。


1886年

《善恶的彼岸》

《悲剧的诞生》和《人性的,太人性的》出新版。


1887年

《论道德的谱系》

《朝霞》,《快乐的科学》和《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出新版。


1888年

4月,尼采首次在都林逗留。格奥尔格·布朗德斯在哥本哈根大学作关于尼采的学术讲座。

5月至8月,《瓦格纳事件》。《酒神颂歌》竣稿(发表于1891年)9月,《敌基督》(发表于1894年)

10月/11日,《瞧这个人》(发表于1908年)

12月,《尼采反瓦格纳》(发表于1895年)


1889年

《偶像的黄昏》

1月,尼采在都灵身体衰竭,被送往耶拿大学精神病院。


1890年

尼采的母亲将儿子接到身边,回瑙姆堡。


1897年

尼采的母亲辞世。尼采迁居魏玛,住在妹妹家。


1900年

8月25日,尼采逝世于魏玛。


1901年

从尼采上世纪80年代的遗稿中出版将近500篇残稿,由彼得·加斯特和伊丽莎白·福尔斯特一尼采篡改出版,书名为《权力意志》。1906年再次出版将近500篇残稿。


佩特尔·普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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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6
Automatic Level Bar Calibration

Introduction of Level Bar Calibration System

A Real-time Automatic Level Bar Calibration Based on Canny Edge Detection and Weighted Least Squares Method

The level bar is a common tool for measuring small angle, and it is often used in the construction, machinery and instrument manufacturing industry. Accordance to different working principles, the level bar is divided into bubble level, electronic level and laser level. The bubble level is the most widely used traditional level bar, which determines the horizontality of a plane by the bubble deviation. The electronic level includes inductive level and capacitive level: the inductive level determines whether a plane is level by the voltage change of the induction coil, while the capacitive level by the capacitance of interstices on both ends. The laser level leads the beam of the laser emission to telescope tube, making it beam through the collimation axis, if the beam isn’t blocked, the plane is level. The level bar in this paper is one kind of bubble level.
Before leaving the factory, the level bar needs to be calibrated, namely to put the level bar on the standard horizontal plane, to find the bubble deviation from the center of the level bar to check the measurement accuracy of the product. In China, the detection is mainly depended on the human eye judgment which is slow, erroneous and instable. Therefore, there is an urgent need for a novel method capable of accurate calibration of the level bar to improve the precision of the product.

The bubble in the level bars formed from the remaining air by filling the cylindrical cavity 4/5 green oily liquid. A calibration algorithm based on optimal thresholding was proposed by Wei Yu [1-2]. In this paper, we present a realization of automatic and real-time detection of level bar based on Canny edge detection and weighted least squares method. In order to reduce the effects of light changes on detection accuracy, we introduce a method to adaptively set the thresholds of the Canny Edge Detection. A faster contour tracing algorithm based on binary search is employed. Experimental results show that this solution is feasible.

The bubble of the level bars sealed in a glass column, and it will reflect strong light and disturb the identification of bubble edge and the whole image recognizing process if we direct light the bubble or light it in a wrong angle. Considering that the bubble and the glass column are transparent, the background is required to be flat and uniform. Since the upper surface of the bubble of the level bar is convex, if taking the image from the top of the level bar, there is always a mirror reflection effect, so that the quality of the image deteriorates and will impact the effect of subsequent detection algorithm. So we decide to take the image from the side of the level bar. A CCD camera is used as an image sensor in this application.


In [ ]:
%%bash
cd ~ && git clone https://github.com/seii-saintway/sptx.git
In [ ]:
import chardet, codecs, os

def convert_file_encoding(file_path):
    # Read the file content
    with open(file_path, 'rb') as f:
        content = f.read()
    # Detect the encoding type of the file content
    with codecs.open(file_path, encoding=chardet.detect(content)['encoding']) as f:
        file_content = f.read()
    with codecs.open(file_path, 'w', encoding='UTF-8') as f:
        f.write(file_content)
In [ ]: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AdminDialog.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AdminDialog.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AutoDialog.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AutoDialog.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ConfigDialog.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ConfigDialog.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LICENSE'))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MainFrm.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MainFrm.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ManuDialog.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ManuDialog.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Resource.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ResultDialog.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ResultDialog.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PTX.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PTX.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PTX.rc'))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PTX.sln'))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PTX.vcproj'))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PTXDoc.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PTXDoc.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PTXView.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PTXView.h'))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tdAfx.cpp'))
convert_file_encoding(os.path.expanduser('~/sptx/StdAfx.h'))
In [ ]:
import os
from langchain.document_loaders import GitLoader

raw_documents = GitLoader(
    repo_path = os.path.expanduser('~/sptx'),
    clone_url = None, # 'https://github.com/seii-saintway/sptx.git',
    branch = 'main',
).load()
In [ ]:
len(raw_documents)
Out[ ]:
26
In [ ]:
[doc.metadata['file_name'] for doc in raw_documents]
Out[ ]:
['AdminDialog.cpp',
 'AdminDialog.h',
 'AutoDialog.cpp',
 'AutoDialog.h',
 'ConfigDialog.cpp',
 'ConfigDialog.h',
 'LICENSE',
 'MainFrm.cpp',
 'MainFrm.h',
 'ManuDialog.cpp',
 'ManuDialog.h',
 'Resource.h',
 'ResultDialog.cpp',
 'ResultDialog.h',
 'SPTX.cpp',
 'SPTX.h',
 'SPTX.rc',
 'SPTX.sln',
 'SPTX.vcproj',
 'SPTXDoc.cpp',
 'SPTXDoc.h',
 'SPTXView.cpp',
 'SPTXView.h',
 'StdAfx.cpp',
 'StdAfx.h',
 'SPTX.rc2']
In [ ]:
import ipymock.browser
ipymock.browser.common.chat_gpt_base_url = 'http://127.0.0.1:8080'
ipymock.browser.common.conversation_id = ''

def ask(prompt):
    for response in ipymock.browser.start_conversation(prompt):
        pass
    return response
In [ ]:
import sys, time

wait_second = 1
for document in raw_documents[:16]:
    print(f"\n\n{document.metadata['file_name']}\n\n")
    response = ''
    while True:
        try:
            response = ask(document)
        except Exception as err:
            sys.stderr.write(
                f'{err}\n'
                f'response = {repr(response)}\n'
                f'Retrying...\n'
            )
            time.sleep(wait_second)
            wait_second *= 2
            continue
        break
    print(response)

AdminDialog.cpp


This is a C++ implementation file for a dialog box class called "CAdminDialog". The file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s and defines the implementation of various member functions for the class.

The implementation includes an implementation for the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as well as a message handler for the OK button. The OK button handler includes some extra validation to ensure that the user enters the correct password before closing the dialog.

The metadata for this file includes the file path, file name, and file type (.cpp).


AdminDialog.h


The provided `page_content` contains the implementation and header files for a dialog box class named `CAdminDialog` in a Microsoft Visual C++ project.

The implementation file `AdminDialog.cpp` contains the definitions for the methods of the `CAdminDialog` class. The class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are defined, as well as the `OnOK()` method, which is called when the user clicks the OK button in the dialog. The `DoDataExchange()` method is also defined, which is used for data exchange between controls in the dialog and variables in the class.

The header file `AdminDialog.h` contains the declaration of the `CAdminDialog` class. It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and declares the class members, including the constructor, destructor, and methods for data exchange and message handling. 

The `metadata` dictionaries in each file provide information about the file name, file path, and file type.


AutoDialog.cpp


This is a C++ source code file named "AutoDialog.cpp". It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and define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CAutoDialog` class. The class is derived from the `CDialog` class and has its own constructor, destructor, and message handlers. The `IMPLEMENT_DYNCREATE` macro is used to implement the runtime class information for this class. The code also includes some debugging macros and diagnostic functions.


AutoDialog.h


This is a header file and a source file for a class called `CAutoDialog` in a C++ program. The class is derived from `CDialog`, which is a class for creating dialog boxes in Windows programs using the Microsoft Foundation Classes (MFC) framework. 

The `AutoDialog.cpp` file contains the implementation code for the `CAutoDialog` class, including constructor, destructor, and message handler functions. The `AutoDialog.h` file contains the class definition, including member variables, member functions, and message map entries. 

The metadata for each file includes the file path, file name, and file type (`.h` or `.cpp`).


ConfigDialog.cpp


This is C++ code for a configuration dialog. The code is responsible for handling user input and displaying information on the dialog box. The dialog box contains several fields for the user to input values such as unit of measurement, pixel size, interval, and motor rate. It also contains radio buttons for selecting different options.

The `CConfigDialog` class is derived from the `CDialog` class and implements the `OnInitDialog()` and `DoDataExchange()` functions. The `OnInitDialog()` function initializes the dialog box and sets the values of the input fields. The `DoDataExchange()` function handles data exchange between the dialog box and the program.

The `Revise()` function calculates the value of the unit of measurement based on the input values of the pixel size and the unit of measurement in millimeters. The `ShowTextBox()` function shows or hides text boxes based on user input.

There are several other functions in this code, such as `OnCancel()` and `OnEnKillfocusMmEdit()`, which are called when certain events occur, such as when the cancel button is clicked or when the millimeter edit box loses focus.

Overall, this code is a useful tool for configuring settings and inputting values for a program or application.


ConfigDialog.h


This appears to be a C++ header file for a dialog window in a Windows MFC application. The dialog window seems to provide configuration options to the user, with controls for entering a floating-point value for a unit, setting two points with CPoint objects, and setting various radio buttons and buttons. There are also functions defined for handling events such as OnCtlColor and OnShowWindow.


LICENSE


The Apache License is a permissive open-source software license that allows users to modify and distribute the software as they see fit. The license includes terms and conditions for use, reproduc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the software. It was created by the Apache Software Foundation and first released in 2004. 

The Apache License is notable for its patent clause, which grants users a patent license to use the software without fear of infringement claims from the licensor. The license also includes a disclaimer of warranty, limiting the liability of the licensor for damages arising from the use of the software.

The Apache License is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open-source licenses, used by many popular projects such as the Apache HTTP Server, Apache Hadoop, and Apache Spark.


MainFrm.cpp


This code appears to be an implementation of the `CMainFrame` class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class inherits from `CFrameWnd` and has message handlers for various events, such as `WM_CREATE`, `WM_SHOWWINDOW`, and `WM_WINDOWPOSCHANGED`. The class also has member functions for snapping a picture (`Snap`) and locating an object in the image (`Locate`).

The `Snap` function retrieves a frame from a camera and stores it in a buffer (`pImage`). The buffer is assumed to be a grayscale image with dimensions of `HEIGHT` x `WIDTH`.

The `Locate` function locates an object in the image using an algorithm that calculates the intensity of each row of pixels within a rectangular region of interest (`pDoc->m_rtAperture`). The algorithm calculates the gradient of the intensity curve and locates the peak of the gradient to determine the position of the object.

The code also includes a `Counter` class that measures the time it takes to execute a block of code and updates the response time of the application.


MainFrm.h


This appears to be a C++ header file named "MainFrm.h" which defines the interface for the CMainFrame class. It includes several other header files, such as "ResultDialog.h", "ConfigDialog.h", "AdminDialog.h", "ManuDialog.h", "AutoDialog.h", as well as "pylon/PylonIncludes.h" and "pylon/PylonGUI.h". The namespace Pylon is also used.

The CMainFrame class inherits from the CFrameWnd class and includes a protected member variable named "camera" of type CInstantCamera. The class also includes several member functions, including Snap(), which takes no arguments and returns void, and Locate(), which takes no arguments and returns a BOOL. The class overrides several virtual functions and defines several message map functions.

Additional metadata for the file is provided, including the file path, name, and type.


ManuDialog.cpp


This is a C++ implementation file named "ManuDialog.cpp". It includes several headers including "stdafx.h", "sptx.h", and "ManuDialog.h". 

The class "CManuDialog" is implemented in this file. It inherits from the "CDialog" class and is dynamically created using the "IMPLEMENT_DYNCREATE" macro. The constructor initializes the base class and the destructor does nothing. The "DoDataExchange" function is responsible for exchanging data between the dialog box controls and the class data members. The message map is empty, which means that there are no message handlers defined for this class.

There are some debugging macros defined for this class, including "new DEBUG_NEW" and "THIS_FILE". There are also some diagnostic functions defined for this class in case of debugging.

The metadata for this file indicates that the file type is ".cpp" and the file path and name are "ManuDialog.cpp".


ManuDialog.h


The two code snippets appear to be related and belong to the same project, likely a Microsoft Visual C++ project. The first code snippet is the implementation file `ManuDialog.cpp` and the second code snippet is the header file `ManuDialog.h` for a `CManuDialog` dialog class. 

The `CManuDialog` class is a subclass of `CDialog` and is defined in the `ManuDialog.h` header file. The `ManuDialog.cpp` file implements the member functions declared in the `CManuDialog` class.

The `ManuDialog.h` file contains the class definition with the class declaration, including its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form data, attributes, operations, and overrides. It also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and macro definitions.

The `ManuDialog.cpp` file contain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member functions declared in `CManuDialog`. It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and macro definitions, and implements the class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form data exchange functions, and the message map functions.


Resource.h


The variable `page_content` contains the content of a resource file named "Resource.h". The file contains a list of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that define various identifiers and values used in a C++ program. These identifiers and values are typically used to reference resources such as dialog boxes, icons, and menus in a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metadata dictionary indicates that the file is a header file, has a file name of "Resource.h", has a file path that is not specified, and has a file type of ".h", which is the file extension commonly used for C++ header files.


ResultDialog.cpp


This is a C++ code file implementing a dialog box for displaying results. The code includes initializing functions for fonts and brushes, updating functions for displaying results, and an initialization function that sets the color of the progress bar and sends a message to it. 

The code also includes #include statements for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such as stdafx.h and SPTXDoc.h. It uses the MFC (Microsoft Foundation Classes) library for creating the dialog box.

Overall, the code seems to be part of a larger project that involves some kind of testing or measurement. The code uses variables such as pDoc->m_nResponseTime and pDoc->m_fDeviation, which suggests that there is some data being processed and analyzed.


ResultDialog.h


This is a C++ header file named "ResultDialog.h". It includes declarations for a class named "CResultDialog", which is a dialog box used for displaying results. The dialog box contains two progress bars (one for the left side and one for the right side), and some other controls such as radio buttons. The class also has some member functions such as "UpdateResponseTime" and "UpdateResult" for updating the progress bars and displaying the results, respectively. Additionally, the header file includes some macros and function declarations related to the Windows API and MFC (Microsoft Foundation Classes), which are used for creating graphical user interfaces on Windows operating systems. The metadata included with the code indicates that the file is named "ResultDialog.h" and has a .h file extension.


SPTX.cpp


This appears to be a C++ source code file named "SPTX.cpp". It defines the behavior of a class called "CSPTXApp". The class contains various methods for initialization and message handling, and appears to be related to the creation of a graphical user interface (GUI) application. The file includes various header files, such as "stdafx.h", "MainFrm.h", "SPTXDoc.h", and "SPTXView.h", and makes use of various macros and constants defined in these files. The file also defines a message map, which maps messages to handlers for the class. Overall, the file appears to be part of a larger application, and is responsible for defining the behavior of the main application object.


SPTX.h


The `page_content` variable appears to contain the content of a C++ header file named "SPTX.h". The file contains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macros, and a class declaration for `CSPTXApp`. The metadata of the file indicates that it is a header file with a file extension of ".h", and provides information about the file path and name.


SPTX.rc


In [ ]:
import sys, time

wait_second = 1
for document in raw_documents[17:]:
    print(f"\n\n{document.metadata['file_name']}\n\n")
    response = ''
    while True:
        try:
            response = ask(document)
        except Exception as err:
            sys.stderr.write(
                f'{err}\n'
                f'response = {repr(response)}\n'
                f'Retrying...\n'
            )
            time.sleep(wait_second)
            wait_second *= 2
            continue
        break
    print(response)

SPTX.sln


This is a Microsoft Visual Studio Solution file in version 10.00 format, created for Visual Studio 2008. It includes one project named "SPTX" with a project ID of "{7E7CC27F-8FD6-4CC1-9A12-90E516CADEE7}", stored in a file named "SPTX.vcproj". 

The file also contains three global sections: SolutionConfigurationPlatforms, ProjectConfigurationPlatforms, and SolutionProperties. The first section specifies the available configuration platforms, which are "Debug|Win32" and "Release|Win32". The second section maps each configuration platform to the appropriate project configuration. The third section specifies that the solution node should not be hidden.


SPTX.vcproj


This looks like an XML file for a Visual Studio project. What kind of project is this?


SPTXDoc.cpp


This appears to be a C++ source code file that define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CSPTXDoc class, which is a document class for an application called SPTX. The file includes several header files, including "stdafx.h", which is typically used to include standard system headers that are used frequently but are unlikely to change. 

The CSPTXDoc class inherits from the CDocument class and defines several member variables and functions. The member variables include various properties such as m_bLining and m_bBoxing, which appear to be boolean values indicating whether certain features are enabled or not, and various numerical values such as m_fDeviation and m_nResponseTime. There are also several CPoint objects which define start and end points for some kind of drawing operation, and several other objects such as m_arrMM which appears to be some kind of array or list of float values.

The class also defines several member functions, including a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an OnNewDocument() function, and a Serialize() function. The OnNewDocument() function appears to reset the member variables to some default values, while the Serialize() function is used to read or write the document's data to or from a file. There are also several message map entries which define how the application should respond to certain events, although these appear to be empty in this particular file.


SPTXDoc.h


This appears to be the contents of a C++ header file named "SPTXDoc.h". The file defines a class called "CSPTXDoc" which inherits from the "CDocument" class. The class has several member variables, including some floating point values, integers, and a few MFC-specific types like "CPoint" and "CRect". The class also has several member functions, including overrides for the "OnNewDocument" and "Serialize" functions. There are also two external variables declared at the bottom of the file: a pointer to a byte and a pointer to a "CSPTXDoc" object. The metadata indicates that this file is located at "SPTXDoc.h", has a file name of "SPTXDoc.h", and is a header file with a ".h" extension.


SPTXView.cpp


This code is an implementation of a C++ class called `CSPTXView`. It includes the following functionalities:

- Drawing a bitmap image on the view.
- Creating a window with a specific size and class.
- Registering a new window class.
- Handling mouse and window events.
- Deleting the bitmap image and freeing up memory.

The `CSPTXView` constructor initializes the bitmap image by allocating memory for a `BITMAPINFO` structure and sets its properties. It also initializes a flag `m_bDrawing` to `FALSE`.

The `PreCreateWindow` function is called before creating the window and registers a new window class. It also sets the size of the window.

The `OnDraw` function is called to draw the bitmap image on the view. It first creates a memory device context (`m_dcMemory`) and fills it with a white color. It then uses `SetDIBitsToDevice` to display the bitmap image on the device context. If a flag `m_bBoxing` is set to `TRUE`, it draws a rectangle on the memory device context. Similarly, if a flag `m_bLining` is set to `TRUE`, it draws a line on the memory device context.

The class also handles various window events such as `WM_CREATE`, `WM_DESTROY`, `WM_SIZE`, `WM_MOUSEWHEEL`, `WM_LBUTTONDOWN`, `WM_LBUTTONUP`, and `WM_MOUSEMOVE`.


SPTXView.h


This is a C++ header file called "SPTXView.h" that defines the interface of the "CSPTXView" class. The class appears to inherit from the "CView" class. The header file defines a number of member variables and member functions for the "CSPTXView" class, including "GetDocument()", "OnDraw()", "PreCreateWindow()", "OnInitialUpdate()", "OnCreate()", "OnDestroy()", "OnSize()", "OnMouseWheel()", "OnLButtonDown()", "OnLButtonUp()", and "OnMouseMove()". 

The member variables include "m_pbmi", "m_dcMemory", "m_bm", "m_nWidth", "m_nHeight", and "m_bDrawing". "m_pbmi" appears to be a pointer to a BITMAPINFO struct, "m_dcMemory" is a device context for a memory device, "m_bm" is a bitmap object, "m_nWidth" and "m_nHeight" are integers that represent the width and height of the view, respectively, and "m_bDrawing" is a boolean that represents whether or not the view is currently being drawn.

The member functions are mostly event handlers that respond to user input, such as clicking, resizing, and moving the mouse. The "OnDraw()" function is called to draw the view, and the "GetDocument()" function is used to retrieve a pointer to the associated document.


StdAfx.cpp


This file is a source file named "StdAfx.cpp" and it includes the standard includes. It seems like it is part of a larger project named "SPTX". The file itself doesn't seem to contain any additional code beyond the standard includes.


StdAfx.h


This is a C++ header file called "stdafx.h" which is commonly used in Microsoft Visual C++ projects. It includes standard system include files and project-specific include files that are frequently used but changed infrequently. 

The header file contains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and macros to define the header file's inclusion guards, to exclude rarely-used stuff from Windows headers, and to include necessary MFC (Microsoft Foundation Classes) components.

The header file also has a Microsoft-specific directive to insert additional declarations immediately before the previous line.


SPTX.rc2


This is the content of a resource file named "SPTX.rc2" located in the "res" folder. The file contains comments indicating that it should not be edited directly by Microsoft Visual C++. It also contains a section where manually edited resources can be added.
In [ ]:
from langchain.text_splitter import RecursiveCharacterTextSplitter

text_splitter = RecursiveCharacterTextSplitter(
    chunk_size=4096,
    chunk_overlap=64,
)
documents = text_splitter.split_documents([raw_documents[16]])
In [ ]:
len(documents)
Out[ ]:
9
In [ ]:
import sys, time

wait_second = 1
for document in documents:
    print(f"\n\n{document.metadata['file_name']}\n\n")
    response = ''
    while True:
        try:
            response = ask(document)
        except Exception as err:
            sys.stderr.write(
                f'{err}\n'
                f'response = {repr(response)}\n'
                f'Retrying...\n'
            )
            time.sleep(wait_second)
            wait_second *= 2
            continue
        break
    print(response)

SPTX.rc


This is a resource script file for a Microsoft Visual C++ project. It includes definitions for icons and bitmaps used in the project. It also includes language information for Chinese (Simplified) as well as some preprocessor definitions for excluding certain resources.


SPTX.rc


This appears to be a resource script file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It defines various graphical resources such as bitmaps, a toolbar, a menu, and accelerator keys. The toolbar contains buttons with IDs for aperture, configuration, manual correction, and automatic correction. The menu has options for aperture settings, parameter settings, manual correction, automatic correction, showing or hiding the toolbar, and exiting the application. The accelerator keys include shortcuts for new file, open file, save file, undo, cut, copy, paste, switching between panes, and deleting or pasting with the shift key.


SPTX.rc


This is a piece of code written in the Resource Script Language (RSL)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code defines the user interface for two dialogs, IDD_ABOUTBOX and IDD_CONFIGURATION, which are used to display information about the application and to allow the user to configure certain parameters.

The first dialog, IDD_ABOUTBOX, is a simple dialog box that displays the application's icon, version information, and copyright notice. It has a single button, "确定" (OK), which closes the dialog box.

The second dialog, IDD_CONFIGURATION, is more complex and allows the user to set various parameters for the application. It contains two group boxes, one for "精度设置" (accuracy settings) and one for "单位设置" (unit settings). Within the "精度设置" group box, there are three radio buttons labeled "0", "1", and "2", corresponding to different levels of accuracy. There are also three edit boxes labeled "实物" (physical), "影象" (image), and "像素" (pixel), which allow the user to specify the corresponding values for each level of accuracy.

Within the "单位设置" group box, there are two edit boxes labeled "实物" and "影象", which allow the user to specify the units for physical and image measurements, respectively. There is also an edit box labeled "像素" (pixel), which displays the number of pixels per unit of image measurement.


SPTX.rc


This appears to be a code snippet from a resource file (.rc)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It defines the layout and content of two dialog boxes with various controls such as labels, edit boxes, group boxes, and buttons. The first dialog box seems to have controls related to settings for an electric motor and encoder, including options for direction and correction values. The second dialog box appears to have controls related to selecting precision levels.


SPTX.rc


This is a string containing the content of a resource script file named "SPTX.rc". Resource script files are used in Windows programming to define user interface elements such as dialog boxes, menus, and icons. The metadata dictionary provides information about the file, including its file path, name, and type.


SPTX.rc


This looks like a resource file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file defines the user interface of the application using a special syntax called resource script language. The file contains three dialog boxes: IDD_ABOUTBOX, IDD_AUTO, and IDD_ADMINISTRATOR. Each dialog box contains controls such as push buttons, radio buttons, and edit boxes, and each control is identified by a unique ID. The file also contains version information and design guidelines. The metadata indicates that the file is called "SPTX.rc", has the same name as its file type, and is located at an unspecified file path.


SPTX.rc


This is a text file containing resource script code for a Microsoft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file extension ".rc" stands for "resource script". The resource script is used to define the resources that will be compiled into the application, such as dialog boxes, icons, menus, and strings.

The file starts with some #define statements, which are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used to define constants. These constants are used throughout the script to give meaningful names to various resources.

After the #define statements, the script defines several dialogs (IDD_CONFIGURATION, IDD_RESULT, IDD_MANU, and IDD_AUTO) and specifies their properties such as margins and guides.

The script also defines a few string tables, which are used to define string resources that will be displayed in the application. These string resources include menu item names, dialog box titles, and status bar messages.

The metadata at the end of the code provides information about the file, including its path, name, and type.


SPTX.rc


This appears to be a resource script file written in the Resource Compiler (RC) language for the Microsoft Windows operating system. It defines various string resources, such as menu items and dialog box controls, for a Chinese language version of an application. The file contains multiple STRINGTABLE blocks that define different sets of string resources for different purposes, such as menu items, edit commands, and window management commands. It also contains some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that modify the behavior of the application or the resource compiler when building the final executable.


SPTX.rc


This appears to be the end of the file content for a Windows resource script file (.rc). It includes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to specify the language and code page, as well as includes for additional resources from other files. The metadata indicates that this is a file called "SPTX.rc" in the "file_path" directory, with a "file_name" of "SPTX.rc" and a "file_type" of ".rc".

AdminDialog.cpp

This is a C++ implementation file for a dialog box class called "CAdminDialog". The file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s and defines the implementation of various member functions for the class.

The implementation includes an implementation for the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as well as a message handler for the OK button. The OK button handler includes some extra validation to ensure that the user enters the correct password before closing the dialog.

The metadata for this file includes the file path, file name, and file type (.cpp).

AdminDialog.h

The provided page_content contains the implementation and header files for a dialog box class named CAdminDialog in a Microsoft Visual C++ project.

The implementation file AdminDialog.cpp contains the definitions for the methods of the CAdminDialog class. The class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are defined, as well as the OnOK() method, which is called when the user clicks the OK button in the dialog. The DoDataExchange() method is also defined, which is used for data exchange between controls in the dialog and variables in the class.

The header file AdminDialog.h contains the declaration of the CAdminDialog class. It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and declares the class members, including the constructor, destructor, and methods for data exchange and message handling.

The metadata dictionaries in each file provide information about the file name, file path, and file type.

AutoDialog.cpp

This is a C++ source code file named "AutoDialog.cpp". It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and define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CAutoDialog class. The class is derived from the CDialog class and has its own constructor, destructor, and message handlers. The IMPLEMENT_DYNCREATE macro is used to implement the runtime class information for this class. The code also includes some debugging macros and diagnostic functions.

AutoDialog.h

This is a header file and a source file for a class called CAutoDialog in a C++ program. The class is derived from CDialog, which is a class for creating dialog boxes in Windows programs using the Microsoft Foundation Classes (MFC) framework.

The AutoDialog.cpp file contains the implementation code for the CAutoDialog class, including constructor, destructor, and message handler functions. The AutoDialog.h file contains the class definition, including member variables, member functions, and message map entries.

The metadata for each file includes the file path, file name, and file type (.h or .cpp).

ConfigDialog.cpp

This is C++ code for a configuration dialog. The code is responsible for handling user input and displaying information on the dialog box. The dialog box contains several fields for the user to input values such as unit of measurement, pixel size, interval, and motor rate. It also contains radio buttons for selecting different options.

The CConfigDialog class is derived from the CDialog class and implements the OnInitDialog() and DoDataExchange() functions. The OnInitDialog() function initializes the dialog box and sets the values of the input fields. The DoDataExchange() function handles data exchange between the dialog box and the program.

The Revise() function calculates the value of the unit of measurement based on the input values of the pixel size and the unit of measurement in millimeters. The ShowTextBox() function shows or hides text boxes based on user input.

There are several other functions in this code, such as OnCancel() and OnEnKillfocusMmEdit(), which are called when certain events occur, such as when the cancel button is clicked or when the millimeter edit box loses focus.

Overall, this code is a useful tool for configuring settings and inputting values for a program or application.

ConfigDialog.h

This appears to be a C++ header file for a dialog window in a Windows MFC application. The dialog window seems to provide configuration options to the user, with controls for entering a floating-point value for a unit, setting two points with CPoint objects, and setting various radio buttons and buttons. There are also functions defined for handling events such as OnCtlColor and OnShowWindow.

LICENSE

The Apache License is a permissive open-source software license that allows users to modify and distribute the software as they see fit. The license includes terms and conditions for use, reproduc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the software. It was created by the Apache Software Foundation and first released in 2004.

The Apache License is notable for its patent clause, which grants users a patent license to use the software without fear of infringement claims from the licensor. The license also includes a disclaimer of warranty, limiting the liability of the licensor for damages arising from the use of the software.

The Apache License is one of the most popular open-source licenses, used by many popular projects such as the Apache HTTP Server, Apache Hadoop, and Apache Spark.

MainFrm.cpp

This code appears to be an implementation of the CMainFrame class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class inherits from CFrameWnd and has message handlers for various events, such as WM_CREATE, WM_SHOWWINDOW, and WM_WINDOWPOSCHANGED. The class also has member functions for snapping a picture (Snap) and locating an object in the image (Locate).

The Snap function retrieves a frame from a camera and stores it in a buffer (pImage). The buffer is assumed to be a grayscale image with dimensions of HEIGHT x WIDTH.

The Locate function locates an object in the image using an algorithm that calculates the intensity of each row of pixels within a rectangular region of interest (pDoc->m_rtAperture). The algorithm calculates the gradient of the intensity curve and locates the peak of the gradient to determine the position of the object.

The code also includes a Counter class that measures the time it takes to execute a block of code and updates the response time of the application.

MainFrm.h

This appears to be a C++ header file named "MainFrm.h" which defines the interface for the CMainFrame class. It includes several other header files, such as "ResultDialog.h", "ConfigDialog.h", "AdminDialog.h", "ManuDialog.h", "AutoDialog.h", as well as "pylon/PylonIncludes.h" and "pylon/PylonGUI.h". The namespace Pylon is also used.

The CMainFrame class inherits from the CFrameWnd class and includes a protected member variable named "camera" of type CInstantCamera. The class also includes several member functions, including Snap(), which takes no arguments and returns void, and Locate(), which takes no arguments and returns a BOOL. The class overrides several virtual functions and defines several message map functions.

Additional metadata for the file is provided, including the file path, name, and type.

ManuDialog.cpp

This is a C++ implementation file named "ManuDialog.cpp". It includes several headers including "stdafx.h", "sptx.h", and "ManuDialog.h".

The class "CManuDialog" is implemented in this file. It inherits from the "CDialog" class and is dynamically created using the "IMPLEMENT_DYNCREATE" macro. The constructor initializes the base class and the destructor does nothing. The "DoDataExchange" function is responsible for exchanging data between the dialog box controls and the class data members. The message map is empty, which means that there are no message handlers defined for this class.

There are some debugging macros defined for this class, including "new DEBUG_NEW" and "THIS_FILE". There are also some diagnostic functions defined for this class in case of debugging.

The metadata for this file indicates that the file type is ".cpp" and the file path and name are "ManuDialog.cpp".

ManuDialog.h

The two code snippets appear to be related and belong to the same project, likely a Microsoft Visual C++ project. The first code snippet is the implementation file ManuDialog.cpp and the second code snippet is the header file ManuDialog.h for a CManuDialog dialog class.

The CManuDialog class is a subclass of CDialog and is defined in the ManuDialog.h header file. The ManuDialog.cpp file implements the member functions declared in the CManuDialog class.

The ManuDialog.h file contains the class definition with the class declaration, including its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form data, attributes, operations, and overrides. It also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and macro definitions.

The ManuDialog.cpp file contain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member functions declared in CManuDialog. It includes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and macro definitions, and implements the class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form data exchange functions, and the message map functions.

Resource.h

The variable page_content contains the content of a resource file named "Resource.h". The file contains a list of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that define various identifiers and values used in a C++ program. These identifiers and values are typically used to reference resources such as dialog boxes, icons, and menus in a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metadata dictionary indicates that the file is a header file, has a file name of "Resource.h", has a file path that is not specified, and has a file type of ".h", which is the file extension commonly used for C++ header files.

ResultDialog.cpp

This is a C++ code file implementing a dialog box for displaying results. The code includes initializing functions for fonts and brushes, updating functions for displaying results, and an initialization function that sets the color of the progress bar and sends a message to it.

The code also includes #include statements for the necessary header files, such as stdafx.h and SPTXDoc.h. It uses the MFC (Microsoft Foundation Classes) library for creating the dialog box.

Overall, the code seems to be part of a larger project that involves some kind of testing or measurement. The code uses variables such as pDoc->m_nResponseTime and pDoc->m_fDeviation, which suggests that there is some data being processed and analyzed.

ResultDialog.h

This is a C++ header file named "ResultDialog.h". It includes declarations for a class named "CResultDialog", which is a dialog box used for displaying results. The dialog box contains two progress bars (one for the left side and one for the right side), and some other controls such as radio buttons. The class also has some member functions such as "UpdateResponseTime" and "UpdateResult" for updating the progress bars and displaying the results, respectively. Additionally, the header file includes some macros and function declarations related to the Windows API and MFC (Microsoft Foundation Classes), which are used for creating graphical user interfaces on Windows operating systems. The metadata included with the code indicates that the file is named "ResultDialog.h" and has a .h file extension.

SPTX.cpp

This appears to be a C++ source code file named "SPTX.cpp". It defines the behavior of a class called "CSPTXApp". The class contains various methods for initialization and message handling, and appears to be related to the creation of a graphical user interface (GUI) application. The file includes various header files, such as "stdafx.h", "MainFrm.h", "SPTXDoc.h", and "SPTXView.h", and makes use of various macros and constants defined in these files. The file also defines a message map, which maps messages to handlers for the class. Overall, the file appears to be part of a larger application, and is responsible for defining the behavior of the main application object.

SPTX.h

The page_content variable appears to contain the content of a C++ header file named "SPTX.h". The file contains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macros, and a class declaration for CSPTXApp. The metadata of the file indicates that it is a header file with a file extension of ".h", and provides information about the file path and name.

SPTX.rc

This is a resource script file for a Microsoft Visual C++ project. It includes definitions for icons and bitmaps used in the project. It also includes language information for Chinese (Simplified) as well as some preprocessor definitions for excluding certain resources.

This appears to be a resource script file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It defines various graphical resources such as bitmaps, a toolbar, a menu, and accelerator keys. The toolbar contains buttons with IDs for aperture, configuration, manual correction, and automatic correction. The menu has options for aperture settings, parameter settings, manual correction, automatic correction, showing or hiding the toolbar, and exiting the application. The accelerator keys include shortcuts for new file, open file, save file, undo, cut, copy, paste, switching between panes, and deleting or pasting with the shift key.

This is a piece of code written in the Resource Script Language (RSL)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code defines the user interface for two dialogs, IDD_ABOUTBOX and IDD_CONFIGURATION, which are used to display information about the application and to allow the user to configure certain parameters.

The first dialog, IDD_ABOUTBOX, is a simple dialog box that displays the application's icon, version information, and copyright notice. It has a single button, "确定" (OK), which closes the dialog box.

The second dialog, IDD_CONFIGURATION, is more complex and allows the user to set various parameters for the application. It contains two group boxes, one for "精度设置" (accuracy settings) and one for "单位设置" (unit settings). Within the "精度设置" group box, there are three radio buttons labeled "0", "1", and "2", corresponding to different levels of accuracy. There are also three edit boxes labeled "实物" (physical), "影象" (image), and "像素" (pixel), which allow the user to specify the corresponding values for each level of accuracy.

Within the "单位设置" group box, there are two edit boxes labeled "实物" and "影象", which allow the user to specify the units for physical and image measurements, respectively. There is also an edit box labeled "像素" (pixel), which displays the number of pixels per unit of image measurement.

This appears to be a code snippet from a resource file (.rc)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It defines the layout and content of two dialog boxes with various controls such as labels, edit boxes, group boxes, and buttons. The first dialog box seems to have controls related to settings for an electric motor and encoder, including options for direction and correction values. The second dialog box appears to have controls related to selecting precision levels.

This is a string containing the content of a resource script file named "SPTX.rc". Resource script files are used in Windows programming to define user interface elements such as dialog boxes, menus, and icons. The metadata dictionary provides information about the file, including its file path, name, and type.

This looks like a resource file for a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file defines the user interface of the application using a special syntax called resource script language. The file contains three dialog boxes: IDD_ABOUTBOX, IDD_AUTO, and IDD_ADMINISTRATOR. Each dialog box contains controls such as push buttons, radio buttons, and edit boxes, and each control is identified by a unique ID. The file also contains version information and design guidelines. The metadata indicates that the file is called "SPTX.rc", has the same name as its file type, and is located at an unspecified file path.

This is a text file containing resource script code for a Microsoft Windows application. The file extension ".rc" stands for "resource script". The resource script is used to define the resources that will be compiled into the application, such as dialog boxes, icons, menus, and strings.

The file starts with some #define statements, which are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used to define constants. These constants are used throughout the script to give meaningful names to various resources.

After the #define statements, the script defines several dialogs (IDD_CONFIGURATION, IDD_RESULT, IDD_MANU, and IDD_AUTO) and specifies their properties such as margins and guides.

The script also defines a few string tables, which are used to define string resources that will be displayed in the application. These string resources include menu item names, dialog box titles, and status bar messages.

The metadata at the end of the code provides information about the file, including its path, name, and type.

This appears to be a resource script file written in the Resource Compiler (RC) language for the Microsoft Windows operating system. It defines various string resources, such as menu items and dialog box controls, for a Chinese language version of an application. The file contains multiple STRINGTABLE blocks that define different sets of string resources for different purposes, such as menu items, edit commands, and window management commands. It also contains some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that modify the behavior of the application or the resource compiler when building the final executable.

This appears to be the end of the file content for a Windows resource script file (.rc). It includes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to specify the language and code page, as well as includes for additional resources from other files. The metadata indicates that this is a file called "SPTX.rc" in the "file_path" directory, with a "file_name" of "SPTX.rc" and a "file_type" of ".rc".

SPTX.sln

This is a Microsoft Visual Studio Solution file in version 10.00 format, created for Visual Studio 2008. It includes one project named "SPTX" with a project ID of "{7E7CC27F-8FD6-4CC1-9A12-90E516CADEE7}", stored in a file named "SPTX.vcproj".

The file also contains three global sections: SolutionConfigurationPlatforms, ProjectConfigurationPlatforms, and SolutionProperties. The first section specifies the available configuration platforms, which are "Debug|Win32" and "Release|Win32". The second section maps each configuration platform to the appropriate project configuration. The third section specifies that the solution node should not be hidden.

SPTX.vcproj

This looks like an XML file for a Visual Studio project. What kind of project is this?

SPTXDoc.cpp

This appears to be a C++ source code file that defines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CSPTXDoc class, which is a document class for an application called SPTX. The file includes several header files, including "stdafx.h", which is typically used to include standard system headers that are used frequently but are unlikely to change.

The CSPTXDoc class inherits from the CDocument class and defines several member variables and functions. The member variables include various properties such as m_bLining and m_bBoxing, which appear to be boolean values indicating whether certain features are enabled or not, and various numerical values such as m_fDeviation and m_nResponseTime. There are also several CPoint objects which define start and end points for some kind of drawing operation, and several other objects such as m_arrMM which appears to be some kind of array or list of float values.

The class also defines several member functions, including a constructor and destructor, an OnNewDocument() function, and a Serialize() function. The OnNewDocument() function appears to reset the member variables to some default values, while the Serialize() function is used to read or write the document's data to or from a file. There are also several message map entries which define how the application should respond to certain events, although these appear to be empty in this particular file.

SPTXDoc.h

This appears to be the contents of a C++ header file named "SPTXDoc.h". The file defines a class called "CSPTXDoc" which inherits from the "CDocument" class. The class has several member variables, including some floating point values, integers, and a few MFC-specific types like "CPoint" and "CRect". The class also has several member functions, including overrides for the "OnNewDocument" and "Serialize" functions. There are also two external variables declared at the bottom of the file: a pointer to a byte and a pointer to a "CSPTXDoc" object. The metadata indicates that this file is located at "SPTXDoc.h", has a file name of "SPTXDoc.h", and is a header file with a ".h" extension.

SPTXView.cpp

This code is an implementation of a C++ class called CSPTXView. It includes the following functionalities:

  • Drawing a bitmap image on the view.
  • Creating a window with a specific size and class.
  • Registering a new window class.
  • Handling mouse and window events.
  • Deleting the bitmap image and freeing up memory.

The CSPTXView constructor initializes the bitmap image by allocating memory for a BITMAPINFO structure and sets its properties. It also initializes a flag m_bDrawing to FALSE.

The PreCreateWindow function is called before creating the window and registers a new window class. It also sets the size of the window.

The OnDraw function is called to draw the bitmap image on the view. It first creates a memory device context (m_dcMemory) and fills it with a white color. It then uses SetDIBitsToDevice to display the bitmap image on the device context. If a flag m_bBoxing is set to TRUE, it draws a rectangle on the memory device context. Similarly, if a flag m_bLining is set to TRUE, it draws a line on the memory device context.

The class also handles various window events such as WM_CREATE, WM_DESTROY, WM_SIZE, WM_MOUSEWHEEL, WM_LBUTTONDOWN, WM_LBUTTONUP, and WM_MOUSEMOVE.

SPTXView.h

This is a C++ header file called "SPTXView.h" that defines the interface of the "CSPTXView" class. The class appears to inherit from the "CView" class. The header file defines a number of member variables and member functions for the "CSPTXView" class, including "GetDocument()", "OnDraw()", "PreCreateWindow()", "OnInitialUpdate()", "OnCreate()", "OnDestroy()", "OnSize()", "OnMouseWheel()", "OnLButtonDown()", "OnLButtonUp()", and "OnMouseMove()".

The member variables include "m_pbmi", "m_dcMemory", "m_bm", "m_nWidth", "m_nHeight", and "m_bDrawing". "m_pbmi" appears to be a pointer to a BITMAPINFO struct, "m_dcMemory" is a device context for a memory device, "m_bm" is a bitmap object, "m_nWidth" and "m_nHeight" are integers that represent the width and height of the view, respectively, and "m_bDrawing" is a boolean that represents whether or not the view is currently being drawn.

The member functions are mostly event handlers that respond to user input, such as clicking, resizing, and moving the mouse. The "OnDraw()" function is called to draw the view, and the "GetDocument()" function is used to retrieve a pointer to the associated document.

StdAfx.cpp

This file is a source file named "StdAfx.cpp" and it includes the standard includes. It seems like it is part of a larger project named "SPTX". The file itself doesn't seem to contain any additional code beyond the standard includes.

StdAfx.h

This is a C++ header file called "stdafx.h" which is commonly used in Microsoft Visual C++ projects. It includes standard system include files and project-specific include files that are frequently used but changed infrequently.

The header file contains preprocessor directives and macros to define the header file's inclusion guards, to exclude rarely-used stuff from Windows headers, and to include necessary MFC (Microsoft Foundation Classes) components.

The header file also has a Microsoft-specific directive to insert additional declarations immediately before the previous line.

SPTX.rc2

This is the content of a resource file named "SPTX.rc2" located in the "res" folder. The file contains comments indicating that it should not be edited directly by Microsoft Visual C++. It also contains a section where manually edited resources can be added.

In [ ]:
ask({
    'role': 'system',
    'parts': [
        'You are a developer.\n',
        'Write the README.md for the project.\n',
    ],
})
In [ ]:
ask({
    'role': 'user',
    'parts': [
        'You are a developer.\n',
        'Write the README.md for SPTX.\n',
    ],
})
In [ ]:
%%writefile ~/sptx/README.md
# SPTX

This project is implemented using C++ and MFC (Microsoft Foundation Class) framework.

## Getting Started

The function `CMainFrame::Locate` is a private function that locates the target from the image captured by the camera. 

Firstly, the function calculates some parameters based on preset thresholds and the aperture area set in `pDoc->m_rtAperture`, and then processes the image to find the center position of the target.

Specifically, the function first converts the image data in `pImage` into grayscale and calculates the minimum and maximum grayscale values.

Then, for each row of grayscale values, the function calculates the mean and normalizes it. The relative position of the grayscale value in the image is then determined based on the normalized grayscale value.

Next, the function calculates the change in grayscale value `dI` for each row using first-order differentiation.

For the detected edges `iU1` and `iU2`, the function determines if the location is successful based on the preset thresholds `thY` and `thD`. If `iU2 - iU1` is greater than `thY` and there exists a grayscale value change greater than `thD` in the edge region, the location is considered successful.

Finally, the function returns the location result `pDoc->m_bSuccess`.

### Prerequisites

- Microsoft Visual Studio 2017 or later version.
- Basic understanding of C++ programming language.
- Familiarity with MFC framework.

### Installing

1. Clone the repository to your local machine using Git.
2. Open `SPTX.sln` solution file in Visual Studio.
3. Build the project by selecting Build -> Build Solution from the menu bar.
4. Run the project by selecting Debug -> Start Debugging from the menu bar.

## Contribut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are welcome. To contribute, please follow these steps:

1. Fork the repository.
2. Create a new branch for your changes.
3. Make your changes and commit them to your branch.
4. Push your changes to your forked repository.
5. Submit a pull request.

## License

This project is licensed under the Apache License - see the LICENSE file for details.

## Acknowledgments

- The project was developed as part of a course project at XYZ University.
Writing /Users/saintway/sptx/README.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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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04
病态的灵魂

要得到二度降生的人所报告的那种极高的快乐,最靠得住的法子是经过一种比我们所说过的悲观还要再彻底的悲观心态——就是历史的事实所示的,我们已看到自然的好事物的光彩和迷醉力如何可以磨灭。可是有种不快乐,达到那么高度,弄到人把自然的好处完全忘掉。心上完全没有觉得这些好处存在的感想。要达到这个极端的悲观,所需要的,还不止对于人生的观察和对于死的反省。个人必须亲自成了一种病态的忧郁的患者。就像心态健全的热心人做到完全不知道有恶存在,忧郁者无论他自己如何用力,始终不知道有任何好处存在:从他看,一切好处没有一点点的实在性了。在神经构造完全正常的人,这种敏感并这样易受精神上的痛苦是极罕见的;一个健康的人,就是他遭遇了最恶毒不堪的外境,也很少有这种感受性。因此,我们这里注意我在第一讲所说的好多的神经病的气质,现在「正要上场活动,而且要在后来的许多幕内充个角色」。因为这些忧郁经验首要是绝对一己的、个人的,所以我可以援引私人的文件来说明。听这些文件实在很痛苦,并且公开念它,几乎是无礼事。可是它刚刚挡住我们的道上;假如我们要把宗教心理学讨论得稍微认真点,我们必须愿意忘掉礼俗,钻到光滑的、掩饰的、官式的说话的外表之下去。……
ーー《宗教经验之种种——人性之研究》
第六第七讲 病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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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03
Hello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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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惰人哪,去找蚂蚁,
看牠们所行的,来做有智慧的人。
蚂蚁没有元帅,
没有官长,没有统治者,
尚且在夏天豫备食物,
在收割时收聚粮食。
懒惰人哪,你要睡到几时呢?
你什么时候才能睡醒起来呢?
只管且睡片时,且打盹片时,
且抱着手躺着片时,
那你的贫穷就如拦路贼忽来,
你的穷乏就像武装匪来到了,
(箴言 6:6-11 吕振中)

耕种自己田地的必吃饱饭;
追逐空洞洞事的必缺少食粮。
(箴言 12:11 吕振中)

殷勤人的手必管辖人;
懒怠的人必致作苦工。
(箴言 12:24 吕振中)


没有牛、就没有谷子;
出产丰盛、由于耕牛的力量。
(箴言 14:4 吕振中)

家里无牛,槽头干净;
但出产加多,乃凭牛力。
(箴言 14:4 恢复本)


由于诸般勤劳、就有赢余;
嘴唇上空谈、只能致穷乏。
(箴言 14:23 吕振中)

懒惰人的道路拦满着荆棘;
殷勤人的路径是康庄大道。
(箴言 15:19 吕振中)

不经商议、所谋的必失败;
谋士众多、计划乃立得成。
(箴言 15:22 吕振中)

心里所筹划的在乎人;
口舌之应对乃由于永恒主。
(箴言 16:1 吕振中)


将你所作的辊交于永恒主,
你所图谋的就必立定。
(箴言 16:3 吕振中)

你所作的要交托耶和华,
你所谋的就必成就。
(箴言 16:3 恢复本)


在工作上懈怠的、
跟损毁者做弟兄。
(箴言 18:9 吕振中)

人心里多有设计,
惟独永恒主的计划才能立定。
(箴言 19:21 吕振中)

懒惰人秋天不犂田,
到收割时他去寻求五谷,也无所得。
(箴言 20:4 吕振中)

不要贪爱睡觉,免致你穷乏;
睁开眼睛吧,你就得以吃饱饭。
(箴言 20:13 吕振中)

殷勤人的设计足致丰裕;
凡急迫要致富的都必缺乏。
(箴言 21:5 吕振中)

懒惰人说:『唉呀!外头有狮子哦!
我在广场上会被暗杀哦!』
(箴言 22:13 吕振中)

你看办事敏捷的人吧;
他必侍立于君王面前;
他不侍立于微贱无名的人面前。
(箴言 22:29 吕振中)


你在患难的日子若懈怠,
你的能力就难以应付。
(箴言 24:10 吕振中)

你在患难之日若胆怯,
你的力量就有限。
(箴言 24:10 恢复本)

我们是终极赌徒。


你要在外头豫备你所作的,
在田间自己准备停当,
然后娶妻,
建立家室。
(箴言 24:27 吕振中)

你要在外头预备你的工作,
在田间为自己预备妥当,
然后建造房屋。
(箴言 24:27 恢复本)

箴言 24:27
「建造房屋」可有两种解释:其一,盖房子;其二,建立新的家庭。不管是哪种解释,本节的主旨在于:「当提前预备,以防困苦」。尤其是,若考虑到以色列人下聘金的婚姻风俗,就可以更清楚地理解本文的含意。以色列男性为了娶妻,需要给女方的监护人送相当多的聘礼(创34:12;出22:16-17;得4:5;撒上18:25)。当然,这聘礼的真谛是感谢养育妻子的父母,决不是将妻子视为商品。
--「精读本圣经注释」


我经过懒惰人的田地,
全无心思之人的葡萄园;
只见蒺藜长满了地皮!
刺草盖满了田面!
其石墙也翻毁了!
我看了就留心思想,
我看着就得了训诲:
『且睡片时,且打盹片时,
且抱着手躺着片时』,
你的贫穷就如拦路贼忽来,
你的穷乏就像武装匪来到了!
(箴言 24:30-34 吕振中)

懒惰人说:『哎呀!路上有猛狮哦!
广场之间有壮狮哦!』
门扇在枢纽上转来转去;
懒惰人在床上翻左翻右。
懒惰人把手栽在盘子里,
就是缩回来、拿到口里、也觉得累。
懒惰人自以为
比七个知趣于应对的人还有智慧。
(箴言 26:13-16 吕振中)

你要向左边躺着,担当以色列家的罪罚;要按你向左边躺卧的日数担当他们的罪罚。因为我已给你定了向左边躺着的日数,以对抵他们受罪罚的年数,就是三百九十日;你要这样担当以色列家的罪罚。你躺满了这些日子,还要躺着第二次,向右边躺着,来担当犹大家的罪罚;我给你定了四十日;一日顶一年,一日顶一年。你要将脸屹然不动地向着被围困的耶路撒冷,膀臂露着传神言攻击这城。看吧,我必将粗绳子系住你,使你不能从这边翻转过那边,直到你满了围困这城的日子。
(以西结书 4:4-8 吕振中)

不要为明日而夸张自己,
因为一日要发生什么事、
你尚且不知道呢。
(箴言 27:1 吕振中)

精明人一见灾祸就躲藏;
愚蠢人却前往去受罚受害。
(箴言 27:12 吕振中)

清晨早起、大声给朋友祝福请安的、
这就算为他的咒诅。
(箴言 27:14 吕振中)

顾守无花果树的、必吃树上的果子;
谨慎伺候主人的、必得尊荣。
(箴言 27:18 吕振中)

地上有四样动物很微小,
却极其聪明:
蚂蚁并不是有力的种类,
却能在夏天豫备粮食;
石貛并不是强壮的种类,
却能在岩石中搭盖住处;
蝗虫没有君王,
却都能分队而出;
守宫——你可以用手去抓,
牠却住在王宫。
(箴言 30:24-28 吕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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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03
意义疗法导论

第二部分 意义疗法

读过我简短的自传故事后,人们通常会要求我全面而直接地阐明我的治疗原理。因此,在《从死亡集中营到存在主义》的第一版中,我附加了关于意义疗法的简介。但看来还是不够,很多人要求我做更为详细的介绍。这样,在这一版我改写了简介,增加了不少内容。

这个任务可不简单。要用简短的篇幅向读者介绍需要20卷德语著作才能完成的内容,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使我想起了一位美国医生,有一天,他来到我在维也纳的办公室,问道:“大夫,你是心理分析家吗?”我当即回答,“严格说来,与其说是心理分析家,倒不如说是心理治疗师”。他接着问:“那你属于哪个学派?”我说,“我自成一派,称作‘意义疗法’”。“你能否用一句话告诉我意义疗法的含义?”他问,“至少告诉我心理分析跟意义疗法的区别?”“好的,”我说,“但首先你能否用一句话告诉我心理分析的精髓是什么?”他答道:“在心理分析的过程中,患者需要躺在诊察台上,告诉你那些有时难以启齿的事情。”我马上回答:“在意义疗法中,患者需要笔直地坐着,倾听那些有时很不中听的事情。”

当然,这是玩笑话,并非对意义疗法的概括。不过,我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即与心理分析相比,我的意义疗法不那么内省和溯旧。相反,意义疗法着眼于未来,着眼于患者在将来应当完成的意义(意义疗法是着重于意义的心理疗法)。同时,意义疗法还对所有的恶性循环群系和反馈机制进行散焦,因为它们在神经官能症的发展过程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这样做就破解了而不是持续地促进和强化神经官能病患者的自我中心症结。

我这么说当然是过于简单化的一种表述,但意义疗法的确让患者直面并重新认识生命的意义。让他意识到这一意义会大大增强他克服神经官能症的能力。

让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理论要取“意义疗法”这个名字。Logos是个希腊语词,指的是“意义”。意义疗法,或者某些学者所谓的“心理疗法的第三个维也纳学派”,着眼于人类存在的意义以及对这种意义的追求。根据意义疗法,努力发现生命的意义正是人最主要的动力。这就是为什么我用“追求意义”一词,而不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说强调的快乐原则(我们也可以叫它“追求快乐”),也不用阿德勒心理学派的“追求权力”或者“追求优越”之说。

追求意义

人类对生命意义的追求是其主要的动机,而不是什么本能驱动的“次级合理化”。这种生命的意义是独特的,因为只是并且只能是由特定的某个人来完成。也只有这样,他才满足了自己追求意义的独特愿望。一些学者认为,意义和价值“不过是心理防御机制的反向形成和升华法而已”。[①译者注:无意识的冲动在意识层面上向相反方向发展,人的外表行为或情感表现与其内心的动机欲望完全相反,这在心理学上称为“反向形成”。]但在我看来,我就不愿意单单为自己的“心理防御机制”而活着,也不愿意仅仅为了自己的“反向形成”而送死。人,能够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价值而活,甚至为此付出生命!

几年前,法国人曾做过一项民意测验,结果显示,89%的被访者承认人需要“某种东西”才能活下去。另有61%的人承认自己的生活中确有某种东西或者某个人是自己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在我维也纳的医院里,我在病人和医护人员中间重复了这一测验,结果与法国的测验结果几乎一样,仅仅相差2%。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社会学家还对48所大学的7948名大学生做过一项统计调査。其初步报告是全国精神卫生研究所资助的一项为期两年的研究项目的一部分。在被问及什么是你目前最主要的事情时,16%的学生回答说是“赚很多钱”,78%的学生回答其首要目标是“找到生活的目的和意义”。

当然,个别学生可能对价值的重视只不过是其隐蔽的内心冲突的说辞,但即使这样,那也仅仅说明了一种例外而不代表规律。如果是这样,我们就需要对付伪价值并剥去其伪装。不过,要是发现被访者的回答是真实的,那么我们就应该停止剥去伪装的过程。如果这时候不停止,那么“剥去伪装的心理学家”所剥去的就是他自己的“隐蔽的动机”——即潜意识里贬低人们真正需要的需要。

存在之挫折

人对意义的追求也会遇到挫折,这就是意义疗法所谓的“存在之挫折”。“存在”一词有三种含义:(1)存在本身,比如人特定模式的生存;(2)存在的意义;(3)对个体存在之意义的追求,即对意义的追求。

存在之挫折也会导致神经官能症。这类病症在意义疗法中称作“意源性神经官能症”,以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神经官能症。知源性神经官能症不是心源性的,而是意源性的。这是意义疗法中专门针对人的情况而设计的概念。

意源性神经官能症

意源性神经官能症的发生不是由于欲望与本能的冲突,而是由于存在本身出现了问题。其中,追求意义过程中遇到挫折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显而易见,治疗意源性神经官能症最适当、最有效的办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心理疗法,而是意义疗法,只有意义疗法能够突出人特有的意识。

举个例子。一位美国高级外交官到我在维也纳的诊所,想继续做心理分析治疗,他是五年前开始跟纽约某位心理分析师进行这种治疗的。首先我问他,为什么五年前开始做这种治疗?为什么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治疗?实际情况是,这位患者不满意自己的职业,觉得自己跟美国的外交政策不合拍。他的心理分析师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应该跟自己的父亲和解,因为美国政府以及他的上司就是他父亲的象征,因此他对工作的不满是由于他潜意识里对父亲的仇恨。在持续五年的心理分析治疗过程中,心理分析师不断地敦促他接受这样的解释,最后他就只能看到象征之树而看不到实际之林了。通过几次谈话,我发现他追求意义的努力遇到了职业方面的挫折,他希望干别的行当。虽然目前并没有任何放弃外交官这种职业的理由,但他还是离开了外交部,选择了其他职业,结果非常好。他对新职业非常满意,距今已经有五年多了。我不相信这位外交官是神经官能症患者,也不觉得他应该接受心理分析治疗,甚至不认为需要对他采取意义疗法,道理很简单:他压根儿就不是病人。并非所有冲突都是神经官能症性质的,一定程度的冲突是正常的、健康的。同样,苦难也不总是病理现象,苦难非但不是神经官能症的症状,反而可能是个人进步的表现,如果苦难是由存在之挫折引致,就更是如此。我坚决否认人对其存在意义的追求(或对其存在意义的怀疑)是源于或者会导致任何疾病。存在之挫折本身既非病理性的也非病源性的。人对于生命价值的担心乃至绝望是一种存在之焦虑,而绝非心理疾病。医生很可能是用后者去解释前者,导致他看不到患者对存在之绝望。而医生的任务本该是引导患者度过其成长和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存在危机。

意义疗法的目的是帮助患者找到他生命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讲,意义疗法也是个分析过程,因此它类似于心理分析法。不过,虽然意义疗法试图唤醒患者潜意识中的某种东西,但其方法不仅仅限于将患者的活动限制在个人潜意识中的本能事实,而且还关注诸如存在的潜在意义以及对意义的追求。然而,尽管任何心理分析师都会避免将意识层面包含在其治疗过程中,他们仍会试图使患者意识到他内心深处渴望的东西。意义疗法把人看成这样一种存在:他主要的担忧是实现某种意义,而不仅仅是满足欲望和本能的需求,或者是调和本我、自我与超我之间欲望的冲突抑或适应社会和环境,在这一点上,它与心理分析分道扬镳。

心理—动力

人对意义的追寻会导致内心的紧张而非平衡。不过,这种紧张恰恰是精神健康的必要前提。我敢说,世界上再没有别的能比知道自己的生活有意义更能有效地帮助人活下去(哪怕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尼采的一句话很有智慧:“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便能生存。”我认为这句话是任何心理治疗都应当遵循的座右铭。在纳粹集中营里,你会发现,那些知道自己的生命中还有某项使命有待完成的人最有可能活下来。写过集中营题材的其他作者及在日本、韩国和越南战争的战俘营里做过精神病调查的人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就我个人而言,我在被关押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时,一部待出版的手稿被他们没收了。[①那是我第一本书的初稿,纽约的阿尔福雷德・A. 科普夫于1955年出版了其英文版,书名是《医生与灵魂:意义疗法导论》。]重写这本书的渴望的确有助于我战胜集中营严酷的环境。比如,在巴伐利亚集中营时,我得了伤寒热,却在碎纸片上记了许多笔记,希望如果有幸活到解放那一天,这些笔记会帮助我重写那本书。我确信,在巴伐利亚集中营那漆黑的监狱里重写那部被没收的书,这有助于我避免可能发生的心血管衰竭的危险。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精神健康有赖于一定程度的紧张——即已完成的和有待完成的任务之间的紧张,或者是当下状态与理想状态之间的差距。这种紧张是人固有的,也是精神健康所必不可少的。因此,我们应毫不犹豫地以患者有待完成的潜在意义去激励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唤醒他内心潜在的追求意义的意志。我认为,某些精神卫生学说主张人最需要的是平衡(生理学术语称为“体内平衡”),这种说法是错误和危险的。人实际需要的不是没有紧张的状态,而是为追求某个自由选择的、有价值的目标而付出的努力和奋斗。他需要的不是不问代价地消除紧张,而是某个有待他去完成的潜在意义的召唤。人所需要的不是“内稳态”[①译者注:是指身体内部能够保持一定的动态平衡,即不管外部环境如何变化,生物体的体内环境总是保持稳定。],而是我所谓的“精神动力”,也就是存在的动力处于一个紧张的极化区(其中一极代表有待完成的意义,另一极代表意义所期待的主体)。我们不应该认为这只有在正常情况下才是正确的,它对患有神经官能症的个体来说更为有效。建筑师要想加固常年失修的拱顶,就得加大拱顶上面的负重,以使其各部分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同理,治疗师要想促进患者的心理健康,也不应当忌讳让患者重新关注生活目标以使他内心产生相当程度的紧张。

我已阐述了让患者重新关注生活意义在治疗上的良好效果,许多患者抱怨生活完全没有意义,他们受到内心空虚的困扰,我把这种症状称作“存在之虚无”。

存在之虚无

存在之虚无是20世纪普遍存在的现象,这也可以理解,它可能是由于人类在成为真正的人的过程中所经受的双重丧失。在人类历史之初,人丧失了赖以指导其行为并因此产生安全感的某些动物本能。动物所具有的那种安全感,好比天堂一样,对于人类来说是永远地失去了,人类不得不做出选择。此外,在最近时期,人类还遭受到另一种丧失,那就是原本作为其行为根基的传统迅速地消减。丧失了告诉他必须做什么的本能,丧失了告诉他应该做什么的传统,有时人甚至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要么去做别人所做的事(随大流),要么做别人希望他做的事(集权主义)。

最近一项统计调査显示,在我的欧洲学生中,25%的人多少都有存在之虚无症状。在我的美国学生中,这个数字不是25%,而是60%。

存在之虚无的主要表现是厌倦。现在我们能够理解叔本华的话了:人注定要徘徊在焦虑和厌倦这两极之间。事实上,对精神病学家来说,厌倦所带来的问题要比焦虑带来的多。而且这些问题日益严重,因为自动化可能导致普通工人的闲暇时间越来越多,而许多工人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些大量的闲暇时间。

比如,我们来看看“星期日神经官能症”——人们在忙碌了一周后,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了内容,其内心的空虚感凸显出来。类似抑郁、暴躁和药物依赖这样的普遍现象,除非我们承认其背后的存在之虚无,否则是难以理解的。领养老金的人和年长者容易出现这样的危机,也是因为同样的道理。

此外,存在之虚无还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和伪装出现。有时,遭遇挫折的人对意义的追求会通过追求权力(包括追求权力之最原始的形态即金钱)得到替代性补偿。还有一些时候,遭遇挫折的人对意义的追求会被追求享乐所替代。这就是为什么存在之挫折常常会转向性补偿的缘故。在这类病例中,我们可以观察到性行为在存在之虚无中会变得异常恣肆。

神经官能症病例中也有相似情况,我后面会谈及一些反馈机制和恶性循环群系种类。人们注意到,这种症状侵入存在之虚无中,会在那里继续滋长。在这类患者中,我们需要治疗的不是意源性神经官能症。无论如何,假若我们不能在心理治疗之外辅以意义疗法,那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治愈他们。因为通过填补患者存在之虚无,他就能够免于复发。因此,意义疗法不仅针对意源性神经官能症,也针对心源性神经官能症,有时对体源性(假性)神经宫能症也有疗效。这样看来,马格达・B. 阿诺德的话不无道理:“任何一种治疗方法必然也是意义疗法,不管后者所占比重是多少。”

我们再来看看患者对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是怎么回答的。

生命之意义

我觉得没有哪个医生能够用概括性的语言来冋答这个问题。因为生命的意义在每个人、每一天、每一刻都是不同的,所以重要的不是生命之意义的普遍性,而是在特定时刻每个人特殊的生命意义。这个问题就好比问一个棋手:“告诉我,大师,世界上最佳的招法是什么?”离开特定的棋局和特定的对手,压根儿不存在什么最佳的招法,甚至连较好的招法也不存在,人的存在也是这样。你不应该追问抽象的生命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使命。这个使命是他人无法替代的,并且你的生命也不可能重来一次。这样,每个人生命的任务就是特定的,完成这些任务的机会也是特定的。

由于生命中每一种情况对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都会提出需要你去解决的问题,所以生命之意义的问题实际上被颠倒了。人不应该问他的生命之意义是什么,而必须承认是生命向他提出了问题。简单地说,生命对每个人都提出了问题,他必须通过对自己生命的理解来回答生命的提问。对待生命,他只能担当起自己的责任。因此,意义疗法认为,负责任就是人类存在之本质。

存在之本质

对责任的强调反映在意义疗法的绝对命令中:“要像是在经历第二次生命,仿佛你已经获得重生;再不要像过去那样,一定要避免犯同样错误!”在我看来,没有比这几句格言更能激发人的责任感了。首先,它要求你设想现在就是过去;其次,过去能够被改变和修补。这就使人能够直面生命的有限性及自身生命的终结性。

意义疗法试图使患者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因此必须使他决定自己为什么负责、对什么负责以及对谁负责。这也是为什么意义疗法师在所有心理治疗师当中最不愿意对患者进行价值评判的原因,因为他绝对不允许患者将评判的责任转移给医生。

因此,要让患者自己决定是否应该将生命的任务解释为应该对社会或自己的良心负责。不过,有人不仅仅把自己的生命看作是赋予他们的任务,也是监工分派给他们的任务。

意义疗法既非说教亦非祈求,既不是道德劝戒也不是逻辑推理。用一种形象的方法来比喻就是,治疗师扮演的角色好比眼科专家而不是画家。画家试图向我们表达他自己所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眼科医生试图让我们自己去观察世界实际上是什么样子。意义疗法师的作用是拓展患者的视野,使他意识到其生命潜在的所有意义。

我们说人要担负起责任,要实现生命的潜在意义,是想强调生命的真正意义要在世界当中而不是内心去发现,因为它不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我将这种构成特点表述为“人类存在之自我超越”。它表明了一个事实: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总是指向某种事物或某人(他自己以外的某人)——不论是作为有待实现的意义还是需要面对的他人。人越是忘记自己——投身于某种事业或献身于所爱的人——他就越有人性,越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所谓自我实现,绝不是指某种可以实现的目标,因为人越是追求这个目标,越是容易失去它。换句话说,自我实现可能是自我超越唯一的副产品。

至此,我们已经说明生命的意义总是在变化,但作为意义永远不会消失。按照意义疗法,我们可以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来发现生命之意义?(1)通过创立某项工作或从事某种事业;(2)通过体验某种事情或面对某个人;(3)在忍受不可避免的苦难时采取某种态度。第一种就是成就或成功,其意义显而易见。第二种和第三种需要进一步解释。

找到生命之意义的第二种方法是通过体验某种事情——如真善美——通过体验自然和文化或体验另一个人的独特性——就是说去爱某个人。

爱之意义

爱是直达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唯一途径。只有在深爱另一个人时,你才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本质。通过爱,你才能看到所爱的人的本质特性,甚至能够看到他潜在的东西即他应当实现而尚未实现的东西是什么。只有通过爱,才能使你所爱的人实现他的全部潜能。通过使他认识到自己的所能和应为,他就会实现自己的潜能。

在意义疗法中,爱不是被解释为仅仅是性欲和本能的副现象[①即作为主现象之结果而发生的现象。](即所谓升华)。爱与性一样,都是一种主现象。通常,性是爱的表达方式。只有作为爱之载体的性才是正当的,甚至是神圣的。这样,爱就不能仅仅被理解为性的副产物,相反,性是被称作爱的最终合一这种体验的表达方式。

找到生命之意义的第三种方法就是忍受苦难。

苦难之意义

我们一定不能忘记,即使在看似毫无希望的境地,即使面对无可改变的厄运,人们也能找到生命之意义。那时重要的是,能够见证人类潜能之极致,即人能够将个人的灾难转化为胜利,将个人的厄运转化为人类之成就。当我们无法改变客观现实时——比如患了不可治愈的癌症——我们就面临着自我转变的挑战。

我举个再清楚不过的例子:一名年迈的、患有严重抑郁症的全科医生向我咨询,他无法接受妻子的死亡(她在两年前去世,他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我怎么才能帮助他呢?我该告诉他些什么?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说别的,而是对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医生,如果你先她而去,而你太太在你死后还活着,那会怎么样?”“啊,”他说,“那她可就受苦了,她怎么受得了啊!”我马上回答:“你看医生,她免除了这样的痛苦,你替代了她的痛苦——当然,代价是你现在还活着,并且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他没再说话,摇了摇头,悄然离开了我的办公室。在一定意义上,一旦找到了意义(比如牺牲的意义),痛苦就不再是痛苦了。

当然,这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治疗,因为,首先,他的抑郁还不能称为病症;其次,我不能改变他的命运,我不能让他的妻子复活。但在那一刻,我的确成功地改变了他对待不可改变之命运的态度,从此以后,他至少看到了自己痛苦的意义。这就是意义疗法的要义之一:人主要关注的不是获得快乐或避免痛苦,而是看到其生命的意义。这也是人们为什么甚至准备着去受苦,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痛苦有了意义。

但是,我还要更清楚地进一步阐述:无论如何,遭受痛苦不是寻找意义的必要方式。我的意思是说,即使在遭遇痛苦时,人们也有可能找到意义——假如痛苦是不可避免的话。如果痛苦是可以避免的,那么有意义的事就是去消除痛苦的根源,不论这种原因是心理的、生理的或政治的。遭受不必要的痛苦与其说是英雄行为,不如说是自虐。

爱迪思・威斯科普夫・焦尔森生前是佐治亚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她在一篇意义疗法的论文中表示:“我们目前的心理一卫生哲学强调的是,人应当幸福,而不幸福是调适不当的结果。这样一种价值体系可能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不可避免的不幸之重负由于对不幸感到不幸而变得更加严重了。”在另一篇文章中,她表示希望意义疗法会“有助于抵制美国当代文化中某些不健康的潮流,因为在那里患有不治之症的人很难有机会为自己的痛苦感到骄傲,几乎很少有人觉得疾病能使人更加高尚,通常认为它是贬损性的”,以至于“他不仅感到不幸,而且对不幸感到耻辱”。

在某些情况下,人被剥夺了工作或者享受生命的机会,但痛苦的不可避免是永远也不会被排除的。在勇敢接受痛苦之挑战时,生命在那一刻就有了意义,并将这种意义保持到最后。换句话说,生命之意义是无条件的,因为它甚至包括了不可避免之痛苦的潜在意义。

让我回忆一段可能是我在集中营里最深切的体验。在集中营里,生存下来的概率不超过二十八分之一,这可以通过精确的统计数字得到证明。我第一本书的手稿(我在到达奥斯维辛集中营后就把它藏在大衣里)能够抢救回来的可能性就更加渺茫了。因此,我不得不努力地减轻失去自己智力成果的痛苦。而现在看来,集中营的幸存者中似乎没有谁比我活得更长,也没有人的智力成果能够超越我。因此我发现自己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我在那种境遇中的生命是否完全没有意义?

我没有注意到自己苦苦寻求的答案已然存于我心,并且不久我就得到了它。当时我上缴了自己的衣服,换上了被送往毒气室的囚犯们留下的破烂衣衫。在那衣衫的口袋里,我发现了一页从希伯来祈祷书中撕下来的经文,里面包括犹太经文中最重要的《施玛篇》。除了按照经文的指示行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巧合。

过了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的担忧与绝大多数狱友不一样。他们的问题是:“我们能从集中营活着回家吗?如果不能,所有这些苦难就都没有意义。”而我感到困惑的问题是:“所有这些苦难、死亡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没有,那么压根儿就不该忍受。基于这种偶然之上的生命——不论你是否逃跑——压根儿就不值得活下去。”

次临床的问题

如今,精神病专家面临越来越多的病人提出的人生问题,而不是神经官能症。现在一些人去看精神病专家,问的都是以前向牧师或拉比提出的问题。现在他们不愿意再去找神职人员了,而是去找医生请教诸如“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问题。

意义治疗的心理剧

举个生活中的实例。有一次,一位母亲来到了我的诊所,她的儿子在11岁时不幸夭折,她几次自杀未遂。克尔特・科克尔克大夫请她参加一个治疗小组,他在导演心理剧时,我正好进去。她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孩子死了以后,就剩下她和另一个患小儿麻痹的残疾儿子,那个可怜的残疾孩子离不开轮椅,这位母亲对自己的不幸心有不甘。但是当她企图带着残疾儿子一起自杀时,儿子制止了母亲:他还想活着!对他来说,生命仍然是有意义的。那为什么母亲不这样看呢?我们怎样才能帮助她认识到这一点呢?

我临时加入了讨论。我问小组里另外一名妇女多大年纪,她回答说30岁。我说:“不,你不是30岁,而是80岁,正躺在临终的床上。你正在回首往事:没有子女,但不缺钱财,而且有很高的社会地位。”然后,我请她想象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会是什么感受。“你怎么看?你会对自己说什么?”让我引述她的原话(谈话有录音):“啊,我嫁给了个百万富翁,家财万贯,我没有白活!我跟男人们调情。我拿他们逗乐!但我现在80岁了,没有孩子。回头想想,我想不出自己都做过哪些有意义的事情。我得说自己的生活完全失败了。”

然后,我请残疾孩子的母亲也想象一下。让我们听听她在磁带里是怎么说:“我想要孩子,这个愿望我是满足了;一个孩子死了,另一个残疾,要是我不照顾他,他就得被送到福利院。尽管他残疾了,生活不能自理,可他终归是我的孩子。而我也尽我所能让他生活得快乐。”在这个时候,她哭了起来,继续说道:“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平静地回顾自己的生活;我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我为孩子付出了一切。我的生活没有失败!”通过从临终床上回顾自己的一生,她突然看到了生命的意义,其中甚至包括她的痛苦。通过这个办法也可以让她看到,哪怕是短暂的生命,比如她那死去孩子的生命,也可以充满快乐和爱,比起80岁的生命来说毫不逊色。

过了一会儿,我向小组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为了开发小儿麻痹疫苗,一只猴子被一次次地扎针,它是否能够把握其痛苦的意义呢?小组里的人一致认为它不能,以猴子有限的智力,它不可能进入人类的世界,只有人类才能够理解痛苦的意义。然后我进一步提出问题:“人类就能把握痛苦的意义吗?你们肯定人类世界就是宇宙进化的终点站?人类世界之外难道就没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可以找到对人类痛苦的终极意义的答案?”

超级意义

这种终极意义必定超出了人类有限智力的范围。在意义疗法中,我们就是在这一超级意义的背景下进行陈述的。人需要做的,不是像某些存在主义哲学家所教导的那样去忍受生命的无意义,而是忍受自己不能以合理的方式去把握生命之无限意义。意义比逻辑要深刻得多。

精神病专家一旦超出了超级意义的范围,迟早会被病人的问题难倒,我女儿6岁时就曾问我“为什么你总提到慈爱的主”,这个问题让我简直不知该怎样回答。当时我答道:“几周前,你害天花,就是慈爱的主让你痊愈的。”但是小姑娘显然很不满意,反驳说:“好吧,可也是他让我染上天花的呀,爸爸。”

不过,假如患者有坚定的宗教信仰,那么运用他的宗教信念来治疗或由此开发其精神资源是无可厚非的。要做到这一点,精神病专家就得设身处地为患者着想。我有一次就是这样做的。那一次是来自东欧的一个拉比找到我,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他的第一任妻子及其六个孩子都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被送进了毒气室,而现在的妻子又不能生育。我觉得生育不是生命唯一的意义,因为要是那样的话,生命本身就没有意义了。本身没有意义的事情,仅仅通过使其延续下去,并不能赋予其任何意义。但拉比是个正统的犹太人,犹太人都认为,死后假如没有亲生儿子为自己念诵祈祷文,这是人一生中最大的不幸,所以他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了。

我没有放弃,我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去帮助他。我问他是否想在天堂看到自己的孩子们。没想到我的这个问题让他痛哭不已,而他绝望的真实原因也浮出了水面:他解释说孩子们都是作为纯洁的殉道者而死的,在天堂里应该享有最崇高的地位,但是他自己是个年迈而有罪的人,不敢奢望能够拥有像孩子们那样崇高的地位。我反问:“拉比,你能够利用多年遭受苦难的经历去净化自己,以便你也能像孩子们那样纯洁,能像他们那样在天堂里拥有崇高的地位,这难道不正是你活着的意义吗?《诗篇》(《圣经・旧约》)中不是说过,上帝保存着你所有的眼泪吗?[我的辗转反侧是你数算过的;把我的眼泪装在你的皮袋里吧!不是都记在你的册子上么?(诗篇 56:8 吕振中)]因此,你所有的痛苦未必都是没有意义的。”许多年来,他第一次通过我为他打开的新视野找到了解脱痛苦的方法。

生命之短暂

使生命丧失意义的事情,不仅包括痛苦,还包括死亡。我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生命中真正短暂的是潜力,一旦潜力得到了实现,那么在实现的那一刻它就成为了现实。它们被保存下来,成为历史,在那里它们得到了救赎,免除了短暂性。因为在历史中没有什么事情的失去是不可挽回的,所有的事情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保存。

这样,我们存在的短暂性并不会使存在变得没有意义。但它的确构成了我们的责任,因为一切都取决于我们是否意识到必定短暂的可能性。人们总是在多种现实可能中做出选择,哪些可以不予理会,哪些应当努力实现,哪个选择一旦成为现实就变成了“时间驿站中不朽的印记”。在任何时候,人都必须决定哪些可能性将成为他存在的纪念碑。

通常,人们只想到短暂性本身,而不去想它之前有过的丰富果实,他曾经历的快乐和痛苦,曾经做过的许多事情。那一切都不会被否定,也不会被忘却。我应该说,“曾经存在”是最为确定的一种存在。

意义疗法因为牢记人类存在的短暂性,所以不是消极悲观的,而是积极向上的。我们形象地表达这个意思:悲观主义者好比一个恐惧而悲伤地看着墙上的挂历每天都被撕掉一张,挂历越变越薄的人;而积极地应对生活问题的人好比一个每撕掉一张就把它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还要在背面记几行日记的人。他可以白豪而快乐地回忆日记中所记下的所有充实的日子,那些他曾经有过的全部生活。即便他意识到自己老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有必要嫉妒年轻人,更没有必要为虚度的青春懊悔。他为什么要嫉妒年轻人呢?嫉妒年轻人所拥有的可能性和潜在的远大前程吗?“不,谢谢你”,他会这么想,“我拥有的不仅仅是可能性,而是现实性,我做过了,爱过了,也勇敢地承受过痛苦。这些痛苦甚至是我最珍视的,尽管它们不会引起别人的嫉妒”。

作为一项技术的意义疗法

像对死亡这样的现实的恐惧是不可能通过意义疗法的心理剧来消除的。同理,像广场(旷野)恐怖症这样的神经官能性的恐惧也不能通过心理调适来治愈。但是,意义疗法发明了一项特别的技术来治疗这类病例。要了解适用这项技术时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让我们先看看神经官能症患者经常出现的“预期焦虑”症状。这种恐惧症的特点是它恰恰造成了患者所害怕的情景。比如,害怕脸红的人在走进大厅、面对众人时,实际上更容易脸红。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将“愿望是思想之父”的说法修改为“恐惧本身是引起恐惧的事实之父”。

奇怪的是,跟恐惧能带来你所害怕之事一样,强迫性的愿望反而使你极为盼望的事情变得不可能。这种过度渴望在性神经官能症患者身上最为常见。男人越是想显示自己的性能力,或女人越是想表现自己性高潮的能力,就越不可能成功。快乐是(而且一直是)一种附加品,如果这种附加品本身成了目的,反而会受到减损。

另外,像上面所说的过度渴望(意义疗法称为“过度反应”)也可能是致病因素(就是说会导致疾病)。下面这个临床报告有助于说明我的意思。某年轻妇女找到我,主诉性冷淡。病历显示她在幼年时曾经受到父亲的性侵犯。但是,导致她性神经官能症的还不是幼年时期的那段经历。因为通过询问,我得知她是由于阅读了精神分析方面的读物才知道那段恐怖的经历终究会在日后显现其后果的。这一预期焦虑既使她过度渴望证实自己的女性能力,也使她过度渴望在性生活中以自我为中心而不是以对方为中心。这样,她就不能享受到性高潮带来的高峰体验,因为性高潮被作为目的而成为渴望的目标,而不再是忘我投入、献身于对方的副产品。经过简短的意义疗法治疗,患者的过度渴望和对自己体验性高潮能力的过分关注被“消减”了。在她将注意力调整到适当的目标即性伙伴身上后,她的性高潮就自发地出现了。[①为了治疗阳萎而开发的一些特别的技术意义疗法就是以过度意向(hyper-intention)和过度反思(hyper-reflection)理论为基础(具体内容参阅弗兰克尔在国际性期刊杂志上发表的“快乐主义和性神经官能病”)。当然,这些不能用于本章所说的技术性意义疗法的一部分。]

意义疗法所谓“矛盾意向法”的技术基础源于以下两方面的事实:一方面,正是恐惧导致了所害怕的事情的出现;另一方面,过度渴望使其所希望的事情变得不可能。我早在1939年就在德国描述过矛盾意向法。[②参阅弗兰克尔,“Zur medikamentosen Unterstutzung der Psy-chotherapie bei Neurosen”, Schweizer Archiv fur Neurologie und Psychiatrie,43卷第26-31页。]我们可以利用这种方法,让患恐惧症的人关注他所害怕的事情,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举个例子。一名年轻的医生由于害怕出汗来向我咨询。他只要一想到会出汗,马上就会大汗淋漓。为了切断这种恶性循环,我建议他在将要出汗时下决心让大家看看他是多么能出汗。一个星期后,他又来告诉我,只要他遇到了引发他预期焦虑的人,他就对自己说:“以前我只出过12公斤的汗,这次我至少要在他面前出上120公斤的汗!”结果,遭受这种恐惧症折磨四年之久的他只用了一个疗程也就是一周的时间,就彻底摆脱了这种病症。

读者会注意到,这个过程实际是逆转患者心态的过程,直到他以相反的愿望取代原来的害怕。这样的治疗有效地降低了焦虑之帆上的风力。

不过,这样的治疗过程必须借助于人类特有的幽默感中的自我审视能力。运用意义疗法中的“矛盾意向法”的治疗手段激活了这种基本的自我审视的能力。同时,患者也就能够使自己远远地审视自己的神经官能症状。戈登・W. 奥尔波特在《个人与宗教》一书说:“学会自嘲的神经官能症患者可能就学会了自我管理从而治愈。”[①纽约麦克米兰出版公司1956年出版,第92页。]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矛盾意念法正是奥尔波特主张的经验验证和临床应用。

还有更多的病例能够进一步证实这一点。某患者是名簿记员,他看过许多大夫,去过许多诊所,但都没什么效果。后来他到了我的诊所,极度绝望,主诉想要自杀。他患书写痉挛症多年,最近情况变得更严重了,甚至面临着被解雇的危险。只有迅速治好病,才能保住他的饭碗。爱娃・科兹代拉医生首先建议患者:做与平常所做相反的事,就是干脆不去想如何整齐漂亮地书写,而是尽可能地去涂鸦。患者要对自己说:“现在,我要让大家看看,我是个多么糟糕的书写者!”在他想尽可能地乱涂时,反而做不到了。“我试着去乱涂,但就是做不到。”第二天他这么说。不到两天工夫,他就摆脱了病症的困扰,观察期内也没有再犯。他又成了一个快乐的人,完全能够胜任目前的工作。

还有一个病例是有关言语能力的。维也纳普利克里尼克医院喉科的一位同行给我介绍一名患者,是他从业多年來见过的最严重的结巴患者。这名患者从记事那天起一直受到结巴的困扰,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他12岁时,他在公交车上逃票。售票员抓住他后,他想到唯一逃避处罚的办法就是引起售票员的同情,所以他竭力想让人家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结巴孩子。但是当他想结巴的时候,却做不到了。他无意识地运用了矛盾意念法,虽然不是想治疗自己的病症。

不过,上述情况不应让读者留下这样的印象,那就是矛盾意念法只对单一的症状才有效。利用这种意义疗法,我在普利克里尼克医院的同事成功地治愈过最严重、病程最长的强迫性神经官能症。一名65岁的妇女,患盥洗强迫症有60年。爱娃・科兹代拉医生先用矛盾意念法对她进行意义疗法治疗,两个月后,患者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她说,在被维也纳普利克里尼克医院收治之前,“生活对我来说是场噩梦”。出于对细菌的强迫性恐惧,她不得不整天待在床上,不能做任何家务。现在我还不能说她已经痊愈,因为她偶尔还会有强迫性意念。但是,她已经能够“嘲笑它”,也就是能够运用矛盾意念法了。

矛盾意念法还可以用来治疗睡眠障碍。对失眠的恐惧[①即睡眠恐惧症,在多数案例中都是因为患者忽略了一个事实,人所需要的实际睡眠时间的长短是由机体决定的。]对入睡的过度关注反倒让患者更加难以入睡。要克服这一恐惧,我通常建议患者不要试图入睡,而是试着做相反的事,就是尽可能晚点上床睡觉。换句话说,对入睡的过度关注会产生一种不能入睡的预期焦虑,因此必须运用矛盾疗法,以不睡觉来替代它,这样很快就会入睡了。

虽然矛盾意念法在治疗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和恐惧症方面有效,尤其是对预期焦虑症导致的病症有效,但它也不是万能药方。此外,它只是一种短期的治疗方法。不过,我们也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这种短期的治疗方法只具有临时性的治疗效果。已经去世的埃米尔・A. 古特尔曾经说过:“弗洛伊德正统的一个最常见的错觉是对其治疗效果的长久性的错觉。”[①《美国精神病学杂志社》10 (1956) 第134页。]我的病历档案记载了20多年前对一名患者进行矛盾意念法治疗的医学报告。从那个病例看,疗效是永久性的。

最值得注意的一个事实是,不论病症的原因是什么,矛盾意念法都有效。这印证了埃迪斯・威斯科普夫・焦尔森的话:“虽然传统的心理治疗法坚持认为治疗方法要以病因为基础,但有可能是某些特定的情况在患者童年时引起了神经官能症,而在其成年时期用完全不同的因素使其得到缓解。”[②“Some Comments on a Viennese School of Psychiatry,”The Journal of Abnormal and Psychology, 51 (1955), 701-703 页。]至于神经官能症的确切原因,除了体质因素(不论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像预期焦虑这样的反馈机制是不是重要的病理因素?特定的症状对应着某种恐惧,恐惧激发出症状,而症状本身反过来又强化了那种恐惧。在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病例中,我们可以观察到类似的因果链。在此类病例中,患者一直在与困扰他的意念做斗争。[①通常这种行为都是由患者和某种恐惧驱使的,他的困扰表现出他对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事情的极度紧张。病人没有意识到一种经验亊实即强迫性精神官能症正在削弱他的精神病药物的作用。]但是,他强化了它们的力量,因为压力增强了反压力。症状再次被强化!另一方面,一旦患者停止了和强迫症做斗争,转而以嘲弄的方式去取笑它——运用矛盾意念法——那么恶性循环就会终止,症状开始减轻,最终治愈。在比较幸运的病例(指没有存在之虚无的患者)中,患者能够成功地嘲笑其神经官能性恐惧,并完全忽视其存在。

正如我们看到的,应当运用矛盾意念法来对抗预期焦虑,用反应消除法对抗过度的意念及过度的反应。不过,除非将患者的注意力转移到其特定的生命使命上来,否则反应消除法最后也不可能起作用。[②这种判断可以从实验社会心理学的创始人之一弗劳德・亨利・奥尔波特的话中得到验证,“当人们的努力对抗转为无私的目标时,整个生活会变得更加美好,即使人的神经官能症从来没有完全消失”(op. 引自第95页)]

打破恶性循环的,不是神经官能症患者的自我考量(无论是自我怜悯还是自我嘲弄),治疗的要义在于自我超越!

集体性神经官能症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集体神经官能症,因此每个时代都需要相应的特定心理治疗方法来进行治疗。现代的集体官能症——存在之虚无——可以被表述为私人和个人的虚无主义,虚无主义认为生命毫无意义。至于心理治疗,如果它自身不能摆脱当代虚无主义思潮的影响的话,那它永远也对付不了这种大范围的集体官能症。如果那样,它就只能是集体神经官能症的一个症状,而不能成为一种可能的治疗手段。心理治疗不仅反映了虚无主义的哲学,还相当不情愿甚至不明智地传递给患者一些关于人类的漫画式而非真实图景的东西。

首先,关于人类“无谓”——即人不过是生物、心理和社会条件的产物,或是遗传与环境相结合的产物的理论是很危险的。它使神经官能症患者更愿意相信自己不过是外部影响的工具和牺牲品,认为人类不自由的心理疗法强化了这种神经官能症的宿命论。

当然,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自由也是有限的。人的自由不是无条件的自由,而是针对特定条件采取某种立场的自由。正像我所说的:“作为神经病学和精神病学两个领域的教授,我充分认识到生理、心理和社会的条件对于人的限制。但同时作为四个集中营的幸存者,我也亲眼见证了人在难以想象的最坏的境遇中勇敢面对和战胜各种厄运的能力。[①彩色电视电影《教学的价值视角》,好莱坞教学公司为加利福尼亚大学专科协会拍摄。]

对泛决定论的批评

人们经常指责心理分析法是泛性论。我也曾怀疑这种指责是否有根据。但是,其中某种在我看来更加错误和危险的假定就是我所谓的“泛决定论”。我指的是那种认为人应当无一例外地抛弃自己做出选择的能力的观点。人不是完全受到限制和决定的。人是自己做出了是屈服于环境和条件还是勇敢挑战那些环境和条件的决定,换句话说,人最终决定着自己的命运。人不是简单地活着,而是时时需要对自己的前途做出判断,决定下一刻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同理,每个人都有随时改变自己决定的自由。因此,我们只有在一项有关集体的统计调査中才有可能预测他的将来,但是个体的性格仍然是无法预测的。任何预测必定要参照生理、心理或社会的条件。但是,人的生命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他有能力超越这些条件。人能够力所能及地改变世界,并在必要时完善自我。

我给大家讲讲J医生的病例。他是我一生所见的唯一的能够称之为“刻薄狡猾”的人,一个魔鬼般的人物。当时,他被称作“斯泰因霍夫(维也纳的一家精神病院)的大杀人犯”。纳粹启动毒气杀人计划时,他虽然没有受到任何胁迫,却疯狂地实施分配给他的每一项任务,不放过任何一个精神病人,把所有人都送进了毒气室。战后,我回到了维也纳,打听J医生怎么样了。他们告诉我,他被俄国人关进了斯泰因霍夫的一个隔离监号,但第二天发现他牢房的门开着,人却不见了。后来我确信,他一定是在同伙的帮助下逃到南美或其他什么地方了。但是,后来奥地利的一名前外交官向我求医(此人在铁幕时期被关押多年,先在西伯利亚,后在莫斯科臭名昭著的卢比扬卡监狱)[①译者注:Iron Curtain,译为“铁幕”,西方报刊及政界用语,指二战后前苏联及东欧国家为阻止同欧美各国交流而设置的一道无形屏障。]。做过检査后,他突然问我是否认识J医生,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他说:“我在卢比扬卡监狱认识了J医生,他40岁时因膀胱癌死在了那里。临死前,他就像个圣人一样!他安慰每个人,道德境界达到了你能想象出的最高程度。他是我在漫长的监狱生活中遇到的最好的朋友!”

这就是J医生——斯泰因霍夫刽子手的故事。我们能够预测人的行为吗?我们可以预测机器的运转,甚至可以尝试预测人的精神活动的“动力论”机制。但人不仅仅有精神和心灵。

但是,光说人有自由还不够。自由只是故事的一半,真理的一面。自由是人的生命消极的一面,而其积极的一面就是责任。实际上,如果人不能负责任地生活,那自由会堕落为放任。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说东海岸的自由女神像应该配上西海岸的责任女神像的原因。

精神病学的信条

没有任何事物能使人完全丧失自由,因此,无论是神经官能症还是精神病患者都拥有一定的自由,不管这些自由是多么有限。精神疾病不可能触及患者人格的核心。

不可治愈的精神病患者也许没用,但他仍拥有人的尊严,这就是我的精神病学信条。没有这一条,我作为精神病学家就失去了价值。我是为了谁呢?仅仅是为了一个受损而无法修复的大脑机器?如果病人不再重要,那安乐死理应合法化。

精神病学的重归人性化

长期以来——实际上有半个世纪之久——精神病学试图将人的心理看作一种机制,因此,对精神疾病的治疗方法纯粹是在技术层面进行的。我认为,这个梦想已经破灭了。现在出现的不是心理药物方面的方法,而是人性化的精神病学方法。

但是,如果一个医生仍然自认为是技术员,那他就等于承认自己眼中的病人只是台机器,而不是患病的人!

人不是众多事物中的一种。事物相互决定对方,但人最终是自我决定的。他成为什么——在天赋与环境的限度内——是他自己决定的结果。比如在集中营,在活人实验室,我们亲眼目睹有人像猪猡,有人像圣人。人的内心里,这两种可能都有。最终表现出哪一种,是决定的结果,而不是环境的产物。

我们的概括是切合实际的,因为我们知道人本身是什么。说到底,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是人发明出来的,但是,心中默默祈祷着上帝而进入那些毒气室的也是人。

写在后面的话

** 1984 **

谨以此文纪念爱迪思・威斯科普夫・焦尔森医生,她早在1955年就在美国开始运用意义疗法,并在该领域做出了无法估量的贡献。

为悲剧性的乐观主义辩护

我们首先看看“悲剧性的乐观主义”该怎样理解。简单地说,它指的是即使身处“三重悲剧”当中仍然并且一直保持乐观的情绪。而所谓“三重悲剧”在意义疗法中包括了以下三种因素:(1)痛苦;(2)内疚;(3)死亡。本章提出的问题是,在上述情况下,人怎样才能乐观地生活下去?换言之,虽然生活充满了悲惨的因素,但它如何能够保持潜在的意义呢?总之,“面对生活中的一切,仍然对生活说‘是’”(引用我用德文写的一本书的题记),就是假定在任何情况下生活都是有意义的,即便在极为悲惨的境地也是如此。而这反过来又假定人的创造力会将生活中的消极因素转化为积极或建设性的因素。也就是说,重要的是如何充分利用任何给定的处境,面对灾难而保持乐观。人类总是有能力(1)将人生的苦难转化为成就;(2)从罪过中提炼改过自新的机会;(3)从短暂的生命中获取负责任的行动的动力。

不过,应该记住的是,乐观主义不能通过命令获得。你甚至不能强迫自己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事情都无例外地保持乐观。对于行为来说是这样,对于“三位一体”中的另外两个因素,即信任和爱也是这样,它们也都不可能通过命令获得。

在欧洲人看来,美国文化的典型特点是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被命令“幸福起来”。但幸福也不是能够强求的,它只能是结果。人们一定要有理由才能幸福起来。一旦找到了那个理由,他自然而然会感到幸福。人类不是在追求幸福,而是通过实现内在潜藏于某种特定情况下的意义来追寻幸福的理由。

对这种理由的需求在人类特有的另一种现象——笑——当中同样适用和存在。如果你想让某人笑,那你需要给他一个笑的理由,比如讲个笑话。要是你催促他笑,或让他催促自己笑,那他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真正笑起来的。若是那样,无异于大家在照相机前齐声说“茄子”,只会在照片上显示出笑的模样,但那样的笑容是僵化而不自然的。

在意义疗法中,这样的行为模式被称为“过度意念”。它在性神经官能症(不论是性冷淡还是性无能)的发生过程中起着很大的作用。患者如果不是忘我地献身,而是直接地去追求性高潮,那么这种追求反而会让他得不到性快乐。说实话,所谓“快乐原则”实在是让人扫兴的。

个人一旦成功地找到了意义,那他不但会感到幸福,还会具备应对磨难的能力。如果某人追寻意义的努力最终失败了,那又会是什么情况呢?那可能引发致命的后果。比如,我们再来回忆一下像战俘营或集中营那样极端的处境。首先,正如那些美国军人告诉我的那样,他们会形成一种所谓的“放弃综合症”的行为模式。在集中营,这种模式的表现是,有人早晨5点拒绝起床干活,而是赖在牢房里,呆在满是屎尿的草垫子上。无论你警告还是威胁,统统都不管用。然后他们一般会拿出一支藏好的烟,开始抽。那一刻,你会明白:他会在48小时内死亡。意义的导向减弱了,结果是对即时快乐的追求占了上风。

这让我们不由地想到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种类似现象,就是那些自我标榜为“没有前途的一代”的年轻人。他们借以寻求安慰的不是香烟,而是毒品。

实际上,吸毒不过是一种更加广泛的社会现象,即由于存在需求之挫折引发并反过来成为我们工业社会普遍现象的无意义感。今天,不但是意义疗法专家惊呼无意义感成了神经官能症日益严重的诱发因素,正如斯坦福大学的厄尔文・D. 亚罗姆在《存在之心理疗法》一书所说:“在40个寻求治疗的患者中,有12个(30%)存在某种与意义有关的严重问题(由患者本人、治疗师或独立评估人判定)。”在数千英里之外的帕罗阿托,这个数字相差不到1%。近期的有关统计表明,在维也纳有29%的人抱怨自己的生活缺乏意义。

至于这种无意义感的原因,有人会说是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但生活目标却没有了。当然,也有人还吃不饱饭。我特别关注那些失业的人们。50年前,我发表了一份研究报告,是关于那些患有我称为“失业型神经官能症”的年轻抑郁症患者。当时,我发现这一病症是由于两方面的错误认知而导致的:一是错误地把失业和没用等同起来,二是把没用跟生活没有意义等同起来。结果,只要我成功地说服患者加入青年志愿者组织、接受成人教育或访问公共图书馆等等——换句话说,只要他们能用不花钱但有意义的活动填补大量空闲时间——他们的抑郁症状就消失了,虽然经济状况毫无改善,肚子仍然挨饿。的确,人不是光靠福利活着。

失业导致的神经官能症是由个人的社会经济条件引起的,还有一些抑郁症是由心理原因或生化条件导致的,相应地,我们应分别给予心理治疗或药物治疗。但是,只要是和无意义感有关的,我们都不要忽视或忘记一点,那就是,它不是一个病理问题,而是神经官能症的反应和表现,我甚至说是人性的体现。但是,虽然它并非由任何病理原因引起,但会导致病态反应,也就是说它潜在着病理性反应。看看年轻人当中普遍流行的集体神经官能症吧。大量经验证据表明,三大症状——抑郁、侵犯和成瘾依赖——都是由于意义疗法中所谓的“存在之虚无”即空虚感和无意义感导致的。

毋庸置疑,并非每一例抑郁症都是源于无意义感,抑郁有时导致的自杀也不都是因为存在之虚无。但是,即便不是所有的自杀都是出于无意义感,如果自杀者意识到某种意义的存在,他也会克制住终止自己生命的冲动。

既然一种强烈的意义导向在预防自杀中发挥着决定性作用,那么对那些有自杀倾向的患者应如何进行干预呢?我开始职业生涯不久,在奥地利最大的国立医院干了四年,负责收治严重抑郁症患者的病室,那些病人都有过自杀企图。在那四年间,我大概处理过12000名患者,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每当我遇到有自杀倾向的抑郁症患者时,都会从他们的治疗经验中得到启发。我会向患者解释,那些自杀未遂的人后来都反复跟我讲没有死成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幸运和幸福。数月或数年后他们会告诉我,他们的问题是有办法解决的,生命还是有意义的。我接着对患者说:“即便一千个患者中只有一个出现了这样的转机,谁敢保证这种转机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呢?但是首先你得活到那一天,所以你应该活着,等待那一天的到来,而且从今天开始,你就有责任活下去。”

至于集体神经官能症的第二大表现——侵犯——让我讲讲卡罗琳・伍德・谢丽芙曾经做过的一项实验。她曾让两组年轻人互殴,发现当他们致力于某个集体目标时——比如把运送食物的马车从泥泞中拖出来,互殴就慢慢停止了。他们会马上为一个不得不集体实现的意义而团结起来。

关于第三种情况即成瘾依赖,我想到安妮玛丽亚・冯・福斯特梅耶做出的结论,即90%的酒精依赖患者都有深刻的无意义感,斯坦利・克里坡纳的研究则表明,100%的毒品依赖患者认为“生活中的一切事情看来都没有意义”。

现在让我们回到意义问题本身。首先,我想澄清,意义治疗师关注的是人们一生中必须要面对的所有单个情境中内在和固有的潜在意义。因此,我在这里不打算将人的生命作为一个整体的意义进行阐述,虽然我不否认这样的总体意义也是存在的。做个类比,让我们看一场电影:它由成千上万个镜头组成,每个镜头都有其含义和意义,但是在看完最后一个镜头之前,整个电影的意义是不能确知的。但是,如果我们不能理解每个镜头的意义,那么对整个电影的意义也就无法把握。生命的终极意义难道不也是这样?只有在瀕死之时人们才能揭示生命的全部意义,而这种终极意义也有赖于生命过程中尽其所能地实现每个单一情境的潜在意义。

事实仍然是,从意义疗法的角度看,意义及对意义的认识完全是实实在在的,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或是藏在象牙塔里的。我对意义的认识——个人对特定情境的认识——介于卡尔・布勒尔概念中的“阿哈体验”与马克斯・维黑莫尔理论中“完形概念”的中间地带。对意义的认识与经典的“完形”不同,因为后者意味着某个“人”在“某个地方”的突然领悟。而对意义的认识在我看来最实在不过,就是意识到了现实背景下的某种可能性,或者通俗地说,意识到在给定情境下“能够做些什么”。

那么,人是如何找到意义的呢?正如夏洛特・布勒尔所说:“我们能做的,不过是研究那些看来找到了生命意义的人和那些没有找到这种意义的人的生活。”除了这种图画式的方法,我们还可以采用生物学方法。意义疗法认为,良知是一种提示器,能够指示我们在特定情境中前进的方向。为了完成这样的任务,良知必须仔细衡量所处情境,按照一套标准和价值系统去评价它。但是,这些价值不能在意识层面上被我们发掘和釆用,它们就是我们本来的面目。它们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积淀下来,以生物进化为基础,植根于生物学深处。康拉德・洛伦兹可能抱有类似的想法,他曾提出“生物学优先”的概念,当讨论我关于价值形成过程之生物性基础的观点时,他饶有兴趣地表达了自己的共鸣。无论如何,假如价值论的自我理解是存在的,我们可以假定它就存在于我们的生物学遗传之中。

正如意义疗法所宣扬的,找到生命之意义有三个主要途径。第一是创造或从事某种工作。第二是经历某种事情或者面对某个人,换句话说,不仅能从工作中也能从爱中找到意义。爱迪思・威斯科普夫・焦尔森就发现意义疗法中“体验同成功一样都具有价值的观念,是具有治疗作用的,因为它纠正了我们过度强调以内心经验为代价而获得外部成功的做法”。

不过,最重要的是第二个途径:即使是处于绝境的无助受害人,面对无法改变的厄运,仍能自我超越,并且以此改变自己。他能够把个人悲剧转化为胜利。爱迪思・威斯科普夫・焦尔森就表示希望意义疗法“可以帮助人们抵抗20世纪美国文化中某些不健康的潮流,在这种文化中,不可治愈的受害者没有机会为自己的痛苦感到骄傲,而认为它是耻辱,这导致他们不但不幸福,还为自己的不幸感到羞耻”。

我在一家综合性医院神经官能症科工作了25年,亲眼目睹了病人们能够将自己的困苦转化为人类成就的能力。此外,我们也能找到经验证据以支持这种人可以在痛苦中发现意义的可能性。耶鲁大学医学院的研究人员“对那些公开表示被俘期间虽然感到非常紧张——充满了虐待、疾病和营养不良及单独监禁——但是仍然从被俘经验中获得有益启发的越战战俘的数量之多感到吃惊”。

但是,“悲剧性的乐观主义”最有力的论据是拉丁文所谓的“偏见式论证”。比如,杰里朗就是“人类大无畏的精神力量”活生生的例证。援引《德克萨克纳报》的报道:“三年前,杰里朗因一场车祸造成脖子以下高位截瘫,当时他只有17岁。今天,他能够用嘴叼着笔写字。他通过特制的电话参加了社区大学两门课程的学习。他通过闭路电视能够听课并参与课堂讨论。他还花了大量时间阅读、看电视和写作。”我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我觉得生活富有意义和目标。我在差点儿丧命的那一天采取的态度成了我对待生活的座右铭:我虽然折断了脖子,但我没有被生活打倒。我已经申请了第一门大学心理学课程。我相信,残疾只会增强我帮助他人的能力。我知道,如果没有那场灾难,我是不可能取得这样的进步的。”

这是不是说,要发现生命的意义,痛苦是不可或缺的呢?不是。我只是坚持一点:尽管痛苦是存在的,甚至说可以通过痛苦找到意义,条件是痛苦难以避免,正如本书第二章所说。如果它是能够避免的,那么消除它的原因才是有意义的事,因为遭受不必要的痛苦与其说是英雄行为,不如说是自虐。另一方面,如果你不能改变造成你痛苦的处境,那你仍然可以选择采取何种态度。残疾不是杰里朗选择的,但他选择了不让厄运摧垮自己。

如我们所见,首要的是创造性地去改变让我们遭受磨难的境遇。但最要紧的还是要知道如何承受不可避免的痛苦。实验性的证据表明,普通人也持有同样的看法。奥地利民意调査机构最近报告说,绝大多数被访者认为,最受尊敬的人既非艺术家也非科学家、政治家或体育明星,而是那些昂首征服厄运的人。

在讨论“三重悲剧”第二个方面即内疚时,我想撇开过去总是吸引我的一个神学概念,即“神秘之罪恶”,指的是由于不能完全追溯到生物学、心理学和(或)社会学原因而在最终的分析中仍然无法解释的犯罪。完全解释一个人的犯罪相当于开脱他的罪过,不是把他看成是一个自由而负责的人,而是有待修复的机器。即使是罪犯自己也厌恶这种解释,反而更愿意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在伊利诺伊州监狱服刑的一名“罪犯”给我写过一封信,谴责“罪犯从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人们总是为犯罪者提供无数个开脱自己的理由,当社会应该为犯罪事件负责时,受害者却往往成为了替罪羊”。我在给圣昆廷的犯人做报告时,告诉他们:“你们跟我一样,也是人,因此你们是自由地做了违法的事情,成了罪人。不过现在你们有责任通过超越罪过、超越自己、重新做人而战胜它。”他们感到我理解他们。曾经服过刑的弗兰克尔・E. W. 给我写过一张便条,说:“我参加了为出狱的重罪犯开设的意义疗法小组。我们有27人,后来者以我们最初的小组组员为榜样,一直远离监狱。只有一个人又犯了罪——不过他现在也出来了。”

至于集体罪过,我个人认为,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或多人组成的集体的行为负责,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二战结束后,我不厌其烦地公开反对集体犯罪的概念。但是,有时要破除人们的迷信需要很多说教技巧。一名美国妇女曾经质问我:“你怎么还用阿道夫・希特勒的语言(德语)写书?”我反问她,你的厨房里有菜刀吗?她回答说有。我就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吃惊地说:“既然许多凶手都是用菜刀杀人,那你干吗还用菜刀呢?”她不再反对我用德语写作了。

悲剧三位一体的第三个方面涉及死亡,但是也涉及生命,因为生命的每时每刻都包含着死亡,而每一时刻都不会再重复。那么,生命的这种短暂性难道不是使我们尽量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刻的最好提示器吗?它肯定是的,因此我提出一个忠告:尽情享受你现在的生活,就像是在活第二次,不要像你的第一次生命那样,错误地行事与生活。

实际上,正确行事的机会和实现某种意义的潜在可能性都受到我们的生命之不可逆转性的影响。但同时,那种潜在可能性本身也受到这种影响。一旦我们利用了某个机会,实现了某种意义,我们就把事情办成了。我们将它拯救到过去,让它安全地保存在过去之中。在过去,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逆转地失去了的,恰恰相反,每样事情都被珍藏得很好。当然,人们一般只看到生命的短暂,而忽视和忘记了过去的辉煌,在那里他们收获过自己的生命:信守的诺言、付出的爱及勇敢而有尊严地忍受过的磨难。

由此大家可以看到,没有任何理由去怜悯老年人。相反,年轻人应该嫉妒老年人。虽然老年人没有了机会、没有了将来的可能性,但他们拥有比这多得多的财富。他们拥有保存在过去的成就——那些他们已经实现了的潜力和已经完成了的意义——而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能从过去夺走这些财富。

鉴于人们仍有可能在磨难中找到意义,那么生命之意义简直就是无条件的,至少从潜在意义上讲是这样。无条件的意义伴随着每个人无条件的价值。正是这种价值使人的尊严具有了持久性。正如任何情况下生命都具有潜在的意义一样,每个人的价值也一直与他(她)同在,因为这是基于他或她过去实现了的价值,而不论他或她现在是否还有用。

还有,人的有用性是从能够为社会做贡献的角度来定义的。但是,今天社会的特点是看重成功,因此尊崇年轻人。这实际上忽略了那些不再年轻的人的价值,并且模糊了尊严意义上的价值与有用性意义上的价值之间决定性的差别。如果一个人不认可这种差别,认为个人的价值仅仅源于他当下是否有用,那么,请相信我,这种人也许不会像希特勒那样,但有可能用安乐死的方式执行屠杀,也就是“慈善”地杀死所有那些因年迈、疾病、精神障碍或其他各种疾患而丧失社会有用性的人。

将人的尊严与有用性混为一谈,是概念混乱,而这种混乱反过来可追溯到当下泛滥的虚无主义思潮。即便在训练分析的场合也会发生这种情况。虚无主义不仅狡辩存在是虚无,甚至声称一切都无意义。乔治・A. 斯塔根特在推广“习得的无意义”概念时所言是对的。他记得某位分析师对他说过:“乔治,你必须认识到世界是个玩笑。没有所谓的公正,一切都是偶然。只有当你意识到这一点,你才会明白,把自己当个人是多么傻。宇宙之中没有任何宏伟的目的,它不过是存在而已。你今天所做的任何决定都是没有意义的。”

不能将这个批评普遍化。从原则上讲,训练是必不可少的,但若是如此,治疗师就该明白自己的责任是使患者摆脱虚无主义,而不是向其灌输犬儒主义[①译者注:犬儒主义,古希腊四大学派之一,主张清心寡欲,鄙视荣华富贵,力倡回归自然。]以对抗虚无主义。

意义疗法甚至与其他心理分析学派所规定的训练和特许条件是一致的。换言之,你可以冲着狼嚎叫,但你在这样做时应当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没有必要背离意义疗法对人的基本观念和生命哲学原则的内在认识。伊丽莎白・S. 卢卡斯曾经说过:“在整个心理分析史上,没有哪个学派像意义疗法那么切合实际。”有鉴于此,信守它并不难。在意义疗法第一次世界大会上(加利福尼亚圣地亚哥,1980年11月6~8日),我不光强调要使心理治疗重归人性化,还提出要使意义疗法“去权威化”。我不想培养学舌的鹦鹉,而是想将“独立的、富有创造性的精神”之火炬传递下去。

弗洛伊德曾经说过:“要是将一定数目的形形色色的人置于饥饿状态,随着饥饿的加剧,他们所有的个人差别都会泯灭,取而代之的将是相同的饥饿表情。”谢天谢地,弗洛伊德没有亲身感受集中营的生活。他的主题都集中在维多利亚风格的松软沙发上,而不是奥斯维辛肮脏的集中营里。在集中营,个体的差别并没有泯灭,相反,人们的差异性变得更大。大家谁也不想掩饰什么,不管是猪猡还是圣人。今天,你在说“圣人”一词时不再需要迟疑:想想马克西米连・科尔比神甫吧,在奥斯维辛,他先是挨饿,后来被注射毒药后杀害,1983年被尊为圣人。

你们也许会责怪我举了这样极端而违反常理的例子。但是,“所有伟大事情之难以实现,一如其难以找到”,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的最后一句话这样说。当然,你们可以追问,我们是否真的需要求助于“圣人”?难道援引“体面的普通人”不够吗?的确,圣人毕竟是少数,而且他们总是少数。不过,我从中看到了一个挑战,那就是加入他们的少数派。虽然世界的状况不妙,但是,如果我们都不努力做得最好,那它只会越变越糟。

所以,让我们警觉起来——从两个方面:

因为有了奥斯维辛,我们知道了人能够做什么。

因为有了广岛,我们知道人正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之中。

后记

** 威廉・温斯莱德 **

2006年1月27日是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61周年纪念日,曾经有150万人在那里死去,世界各国都在举办各种活动来纪念大屠杀。几个月后,他们还可能庆祝那一恐怖时期流传下来的最不朽作品的出版。它就是1946年出版于德国的《一个心理学家在集中营的经历》,后来它被改名为《对生命说‘是’》,再版时增补了“意义疗法导论”和介绍“悲剧性的乐观主义”的“写在后面的话”(或者说在面对痛苦、内疚和死亡时如何保持乐观)。本书的英译本最初出版于1959年,书名为《活出生命的意义》。

这部作品销售已达1200多万册,被翻译成24种语言。1991年国会图书馆及每月好书俱乐部做过一项问卷调査,询问读者“哪本书改变了你的生活”,结果显示《活出生命的意义》名列“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十大图书”之列。它曾激励过宗教的和哲学的思想家、精神卫生专家、教师、学生和各行各业的普通读者。许多大学、研究生院和高中都指定它为学生心理学、哲学、历史、文学的读物和从事大屠杀、宗教及神学方面研究的参考书。它何以具有如此广泛的影响和如此长远的价值呢?

维克多・弗兰克尔的生活几乎涵盖了整个20世纪。他于1905年出生,1997年去世。3岁时,他决心要做一名医生。在自传体回忆录中,他回忆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会“花几分钟时间琢磨生命的意义,尤其是未来日子的意义及其对我的意义”。

十几岁时,弗兰克尔沉迷于哲学、实验心理学和心理分析。高中时,为了补充课堂知识,他参加了成人教育课程,开始与弗洛伊德通信,后者曾将弗兰克尔的一篇文章投给了《国际心理分析杂志》。该杂志后来发表了那篇文章,那年弗兰克尔只有16岁。同年,他参加了一个成人教育的哲学研究小组。导师非常欣赏弗兰克尔的超常智力,邀请他就生命之意义做一场演讲。弗兰克尔告诉听众:“我们自己必须回答生活向我们提出的那些问题,而要回答那些问题,我们就必须担负起生活的责任。”这一信念成了弗兰克尔个人生活和专业研究的基石。

受弗洛伊德的影响,还在读高中的弗兰克尔决定做一名精神病学家。有同学说他有帮助他人的天赋,这使他意识到自己不仅在诊断心理问题方面有独到之处,还擅长发现人的行为动机。

弗兰克尔的第一份咨询工作完全是自己创业——他创立了维也纳第一个私人的青年咨询项目,专门做问题青少年的工作。从1930年到1937年,他在维也纳大学诊所担任精神病专家,负责照顾自杀未遂的病人。他试图帮助病人,为抑郁症患者和心理疾病患者找到赋予生活意义的办法。1939年,他成了维也纳唯一的犹太医院——罗斯柴尔德医院神经官能症科的主任。

二战最初几年,在罗斯柴尔德医院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弗兰克尔及其家庭免遭驱逐。但是,在国家社会党政府关闭了医院以后,他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被送到集中营。1942年,驻维也纳的美国领事通知他可以申领到一个美国签证。虽然逃出奥地利意味着他有可能完成意义疗法的专著,但他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机会:他觉得为了自己那些年迈的患者,他应该留在奥地利。1942年9月,弗兰克尔及其全家被逮捕并驱逐出境。弗兰克尔在以后的三年里先后被关押在奥斯维辛、达豪等四个集中营。

重要的是,弗兰克尔的牢狱生涯并不是他写作《活出生命的意义》一书的唯一动力。在被驱逐之前,他就开始思考对意义的追求乃至精神健康和人类繁荣之关键等问题了。作为犯人,他突然被迫估量自己的生命是否还有任何意义。他能够幸存下来是求生的意志、自我保护的本能、正派人给予的一些帮助及精明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当然也有赖于运气,比如他被关押在什么地方、看守的脾气、在哪里排队以及该相信谁等等。不过,要战胜集中营生活的屈辱感和被剥夺感还需要别的因素。弗兰克尔不断地从人类特有的能力,如天生的乐观主义、幽默、心理审视、短暂的独处、内心的自由和决不放弃也决不自杀的意志力中获得力量。他认识到自己必须努力为未来而活下去,也从对妻子的爱、要完成自己的意义疗法著作的强烈愿望中汲取力量,还从艺术和大自然瞬间的美丽中发现了意义。最重要的是,他意识到,不论发生什么,他仍有自由去选择如何应对苦难。他把这不仅看作一个选择,而且是“担当自己生活重负”的责任。

有时,弗兰克尔的观点是富有启发性的,比如他对濒死病人和四肢瘫疾病人如何接受厄运所做的解释。还有些观点反映了他远大的抱负,比如一个人通过“努力为有价值的目标和自由选择的任务奋斗”能够发现生命的意义。他告诉我们,存在之挫折如何激发一名不幸的外交官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新职业。弗兰克尔还通过更多的道德劝戒呼唤人们注意“每个人的现状与未来之间的差距”以及“人是负责任的,应当实现自己生命的潜在意义”。他视自由与责任为一枚硬币的两面。面对美国听众,他爱说这样一句话:“我建议在西海岸立一尊责任女神像以衬托东海岸的自由女神像。”他说,要实现个人的意义就必须超越主观的快乐,办法是去做某件“为了某事或者他人的事,或者献身于某种事业或所爱的人”。弗兰克尔自己本来可以安全地逃往美国,但为了照顾父母他选择留在了维也纳。他曾经跟父亲待在同一个集中营里,想方设法给父亲弄到一些吗啡以减轻其病痛,在父亲临终时,他守护在父亲身边。

即使在充满沮丧和悲伤时,弗兰克尔的乐观主义及其对生活一贯的执着使他坚信:希望和积极的能量能够化挑战为胜利。在《活出生命的意义》中,他提出:“苦难不一定是追寻意义所必须的,但尽管有苦难,生命仍然可能有意义。”他接着说,“承受不必要的苦难与其说是英雄行为,毋宁说是自虐”。

20世纪6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阅读《活出生命的意义》,当时我是哲学教授。一位曾经被关押在纳粹集中营的挪威哲学教授向我推荐这本书。我的这位同事表示他非常赞同弗兰克尔的观点:滋养内心的自由,拥抱自然、艺术、诗歌和文学之美,感受对家庭和朋友的爱,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其他个人选择、行动、关系、爱好甚至简单的快乐也能赋予生命以意义。那么,为什么一些人觉得自己如此空虚?弗兰克尔的智慧尤其值得一提:这就是个人如何看待各种挑战与机遇的态度问题。积极的态度既可使人备感欢乐与满足,也能使人经受苦难和挫折。消极的态度则会加剧痛苦,削弱快乐、幸福和满足感,甚至导致抑郁或疾病。

我的朋友也是从前的同事诺曼・寇森斯一直在不倦地宣扬积极的情绪在促进身体健康方面的价值,他警告说,消极情绪可能损害健康。虽然有人批评他的观点过于简单化,但是后来的心理神经免疫学的研究成果证实,积极的情绪、期待和态度能够增强我们的免疫系统。这一研究也强化了弗兰克尔的信念:人对待一切事情——不论是生死攸关的挑战还是日常琐事——的积极态度有助于成就我们生命的意义。弗兰克尔努力宣传的这一简单真理对每个有幸倾听他讲话的人都会产生深刻影响。

人类做出的选择应该是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在做出个人选择时,我们肯定了我们的自主性。“一个人不是万物之中的一物,物是相互决定的,”弗兰克尔写道:“但人最终是自主决定的。他现在成为什么——在天赋与环境的限度内——都是自主决定的结果。”比如,绝望的阴云会毁灭一名在约姆・奇坡尔战役中失去双腿的年轻以色列士兵的生命,他陷于抑郁而企图自杀。有一天,一个朋友注意到他变了,他的面容从沮丧变得庄严而神气。士兵就是因为阅读了《活出生命的意义》一书才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得知这名士兵的故事后,弗兰克尔对“有这种自我阅读疗法——通过阅读而治愈的事情”感到吃惊。

弗兰克尔的评论表明了《活出生命的意义》何以对众多读者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面临挑战或危机的人可能会向家庭、朋友、治疗师或神父寻求建议和帮助。有时这样的建议是管用的,有时候则不然。面对困难抉择的人也许不能完全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对必须要做的决定有多大程度的影响。弗兰克尔给那些追寻生存困境之答案的读者提出一个关键性指令:他不是告诉人们该做什么,而是告诉人们为什么他们必须那么做。

1945年,弗兰克尔从图尔克海姆集中营获救后(他差点因伤寒死在那里),发现自己极为孤独。8月,他回到维也纳的第一天就得知怀孕的妻子逖丽因疾病和饥饿惨死于集中营。其父母和弟弟也是一样。他强忍失去亲人的悲痛和无比的忧郁,决定留在维也纳,重操精神病学家的旧业——当那么多人尤其是犹太心理分析家和精神病学家移居别国时,这样的决定是非同寻常的。他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有几个:他觉得离不开维也纳,尤其离不开那些战后需要他帮助的精神病患者。他也坚信和解而非复仇。有一次他曾说,“我忘不了别人给过我的恩惠,也不抱怨别人对我做过的坏事”。他摒弃集体罪恶的观念。他知道维也纳的同事和邻居可能知晓甚至参与了对他的迫害,但他不强求他们为什么没有加入抵抗运动或以死抗争,相反,他深信,即使是邪恶的纳粹罪犯或看起来没救的疯子也有某些潜在的通过做出负责任的决定而超越罪恶或疯癫的可能性。

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1946年,他重写了在第一次被驱逐时毁掉的书稿(《医生与灵魂》),同年——仅用了9天——他完成了《活出生命的意义》。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著作治愈个人的异化和文化的偏差,这种异化和偏差困扰着许多人,使他们感到“内在的空虚”或“自我的虚无”。也许这一系列活动也让弗兰克尔恢复了对生命意义的把握。

两年后,他与埃丽诺・辛德特结婚,她跟他的前妻一样,也是名护士,不同的是她信奉犹太教,而逖丽信奉天主教。这或许只是小小的巧合,但这符合弗兰克尔的特点:他接受某个人,不是看他的宗教信仰或世俗信念。他尊重每个人的独特性和尊严,从他对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尊敬可以看出来。尽管他不同意他们的哲学和心理学理论,他还是很珍惜与哲学家们的个人关系。这些人各有特点,包括前纳粹同情者马丁・海德格尔,主张追究集体罪恶的卡尔・雅斯伯斯,天主教哲学家和作家加布莱尔・马塞尔等。作为精神病学家,弗兰克尔一直避免公开提及自己的宗教信仰。他喜欢说精神病学的目的是灵魂的治疗,而灵魂的拯救是宗教的事情。

他担任维也纳普利克里尼克医院神经官能症科主任长达25年之久,为专业人士和普通读者写了30多部著作。他在欧洲、美洲、澳洲、亚洲和非洲广泛游历讲学,在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和匹兹堡大学担任教授,还是美国圣迭戈国际大学意义疗法的杰出教授。他与政治家、哲学家、学生、老师,甚至教皇保罗二世这样的世界领袖以及读过他的书并深受启发的人会谈。即使在90多岁时,他仍然跟世界各地的来访者交谈,每周都要亲自回复数百封来信中的一部分。29所大学授予他名誉学位,美国精神病学会还授予他奥斯卡・普菲斯特奖。

作为治疗精神病的一种方法,意义疗法运用存在之分析帮助患者解决自身的情感冲突,这是弗兰克尔首创。他鼓励许多治疗师探究患者过去或当下的问题,通过治疗师做出个人的选择和承担自己的职责来帮助患者选择富有成果的未来。他对人性的洞察通过他多产的著作、富于感染力的演说和个人魅力影响了几代治疗师。他激励别人创造性地去运用存在之分析而不是死守教条。他表示,治疗师应当关注患者个人的特殊问题,而不是从抽象的理论中推导。

尽管日程紧张,弗兰克尔还要挤出时间学习飞行课程,享受其终生的爱好——登山。他开玩笑说,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深度心理学”强调切入患者的过去和潜意识的直觉与希望,而他不是,他奉行的是“高度心理学”,注重的是个人的前途和有意识的决定和行动。他的心理治疗方法强调来帮助别人通过自我超越而达到人生意义的新高度,这些是通过积极的努力、适当的方法、接受限制以及明智的决定来实现的。他的目的是启发人们认识到自己的能力,认识到应该运用自己选择的能力去实现个人的目标。在写到“悲剧性乐观主义”时,他提醒我们“世界的状况不妙,但是除非我们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否则一切会越变越糟”。

有一次,有人请弗兰克尔用一句话概括他本人生命的意义。他把回答写在一张纸上,让学生们猜他写下了什么。经过安静的思考,一名学生的回答让弗兰克尔大吃一惊。那名学生说,“您生命的意义在于帮助他人找到他们生命的意义”。

“一字不差,”弗兰克尔说,“你说的正是我写的。”

「威廉・J. 温斯莱德是哲学家、律师和心理分析家,在得克萨斯大学设在加尔维斯顿的医学院和休斯敦大学法学研究中心教授精神病学、医学伦理学和医学法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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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03
一个心理学家在集中营的经历

推荐一本意义疗法的代表作《活出生命的意义》。


I guess it comes down to a simple choice, really, 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
—— Shawshank Redemption

我想,这场赌博,说到底,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选择:是,忙着活着?还是,忙着冒死?
—— 肖申克的救赎

人是一种很悲剧的存在ーー从出生开始就被判了死刑和劳役。唯有爱和赌博能成为人的救赎。

爱是能力。超级赌徒都是在爱中忙着冒死的。只有忙着冒死的人才有资格配得上“超级赌徒”的名号。

如果你觉得你之前的人生是不幸的,那么为什么你之后的人生不能是幸运的呢?你都是在赌博啊。人生就是赌博。

如果你觉得别人之前的人生是不幸的,那么为什么别人之后的人生不能是幸运的呢?人人都应该好好赌博啊。好好赌博,天天向上。


《活出生命的意义》

著名心理学家弗兰克尔是20世纪的一个奇迹。纳粹时期,作为犹太人,他的全家都被关进了奥斯威辛集中营,他的父母、妻子、哥哥,全都死于毒气室中,只有他和妹妹幸存。弗兰克尔不但超越了这炼狱般的痛苦,更将自己的经验与学术结合,开创了意义治疗法,替人们找到绝处再生的意义,也留下了人性史上最富光彩的见证。

弗兰克尔一生对生命充满了极大的热情,67岁仍开始学习驾驶飞机,并在几个月后领到驾照。一直到80岁还登上了阿尔卑斯山。

他并不是当年集中营里被编号为119104的待决囚徒,而是让人的可能性得以扩大的圣者。

前言

** 哈洛德 · 库希纳 **

亲爱的读者,如果在您一生的阅读体验中,能够拥有这样一本书,它其中的某个篇章或者包含的某种思想不仅能触动您的灵魂并且能引领它与之共舞,甚至改变您的日常生活与命运,那这样的书您一定要常常翻阅,并像对待珍宝一样小心呵护。而维克多 · 弗兰克尔的《活出生命的意义》作为当代最伟大的著作之一,正是这样的一部作品。

这是一本讲述生存问题的书。和20世纪30年代德国与东欧的许多犹太人一样,二战之初,弗兰克尔也自认为可以逃过一劫,但他还是没能躲过席卷整个欧洲的纳粹种族灭绝运动。不幸的是,他最终被关押到曾被称作“死亡工厂”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但幸运的是,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成为《圣经》里那个“幸免于难的人”。在此书中,他很少谈及自己在集中营里忍受的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苦难与摧残,而是更多地谈论那些让人坚强地活下去的勇气。“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便能生存。”——他很欣赏尼采的这句话,并在书中多次引用。他对那些因放弃对未来的渴望而放弃生命的狱友嗤之以鼻,因为这些人死亡的原因不是因为食物或药品的匮乏,而是因为缺失对未来的渴望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弗兰克尔则不同,他心中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自己的妻子,内心充满了思念,因而怀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期盼有朝一日能够活着与爱妻重逢。他还不断梦想战后能够到各地举办心理方面的专题讲座,其内容正与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种种经历相关。可能会令人们产生疑惑的是:在集中营里显然并不是拥有强烈求生欲望的人就一定能够活下来,有人由于身染恶疾,有人由于焚烧炉的吞噬,最终都难逃死亡厄运。但弗兰克尔关注的并非多数人丧生的原因,而是为什么有些人能够幸免于难。

奥斯维辛的经历不啻于一场噩梦,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反而强化了弗兰克尔的核心理念:生活并非弗洛伊德所宣扬的那样,只是简单地祈求快乐,也并非阿德勒所教导的那样,只是为了争权夺利。人们活着是为了寻找生命的意义,这也是人们一生中被赋予的最艰巨的使命。弗兰克尔发现可能找寻到生命意义的三个途径:工作(做有意义的事)、爱(关爱他人)以及拥有克服困难的勇气。苦难本身毫无意义,但我们可以通过自身对苦难的反应赋予其意义。弗兰克尔指出,“在苦难中,一个人可能仍然保持勇敢、自尊、无私,也可能为了自我保护在激烈的斗争中丧失了人的尊严而无异于低等动物”。他承认在纳粹集中营里,只有少数人可以像前者那样活,“而且,仅仅这样一个事例就足以证明——人的内在力量是可以改变其外在命运的”。

最后,弗兰克尔最具持久力的观点,正是我在生活以及无数的咨询中一直呼吁的:一些不可控的力量可能会拿走你很多东西,但它唯一无法剥夺的是你自主选择如何应对不同处境的自由。你无法控制生命中会发生什么,但你可以控制面对这些事情时自己的情绪与行动。

在亚瑟 · 米勒的剧本——《维希事件》(Incident at Vichy)中有一幕,讲的是某位中产阶级上层的绅士向占领他所在城市的纳粹军官出示自己的各种荣誉证书,包括大学毕业证、杰出市民推荐信等等。纳粹军官问道:“这就是你所有的东西吗?”绅士点点头。纳粹军官立即将这些东西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告诉他,“很好,现在你什么都没了”。于是,绅士彻底崩溃了,因为于他而言,做人的尊严依存于别人对自己的尊重,没有尊严,精神也随之崩溃。对此,弗兰克尔会争辩说:“只要我们拥有自主选择如何应对处境的自由,我们就不会一无所有。”

我在公理教会的经验也充分证明了弗兰克尔所洞察到的这个真理。我认识的一些成功人士一退休就失去了生活的热情。工作使他们的生活有意义,甚至还成为唯一赋予他们生活意义的事,一旦没了工作,他们便日复一日地呆坐家中,因“无所事事”而愁眉苦脸。与此相反,我还认识一些人,他们因为相信总会有出头之日而勇于挑战持久的苦难和困境。好比有些罹患重病者,无论是为了延长有生之日好分享整个家庭的大事件,还是期待医生通过研究他们的病症找到治疗之策,任何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都使得他们能够忍受病痛的煎熬。总之,拥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让这些身患重病者能够承受这样活着的“方式”。

我的亲身经历也在另一方面回应了弗兰克尔提出的理念。我在《当好人遭难时》(When Bad Things Happen to Good People)一书中讲述了自己如何在艰难的思想斗争中逐渐接纳了儿子的疾病与死亡,因而使该书具有了广泛的影响力和可信度。而弗兰克尔的存在(主义)分析治疗的理念是通过引导灵魂找到生活的意义而治愈心灵创伤,他通过积极抵抗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极度痛苦并存活下来的事实使其理念获得可信度。如果没有第一部分的经历,本书的后半部分将无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由著名心理学家戈登 · 奥尔波特为1962年版的《活出生命的意义》撰写前言很有意义,而新版本的前言则是由牧师写的。我们逐渐认可这是一本意义隽永的宗教书籍。本书认为,生活是充满意义的,人们要摈弃环境的侵扰,学会追寻生活的意义。它还强调,生活是有终极目的存在的。另外,在原版中,附言之前还有一句20世纪使用最多的宗教(religious)语句:

我们终于认识了人类的本来面目。切记,人类不仅指那些发明了奥斯维辛毒气室的人,也指那些唇边默颂上帝或圣母玛利亚并径直走进毒气室的人。

「哈洛德 · 库希纳,犹太教圣殿奖得主,现居马萨诸塞州的纳提克。作为一名畅销书作者,他出版了《当好人遭难时》、《亦真亦幻的生活事项》以及《欲望无边》三本著作。」

自序

** 维多克 · 弗兰克尔 **

目前,这本书已用英文印刷了100多版,还以其他21种语言出版。其中,仅英文版销量已突破300万册。

这些不争的事实也是美国报业和美国电视台的记者开始采访我的原因,他们通常在罗列这些数据之后惊叹道:“弗兰克尔博士,你的书成了真正的畅销书——对此成就你有何感想?”每到这时,我就会如实相告,我压根没有以畅销书作者的身份去看待这本书,也没有把它作为一种成就。就我个人而言,更愿意把这本书看作对我们这个时期困境的一种表达:如果数以千万的读者去购买一本标明能解决有关生活意义问题的书,那说明这个问题一定是当下最急需解决的。

当然,书中某些其他内容可能也加强了本书的冲击力。例如,书的第二部分是理论部分(存在主义分析治疗),浓缩了第一部分的精华。第一部分是自传部分(集中营的经历),是对我理论存在的明证,两部分共同加强了本书的可信度。

在我1945年提笔创作这部作品时,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在随后的九天时间里,我一直坚持要匿名出版这部作品。事实上,最早出版的德语版上并没有出现我的名字,但在出版前的最后关头,在朋友的劝说下,我勉强在扉页上印上了自己的名字。起初我是抱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这是一部匿名作品,它不会给作者在文学方面带来什么声誉。我的初衷很简单,只是想通过具体的事例向读者传递一种观点——生命在任何条件下都有意义,即便是在最为恶劣的情形下。如果这种观点在某些极端的环境中得到验证,我的作品或许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因此,我认为我有责任将自己的经历写下来,或许对那些绝望中的人们会有所帮助。

让我惊讶而又感到非同寻常的是,在我的众多著作中,恰恰是这本我原来打算匿名的书出乎意料地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成功。因此,我再三叮嘱我在欧洲和美国的学生:“不要只想着成功——你越想成功,就越容易失败。成功就像幸福一样,可遇而不可求。它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产物,是一个人无意识地投身于某一伟大的事业时产生的衍生品,或者是为他人奉献时的副产品。幸福总会降临的,成功也同样:常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希望你们的一切行为服从良心,并用知识去实现它。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当然是相当长的时间之后——注意,我说的是很长一段时间后!——正是由于这种不关注,成功将降临于你。”

读者可能会问为什么在希特勒占领奥地利后我不设法逃离险境。就让我的回忆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在美国参加二战后不久,我接到了让我去美国驻维也纳领事馆领取移民签证的邀请。年迈的父母闻讯后欣喜万分,他们一直指望着我能够平安离开奥地利,然而我却变得有些犹豫。我真能忍心撇下双亲,让他们独自面对等待着被送往集中营的厄运吗?身为儿子,我的责任在哪里?我应该移民到一块能够让我安心创作的乐土吗?是集中精力发展我的意义疗法,还是应该担负起儿女真正的责任,尽一切可能保护父母?我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这也是一种两难境地,人们通常希望得到“上苍的暗示”。

正在此时,我注意到了我家桌子上的一块大理石。我向父亲问起它的来历,他告诉我说,这是他在被纳粹焚烧的维也纳最大的犹太会遗址上发现的。他把这块石头带回了家,因为上面镌刻了《十诫》的部分内容。父亲向我解释那些希伯来文字说,它代表了《十诫》中的一条。我急忙问道:“是哪一条?”他答道:“荣耀你的父母,地上的生命将能得到延续。”就在这一刹那,我决定留下来,陪伴我的父母,就让美国签证过期吧。

第一部分 在集中营的经历

首先申明,这并不是对某些事实的陈述,而是有关我个人经历的记录,同时也是对数以百万的囚徒经历过的事件的记录。这是由一名集中营的幸存者亲口讲述的故事。故事的焦点不是大家常听到的有关集中营的恐怖遭遇,而是一些小的磨难。换句话说,就是想要回答一个问题:集中营的日常生活是如何反映在普通囚徒的思想中的?

文中所描述的多数事件并不发生在诸如奥斯维辛这样著名的大集中营,而是一些小的集中营,事实上死亡大多发生在这些小集中营。本书的主人公不是平日里受人景仰的大英雄、烈士,也不是那些有名的囚头——就是狱中充当临时财产托管人并享有特权的囚犯——或者一些有名的囚徒。本书不是名人的受难记,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不为人所知、没有记录在案的遇难者所遭受的磨难和死亡。书中讲述的正是这些普通的囚徒,他们没有戴着表明身份和特权的袖箍,却时常遭到囚头的轻视。当普通囚徒饥寒交迫时,囚头们却衣食无忧。不夸张地说,许多囚头在集中营的日子甚至要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与看守相比,这些人更为凶狠,在鞭打囚徒时更为残忍。当然,集中营挑选这一类人也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性格要适合这份工作,而且,一旦这些人没有遵照指令完成任务,那么他们的职位也会不保。不久,他们就会变得与纳粹的看守一样。人们可以以纳粹看守的心理来判断这些人的心理状态。

对于没有经历过集中营生活的人来说,很容易对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抱有一种错误的同情心态。外人对于囚徒之间为了生存的残酷斗争一无所知。这是一场为了每天的面包、为了生活、为了朋友的斗争。

首先让我以一次转移为例:有时集中营会将某囚犯转移到另一集中营。但通常情况下,这种迁徙就是一次死亡之旅,终点站是毒气室。转移的囚犯多半是那些基本丧失劳动力的体弱多病者,他们会被送往设有毒气室和焚烧炉的中心集中营。谁将成为死亡之旅成员的选择过程,意味着囚徒个人之间或者群体之间将会为了争取自由和生存而斗争。其中,最重要的是将自己或朋友的名字从旅客名单中划去,尽管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自己或朋友的胜出就意味着另一个的死亡。

每次转移都会转走一定数量的囚徒。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所有的囚徒都只是某个号码而已。在进入集中营时(至少在奥斯维辛如此),他们所有的个人文件或财产就被全部没收,因此,所有人都有机会提供虚假的个人信息,事实上,出于种种原因,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监狱当局关心的只是犯人的号码。这些号码通常会刺在囚徒的皮肤上,并且还要缝在裤子、茄克或上衣的某个醒目位置。看守如果想要指控某人,只需轻轻瞟一眼对方记住号码就可以了(可以想象我们是如此害怕这一瞟吧!)。他们从不会去问囚犯姓甚名谁。

让我们重新回到这个话题。人们没有时间也没欲望去考虑道德和伦理问题。每个人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为了家中等待着他归来的亲人,他必须要活下来并保护自己的朋友。因此,他会尽量设法使另一个囚徒、另一个号码来取代他在名单中的位置。

如前所述,挑选囚头是个被动的过程。只有最残忍的囚徒才能被选中(当然也有一些让人高兴的例外)。但除了党卫军的被动选择外,囚犯当中还有一种自主选择囚头的过程。一般来说,只有那些经历过集中营的数次转移、在生存斗争中已经无所顾忌的人才能活下来。为了生存,他们可以使用一切手段,诸如人格,甚至还有暴力、偷窃和出卖朋友。我们这种人之所以能够存活,纯属幸运和上天的庇佑——不管你怎么说——我们当中最优秀的却没有我们这么幸运。

有关集中营的真实情况在各种档案和卷宗中随处可见。在这本书中,这种真实情况只是与某个人有直接关系时才具有意义。这些真实的经历正是本文所有叙述的重点。对于曾经的集中营囚徒来说,本书想要尝试用今天的视角来解释过去的那段经历。对于未曾经历集中营囚徒生活的人来说,本书将有助于他们全面了解,最重要的是理解为数不多的幸存者的经历,进而意识到他们今天所面临的艰辛生活。这些幸存者常说:“我们不喜欢谈论我们的过去。对于经历过这场噩梦的人来说,所有的解释都是多余的,而对于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来说,他们不会理解我们过去的感受,也不会理解我们现在的感觉。”

要用心理学所要求的某种严格方法来对这样的主题进行解释和陈述是有一定难度的。但如果这个旁观者本身就是囚徒,他还会具有客观性吗?旁观者可能具有客观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定能够做出有价值的判断。只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才会知道这种价值所在。其价值判断有可能不是那么客观;其评价也有可能不那么公正。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试图完全摒弃所有的个人偏见,正是此类著作面临的难题。有时在提及自己过去的经历时,人们是需要一定勇气的。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我曾想过匿名发表,用我在狱中的号码来代替姓名。但在作品完成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匿名出版,这部作品的价值将大打折扣,我必须鼓起勇气署名公开发表。因此,我没有删减任何内容,尽管我本人并没有什么表现癖。

我没有从书中提炼出任何纯粹的理论,如果有人愿意,可以尝试。这样做可能会大大丰富囚犯心理学。这种始于一战之后的心理学研究让我们知道了“铁丝网综合症”。我们还要感谢二战,它丰富了“大众心理学”的知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引用由勒布朗创作的众所周知的短语和书名),因此战争引发了神经之战,战争给了我集中营。

这个故事记录了我作为一名普通囚徒的经历。首先,我要自豪地强调一点:除最后几周以外,我在集中营里没有当过精神病医生,甚至连医生也没做过。我的几名同行却很幸运地受雇到急救站工作,尽管这些破败的急救站只能提供碎纸做的绷带,但这种轻松的工作还是令人羡慕。而收监号码为119104的我,大部分时间只能干挖铁路、铺轨道这样的重体力活。例如,有一回,我的工作就是独自挖一条大路上的排水管道。好在这样的工作是有报酬的。1944年圣诞节前夕,有人送我一份所谓“奖赏券”的礼物。这是建筑公司专为我们这些卖身当奴隶的人发行的:公司向集中营当局支付以每人每天为单位的固定报酬。每张奖券实际相当于50芬尼,通常在几周后,一张奖券可换取六支香烟,尽管有时会失效。手头有12支香烟,我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但更重要的是,这些香烟还可以换取12份汤,这些汤足以暂时抵挡饥饿。

实际上,只有囚头狱霸才有吸烟的特权,他们每周能获得定额奖券。仓库和车间囚徒的管理员们也可以吸烟,他们可以收到一些人为调离危险工作而行贿的香烟。而那些失去生活信心,打算“享受”最后几天监狱生活的犯人则是吸烟者当中的特例。每当看到狱友吸烟时,我们就知道他已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勇气一旦失去,几乎就不可能再挽回。

人们在查阅依据囚徒的观察与经历撰写而成的大量死亡报告时显然可以发现,囚徒对集中营生活的精神反应可以被划分为三个阶段:收容阶段、适应阶段、释放与解放阶段。

第一阶段显露的症状是惊恐,有时,这种恐惧在进入集中营之前就已经产生了。下面我要讲述的是自己刚刚进入集中营的感受。

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1500人最终被押送到集中营。火车的每个车厢都要容纳80人,而所有人只能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守着所剩无几的个人财产。车厢内拥挤不堪,只有些许灰暗的曙光从车窗顶部透射进来。人人都期待火车能开到某家军工厂,我们只是被送到那里从事强制劳动的,但没人知道此刻我们的火车是仍在西西里亚还是已经到了波兰。火车不断地发出怪诞的嘶鸣,像是因怜悯这些注定走向地狱的人们而发出的求助呼喊。当火车进入岔道,显然是要驶入大站时,焦虑的乘客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站牌,奥斯维辛!”霎那间,每个人都心跳骤停。奥斯维辛——这个名字代表着所有的恐怖:毒气室、焚烧炉、大屠杀。火车慢慢地,犹豫地继续行驶,似乎也在尽可能地拖延乘客意识到恐惧的时间,哦!这就是奥斯维辛了!

黎明已至,集中营的庞大轮廓渐渐清晰。长长的铁丝网、岗楼、探照灯,还有几排衣衫褴褛的囚徒在暗淡的曙光中沿着笔直而荒凉的大道走向无人知晓的目的地。我们的耳边不时传来零星的传令与哨声,这些声音的确切含义我无从得知,但它们让人心中自然浮现出一幅吊着人的绞刑架的恐怖场景。除了极度惊恐,我没有其他感觉。从那一刻起,我们不得不逐渐适应这种极度恐慌的状态,直至习以为常。

终于,我们进站了,车厢里最初的寂静被粗暴刺耳的命令声打破,从那时起,这成为了我们在集中营最常听到的声音。它有时极其近似于垂死者最后的哀号,但又有所不同,因为这是一种刺耳的嘶哑声,像是一个持续遭受砍杀之痛的人从喉咙里不断发出的惨叫。车厢门被推开,一小队犯人蜂拥而入。这些人穿着条纹囚服,头发剃得精光,看起来营养不错,说各种各样的欧洲语言,都带着这一环境中听起来十分怪异的幽默感。仿佛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天生乐观的我(乐观情绪经常主宰着我的情感,连最绝望时也是如此)常常想:这些囚徒看起来身体健康、情绪高昂,还时常笑哈哈的,说不定我也能获得他们这样好的待遇呢。

精神病学中有一种被称作“暂缓性迷惑”的状态。被宣布处决的人在行刑前的最后时刻会产生死刑可能暂缓执行的幻觉。我们也抱着这种希望,相信最后的结果不至于太糟。囚徒们胖乎乎、红润润的面庞就是对我们极大的鼓舞。其实,我们并不知道,几年来日复一日跑到车站接新囚徒的这些人是经过特别挑选的“精英”。他们负责接管新囚徒及其行李,这些行李中藏着稀有物品和原本严禁携带的珠宝。欧洲战争的最后几年,奥斯维辛一定算得上一个奇特的地方,不论在大仓库里还是党卫军手中,金、银和钻石等罕见珠宝随处可见。

1500名囚徒一股脑儿地被关进了最多只能容纳200人的棚屋里。饥寒交迫的我们挤在一起,屋子拥挤到几乎无法蹲下的地步,更不用说躺着了。一块五盎司重的面包是我们四天里唯一的食物。然而我却听到一名负责棚屋的高级囚徒与一名接待队成员就一枚白金和钻石制成的领带夹讨价还价,一番争执得来的大部分收益将被用做购买杜松子酒。我记不清度过一个“快乐夜晚”需要买几千马克的杜松子酒了,但我知道那些刑期漫长的囚徒确实需要借酒消愁。在这种环境下,谁会责怪他们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呢?还有一些囚徒可以得到党卫军无限量提供的饮料,他们就是在毒气室和焚烧室工作的囚徒,他们也十分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被一拨新人所替代。那时,他们不再是行刑人,而是成了受刑者。

在我们这拨被转移的犯人中,几乎人人都抱着可能会被缓期执行的幻想,也总觉得事情会有转机,因此对眼前的潜在危机视而不见。我们接到通知,要将行李留在车上,所有人员排成两队——男女各一队——列队从党卫军的一名高级军官面前走过。令人惊奇的是,我居然有勇气将帆布背包藏在外衣里。我这一队人一个个地从这位高级军官面前走过,如果被他发现,我就危险了。根据过去的经验,我知道他至少会把我打翻在地。走到他面前,我本能地挺直腰板以防秘密被识破。我与他面对面,他瘦高个子,穿着干净整齐的制服,与我们这些经过长途跋涉脏乱不堪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左手托着右肘,右手的食指懒洋洋地朝左右指点。没人知道他指指点点中隐藏的险恶用意,他一会儿朝右指指,一会儿朝左指指,但朝左指得更频繁些。

快轮到我时,旁边的一个人轻轻告诉我,分到右边的是干活的人,分到左边的是老弱病残、不能干活的人,这些人要被送到特殊营地。我静静地等待着这第一次并且后来反复出现的过程的到来。帆布背包压得我略微向左倾斜一点儿,我就用力挺直腰板。党卫军军官仔细审视我,好像很犹豫,然后把双手放在我肩上。我尽量表现得很精干,他慢慢地向右转动我的双肩,我便顺势朝右转了过去。

晚上,我们了解到那位军官指指点点背后的一些重要知识。这次是我们遇到的第一次挑选,也是生死攸关的判决。经过这次判决,在这批被转移的人中,大约90%的人要走向死亡。死亡判决是在进入站台后的几个小时之内就执行生效的。分到左边的那些人将从站台直接行进到焚烧室。在焚烧室干活的一名工友告诉我,焚烧室的门上用几种欧洲文字写着“澡堂”二字。每个囚徒进去时手里都拿着一块香皂。谢天谢地,我不用描述随后发生的事件了吧。最后的结果可想而之,许多书中都描述了这一恐怖的过程。

晚上,我们这批活下来的少数人才听到这个噩耗。我向待在那里时间较长的囚徒询问我的同事和朋友P被送到哪里了。

“他分到左边了吗?”

“是的。”我答道。

“那你可以在那里见到他。”他告诉我。

“哪里?”我追问了一句。他随手指向几百码外的烟囱,烟囱里冒出的一串串火苗映照着波兰灰暗的天空,又慢慢融入幽暗的烟云。

“你的朋友正慢慢地飘向天空。”他答道。起初我不太理解,直到后来有人用通俗的语言做了解释,我才明白他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我不想就此多说一句。从心理学角度讲,从拂晓时分到达车站一直到在营地度过第一夜,在我们心中,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荷枪实弹的党卫军护送下,我们跑步从火车站出发,经过带电的铁丝网,穿过集中营,到达清洁站。在那里,我们这些初次被筛选出来能活着的人,真正地洗了个澡。被缓期执行的幻觉也得到了证实。奇怪的是,那些党卫军看起来极具友好的魅力,其中的原因不久就被我们找到了。他们在看中我们的腕表并婉言说服我们交出来时,显得极其友好。难道我们不该向这些友好人士上交那些财产吗?难道这样的好人不该拥有这块手表吗?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报答我们。

当我们在貌似消毒室的屋子里等待时,党卫军来了。他们在地上铺开一块毯子,让我们把所有的财物包括手表和珠宝都扔到上面。一些天真的人还问他们能否保留一枚戒指、一块奖牌或一件幸运物,这惹得那些老道的囚徒发出阵阵笑声,他们在嘲笑这些天真的人尚未意识到自己的财产都要被剥夺的事实。

出于想结交一位老囚徒当知心朋友的愿望,我偷偷靠近了他们当中的一位,指着自己上衣口袋中的一卷纸说:“嗨,这是一本科学著作的手稿。我知道你会说,能够活命就谢天谢地了,还谈什么手稿。但手稿是我活下来的唯一希望。要相信命运,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保留这个耗尽我毕生精力的手稿。你能理解吗?”

我感觉到他开始理解了,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容,起先是哀怨的苦笑,随即转化成嘲讽的和侮辱的笑容。最后,他甩给我一句囚徒们常用的狠话:“狗屁!”那一刻,我懂得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心理上也达到了第一阶段反应的极点——我否定了自己的前半生。

我们一直站着,面无血色、惶惶不安、绝望地争论着。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我们再次听到了嘶哑的命令声。随即,我们被推推搡搡地赶进了澡堂的前厅,按要求围拢在等候我们的党卫军周围。他命令道:“给你们两分钟时间,我用表计时。两分钟内,你们必须脱去所有的衣服,把所有东西放在你们站立的地方。除了鞋、皮带和吊带或捆扎带之外,其他一律不得带走。计时——开始!”

囚徒们以不可思议的飞快速度脱去外套。随着时间的临近,他们越来越紧张,慌乱而笨拙地脱去内衣,解开皮带和鞋带。然后,第一道皮鞭抽打在赤裸身体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传来,鞭打的声音让空气中的紧张气息更加凝重。

紧接着,我们被赶进另一间屋里剃头。在那里,不仅要把头发剃光,连整个身体也要毫发无存。随后被赶进浴室,我们排着队,彼此已无法辨识。直到看到真正的水从喷头流出,我们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等待淋浴时,赤条条的身体使我们意识到:除了赤裸的身体,如今我们真的是一无所有。前半生挣下的财富还剩什么?现在,眼镜和皮带就是我的全部财产。我后来用皮带换了块面包,原来拥有一条皮带还会带来这样令人激动的结果。晚上,负责我们棚屋的高级囚徒来给我们训话,他以人格担保,如果有人敢将钱和珠宝藏进皮带夹层,他会亲手把这个人吊起来,“就在那根横梁上”,他用手指了指,还自豪地解释说,作为高级囚徒,集中营赋予他这么做的特权。

关于鞋子,事情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可以穿鞋,但穿高档鞋子的人就得忍痛割爱,换来的只是一双并不合脚的鞋。一些囚徒则陷入了真正的麻烦,他们听取了接待室里那些高级囚徒的善意建议,剪去长筒靴的上部使其变短,并在剪口处抹上肥皂加以掩饰。党卫军似乎早有预料,所有剪过靴子的同谋被关进隔壁的房间。不一会,我们就听到了皮鞭的抽打声和人们的惨叫,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

我们抱有的幻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灭,出乎意料的是,大多数人开始被冷酷的幽默感战胜。此刻,我们知道,除了赤裸裸的身躯之外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淋浴时,我们尽情地开玩笑,既取笑自己也取笑别人,也为真正的水从浴室的喷头里流出来而深感庆幸。

除了奇怪的幽默感,我们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好奇。在陌生环境里我们都曾经历过这样的感觉。在登山遇险的关键时刻,人们只会有一种感觉,即好奇。人们会好奇自己能否脱险,好奇自己将会粉身碎骨还是仅仅受点儿轻伤。

在奥斯维辛,这种冷酷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从某种意义上讲,思想脱离了周遭的客观环境,这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人们迫切地想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结果又怎样。比如,我们常常设想自己洗完澡后赤裸裸、湿漉漉地站在深秋的寒风中,该是什么结果。随后的几天,我们的好奇变成了惊讶,惊讶的是我们居然没有感冒。

许多类似的好奇接踵而来,不断地满足着这些新囚徒。一名医生甚至惊呼:“教科书在撒谎!”教科书上说,当睡眠时间不足规定的小时数时,人就不能生存,错!我也一直确信有些事情我做不到:没有这个我不能入睡,没有那个或别的什么我不能生存。来到奥斯维辛的第一个晚上,我们睡上下铺,每层床铺(约6.5到8英尺)睡9个人。我们直接睡在木板上,9人合用两条毯子,大家只好侧身挤在一起,由于天气寒冷,挤在一起感觉不错。虽然曾被禁止将鞋带上床,一些人还是悄悄把沾满泥浆的鞋子当枕头。否则,我们只能头枕着自己白天累到几乎脱臼的臂弯入睡。每当睡意袭来,我们便可以在几个小时里忘却痛苦,解脱自己。

我还想提到关于我们究竟能忍受多少痛苦的一些惊奇发现:在这里,我们无法刷牙,且严重缺乏维生素,但与以前相比,我们的胃变得健康多了;半年来,我们穿着完全失去本来面目的同一件衬衫;有时因水管冻结,我们许多天不能洗漱,甚至身体的局部擦洗也不可能,劳动后的双手肮脏不堪,可手上的疮和擦伤从不化脓(除非有冻疮);再如,一些人原来睡眠很轻,隔壁房间一丝微弱的声响都有可能搅得他彻夜难眠,而现在即便是与相隔几英寸、鼾声如雷的其他囚徒挤在一起,他们也能安然入睡。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们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人定义为可以习惯任何事物的种群”的观点是否正确,我们肯定会回答:“是的,人可以习惯任何事物,但请不要问我们是如何习惯的。”我们的心理调查还没到达那么深入的程度,囚徒的心理也没有达到能够习惯的程度。到目前为止,我们仍处于心理反应的第一阶段。

几乎每个人都动过自杀的念头,这种念头源于绝望的处境,源于时时刻刻笼罩着的死亡危险和不断接近他人的死亡的事实。就后面提到的个人坚定信念而言,在集中营的第一个夜晚,我发誓永远不去“触碰铁丝网”——这是集中营里常用来描述一种流行的自杀方式的用语,即触带电的铁丝网自杀。尽管做出自杀的决定一点也不难,但自杀没有任何意义。对每个囚徒而言,存活的机会都微乎其微,人们并没有把握自己能够成为闯过道道关口的少数幸存者之一。因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囚徒在恐慌的第一阶段就已不再惧怕死亡。最初的几天过后,他们连毒气室都不怕了。不要忘了,毒气室至少可以使他们免除自杀的麻烦。

一位我后来认识的朋友评价我“不是那种会在恐怖环境中抑郁不堪的人”。我还记得自己曾对到达奥斯维辛后第一个清晨发生的小插曲一笑了之,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笑。当时,尽管我们有一条不准擅自离开所在“街区”禁令,一位比我们早几周到达奥斯维辛的同事还是偷偷地遛进了我们的棚屋。他希望能够安慰我们,还想告诉我们一些注意事项。他消瘦得很厉害,以至于我们一眼都没认出他。他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幽默表情,匆忙地给我们一些提示——“别害怕!别害怕挑选!M博士(党卫军医疗总监)有一副医生的软心肠。”(他关于这个M的判断是错误的,他的善言具有误导性。因为一位约60岁的棚屋街区医生犯人曾告诉过我他是如何祈求M博士放过他将被送进毒气室的儿子,可M博士却冷冷地拒绝了。)

“我只乞求你们一件事,”他继续说,“如果可能的话,每天刮脸,不论要用锋利的玻璃,还是用最后一块面包换刮脸用具。只有如此,你才能看起来更年轻,而且,刮脸还会使你脸色红润。想活下来,你唯一的办法是,看上去能干活。如果你脚后跟起了个水泡,走路瘸了,党卫军看见你这样,就会把你招到另一边。第二天,你就肯定要被送进毒气室。你知道‘Moslem’是什么意思吗?那些看起来可怜兮兮、落魄潦倒、体弱多病、不能干体力活的人就是‘Moslem’。或早或晚,一般会比你预计的时间要早,‘Moslem’就会被送进毒气室。要切记:刮脸,挺直腰板站立,精神抖擞地干活,你就不用怕毒气。所有站在这里的人,即使你刚到这里24个小时,做到这些你就不用怕毒气。”接着,他指着我说:“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说得如此坦率。”他对其他人说:“恐怕他(指我)是你们之中下次被选中的人,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我笑了笑,我相信任何处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也都只能如此。

我记得莱辛曾经说过:“有些东西能使你失去理智或变得一无所有,直到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一种对于非正常情境的反常反应却可以被视为正常。甚至我们精神病学家还希望,人们在非正常情形下的反应与其正常状态相比是偏向非正常的。例如在收容所等环境里,以及那些被关进集中营的人,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非正常的思维状态。但从客观上来讲,在这种受到限定的环境下产生这些非正常的反应都是正常的。正如我描述过的,这些反应将在几天内发生变化。囚徒开始从心理反应的第一阶段进入第二阶段,即一个表现相当冷漠的阶段。在这期间,他的情感进入一种死亡状态。

除了以上描述的反应之外,新囚徒还经常遭受痛苦的感情折磨,他还要抑制这些情感。这种情感首先指他对家乡和家庭的无限思念,有时强烈到足以将其吞噬。其次指对周围一切丑恶行为的厌恶,甚至仅仅是丑陋的外貌都让他感觉厌恶。

大部分囚犯穿上破烂不堪的制服,也就比稻草人优雅一点点。集中营的棚屋之间到处都是粪便,人们越是清除,就越是需要不断地接触这些粪便。新来的犯人被指派去清扫厕所和清除粪便是常事。在道路蜿蜒曲折的运输途中,粪便经常飞溅到囚徒的脸上,他们一旦表现出厌恶,或者用手擦去粪便,就会招致一顿毒打。人的正常反应受到强烈的抑制。

在心理反应的第一阶段,某个囚徒往往不忍目睹别人被罚示众,也不忍目睹泥潭里一排排的囚徒在皮鞭的威慑下来回走几个钟头。几天或几周之后,这种情况就会发生变化。每天拂晓,天色依然灰暗时,该囚徒正和他的小队站在门前排队整装待发。此时,很可能他会听见一声尖叫,紧接着看见一名囚徒被打倒,爬起,再被打倒,再爬起。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那名被打的囚徒在发烧时没有及时报告医务室,所以被认为干活偷懒,因而招来一顿毒打。

进入心理反应的第二阶段,这个囚徒的眼睛将不再躲避这一切。由于情感已经麻木,他看到什么都只会呆呆地站着不动。除此以外,他顶多盼着自己能借受伤、浮肿或发烧在医务室看病之机,在集中营干两天轻松的活。他看到一个12岁的男孩被带进医务室,这个男孩因为集中营没有他穿着合适的鞋子,被迫在雪地里执勤或在户外干活站了几个小时之后,脚趾被严重冻伤。值班医生用镊子一点点地拽去变黑坏死的部分,而我们这位旁观者的感情却已经麻木,无法真切地感受到厌恶、恐惧或怜悯等情感。进入集中营几周,他不断看到受难者、将死之人和已死之人,对一切已司空见惯,再没什么事情能够打动他了。

有一段时间,我就留在棚屋照料斑疹伤寒病人。他们发着高烧,神志不清,许多还病入膏肓。当某个病人死去后,我也能毫不沮丧地目睹那些会重复发生的情形:即其他囚徒接近体温尚存的尸体,有人夺走死者剩下的土豆泥;有人认为死者的木鞋看起来比自己的要好,就把它换走;有人换走死者的上衣;连只拿到细绳的人都会因此沾沾自喜。

我冷漠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最后,再让“护士”运走这些被掠夺过的尸体。搬尸体时,他随意地拽着尸体的腿,任其尸首在50个斑疹伤寒病人睡的两排木板床间的过道上磕磕碰碰,就这样一直拖着尸体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朝门口走去。由于长期缺乏食物,我们的体能已消耗殆尽,哪怕只是通过空旷地带的两级台阶对我们来说都很费力。在几个月的集中营生活里,如果不用手抓住门框,我们几乎无法登上那些约6英寸高的台阶。

“护士”拖着尸体慢慢走到台阶处,他自己先费力地爬上台阶,再转身拖尸体,被拖住的脚带动身躯,最后,伴着奇怪的咯吱声,尸体的头部也颠簸地被拖了上来。

我的床铺在房间的正对面,恰好靠近屋内唯一一扇接近地面的窄窗。当我正用冰冷的双手抱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大口喝着,偶尔瞥见窗外那刚刚搬出去的尸体,他直愣愣地瞪着我。两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交谈,现在却阴阳两隔。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继续低头喝汤。

如果从职业角度讲,说我缺乏情感一点也不会令我觉得惊奇。现在我也许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因为我几乎没投入什么情感。

冷漠、迟纯、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是囚徒第二阶段心理反应的表现,这些症状最终会使他们对每天每时频繁发生的酷刑折磨无动于衷。正是由于这种冷漠外壳的包裹,囚徒们才能真正地保护自己。

在集中营里,人们稍有不慎,有时甚至毫无缘由,就会招来一阵毒打。比如,干活的工地在发面包,我们排队领面包。有一次,我后面的人略微站偏了一点,使整个队伍看起来有点不整齐,这就惹怒了党卫军。我当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注意到周围有党卫军,头就突然被猛击了两下,这才让我发现党卫军正在身旁挥动棍棒。这时,最痛的不是肉体(这样的惩罚对成人和儿童都一样),而是不公正和不可理喻对心理造成的伤害。

很奇怪,在一些情况下,不留痕迹的鞭打比留下痕迹的鞭打更伤人心。有一天下暴风雪,我在铁路上干活。尽管天气十分恶劣,我们也要不停地卖命。我吃力地铲石子修路,当然这也是保暧的唯一方法。当我停下来靠着铁锹喘一口气,不幸被恰好转过身的看守发现,他认为我在偷懒,却没有用侮辱的语言和拳打脚踢来伤害我,这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值得与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没有人样的家伙说话,更犯不上咒骂。他只是戏谑地捡起一块石头向我扔来。在我眼里,这样的举动更像是吸引野兽的注意或者吆喝家禽和畜生时,人们因为没必要惩罚它们而使出的伎俩。

鞭打令人倍感疼痛是因为鞭子隐含着侮辱的意味。有一次,我们在结冰的轨道上搬运沉重的钢轨。此时,如果有一人滑倒,不仅会危及自己的生命,还会危及其他共同作业者的生命。我的一位老朋友臀部先天性脱臼,因此能被选中干活也是让他十分高兴的事,因为一般来说,身体残疾的人在面临第一次选择时肯定要被送上死路。他抬着沉重的钢轨,在轨道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好像随时要摔倒在地,拖累其他人。我当时并没有参与其中,见此情形,毫不犹豫地想跑过去帮忙。这时,我的脊背受到重重一击,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呵斥并命令我回到自己的位置。而讽刺的是,就在一分钟前,打我的看守还骂我们这些“猪猡”没有合作精神。

有一次,气温低到仅有华氏2度,我们为铺设水管在森林里挖掘冻硬的土壤。当时,我身体十分虚弱。负责监工的是一位红光满面的工头,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猪头。在寒冷的冬天,他戴着一副保暧手套。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我立刻感到麻烦就要来了,因为我面前不大的土墩说明了我的工作量。

他开口骂道:“你这头猪,我一直盯着你!让我来教你怎么干活!你要像野兽一样死去!不出两天,我就让你完蛋!你从来没有干过活吗?猪,你是干什么吃的?难道是商人吗?”

我没在意这些,但我不敢怠慢他的死亡威胁。于是,我挺直腰板盯着他说:“我是医生,而且是名专家。”

“什么?你是医生?你一定从别人口袋里捞了许多钱吧!”

“老实说,我是为穷人开诊所的,大多数情况下我分文不取。”我说的太多了。他就像疯子一样嚎叫着扑向我,一拳将我打倒。到后来,我都记不清他喊了什么。

我想用这件小事引发的故事来说明:有时,似乎很老练的囚徒也会发火。他的愤怒不是由于自己所承受的残忍或疼痛,而是出自与之相关的侮辱。那一刻,我的确血脉贲张,因不得不听一个对生活一无所知的人来判断自己的生活而怒发冲冠(我必须坦白,事后我对狱友做出的评价给了我孩子般的安慰:“他看起来庸俗粗鲁,连我们门诊部的护士都不愿让他进候诊室。”)。

幸运的是,工作队的大囚头儿对我很好。他对我的好感源于在去往工地的漫长路途中我洗耳恭听了他娓娓道来的爱情故事和婚姻烦恼。我对他的性格诊断和基于精神疗法的建议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从那以后,他非常感激我,这一点对我来说也尤其珍贵。在由280人组成的宿营大队中,他还在头5排紧挨着他的地方给我留下了铺位,这给我带来的优势可想而之。清晨,天还没亮,我们就得起来排队。大家都害怕迟到或者站在后排。因为,如果有令人不快或遭人厌恶的工作时,囚头儿通常会在最后几排挑选他想要的劳动力。接下来,被挑选的劳动力必须步行到另一个地方,在怪异看守的监督下干特别恐怖的活。有时,为了抓住偷奸耍滑者,大囚头儿也会到前5排选人。一阵拳打脚踢后,人们的抗议和哀求慢慢平息,被选中的受害者将在喊叫和鞭打下被驱赶到集合地。

然而,只要大囚头儿还有倾诉的需求,我就可以免遭这一厄运。除了有保证地占据与他为邻的光荣位置之外,我还有另一优势:和几乎所有的集中营狱友一样,我也患有水肿,双脚肿大,脚上皮肤紧绷,膝盖不能弯曲。肿胀的双脚穿着鞋子都不能系鞋带,即使有袜子也不能穿。所以,我部分裸露的脚总是湿的,鞋子里也总是有雪,这样子注定会生冻疮,因而,我每迈一步都疼痛难忍。行走在冰天雪地里,鞋子结上了厚厚的冰,人们经常会一个接一个地滑倒,后面的人会压到前面的人身上。这样,整个队伍就要停下来修整一会儿,又不能太久,因为大囚头儿一会儿就要开始用枪托砸人,催促我们赶快起来赶路。而此时,越走在队伍前面,受牵连的麻烦也就越少。这样无需拼命赶时间,也不用忍受疼痛的双脚还要加快步伐所带来的痛苦。作为私下公认的大囚头儿御用医生,我稳稳当当地走在队伍第一排,同时也为此感到十分高兴。

这个特殊服务的额外好处还有:只要工地午餐有汤,大囚头儿就会用汤勺多捞些桶底的豌豆给我。这位囚头儿曾是一名军官,他甚至还大胆地与那些曾和我发生争执的工头交头接耳,说我会成为干活能手。虽然这样做效果甚微,但他还是竭尽全力想保住我的性命(他也的确挽救了我许多次)。例如,我与工头发生冲突的那一天,他偷偷派我到另一个工作队上工。

有些工头很同情我们,在工地,他们想方设法改善我们的处境,至少在建筑工地是这样的。他们也常常提醒我们一名正常工人可以千我们几倍的活儿而且用时更短。但他们也明白,正常工人每天的饭量可不是近300克面包(我们实际上得到的还没这么多)和1公升清汤。正常工人不是生活在屈从的精神压力下,也不是生活在不知家中亲人是送进了集中营还是毒气室的担忧中,更不是在时刻受到死亡威胁的情况下工作的。我曾经对一位温良的工头说:“如果你能在我学会修铁路的时间内学会做脑部开颅手术,我将五体投地地佩服你。”对此,他只是呲牙一笑。

第二阶段的主要症状是冷漠,这也是必不可少的自我保护机制。前途渺茫,所有努力和感情都投入到保全自己和他人的性命这件事上。晚上,囚徒们从工地赶回集中营时,常常可以听到他们长舒一口气说:“真好,又多活了一天。”

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事,囚犯们一门心思就想活命的紧张状态迫使他们的内心生活退步到原始水平。受过精神分析训练的集中营同事经常提到集中营囚徒的“衰退”——向更原始的精神生活的倒退。而囚徒们的希望和梦想只能在梦中被表现。

囚徒们常常梦见的无非是面包、蛋糕、香烟和舒适的热水澡。这些简单的生活需求都难以满足,他们只好靠梦境去寻找,至于这些梦是否有意义就属于另一个问题了。囚徒们常常会从梦中惊醒,旋即回到集中营的现实生活中,这就造成现实和梦幻间的强烈对比。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天夜里,一位囚徒在梦中的呻吟惊醒了我。我看见他胡乱挥舞着四肢,很明显是在做噩梦。我一直很同情做噩梦和精神错乱的人,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准备唤醒这个可怜人。但我还是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一想到会叫醒他,我突然有点后怕。那一刻,我强烈意识到,不管梦有多恐怖也比集中营的现实状况要好得多。而我如果那样做,只会让他从恐怖的梦境回到比梦境更恐怖的现实之中。

由于囚徒们营养极差,精神生活的重点重新回到对食物的渴望这样的原始本能上。我们能够观察到大多数囚徒只要在一起干活且偶尔没有被密切监视时,他们就会立刻开始探讨食物问题。一名囚徒常常会问在旁边干活的囚徒最喜欢什么食物,然后彼此交换食谱,计划他们与家人重逢那天,也就是遥远的未来获释回家后那天的菜谱。他们通常反复讨论,描述细节,直到听到以特别的暗语或号码形式传来的“看守来了”的警告声。

我一直认为这种讨论十分危险。人们在努力适应这些供应极少和热量极低的食物时,这种娓娓道来的美味佳肴对身体造成不适是难免的。尽管这样做能提供大量的精神安慰,但这一幻觉对生理必然造成很大伤害。

在被囚禁的后期,我们每天的定量是一顿汤和一小块面包,外加所谓的“额外补助”,其中包括约21克的人造黄油、一小片劣质肠、一小片奶酪和一些人造蜂蜜或一汤匙稀释果酱,每天还会有些变化。但是对我们这些每天干繁重体力活,在寒冷的天气里穿着单衣的囚犯来说,这些食物的热量是绝对不够的。那些被“特别看护”的病人经允许可以躺在棚屋里,但这些不用出集中营干活的人的生活状况更差。

当皮下脂肪消耗殆尽时,我们就像被一层皮和破布裹着的骷髅,不断感到身体开始消耗我们的生命。生物体慢慢消耗自身的蛋白,肌肉逐渐消失。身体的抵抗力也越来越差,棚屋里为数不多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们每个人都能准确推断出下一个会轮到谁,自己又会在什么时候死去。通过无数次的观察我们已经十分熟悉这些死亡特征,而判断也几乎可以说是准确无误。我们相互之间私下议论“那人活不了多久”或“下一个就轮到他了”。每天夜间抓虱子时,看到赤裸裸的身体,我们就会有同一个想法:这样的躯干——我们的身体——实际上已经是僵尸了。我将会怎样呢?我只是众多人中的一部分,铁窗后的一分子,挤住在几间土坯棚户里由于缺少生机而每天腐烂一部分的一堆东西罢了。

我上面提到人们一有时间就自然而然地想到美味佳肴,这也迫使他们再次意识到自己是囚犯。可以理解的是,尽管那些最强壮的人都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拥有可口食物。这不单单是为了回忆食物本身,也是为了能提醒自己,像现在这样除了美味佳肴不会再想到其他任何东西的次等生存状态终将结束。

没有这些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忍饥挨饿者曾历经的灵与肉的冲突。他们无法理解人们站在壕沟上挖土,只是为了听清楚上午9点30分或10点的哨音,那时会有半小时的午餐休息,而且有可能的话,这顿饭会发面包。如果工头不讨厌的话,人们就一遍遍地询问时间,用没戴手套冻僵了的手摸摸上衣口袋里的面包,先轻轻地敲一下,然后掰一点放到嘴里吃,最后用仅有的意志力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口袋,暗暗发誓一定要坚持到下午。

在监禁后期,关于如何处理每天仅发一次的面包,我们展开了无休止的争论,争论可分为两大派别。一派赞成立刻吃完,这样会有两个好处:第一,一天至少有一次机会暂时抵挡饥饿;第二,可以防止面包被偷或丢失的情形发生。另一派持不同观点,他们主张将面包分成几份。最后,我加入了第二派的队伍。

在集中营一天24小时的生活里,最可怕的时刻是一觉初醒时。天还没亮,睡梦中的我们被无情地惊醒,三声刺耳的哨音打破了沉沉的美梦。我们一边挣扎着把浮肿酸胀的双脚塞进湿漉漉的鞋子,一边听着旁人的呻吟和叹息,发出这些声音可能只是因为发现代替鞋带的电线也断裂了这样的小事。一天早晨,我听见某人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这个人一向表现得非常勇敢和自尊,这样哭泣是因为他的鞋子已经破得无法再穿,一想到以后只能赤脚走在冰天雪地里就悲从中来。看到这可怕的一幕,我只好自己找点安慰。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份小面包,美滋滋地大吃起来。

营养不良和普遍关注食物的状态可能造成人们缺乏性冲动。除了初到此地时受到惊吓的原因之外,精神病学家对清一色的男性集中营发生的一些现象进行了观察,得出如下结论:专家们反对清一色的男性组织,如军营,因为那里常会产生性变态,这样的人很少做有关性的梦,但抑郁情绪和高昂的情感可能在梦里被明确表达。

对大多数囚徒来说,保证基本生活和谋求生路是他们努力的最终目的,与此无关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忽略,这种现象可以解释为囚徒的情感缺乏。当我从奥斯维辛转往达豪集中营下属的一个集中营时,居然产生了回家的感受。半夜,运载我们约2000名囚徒的火车经过维也纳的一个火车站,沿着火车的轨道依次经过我出生的街道,经过我做囚徒前居住多年的老宅子。

一节装有50名囚犯的车厢只有两个很小的带栏杆的窥视孔。车厢的空间只够部分人蹲在地下,其他人就得围着窥视孔站上几个小时。我踮起脚尖,越过其他人的头顶向带栏杆的窗外望去,不安地盯着我的故乡看。我们都感觉到与其说自己活着不如说已经死了,因为一直认为这次旅途的终点是毛特豪森,所以估计自己最多也就再活一两周。我明显感觉自己是在用阴间人的眼光看我童年生活的街道、广场和房屋,俯瞰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市。

几个钟头的耽搁之后,火车离开了车站,街道——我的街道!对于那些在集中营生活多年的年轻人来说,这次旅行也是一件大事。他们专心致志地通过窥孔向外凝视,我乞求甚至哀求他们让我站在前面片刻。我想解释朝外看对我的意义多么重大,但我的祈求被粗暴地拒绝了,还有人冷嘲热讽地说:“你住了那么多年,应该已经看够了吧!”

集中营普遍存在“文化冬眠”,但政治和宗教除外。集中营的每个角落都不间断地谈论着政治,政治信息以传闻为主并迅速传播。有关军事形势的传闻常常自相矛盾,但不断传来的信息仍不时敲打着缠绕在囚犯脑海里的战争之弦。战争即将结束的乐观谣言一次次地令人们失望。一些人彻底绝望了,但这也是因为那些不可救药的乐观派实在令同伴气愤。

就发展范围和时间而言,囚犯对宗教表现出难以想象的虔诚。宗教信仰的深度和活力令初到者惊奇和感动。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棚屋角落,或在从遥远的工地拉囚徒回集中营的黑暗封闭的牛车上,随处可见临时凑在一起祈祷的情景,这些又累又饿,衣衫褴褛的人蜷缩一团,口中念念有词。

1944年冬到1945年春,集中营爆发了斑疹伤寒,几乎人人受到感染,还得干活的身体瘦弱者死亡率极高。病人房间极度短缺,也没有药品和护理人员。这种病的一些症状非常特别,即对于哪怕是一点点的食物都会恶心(这会危及生命),同时伴有神志不清。我的一位朋友严重昏迷,他认为自己快要死了,想做祈祷,但由于神智昏迷,他竟然不知道该祈祷什么。为了避免昏迷,我也和其他人一样尽量在夜里保持清醒。我需要在脑海里用几个钟头组织语言,重新构思我在奥斯维辛传染病房里丢失的手稿,或者干脆用速记法在小纸片上记下关键词。

集中营有时还会进行科学争论,我曾见证了日常生活中闻所未闻的事——开办精神降神会,尽管这件事十分接近我的职业兴趣。我接到集中营主管医生(也是犯人)的邀请,他知道我是精神病学家。聚会是在一间私人小病房偷偷进行的,参加者围成一圈,还来了一名党卫军军官。

降神会开始,一个人祷告祈求神灵,集中营的一名职员端坐在一张空白纸面前,但并没有写的意思。随后十几分钟(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就会说明祈祷神灵出现的方法失败,降神会终止),他用铅笔慢慢在纸上画线,清晰地组成“败者遭殃”,意思是失败者的不幸。据说这位职员从未学过拉丁文,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这些词,但这真是征服者的悲哀。在我看来,他没有专门收集这些词,但一定也听说过,而且在我们获得解放和战争结束前的几个月,这些词一定在他的“心灵”(他潜意识的心灵)中出现过。

在集中营里,人的身体和思想由于受到压迫而处于原始状态,但深化人们的精神生活是可能的。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且比较敏感的人在这里会承受更多痛苦(他们身体也会更弱),但对内心的伤害相应也会少许多。他们能把恶劣的外部环境转化成内心丰富自由的精神生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集中营中身体羸弱的一些人比看似强壮的人生存能力更强。为了解释清楚这样的事实,我不得不讲一个发生在某天清晨人们步行去工地时的例子。

当时,有人高声命令:“各队,齐步走!左1234,左1234,左1234,排首注意,左右左右!脱帽!”直到今天这些命令仿佛仍在耳畔回响。我们经过集中营大门时被探照灯照着执行“脱帽”的命令。任何没有打起精神正步走的人都会被踢上一脚。有人因为天气冷,没有得到允许就带上了帽子,则会遭到更严厉的毒打。

我们沿着由集中营向外延伸的路,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途经大石头,蹚进泥坑,艰难前行。押送的看守还不停地朝我们咆哮,用枪托驱赶我们。双脚疼痛的人扶着其他人的肩膀前进。队列里几乎没有人说话,刺骨的寒风吹去了人们讲话的兴趣。而就在这时,走在我旁边并用领子挡住嘴巴的人突然说:“如果我们的妻子看见我们这个鬼模样怎么办?我希望她们在集中营过得比我们好些,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情。”

这句话勾起了我对妻子的怀念。人们跌跌撞撞地走了几英里,在雪地里滑倒,再爬起,互相搀扶着行进。尽管默默无语,但我们都在心里思念着自己的妻子。有时,我偶尔望向天空,星星慢慢消失,清晨的霞光在一片黑云后散开。我的思想仍停留在妻子的身影上,思绪万千。我听见她回应我的话,看见她向我微笑和她坦诚鼓励的表情。不论真实与否,我都坚信她的外貌比冉冉升起的太阳还要明亮。

忽然间,我一生中第一次领悟到一个真理,它曾被诗人赞颂,被思想家视为绝顶智慧。这就是:爱是人类终身追求的最高目标。我理解了诗歌、思想和信仰所传达的伟大秘密的真正含义:拯救人类要通过爱与被爱。我知道世界上一无所有的人只要有片刻的时间思念爱人,那么他就可以领悟幸福的真谛。在荒凉的环境中,人们不能畅所欲言,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忍受痛苦,以一种令人尊敬的方式去忍受,在这种处境中的人们也可以通过回忆爱人的形象获得满足。我生平第一次理解这句话“天使存在于无比美丽的永恒思念中”。

我前面的人摔倒在地,紧随其后的人压在他的身上。看守冲过来,挨个儿抽打他们,我的思绪就此中断了片刻。不久,我又从监狱的现实回到梦想的世界,继续与爱人的对话,我们互相应答。

“停!”随着一声令下,我们到了工地。人们冲进黑洞洞的棚屋,希望拿到像样的工具。每人可以拿到一把铁揪或一只镐头。

“你们这群猪,就不能快点吗?”很快我们各就各位进入前一天挖壕沟的工地。冰冻的土地在镐尖下裂开,四处开花。人们默默无语,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意识还停留在对妻子的思念上,一个想法突然闪现在我脑海中:不知妻子是否还活着。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如今我对这件事理解得更加深刻,那就是爱一个人可以远远超过爱她的肉体本身。爱在精神和内心方面具有深刻的含义,无论伴侣是否在场,是否健在,爱以什么方式终止是很重要的。

我不知道妻子是否还活着,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集中营里无法通信)。但在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对于我来说也没必要知道。没有什么能阻挡我的爱、我的思想以及对于爱人形象的回忆。即使我知道妻子已死去,也不会影响我对她的殷切思念,我与她的精神对话同样生动,也同样令人满足。“心就像被上了封条,一切如昨”。

回忆往事所产生的内心波澜有助于囚徒填补精神空虚、孤独和思想贫乏。思绪会插上想象的翅膀,回到过去发生的事情,尽管常常是回到一些不重要的琐事。恋恋不舍的回忆使他们无比幸福,他们假装自己是一个陌生人,生活在遥远的世界,渴望能够乘公共汽车旅游、打开自己公寓的大门、回电话甚至仅仅是打开灯。我的思绪常常集中在这些琐事上,回忆让人泪如雨下。

囚犯的內心生活可能很极端,他们能体验以前从未体验过的艺术美和自然美。在艺术美和自然美的影响下,他们甚至忘记自己当下所处的环境。在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到巴伐利亚集中营的路上,如果有人看见我们透过囚车铁窗远眺扎耳茨伯格山脉的山峰在落日中闪闪发光时的一张张面孔,他们决不会相信这是放弃了生活的希望和自由的人的面孔,尽管这也可能是由于我们渴望借由许久没见的大自然的美而转移目前的痛苦。

在集中营中,一个人也能转移旁边干活者的注意力,使其注意力被引向落日照耀的巴伐利亚森林(其情景就像丢勒的一幅著名水彩画)。在这片树林中,我们已经建好一个巨大的、秘密的兵工厂。一天晚上,我们端着汤碗,精疲力竭地躺在棚屋的地板上休息,一名狱友冲进来让我们跑到集合地看日落。站在外面,我们欣赏着晚霞,看着不断变换形状和色彩的云朵笼罩着整个天空,云彩一会儿铁红色,一会儿艳红色,与我们荒凉的棚屋形成鲜明对比,泥潭也映照出灿烂的天空。几分钟的寂静后,一名囚犯对另一名感叹道:“世界多美呀!”

还有一次,我们在挖壕沟。地灰蒙蒙的,天也灰蒙蒙的。黎明的微光中,雪灰蒙蒙的,囚犯穿的破衣烂衫也灰蒙蒙的,我们的脸更是灰蒙蒙的。这时,我再次与妻子默默交谈,这或许也是我在为自己遭受的苦难,为即将慢慢死去的事实找些理由。我在与绝望的生存作垂死挣扎,我意识到我的精神已穿透围绕我的沮丧情绪,超越了绝望的、无意义的世界。我隐隐约约听见某处一声胜利般的“是的”回答了我生存的最终问题。那一刻,在巴伐利亚凄惨灰暗的黎明中,一座农家小屋里的灯被点亮了,这座小屋伫立在地平线上,就好像是画在那儿一样。灯光在黑喑中闪烁,我长久地伫立在结冰的地面上。看守走了过来,侮辱我,而我继续与爱人的交谈。我强烈感觉到她的存在,她陪伴在我身旁,我甚至有伸手触摸她或抓住她的冲动,她就在身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在那一刻,一只鸟飞下来,刚好落在我面前,在我挖壕沟的土堆上直直地盯着我。

前面我曾经提到过艺术。在集中营,有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呢?这的确要看你所说的艺术指的是什么。那里经常举办拼凑的卡巴莱表演,先是临时腾出一间棚屋,摆上几张长条木凳子,再写一份节目单。到了晚上,那些在集中营里地位较高的人一囚头儿和不必离开营地长途跋涉的工人——就会聚集在那里。他们图的是能有机会笑一笑,或者哭一哭,总之是为了忘却悲伤与苦痛。大家唱歌、做诗、开玩笑,间或隐晦地讽剌一下集中营。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助我们忘却,当然这也的确管用。聚会的吸引力不小,有的普通犯入不顾疲惫与饥饿来看卡巴莱表演,甚至误了领取当天的份饭。

午饭有半个小时的间隙,在工地上给我们分汤(由承包人出汤钱,尽管并不需要多少花费)。我们被准许在一间未完工的发动机房集合。进门时,每人分到一勺稀汤。在大家贪婪地吸溜稀汤的时候,一名犯人爬到桶上,唱起了意大利咏叹调。人们喜欢那些歌曲,他也得到了第二勺稀汤的奖励,那可是从“桶底”直接舀出来的,就是说里面还有豌豆!

在集中营里,不光对娱乐节目要给予奖励,对鼓掌也有奖励。比如,我就有可能从集中营里最令人生畏的囚头儿那里得到保护(这是多么幸运啊,尽管我从来就没陷入过需要保护的境地!),他可是有名的“恶鬼”。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晚上,我极其荣幸地被再次邀请到那间屋子参加聚会。主任医生的好朋友都到了,卫生队的准尉也在(这是非法的)。“恶鬼”碰巧也来了,大家就请他朗诵一首诗作,因为他喜欢做诗在集中营是出了名的。在这方面他也是有求必应,他很快拿出一个日记木,朗诵了起来。在他朗诵一首情诗时,我为了忍住不发笑把嘴唇都咬疼了,这极有可能救了我的命。也是因为我没有吝于鼓掌,所以即便再把我分到他那个工作队,我也能活下来——我以前在他的工作队干过一夭,那一天真够有受的了。总而言之,让“残忍的囚头儿”对你印象好是大有用处的,所以我拼命给他鼓掌。

当然,一般来说,在集中营里任何追求艺术的行为都是荒诞的。真正让人难以忘怀且与艺术沾点边的,正是节目表演与凄惨的集中营生活背景所形成的幽灵般的反差。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奥斯维辛后的第二个晚上我是如何从昏睡中醒来的——是音乐唤醒了我。那个年长的看守在他的屋子里庆祝什么,而他那里又离我们的监狱不远。他用醉醺醺的嗓子哼着些陈腐的曲子。突然间,一阵沉寂,一把小提琴向夜空奏出了绝望而悲伤的探戈舞曲,因为演奏得很流畅,所以曲工听上去很美。提琴在哭泣,我身体的一部分也在哭泣,因为那天正好是某人的24岁生日。那个人正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另一个地方,也许近到仅几百米的距离,也许远至几千米之遥,却与我全然隔绝。那个人就是我的妻子。

对一个外人来说,发现在集中营里居然还有类似艺术的东西存在,一定会令他惊咤不已,但当他听到你还能从中找到幽默感时更会目瞪口呆。当然,这种幽默感非常细微,而且只延续数秒。幽默是灵魂保存自我的另一件武器。大家都知道,幽默比人性中的其他任何成分更能够使人漠视困苦,从任何境遇中超脱出来,哪怕只是几秒种。我就曾经训练过在建筑工地上一起干活的一位朋友培养幽默感。我向他建议,我们两个每天都要保证给对方至少编一个好笑的故事,内容则是关于我们释放以后某天发生的某件事。他是个外科医生,曾经在一家大医院做过助理医生。有一次,为了让他发笑,我给他描述了他在重操旧业后仍然不能摆脱在集中营养成的习惯的事。在建筑工地(尤其在督察官巡视完以后),工头经常喊“动起来!动起来!”以鼓动我们干得更快些。我就告诉我的朋友:“有一天,你回到手术室,正在做一个大的腹部手术。突然,助理跑了进来,喊着‘动起来!动起来!’向大家通报主任医生驾到。”

有时,其他人会编造有关未来的好笑的梦想,比方说预测人们在将来的一次聚餐中,也许会忘记自己是谁,以至于在分汤的时候会央求女主人“从锅底给舀一勺”。

培养幽默感并以一种幽默的态度看待事情,是人在掌握生存艺术时学到的技巧。尽管在集中营中苦难无处不在,但还是有可能运用生存的艺术。打个比方:一个人的苦难就好比毒气。如果向空荡荡的毒气室灌入一定量的毒气,气体将完全而均匀地弥漫开来,不管房间有多大。人的苦难也是这样,它完全占据了你的灵魂和意识,不管苦难是大还是小。因此,人苦难的“量”完全是相对的。

这也意味着一件非常琐屑的事情也能够带给人生极大的快乐。就举我们从奥斯维辛迁往达豪集中营一个附属营地途中发生的一件事为例。当时我们大家都担心会被送到毛特豪斯集中营。当我们到了多瑙河上的一座桥时感到十分紧张,因为据同行的有经验的人说,这座桥就是通往毛特豪斯集中营的必经之路。后来我们的列车没有跨越那座桥,而是直奔达豪集中营,囚犯们为此在车厢里跳起了欢乐的舞蹈,不是亲身经历的话,那个场面简直难以想象。

经过两天三夜的旅行,我们到了达豪集中营后又发生了什么?在车上时,因为地方不够,所以大家不能同时躺在地板上,大多数人不得不一路站着,一些人轮流在浸透人尿的稻草垫子上蹲一会。我们到达后从其他犯人嘴里听到的第一个要闻,是这个相对较小的集中营(它关押的囚犯有2500人)没有“炉子”,没有火葬场,没有毒气!那就意味着,假如某人成了“Moslem”,他不会被直接拖到毒气室,而是得等所谓的“病号车”安排好以后才能被送到奥斯维辛去。这个意外的好消息让大家情绪高涨。我们在奥斯维辛时那个年长的看守的愿望应验了:我们的确是在最快的时间到了一个没有“烟囱”的、跟奥斯维辛不一样的集中营。尽管后来几个小时里还是经历了些磨难,但大家还是一边笑着一边打趣。

清点人数时,我们这些新来的犯人里少了一个。为此,我们不得不在瓢泼大雨和凛冽寒风中死等,直到找到那个失踪的人。原来他因为过于疲倦在一个屋子里睡着了。这样,点名就变成了惩罚游行。我们整晚都站在外面,直到天亮,大家冻得够呛,浑身都湿透了。但我们还是很开心!起码这个集中营里没有烟囱,奥斯维辛又离得那么远。

还有一次,我们看见一队犯人路过我们的工地。当时我们觉得,苦难的相对性是多么明显呀!我们嫉妒那些管理相对好、相对安全、相对幸福的犯人。我们难过地想,他们肯定能够定期洗上澡。他们肯定有牙膏、衣服刷子和褥子——每人一套——每月还能收到亲人的来信,至少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而我们很久以前就失去这一切了。

而且我们是多么嫉妒那些能够到工厂里在一个避风挡雨的车间工作的人呀!每个人都希望摊上这样一个救命的机会。机会的相对性还不止这些。在被派到集中营外边干活的人当中(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有些人就被认为要比另外一些倒霉。如果某人不必每天12个小时在陡峭的山坡上踏着泥泞的小道去清洗工地上的小火车车厢,那他真是让人羡慕。因为干这种活的人几乎每天都要出事,而一出事多半都是致命的。

在别的工作队,监工们都釆用本地的老办法,不停地揍人,这使得我们一直在谈论如何才能避免在这些凶恶的监工手下干活,就算避免不了也祈祷上帝不要让我们在他们手下长期干活。有一次,我就非常倒霉,被分到了这样一个组里。假如不是两个小时以后(在那两个小时里,监工一直在折腾我),空袭警报响了而且警报过后也没办法再重新集合的话,我想我恐怕就会被运送已死或垂死之人的雪橇拉回去啦。没人能够想象出类似情况下空袭警报带给你的解脱,哪怕是那些因比赛结束铃声响起而得以避免在最后一分钟被击倒的拳击手也会难以理解吧。

在这里,我们对最微不足道的仁慈也心存感激。上床之前,如果还有时间,人们就赤裸着站在屋顶挂着冰柱的屋里。但是,如果这会儿工夫没有空袭警报,灯也没有被关掉,我们就感激不尽。因为如果我们捉不完虱子,那么半宿都会被咬得无法入眠。

集中营生活中快乐的匮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消极的幸福——即叔本华所谓“免于痛苦的自由”——而且即便这样的幸福也只是相对的。真正的积极的快乐,哪怕是极细小的,也非常少。我记得,有一天我曾划拉了一张快乐的清单,发现在过去几周里,我只经历过两次快乐的瞬间。一次发生在下工以后,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后,看守允许我进入厨房,排队走向狱厨F——他站在一排大锅后面,挨个给匆匆走过的犯人伸过来的碗里舀汤。他是唯一一个不看人下菜碟、能做到均等分汤的厨子,他也从不照顾自己的朋友或同胞。其他厨子不是这样,他们给朋友或同胞捞土豆,只给其他犯人从上面舀清汤。

不过,我不能苛求那些偏向自己人的犯人。在这种生命或迟或早随时可能终结的处境里,谁还能指责那些优待朋友的人呢?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评判别人,除非他扪心自问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不会那么做。

在我重新过上正常生活很久以后(就是说我从集中营出来很长时间以后),有人给我看过一份带有插图的周刊,其中有犯人挤在木板床上躺着、直勾勾地盯着来访者的照片。“他们那恐惧呆滞的表情是多么可怕呀!”

“为什么?”我问他,因为我的确不理解。那会儿我再次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早上5点钟,外面还是漆黑一团,我躺在土监狱的硬木板上,跟约70名犯人一起接受“照顾”。我们都生病了,不用离开集中营去干活,也不用出操。我们可以整天躺着,打打盹,等着发放每天一份的面包(当然病号要减量的)和汤(稀得不能再稀,而且量也减了),但我们是多么满足,多么高兴啊。我们挤在一起取暧,懒洋洋的,连手指头都不愿动一下。突然,我们听到尖锐的哨音和场院传来的喊叫声,上夜班的人回来了,正在集合点名。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一阵暴风雪卷了进来。一个浑身是雪、疲惫不堪的狱友踉跄着跌倒在地,坐了几分钟。但是看守将他推了出去。正在点名时是绝对禁止收留陌生人的。我当时觉得,那个兄弟是多么可怜,而我自己有多么幸运,居然生了病,并因此可以躺在病号房里打盹!在那里待上两天,也许还能再多待几天,真是救命的呀!

我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这一切都出现在脑海里。经过我这样的解释,那人明白了我为什么不觉得那张照片有多可怕,照片上的人也不见得像他想象得那么倒霉。

进病号房的第四天,我刚被指定值夜班,主任医生就跑进来,问我是否愿意到另外一个集中营看护伤寒病人。朋友们都强烈反对我去(同行中也没有一个愿意去的),但我执意要去。我知道,在工作队干活会死得更快。怎么都是个死,在那里死多少会有些意义。我想,作为医生,为帮助自己的狱友而死,要比作为不中用的劳工消耗掉自己的生命,无疑更有意义。

对我来说,这仅仅是权衡,不能说是牺牲。但私下里,卫生队的医官曾下令“照顾”我和另外一个自愿去看护伤寒病号的医生,直到我们离开。我们看起来是那么虚弱,他担心手上会多出两具尸体,而不是多出两个医生。

前面我提到过,除了关心自己能否活命和亲人的下落以外,其他事情对我们毫无价值。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人是如此关注自己和亲人的生命,以至于精神高度紧张,这种紧张可能会摧毁他所有的价值观念,使他怀疑一切。在一个不再承认人的生命价值、剥夺人的意志并使之成为消灭对象(当然要先有计划地让他尽其所用)的重压之下,人的自我最终会遭受价值缺失之苦。如果集中营的犯人不竭力抵挡住这种影响以保存自尊,他就会失去人的感情,没有了精神,没有了内在的自由,没有了个人的价值。他会觉得自己不过是人群中的一小部分,其存在被贬损到动物的层次。人群从一个地方被驱赶到另一个地方,一会儿合成一群,一会儿又被驱散开来,就像一群绵羊,全然没有自己的思想或意志。一小队危险的看守者从四面监视着他们,折磨和虐待他们。这一小撮人不停地驱赶着羊群,边喊叫边踢打。而我们,这群羊,只想着两件事情——如何躲开恶狗或找到一小块吃的。

如同绵羊胆怯地缩到羊群当中一样,我们每个人也都尽量挤到队列中间去。这样做可以少挨看守揍,他们就在队伍的前后左右看着我们。中间的位置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易被寒风吹到。因此,为了保全自己就不得不融入人群。大家在站队时会不自觉地这么干,但有时也是刻意这样做,这是遵守集中营里自我保全的一条最要紧的法则,即不要太显眼。我们每时每刻都试图避开党卫军的视线。

当然,有时不仅有可能,而且有必要躲开人群。大家都知道,在强制性的集体生活屮,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就让你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逃离人群的冲动,哪怕只是一小会儿。犯人渴望能一个人呆着,他需要隐私和独处。我被送到所谓的“休息营”后,居然有幸找到一个独处的机会,每次大约是5分钟。在我干活的土监狱(里面塞了50名发高烧的病人)背后围绕着集中营的双层铁丝网,边上有一块安静的角落。那里用木棍和树枝临时搭了一个帐篷,安放着六七具尸体(都是当天死亡的犯人)。还有一个通往水管的井,在用不着我的时候,我就蹲在这口井的木盖子上。我就那么坐着,透过乱七八糟的铁丝网,望着外面长满野花的山坡和远处巴伐利亚地区蓝色的山岗。我梦想着,思绪忽而飘向北边,忽而飘向东北边,飘向我家乡的方向,可我看到的只有白云。

身边的尸体上爬满了虱子,可我并不在意。只有看守路过时的脚步才会搅乱我的白日梦,再就是让我去看护哪个病人或者去取本监狱药品的招呼。发给每个监狱的药品只有5片或10片阿司匹林,50名病人要用好几天。我取了药,在病房巡査一遍,摸摸病号的脉搏,给重病号吃上半片阿司匹林。病情极重的病号不给药,因为吃药也不管用了,这么点药还是留给那些还有希望好转的病人好了。对病情轻点的,也不给吃药,只能鼓励他几句。这样,我一个一个病人看过来,尽管自己也因为刚得了一次重伤寒而感到虚弱和疲倦。然后,我回到木头井盖那块清净的地方继续休息。

就是这个井,还救过三个犯人的命呢。解放前不久,集中营组织车队把犯人转送到达豪集中营,而这三个犯人很聪明,想躲起来不去那里,于是就爬到井下,藏了起来。我若无其事地坐在盖子上,假装朝铁丝网扔石子玩。看守看见我以后,略一迟疑,走过去了。后来我告诉那三个兄弟,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外人很难想象在集中营里人命是多么不值钱。犯人们虽然受尽折磨,但在看到重病号的遭遇以后就更加清楚地意识到集中营对生命的彻底摈弃。瘦骨嶙峋的病号被扔到一架两轮车上,由犯人拉着送到另一个集中营,这样的事还常常发生在暴风雪天。如果哪个病号在车子出发之前死了,也要一起拉走。名单上的号码一定要对得上!一个犯人的意义就在于他有号码,因此囚号才是最要紧的。犯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号码,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了,死活倒不重要。一个“号码”的死活无关紧要,号码所代表的犯人的生命更无所谓。你的命运、经历、名字全都失去了意义。运送病号时,我作为医生需要陪同。有个年轻的犯人,因为他的兄弟不在名单上,所以他就得留下来。经他苦苦哀求,号长决定来个调换:他顶替了另外一个愿意留下来的人。但是名单不能对不上!他的兄弟只得跟被顶替的人换了号码。

正如刚才所说,我们没有任何证件,每个人如果还有口气,那就算幸运了。对别人身上的一切,比如裹若的布片,都只在被派去运送病号的时候才能引起我一点兴趣。我们需要对将被送走的病号进行不厌其烦的检查,看他的衣服或者鞋子是否比自己的要好一点。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命运就是那样了,但那些留下来的人、还能干点活的人,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来改善自己的条件,尽可能地活下去,人们也并不因此而感伤。犯人们觉得自己的生死取决于看守的情绪,这使得他们更不像人。

在奥斯维辛,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事实证明它很管用,后来还被绝大多数狱友釆用。这条规矩就是要如实回答所有问题,但是对没有明确问及的一切都保持沉默。如果问我的年龄,我会告诉他们。问我的职业,我也会如实回答“医生”,但不作解释。到奥斯维辛的第一天早上,一名党卫军军官来到操场。当时我们已经被分到各个犯人小队里了:年过40的、不到40的、钢铁工人、机械师等等。经过一一核对,犯人组成了新的小队。我所在的小队被赶到另一个监狱,在那里排好队,再次核对后,问了我的年龄和职业,又把我派到另一个监狱,分到另一个小队。这样折腾了几次,我就很不高兴,因为小队里都是陌生人,说话都听不懂。最后又一次进行甄别,我重新回到第一个小队!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被赶来赶去好几个来回了。但是我知道,在这几分钟里,我的命运被改变了多少回。

运送病号到“休息营”的车队准备完毕后,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号码)被写进一个名单,因为需要几个医生。但没有人肯定我们到底是不是去休息营,而几周之前也是这个车队,大家谁也没有想到它最后去了焚尸炉。看守表示,谁要是自愿值夜班就可以从运输队名单里划掉,82名犯人马上报了名。25分钟后,运输任务取消了,但82名犯人还在值夜班的名单上。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那意味着在以后的几个礼拜中死亡。

后来又安排运送,大家还是不知道这回是不是又是个骗局,就像上次那样,骗病号犯人最后卖卖死力气。哪怕让他们再干两个礼拜也是好的,最后还是会送他们到焚尸炉。主任医生比较赏识我,有天晚上9点45时偷偷告诉我:“我在勤务室跟他们说了,你可以把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10点以前还来得及。”

我告诉他,我不能这么做,我已经学会顺其自然了。“跟朋友们在一起也很好”,我说。他的眼睛里现出惋惜的神色,好像他知道……他默默地跟我握了握手,似乎在跟我永别。我慢慢地回到监狱,那里有个好朋友正在等我。

“你真的要跟他们一起去?”他伤心地问。

“是的,我要去。”

他眼睛里涌出泪水,我想法安慰他,然后跟他说了我的遗嘱:“听着,奥托,如果我不能回家看我妻子,如果你还能再见到她,请告诉她三件事。第一,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请你一定记得转达;第二,我爱她胜过爱任何人;第三,我跟她结婚后那短暂的时光胜过一切,也超越我们在这里遭受的所有痛苦。”

奥托,你现在在哪里?你还活着吗?我们分手以后,你都经历过哪些事?你后来是否找到了你妻子?你还记得我曾经让你逐字逐句背诵我的遗嘱,而你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车队出发了。这次不是骗局,我们不是去毒气室,而的确到了休息营。那些不让我来的人都留在原来的集中营,那里后来发生了饥荒,比我们这里要厉害得多。他们本来想保全性命的,结果死得更快。解放以后,我碰到原来那个集中营里的一位狱友,他当时是营里的巡査,他回忆说,有次他曾经追查过犯人尸堆里丢失的一块肉。后来发现有人在煮那块肉,他把肉没收了。当时那里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而我离开的正是时候。

这是否让你想起了“德黑兰的死神”?有一天,一名有权有势的波斯人跟一个仆人在花园散步。仆人喊道,他刚刚碰到了死神,死神还威胁他。他央求主人备一匹快马,好让他在当晚逃往德黑兰。主人答应了他,仆人飞身上马,疾驰而去。主人进屋以后,也碰到了死神,就问死神:“你为什么要吓唬我的仆人?”死神回答说:“我没有吓唬他,我看见他还在这里呆着,觉得奇怪,因为我本想今晚在德黑兰找他的。”

集中营的犯人害怕做决定,也不敢釆取任何主动行为。这是因为他们强烈地感觉到一切皆有定数,不要试图去影响命运,而应该听从命运的安排。此外,犯人们对一切都漠然处之,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的情绪。有时,你得在瞬间做出意味着生死的决断。犯人则更愿意让命运替他做这个决断。在决定是否逃跑的时候,犯人这种逃避责任的心理表现得最明显。在那样需要几分钟内拿定主意的时刻,他遭受着地狱般的折磨。是试着逃跑,还是放弃冒险?

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折磨。随着战线的日益推近,我曾有机会逃脱。我的一个同事在执行医疗任务的时候曾经到过狱外,他想带我一起跑出去。他借口一个病人的病情复杂,需要专家会诊,把我带了出去。到了外面,一个外国抵抗组织的成员要给我们制服和证件。在最后关头,出了点技术上的问题,我们不得不再回到集中营。利用这次机会,我们得到一些补充,找到了几个烂土豆,但需要一个背包才能装回去。

我们砸开一间女犯营,里面空无一人,因为女犯都被送到另外一个营了。屋里乱七八糟的,许多女犯显然是在得到给养后跑掉了。里面有布片、稻草、腐烂的食物和陶罐碎片。有儿只碗还能用,我们也觉得该带上,最后决定不带。后来我们知道,在情况最糟糕的时候,这些碗不光被用来盛饭吃,还被用作洗盆和尿盆(监狱里严禁用任何洗漱用具,但有些犯人不得不违反这条规定,尤其是伤寒病人,因为他们过于虚弱,即便有人搀扶也出不了门)。先是由我望风,我的朋友进去找东西,很快就拿着一个背包出来了,掖在衣服下面,说里面还有一个,让我去拿。然后他望风,我进去找到了一个背包和一把牙刷,还发现了一具女尸。

我跑回我所在的屋子取东西:我的饭碗、一副破手套(那是一名伤寒病人遗赠的)和几张速记纸片(我开始在上面重写在奥斯维辛丢失的手稿)。我快速査看了一遍蜷缩在监狱四壁腐旧木板上的病人。我走到唯一的同胞(他快死了,我曾经竭力想治好他)跟前,我不能跟他说我要逃跑的事,但他似乎觉察到了异常(也许我有点紧张),于是问我“你也要出去吗”。我否认了,但我无法回避他那悲伤的眼神。查完房后,我又回到他身边,他还是那么悲伤地看着我,似乎在责备我。我当初告诉朋友想跟他一起逃跑时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来了。突然,我决定自己拿一次主意。我跑出去告诉那个朋友我不跟他跑了。一说出这句话,那种不安的感觉就顿时消失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我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我返回监狱,坐在同胞的床板边,试图安慰他,然后跟其他病号聊了一会,想让他们也安静下来。

我们在集中营的最后一天到来了。由于战线迫近,几乎所有犯人都被运送到了别的集中营。集中营的看守、囚头儿和狱厨都跑掉了。这天我们接到命令,说日落之前要把集中营全部清空。留下来的少数人(生病的犯人、几名医生和一些“护士”)必须离开。晚上,将放火烧毁集中营。到了傍晚,预备来接病号的卡车还没有到,集中营的大门却突然关闭了,铁丝网上监视严密,谁也跑不出去。留下的犯人看来将在大火中上西天了。我和我的朋友再次决定逃跑。

我们已经接到命令,去铁丝网外面埋葬三具尸体。我们是集中营里还剩点力气、能干这个事情的人。其余的人全都躺在尚在使用中的监狱里,发着高烧,说着胡话。我们制定了计划:在运第一具尸体时,把朋友的背包夹带出去,藏在那个权当棺材的旧洗盆里。在运第二具时,再把我的背包夹带出来,在第三次我们就跑掉了。前两次运送都依计而行。我们返回以后,我的朋友想找块面包,作为未来几天在丛林躲藏时的干粮。我等着他,几分钟过去了看他还没回来,我就有点着急。经过三年的监禁,我想象着自由的快乐,想象着奔向战线该是多么奇妙,但我们最终没能走那么远。

就在我朋友回来的当儿,集中营的大门被撞开了。一辆涂着红十字标志的银光闪闪的汽车缓缓驶向操场。来人是曰内瓦国际红十字组织的代表,整个集中营和里面的犯人现在处于他的保护之下了。代表到附近的一处农舍住下,为的是离集中营近些以防紧急情况发生。这样,谁还再想逃跑的事?车上卸下来不少药箱,每人都分到了香烟,拍了照,大家感到无比欢快,我们也用不着冒险往战线那边跑了。

高兴之余,我们把第三具尸体给忘了,因此急忙将它运到外面,扔进事先挖好的坑里。紧跟着我们的看守(他是个相对不太凶残的人)突然变得随和起来。他看到要变天了,想蠃得我们的好感。尸体入土之前,他跟我们一起为死者做了简单的祈祷。过去几天,我们一直跟死神赛跑,相当紧张和兴奋,因此我们祈求和平的祷告也非常热切。

就这样,最后一天在期盼自由的兴奋中过去了。但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红十字会代表曾经对我们保证过,说已经签订了协议,集中营不能被清空。但到了晚上,党卫军带着卡车来了,他们要清空集中营。最后剩下来的犯人要被带到一个中心营,到那里以后,48小时内他们将被转送到瑞士以交换一些战俘。我们都不敢认这些党卫军了,他们是那么友好,劝我们不要害怕,赶紧上卡车,还说我们的运气真好,应当感激他们。那些还有些力气的就钻到卡车里了,那些生着病、虚弱不堪的也都被拖了进去。我的朋友和我都带着背包,没有掩藏,就站在最后一组。从这组选了13个人,让他们坐倒数第二辆车。主任医生点出13个人来,但漏点了我们。那13个人上了车,我们不得不留下了。我们感到吃惊、愤怒和失望,就指责主任医生,他借口累了、精神不集中,为自己开脱,说他在想我们还想逃跑的事。我们不耐烦地坐在地上,靠着背包,跟少数几个犯人一起等待最后一辆卡车。我们等了好长时间。最后,我们躺在被遗弃的看守室的草垫子上,疲倦不堪,一会觉得有希望,一会又感到绝望。我们和衣睡下,随时准备出发。

枪炮声震醒了我们,曳光弹和机枪子弹的火光映亮了监狱。主任医生跑了进来,命令我们趴到地上。一名犯人从床上跳下来,踩到我肚子上,正好把我踩醒了!我们逐渐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战线已经到了我们这里!枪炮声渐渐减弱了,天也亮了。集中营门口的旗杆上飘着一面白旗。

好几个星期后我们才得知,命运在那最后的时刻仍然跟我们几个犯人开了个玩笑。我们发现人的决定是多么无常,尤其是事关生死的决定。我曾经看到过一些离我们所在的集中营不远的一个犯人营的照片。那天晚上,那些以为自己将获得自由的朋友都坐卡车到了那个犯人营,他们一到就被锁了起来,被烧死了。照片上,他们那焦炭状的身躯依稀可辨,我再次想起了德黑兰死神的故事。

犯人的漠然除了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手段,还是其他因素的结果。饥饿和缺觉都会使犯人对事物丧失兴趣(正常情况下也是如此),并且变得易怒,这也是犯人常见的心理状态。缺少睡眠部分是由于臭虫的骚扰。在拥挤的屋子里,由于缺乏基本的卫生设施,臭虫成灾。我们既没有尼古丁也没有咖啡因,这也是原因之一。

除了这些物质原因外,还有心理原因——犯人们有某些情结。绝大多数犯人都有自卑情结。我们曾经是,或者曾经把自己想象成是“人物”,而现在我们的待遇形同猪狗。(人们对于自身内在价值的认识寄托于更高、更精神性的事物上,这种精神性的事物不会被集中营生活摧垮,但又有多少自由的人拥有这样的自觉,更不用说囚犯?)一般犯人尽管没有明确地意识到,但都觉得自己被极大地贬低了。看看集中营单一的社会学结构体现出来的反差,就能清楚这一点。稍“显要”些的犯人,比如囚头儿、厨子、商店店员和巡逻员,一般不会像普通犯人那样,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而是相反,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头,有些甚至会产生自大的幻觉。嫉妒不满的普通犯人对这些受到优待的少数人,有时会讥笑,比如我就听到两个犯人在议论一个囚头儿时说:“想想看!那个家伙还是一家小银行行长时我就认识他。你看他多走运,爬得这么快!”

一旦被贬抑的多数人和高人一头的少数人发生冲突(这两类人经常会发生摩擦,从分发食物开始),其结果通常是爆炸性的。因此,人们普遍的易怒情绪(其物理原因前面讨论过了),加上心理的紧张变得更加厉害,这种紧张会导致群殴也就不令人奇怪了。由于犯人们对殴打场面已经司空见惯,这更增加了他们的暴力冲动。我在饥饿和疲劳的时候,如果被激怒的话,也很想抡起拳头。我通常都很累,因为我夜里得起来看火,在伤寒病人的监狱里是被特许可以生一个炉子的。其他犯人说胡话或者睡着时是我最轻松的时刻。我可以躺在炉子边上,用偷来的木炭拢起一堆火,烤几个土豆。但第二天我会觉得更疲倦、更木然、更易怒。

我在伤寒病区作医生时,还代理生病的分区长的职责。因此,我还负责保持监狱的卫生,如果可以用“卫生”一词的话。当局经常借检査卫生之名虐待犯人。虽然犯人们更需要多一点食物、多一点药品,但当局只关心走廊里是否落下一根稻草,破破烂烂而爬满臭虫的布片是否整齐地裹在病人的脚上。至于犯人的命运,他们根本不在意。如果我报告得体,从光头上扯下狱帽,喀嚓一声并拢好脚跟说:“V1/9号报告:52名病号,2名护工,1名医生。”他们就满意了,然后走开。但是,在他们到来之前,他们也常常要晚到几个小时,有时还根本不来,我就得整理床铺,拣拾稻草,呵斥那些蜷缩在板床上、随时可能毁掉来之不易的整洁的可怜虫。在高烧病人中,冷漠情绪尤其严重,因此无论你怎么要求他们都无动于衷,除非你呵斥。有时呵斥也不管用,这时你会气得忍不住去揍他们。面对别人的冷漠,自己的火气也特别大,尤其在面临危险时(比如检査员就要到了)。

在对集中营犯人的特点作了这些心理学的和精神病学的分析之后,大家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人类完全地、不可避免地受制于环境(在这种情况下,环境就是集中营生活的独特结构,它迫使犯人适应确定的行为模式)。但是,人的自由呢?人的行为、人对给定环境的适应中有没有精神自由呢?那种认为人不过是许多条件和环境因素——不论是生理学的、心理学的还是社会学的——之产物的理论究竟对不对?人是否只是这些因素的偶然产物?最重要的是,犯人对集中营这一封闭世界的反应是否表明人逃不脱他所在环境的影响呢?面对这种环境,人是否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们可以从原则和经验两方面回答这些问题。在集中营生活的经验表明,人还是有可能选择自己的行为的。有足够的例证(常常是英雄性质的)说明,人可以克服冷漠,克制暴躁。即使是在可怕的心理和生理条件下,人也能够保持一定的精神自由和意识独立。

我们这些在集中营生活过的人,都记得那些走过一个个屋子安慰别人、把自己最后一块面包给了别人的人。这样的人在数量上可能不多,但足以说明一点:有一样东西你是不能从人的手中夺去的,那就是最宝贵的自由,人们一直拥有在任何环境中选择自己的态度和行为方式的自由。

实际上,人们也经常会遇到需要抉择的时刻。每天每时你都需要做出决定,这样的决定将使你要么屈从于致命的暴力,要么保持自我内在的自由,同时也将决定你是否成为环境的玩物,是否抛弃自由和尊严而变成标准的囚徒。

从这个角度看,集中营犯人的心理反应似乎不仅仅是对确定的物质和社会条件的表达。即使像缺少睡眠、食物不足以及心理紧张等类似的情况,也只能说是限定了犯人可能的应对方式。在最后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犯人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仍然取决于他自己内心的决定,而不单单取决于集中营生活的影响。因此,在心理和精神的层面,基本上任何人都能够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即便在集中营,他也能保持自己作为人的尊严。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我只害怕一样——那就是配不上我所受的痛苦。”在我结识了那些烈士之后,这句话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那些烈士的行为,他们的痛苦和死亡,都表明人不能丧失内在的自由。他们可以说配得上他们的苦难,他们忍受痛苫的方式是一种真正的内在升华。就是这种精神的自由——任谁也无法夺走——使生活变得有目的、有意义。

积极的生活能够使人有机会通过创造性的工作实现价值,而消极的生活能够使人满足于对美、艺术或者自然的追求。但是,在那些不仅没有追求创造和快乐的机会,而且只存在一种达到最高道德标准的可能(就是说,在对待自己被暴力完全束缚的生命的态度上)的生活中,人生仍有目的。他不能过创造性或享乐的生活,但不只是创造和享乐才有意义。如果说生命有意义,那么遭受苦难也有意义。苦难、厄运和死亡是生活不可剥离的组成部分。没有苦难和死亡,人的生命就不完整。

人接受命运和所有苦难、背负起十字架的方式为他提供了赋予其生命更深刻含义的巨大机会,即便在最困难的环境下也是如此。他仍然可以做一个勇敢、自尊和无私的人。否则,为了活命,他会忘记自己的尊严,变得无异于禽兽。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种困苦环境所提供的能使人道德完善的机会,有的人会充分运用它,有的人会放弃它。这也决定了他是否配得上自己所遭受的苦难。

不要以为这些议论不切实际。的确,只有少数人能够达到如此高的道德境界。在集中营的犯人当中,只有极少数保持了完全的内在自由,得到了所遭受的苦难带来的价值。但这样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也足以说明人的内在力量可以使他超然于外在命运。不光集中营有这样的人,在任何地方,人都会遇到厄运,同时也就会遇到通过勇敢地面对苦难而实现道德升华的机会。

就拿病人,尤其是绝症病人的命运来说。我有一次读到一名瘫痪的年轻人的信件,在信中他告诉朋友,他刚刚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即使再做一次手术也无济于事。他写道,他记得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其中男主人公勇敢而有尊严地面对死亡。那个男孩觉得这种对待死亡的态度是非凡的成就。现在,他写道,命运给了他同样的机会。

几年前看过根据托尔斯泰小说改编的电影《复活》的人,可能会有类似的想法。它反映了巨大的厄运下伟大的人生。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那么伟大的命运,也就没有机会实现那样伟大的人生。看完电影后,我们去了酒馆,一杯咖啡、一只汉堡下肚后,就忘记了脑子里刚刚闪现的奇特想法。但当我们自己遭遇到厄运、需要决定是否以同样伟大的精神面对厄运时,我们早已忘记了好多年前年轻时候的决心,因此我们失败了。

也许我们中有人会再去看那部电影或者类似的电影。到那时,其他电影可能会自动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某人内在伟大的特定细节也会展现开来,比如一名年轻女子,我在集中营亲眼目睹她的死亡。实际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也许会觉得我在编造,但对我来说,那个场面就像一首诗。

这个年轻女子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在跟她谈话时,她却很快活,她告诉我:“我感谢命运给了我这么沉重的打击……以前的生命让我糟践了,我从没有认真考虑过精神完美的事。”她指着窗外:“这棵树是我孤独中唯一的朋友。”透过窗户,她只能看到栗树的一条枝桠,上面开着两朵花。“我常常跟它交谈。”她对我说。我感到震惊,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是否在说胡话?她是否有了幻觉?我好奇地问,树是怎么回答她的。她告诉我:“它对我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就是生命,永恒的生命。”

我们已经说过,犯人内在自我的状况最终不是取决于那些生理或心理条件,而是自主决定的结果。对犯人的心理观察表明,只有那些自甘沉沦、放弃对道德自我和精神自我内在把握的人才会成为集中营恶劣条件下的牺牲品。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所谓“内在把握”是什么意思?

从前的囚犯在回忆牢狱生活时都觉得集中营对人最压抑的影响是你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多久,你不知道哪天会被释放(在我们那个集中营,对这个问题大家甚至谈都懒得谈)。实际上,犯人的刑期不光不确定,而且是无期限的。某位著名的心理学家就说过,集中营生活是一种“临时的存在”。我们还可以补充几个字,那是“未知期限的临时存在”。

新来的犯人一般对集中营的条件一无所知。那些从别的集中营来的犯人则不得不保持沉默,有些集中营则从来没有人回来过。一进入集中营的大门,人的心理就会发生变化。不确定性结束以后,又是结局的不确定性。你不可能预测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何时能结束,或者到底能否结束。

拉丁词finis有两个含义:“结尾或结局”和“要达到的目标”。看不到“临时的存在”何时结束的人,也不可能去追求生活的终极目标。他不再像正常人那样为了将来而生存。因此,他内在生命的这个结构就改变了,我们从生活其他领域所知道的堕落迹象就开始了。比如,失业工人的情况就是这样。他的存在成了临时性的,在一定意义上说,他不能够为未来而生活,也不可能确定什么目标。针对失业煤矿工人的研究表明,因为失业,他们受到一种特殊的、扭曲的心理时间的折磨。犯人同样饱受这种奇特的“时间一体验”之苦在集中营,很短的时间,比方说一天,由于充满了折磨和痛苦,所以显得特别漫长。而大点的时间单位,比如一个星期,则过得很快。我的狱友都同意我所说的:在集中营里,一天过得比一个星期慢。我们的时间一体验是多么荒诞!在这一点,我们想起了托马斯?曼的《神山》,其中有一些非常到位的心理学评论。托马斯研究过人在类似集中营环境(比如隔离病区那些不知何时能回家的结核病人)中的心理变化过程。他们也经历着类似的生活状态——没有未来,没有目标。

有个从车站跟一大队新来的犯人一起走到集中营的犯人后来告诉我,他感觉到好像是走在自己的葬礼上。在他看来,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前途。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终结,好像已经死去。别的因素会强化这种感觉:在时间上,人会痛切地感受到集中营生活的无期;在空间上,则是监狱活动范围的逼仄。铁丝网外面的一切都那么遥不可及,那么不真实。外面的人和事对犯人有一种鬼魅般的影响。在犯人看来,外面的生活于他就好比死人从另一个世界观察现实一般。

看不到未来的人之所以自甘沉沦,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老在回忆。我们曾经说过,犯人容易忆旧,为的是忘记眼前的痛苦。但剥去当下的现实性就会蕴涵着一个危险,那就是容易忽视积极度过集中营生活的机会,而的确存在这样的机会。将我们的“临时的存在”看做不真实的,本身就是使犯人丧失对生活的把握的重要因素,一切都成为无所谓的了。这种人忘了,正是在极端困苦的环境下,人才有实现精神升华的机会。他们不是把集中营的苦难看做对自身内在力量的考验,而是很不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命,把生命轻易抛弃。他们更愿意闭上眼睛,生活在过去之中。对这些人来说,生命是无意义的。

自然地,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达到极高的精神境界。但是,有一些人,虽然从世俗的角度看是失败的,但也曾经有过成为伟人的机会,而这种伟大是在通常环境下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的。而我们当中另外一些平庸而三心二意的人,则正如俾斯麦所说:“生活就好比看牙医。你总是觉得最难受的时候还没到,而实际上它已经过去了。”稍作改变,我们可以说集中营里绝大多数犯人都相信生命的真正机会已经过去了。但实际上仍有机会和挑战。除非你能够战胜那些经历,将生活转化为内在的胜利,否则就是忽视那些挑战,像绝大多数犯人那样,无声无息地枯萎下去。

要消除集中营生活对犯人在心理和病理方面的影响,就要运用心理治疗和心理卫生的方法,给他指明一个未来的目标,以使他恢复内在的力量。有些犯人本能地会给自己确定这样一个目标。人的独特之处在于只有人才能着眼于未来。在极端困难的时刻,这就是他的救赎之道,不过他得迫使自己将精神专注于此。

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因为老穿破鞋,我的脚伤得很重。有一天,脚疼得厉害,我一瘸一拐地跟大家走了几公里路,从集中营到工地干活去。那天非常冷,寒风剌骨。我不停地想着悲惨生活中的琐屑之事。今晚吃什么?要是能额外得到一根香肠,要不要拿它去换一片面包呢?要不要用最后一支香烟去换一碗汤喝?去哪里弄一根好点儿的鞋带?到工地后是跟原来的小队一起干活儿呢,还是会被派到其他凶恶监工的小队去?怎样跟囚头搞好关系,让他帮我在营里找个活干,而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到工地上?

我对时时刻刻想着这些琐事的情况感到厌烦了,就迫使自己去想别的事。突然,我看到自己站在明亮、温暧而欢快的讲台上,面前坐着专注的听众。我在给他们讲授集中营心理学!那一刻,我从科学的角度客观地观察和描述着折磨我的一切。通过这个办法,我成功地超脱出当时的境遇和苦难,好像所有这些都成了过去。我和我的痛苦都成为自己心理学研究的有趣对象。斯宾诺莎在《伦理学》中谈到“作为痛苦的激情,一旦我们对它有了清晰而明确的认识,就不再感到痛苦了”。

对自己的未来丧失信心的犯人,注定要走向毁灭。由于他对未来失去了信念,他也就丧失了对精神的把握。他自甘堕落,成为行尸走肉。通常,这会很快发生,通常的表现是精神崩溃,凡经历过集中营生活的人对此都非常熟悉。我们都害怕这一刻,不是担心我们自己,而是担心我们的朋友。一般来说,精神崩溃的犯人一开始是早上拒绝穿衣洗漱,或者拒绝出操。任何劝说、任何威胁对他都不起作用。他就那么赖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这种情况是疾病引起的,他会拒绝去病号区,也拒绝做任何有助于自己恢复的事。他就那样放弃了。他缩在自己的躯壳里,不再关心任何事情。

我有一次亲身体会到丧失对未来的信念跟这种危险的放弃之间的密切联系。F——我的号长是一名小有名气的作曲家和词作家,有一天,他告诉我说:“我跟你说点事,医生。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声音说,我可以许个愿,问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得到答案。你猜我问了什么?我问他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你明白我的意思,医生。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得到解放。”

“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个梦?”我问他。

“1945年2月。”他说。当时是3月初。

“那个声音怎么回答你的?”

他诡秘地耳语道:“3月30曰。”

当F告诉我这个梦时,他充满了希望,确信梦里那个声音所说的是正确的。但随着日子的临近,我们根据得到的消息判断,战争极不可能在那个日子结束。2月29曰,F突然病了,发高烧。3月30日,就是梦中声音告诉他战争将结束的那一天,他陷入了昏迷。第二天,他死了。从所有外表的症状看,他是死于伤寒。

凡是了解人的心理状态,了解他的勇气和希望或者缺乏勇气和希望与他自身免疫力有紧密联系的人都理解,突然失去希望和勇气会导致死亡。我朋友最终的死因是预言没有如期兑现,他绝望了。这使他身体抵抗力急剧减弱,导致潜伏的伤寒感染发作。他对未来的希望和活下去的意志都没有了,身体也就成为疾病的牺牲品——虽然他梦里声音所说的最终都应验了。

对这个病例的观察与从中得出的结论,跟我们集中营主任医生所注意到的情况是一致的。集中营在1944年圣诞节至1945年圣诞间的死亡率是最高的。他认为,原因不在于劳动强度增大,也不在于食物短缺或气候寒冷,甚至不是因为出现了新的流行病,而是由于多数犯人都天真地以为能在圣诞节前回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犯人失去了勇气,变得沮丧起来。这严重减弱了他们身体的抵抗力,导致许多人死亡。

正如前面所说,要想恢复犯人内在的力量,必须首先让他看到未来的某个目标。尼采说过:“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便能生存。”这可以作为所有心理治疗师的座右铭。只要有可能,你就应该告诉病人为什么要活下去,一个目标就足以增强他们战胜疾病的内在力量。看不到生活有任何意义、任何目标,因此觉得活着无谓的人是可怜的,这样的人很快就会死掉。一般他们还会说:“我对生活不再抱任何指望了。”对此,我们又该如何回应呢?

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在生活态度上来个根本的转变。我们需要了解自身,而且需要说服那些绝望的人:我们期望生活给予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对我们有什么期望。我们不应该再问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而应该像那些每时每刻都被生活质问的人那样去思考自身。我们的回答不是说与想,而是釆取正确的行动。生命最终意味着承担与接受所有的挑战,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任务这一巨大责任。

这些任务(也就是生命的意义)在每个人身上、在每个时刻都是不同的,因此不可能对生命的意义作一般的定义。对生命意义的质疑,没有唯一的答案。“生命”的意义不是某种含糊的东西,而是非常实在和具体的。它构成人的命运,而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独特的。你和你的命运无法跟任何其他人及其命运进行比较。生活永不重复,不同问题需要不同的应对。有时你会发现所处的情况需要你采取行动来确定自己的命运,有时你会觉得深思熟虑更为可取,有时你会发现顺其自然是正道。每种情况都有其特殊性,正确的应对也只能有一个。

如果你发现经受磨难是命中注定的,那你就应当把经受磨难作为自己独特的任务。你必须承认,即使在经受磨难时,你也是独特的、孤独的一个人。没有人能够解除你的磨难,替代你的痛苦。你独特的机会就依存于自己承受重负的方式之中。

作为犯人,我们这样的想法绝非脱离实际的臆想,这也是唯一能帮助我们解脱的想法。它使我们免于绝望,哪怕是处于看似毫无希望之时。我们早就过了质问生命意义的阶段,已经不是天真地想通过积极地创造某种有价值的东西实现某个目标的年龄了。对我们来说,生命的意义包含着从生到死受苦受难这一更广阔的循环。

一旦我们明白了磨难的意义,我们就不再通过无视折磨或心存幻想、虚假乐观等方式去减少或平复在集中营遭受的苦难。经受苦难成了一项我们不能逃避的任务。我们意识到了苦难中暗藏着的成功机会,诗人称这种机会为“要经受多少磨难啊”。里尔克所说的“经受磨难”就跟其他人说的“完成工作”一样。我们有太多的苦难要经受,因此,必须直面所有的苦难,不能软弱,眼泪是无用的,但也不必讳言流泪,因为眼泪见证了人们承受痛苦的巨大勇气。只有极少的人能意识到这一点。有时人们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曾经痛哭过,在被问及他是如何度过难关时,我的一个狱友就羞答答地说:“我眼泪都哭干了。”

在集中营,如果可能进行心理治疗的话,其开端可能是个体性的,也可能是集体性的。个体的心理治疗措施常常是“救命程序”,这些措施一般与预防自杀有关。集中营有一条严格的规定,禁止抢救企图自杀的人,比如,严禁解救上吊自杀的人。因此,预防自杀就非常重要。

我记得两个想自杀的人,情况很相似。两人都谈到了自杀的念头——都觉得生活没有指望了。在这两个案例中,要让他们认识到生活还指望着他们、未来还指望着他们是困难的。实际上我们也发现,其中一人有个自己极为宠爱的孩子,在外国等着他;另一人则是一件事而不是一个人在等着他,他是个科学家,写了不少著作,还有很多著作需要完成。他的著作不可能由别人代写,就好比第一个人作为孩子的父亲无人能够替代一样。

这种独特性使每个人的情况千差万别,因此让每个人意识到生命的意义,也就使他有可能完成其创造性的作品,享受到人类之爱。一旦他意识到自己是不可替代的,那他就会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认识到自己对所爱的人或者未竟的事业的责任,也就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生命。他知道自己存在是“为了什么”,也就知道“如何”继续活下去。

在集中营进行集体性心理治疗的机会自然是极为有限的。在此种情况下,身教胜于言传。拒绝跟监狱当局同流合污的号长以其正直和勇敢拥有成千上百次机会对所辖犯人施加道德影响。行为的直接影响总是比言辞更有说服力。但有时如果心理接受能力受到某种外部影响的强化,言辞也是管用的。我记得一件事,当时,恰好由于某个外界情况恶化和监狱里所有犯人的接受能力空前高涨,该时期成为开展集体心理治疗的绝佳时机。

那是个糟糕的日子。出操时,许多行为被认为是破坏性的,所以从此以后对违反者要当场处以绞刑。这些行为包括从旧毯子上割下布条(垫膝盖)以及小偷小摸。几天前,一个饿得半死的犯人闯入土豆房偷了几个土豆。事情被发觉了,一些犯人认出了“窃贼”是谁。号长听说以后命令大家交出那个人,不然全体犯人就得饿一天。自然,2500个犯人更愿意斋戒一天。

那天晚上,我们躺着,情绪低落。谁也不说话,听到什么都烦。更讨厌的是,灯也灭了。大家的心情糟糕到极点。但我们的号长是个聪明人,他当场就大家的心事进行了一番议论。他谈到了过去因疾病或自杀而死去的许多狱友。他也提到其死亡的真正原因就是放弃了希望。他觉得,应该防止今后出现类似极端的情况。在我看来,号长是有意提出这个忠告的。

天知道,我当时其实并没有心情对此事给出一个心理学的解释或者为此布道——为狱友提供一种灵魂治疗。我又冷又饿,暴躁而疲惫,但我必须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在当时的情形之下,站起来鼓励大家的需要比任何时候都迫切。

因此,我开始念叨最琐屑的好事。我说即便在二战已进入第六个年头的欧洲,我们的情况也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糟。我说每个人都应该问自己一个问题:我们所遭受的难以挽回的损失是什么?我推测说,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样的损失很少。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健康、家庭、幸福、职业能力、财富、社会地位——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重新获得或者恢复原状。无论如何,我们的骨头架子都还没散掉。不管我们经受过多大的苦难,将来那都是一笔财富。我引用了尼釆的话:“那没能杀死我的,会让我更强壮。”

然后我谈到了未来。我说,客观地看,未来似乎确实是没有希望的。我也同意,每个人都可以假定自己活下来的机会渺茫。我告诉大家,尽管集中营还没有流行伤寒,我估计我自己活下来的希望是二十分之一。但我也对大家说,虽然如此,我也不想放弃希望。因为没有人知道未来将带给我们什么,更不用说下一个钟头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即便我们不敢设想以后几天会出现什么戏剧性的军事事件,有谁否认有时候转机会突然出现呢?比如,你可能会意外地被分配到一个条件较好的工作队去,而这就是犯人所谓的“好运气”。

我不仅谈到了未来以及未来头上蒙着的面纱,我还提到了过去,提到了过去所有的欢乐,它的光芒仍然照耀着现在的黑暗。我引用了某人的一句诗:“你所经历的,世人夺不去。”不光我们的经历,还有我们的行动和所有的想法、所有的苦难都不会消失。尽管它们已经成为过去,但我们可以使它们存留在世上。“曾经是”也是一种“是”,甚至更为确定。

然后,我谈到赋予生命意义的许多机会。我告诉狱友们(他们都一动不动地躺着,有时也叹口气),在任何情况下,人的生命都不会没有意义,而且生命的无限意义就包含着苦难、剥夺和死亡。我要求在黑暗中专心听讲的狱友们正视当前严峻的处境。他们一定不能丧失希望,而应当鼓起勇气,坚持斗争,始终保持尊严,坚守生命的意义。我说有人在看着我们在艰难环境中的表现,这个人可能是朋友、妻子或者活着和死去的他人,甚至是上帝,他希望我们骄傲地而不是悲惨地面对苦难,并且清醒地知道如何对待死亡。

最后我讲到了我们的牺牲,每一次牺牲都是有意义的。这种牺牲的性质决定了它在正常世界即追求物质成功的世界看来似乎没有意义。但实际上我们的牺牲确有意义。我坦率地说,我们中间那些抱有宗教信仰的人能够理解这一点。我给大家讲了一个狱友的故事。他刚到集中营时试图跟天堂达成一个协议:以他所受的苦难拯救所爱的人免于痛苦。对这个人来说,苦难和死亡是有意义的,他的牺牲是最有意义的。他不想白白死去,而我们谁也不愿意白白死去。

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在那个监狱里,在那种实际上无望的处境里,为我们的生命找到丰富的意义。我看到我的努力成功了,电灯再次亮起时,我看见狱友们蹒跚着向我走来,眼含泪水,充满感激。但我现在得承认,我很少有这样的内在力量跟苦难的狱友们做这样的交流,因此我一定错过了不少应该能够这么做的好机会。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犯人心理反应的第三个阶段:解放后犯人的心理学。我们先思考一个问题:集中营看守们的心理构成都有些什么?人们经常向心理学家提出这个问题。尤其当他对这些事情有过切身体会时,更是如此。同样也是血肉之躯的看守,怎么能够像许多犯人说的那样去对待他的同类呢?如果你听到犯人的介绍,相信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过,你不免要问,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要简略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澄清几点:

第一,看守中间有一些是虐待狂,而且是纯粹临床意义上的虐待狂。

第二,如果急需一队严苛的看守,这些虐待狂总会被选屮。在工地干活的时候,如果允许我们去小炉子(烧的是树叶和碎木头)前暖暖身子,哪怕只是几分钟,我们也非常高兴。但总有几个监工以剥夺我们这点快乐为乐。他们不光禁止我们站在炉子前,还将炉子打翻,将可爱的火倒在雪地上。每当这时,这些监工的表情清楚地显露出他的快乐。如果党卫军讨厌某个犯人,他们中间总有那么几个不光喜欢而且精于虐待之道的同伙去折腾那个倒霉的囚徒。

第三,由于长期目睹集中营残酷对待犯人,多数看守的情感已经麻木了。这些在道德和心理上变得严酷的看守不会主动参与虐待,但也不会去阻止其他人那么做。

第四,需要说明的是,即使看守里面也有一些可怜我们的人。我被解放时所在集中营的司令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等解放以后才发现,那个司令自己曾经出了不少钱从最近的市场给犯人购买药品[①提起这位党卫军司令,曾经有过一件趣事,与那些犹太犯人对他的态度有关。战争结束的时候,美国军队解放了我们这些犯人,而三个匈牙利籍犹太犯人将那位司令掩藏在了巴伐利亚的丛林中,然后他们找到美军的指挥官(他正组织抓捕集中营司令),说他们可以帮他找到司令,但有一些条件:美军指挥官必须保证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司令。过了一会,美军指挥官答应三个犹太人,抓到党卫军司令后保证不许任何人伤害他。美军指挥官不仅信守了诺言,而且那个党卫军司令实际上被官复原职,负责监督从附近村子里收集衣物并向我们发放,而我们当时仍然穿着从奥斯维辛那些没我们幸运、被送到毒气室杀害的犯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这件事只有本身也是犯人的狱医知道。但也是犯人的囚头儿却比哪个党卫军都狠,他一有机会就殴打其他犯人,而就我所知,那个集中营司令从没对我们动过一根手指头。

显然,一个人是集中营司令还是犯人,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在任何团体里,都能发现人的仁慈,哪怕这个团体整体上应该受到谴责。团体的界限会有交叉,我们不能简单地下结论说哪些人是天使,哪些人是魔鬼。当然,在集中营环境的影响下,如果某个看守或者囚头儿仍能仁慈地对待犯人,那是他了不起的造化。另一方面,如果某个犯人残酷地对待自己的狱友,那他心理的龌龊也达到了让人难以启齿的地步。犯人们对这类缺乏人性的囚头儿尤其痛恨,而对看守表现出来的极小的仁慈却至为感激。我记得有一天,一个监工悄悄给了我一片面包,那一定是他从早饭中省下来的。当时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只是因为一块面包,他所给我的还有一份人性,跟礼物相伴的是他温暧的话语和仁慈的表情。

综上所述,大家可以看出,世界上有(且只有)两类人——高尚的和龌龊的。任何地方都有这两类人,人类社会的所有团体中也都有这两类人。没有哪个团体纯粹由高尚的人或者龌龊的人组成。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存在纯粹类型的团体。因此,即使在集中营看守当中,你偶尔也能发现一个高尚的人。

集中营生活撕开了人的灵魂,暴露出人性的深处。在人性的深处,如果你发现人类在本性上就善恶交织,你还会觉得奇怪吗?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一道划分善恶的分水岭,它一直延伸到人性深处,通过集中营所展现出的人性深渊的最底部,此刻,你也能清楚地看出来。现在是集中营心理学的最后一部分——被释放的犯人的心理学。在描述被解放以后的感受时,我们从经过几天紧张等待后发现集中营门口挂着白旗的那个早上说起。内心紧张不安之后是彻底的放松,但要说我们高兴得发了狂就错了。那么,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犯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集中营大门。我们胆怯地看看周围,看看彼此,疑惑不解。然后,我们壮着胆子走出了集中营。这一次没人命令我们回去了,也不需要猫腰缩背躲避击打。哦不!看守还给我们发了香烟!一开始我们几乎不敢认他们,他们这么快就换上了文明的外衣。我们沿着通向集中营外面的路慢慢地走着。很快我们的腿就开始疼,像要散架似的,但我们还是蹒跚着继续走,我们想用自由人的眼睛第一次看看集中营的周围。“自由”——我们不停地自言自语,这些年来,我们念叨这个词无数遍了,梦里都想着“自由”,以至于搞不清楚它的含义了。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自由”了,我们不明白“自由”现在就属于我们。

我们到了长满野花的沼泽,看到并且意识到它们就长在那里,但一点感觉也没有。当我们看到一只尾巴上长着五颜六色羽毛的山鸡时,重新有了一丝欢快的感觉,但它一闪而过,因为感觉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自由的世界。

晚上,我们又聚在一起,有人悄悄对另一个人说:“告诉我,今天你高兴吗?”

另一个人回答:“说实话,不!”他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个感觉。我们已经丧失了感受快乐的能力,要慢慢地重新培养这种能力。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得到解放的犯人最初的感觉叫“人格解体”。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不可能,像是在梦中一样。我们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过去的几年里,我们被梦欺骗了多少回呀!我们梦到解放的一天到来了,我们获得了自由,回到家,受到朋友们的欢迎,被妻子拥抱,坐在桌子旁给大家讲述自己的经历,甚至告诉他们自己在梦里是如何得到解放的,然后是一声尖利的哨音——起床的哨音——在耳边响起,我们自由的美梦也就结束了。而现在,梦想变成了现实,但我们真能相信吗?

与精神相比,身体所受的束缚要少一些。从最初的时刻起,身体就充分利用了刚刚获得的自由。我们开始不停地吃,甚至半夜也要起来吃东西。人的胃口可真大呀。如果一个犯人被附近某个友好的村民邀去做客,他吃呀吃,然后喝咖啡,接着口无遮拦地讲话。多少年的心理压力一旦消失了,听他说话,你会觉得他是不得不说,他抑制不住说话的欲望。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只经受过短暂的心理压力(比如被盖世太保纠问过一次),也会有类似症状。许多天后,直到有一天,不仅舌头松动了,内心的某种东西也松动了,感情才会突然冲破一直束缚着它的枷锁。

解放后不久的一天,我在田野里散步,穿过繁花盛开的沼泽,一直走到邻近集中营的市场。云雀在天上飞过,我能听到它们在快乐地歌唱。方圆数里内,空无一人,只有空旷的田野、寂静的天空和歌唱的云雀,一片自由的空间。我停住脚步,观察四周和天空,然后跪在地上。那一刻我儿乎忘了自己,忘了整个世界的存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我从心底呼唤着上帝,他在自由的空间回答了我。”

我不记得这样跪了有多久,念叨这句话有多少回。但我知道,就在那一天,那一刻,我的新生活开始了。我一步一步地恢复,直到再次成为人。

消除在集中营最后几天那急剧的心理紧张过程(就是从神经紧张到心理平静)不是一帆风顺的。如果说得到解放的犯人不再需要精神抚慰了,那是错误的。我们要认识到,一个人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旦得到解放,反倒面临着某种危险,尤其是在巨大的心理压力突然消失的情况下。这种危险(在心理的意义上)就是心理的减压病。正如潜水员突然离开潜水舱会损害他的身体健康一样,犯人突然从高度紧张的集中营得到解放,也可能遭受道德和精神方面的损伤。

在这一心理阶段,资质比较愚钝的人不太容易摆脱集中营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残忍行为的影响。获得自由以后,他们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而轻率地运用自己的自由了。对他们来说,唯一改变的是现在他们由被压迫者成了压迫者。他们是暴力和不公的施予者,而不是接受者。他们痛苦的经历成了为所欲为的借口,这种情况在小事中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来。有一回,我跟一个朋友穿过农田正朝集中营方向走,突然到了一块长着绿油油庄稼的田地。我本能地想绕道走,但他拽着我的胳膊,径直从地里穿了过去。我嘀咕了几句,大概是说不该践踏青苗。他生气了,恼怒地瞪了我一眼,吼道:“你甭说啦!他们夺走了我们多少东西?我老婆和孩子都被毒死了,更别说其他了,你却不许我踩几根庄稼!”

这一类人慢慢地才能被引导回常识性的真理,即谁也没有权利为非作歹,哪怕别人曾经这样对待你。我们必须努力让他们回归正道,否则所造成的损失远远大于几株青苗。我仍然记得,有个犯人卷起衣袖,把右手伸到我鼻子下面,吼道:“我一旦能够回家,这只胳膊要是不沾上血迹,我就把它锯掉!”我想强调一句,说这话的人并不坏,在集中营和后来的日子里,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除了由于集中营生活的压力突然消失带来的道德出轨外,还有两大因素可能损害被解放囚犯的人格:回到原来正常生活后的心酸和理想情景的幻灭。

心酸是因为在家乡碰到了许多不如意的事。回家后,当他发现人们在许多场合遇到他时仅仅是耸耸肩膀或说上几句怪话,他就会觉得难过,会问自己凭什么他要经受这一切。当他到处都听到类似的话:“我们不知道还有这事”,“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就会问自己,他们难道就不能说点别的?

幻灭的体验也是不同的。那不是因为犯人周围人的言谈,而是因为命运本身的残酷。一个男人,好几年都在想自己的苦难已经达到了极限,却发现苦难还没有完,他还得经受更多、更深重的苦难。

我们在说到给予集中营犯人精神力量的时候,曾经讲过应该给他一个未来生活中值得期待的目标。要提醒他,生活在等着他,亲人在等着他回家。但被解放以后呢?一些犯人发现没有人在等他。他发现那个记忆中给予他力量的人已经死去!他发现,梦想成真时,一切并非如他所愿!当他踏上电车,奔赴多年来魂牵梦绕的家乡,正如多少次梦见的那样,摁响了故居的门铃,却发现那个该开门的人没有出现,而且永远不会出现!

在集中营里,我们说世间任何幸福都不能补偿我们遭受的苦难。我们不是在祈求幸福,它不是给予我们勇气并为我们的痛苦、牺牲以及死亡赋予意义的东西,但我们对不幸仍然毫无准备。为数不少的犯人经历过这样的幻灭感,这也是他们自己最难以度过,更是心理学家最难以帮助他们度过的难关。但心理学家不应为此气馁,相反,应该更积极地迎接这一挑战。

不过,对于每个真正得到解放的犯人来说,当他回首集中营的经历时却不再能理解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当所有的事物成为美丽的梦境,真正的解放到来了。因此,当他们觉得集中营的全部经历仅仅是一场噩梦而已时,他们最后的解放也就到來了。

对于回家的犯人来说,最重要的体验是在他经受了那么多苦难之后,除了上帝,他不再畏惧任何东西,那种体验有着无与伦比的美妙感觉。

存在之虚无

存在之虚无是20世纪普遍存在的现象,这也可以理解,它可能是由于人类在成为真正的人的过程中所经受的双重丧失。在人类历史之初,人丧失了赖以指导其行为并因此产生安全感的某些动物本能。动物所具有的那种安全感,好比天堂一样,对于人类来说是永远地失去了,人类不得不做出选择。此外,在最近时期,人类还遭受到另一种丧失,那就是原本作为其行为根基的传统迅速地消减。丧失了告诉他必须做什么的本能,丧失了告诉他应该做什么的传统,有时人甚至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要么去做别人所做的事(随大流),要么做别人希望他做的事(集权主义)。

最近一项统计调查显示,在我的欧洲学生中,25%的人多少都有存在之虚无症状。在我的美国学生中,这个数字不是25%,而是60%。

存在之虚无的主要表现是厌倦。现在我们能够理解叔本华的话了:人注定要徘徊在焦虑和厌倦这两极之间。事实上,对精神病学家来说,厌倦所带来的问题要比焦虑带来的多。而且这些问题日益严重,因为自动化可能导致普通工人的闲暇时间越来越多,而许多工人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些大量的闲暇时间。

比如,我们来看看“星期日神经官能症”——人们在忙碌了一周后,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了内容,其内心的空虚感凸显出来。类似抑郁、暴躁和药物依赖这样的普遍现象,除非我们承认其背后的存在之虚无,否则是难以理解的。领养老金的人和年长者容易出现这样的危机,也是因为同样的道理。

此外,存在之虚无还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和伪装出现。有时,遭遇挫折的人对意义的追求会通过追求权利(包括追求权力之最原始的形态即金钱)得到替代性补偿。还有一些时候,遭遇挫折的人对意义的追求会被追求享乐所替代。这就是为什么存在之挫折常常会转向性补偿的缘故。在这类病例中,我们可以观察到性行为在存在之虚无中会变得异常恣肆。

神经官能症病例中也有相似情况,我后面会谈及一些反馈机制和恶性循环群系种类。人们注意到,这种症状侵入存在之虚无中,会在那里继续滋长。在这类患者中,我们需要治疗的不是意源性神经官能症。无论如何,假若我们不能在心理治疗之外辅以意义疗法,那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治愈他们。因为通过填补患者存在之虚无,他就能够免于复发。因此,意义疗法不仅针对意源性神经官能症,也针对心源性神经官能症,有时对体源性(假性)神经官能症也有疗效。这样看来,马格达 · B. 阿诺德的话不无道理:“任何一种治疗方法必然也是意义疗法,不管后者所占比重是多少。”

我们再来看看患者对生命的意义这个问题是怎么回答的。

生命之意义

我觉得没有哪个医生能够用概括性的语言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生命的意义在每个人、每一天、每一刻都是不同的,所以重要的不是生命之意义的普遍性,而是在特定时刻每个人特殊的生命意义。这个问题就好比问一个棋手:“告诉我,大师,世界上最佳的招法是什么?”离开特定的棋局和特定的对手,压根儿不存在什么最佳的招法,甚至连较好的招法也不存在,人的存在也是这样。你不应该追问抽象的生命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使命。这个使命是他人无法替代的,并且你的生命也不可能重来一次。这样,每个人生命的任务就是特定的,完成这些任务的机会也是特定的。

由于生命中每一种情况对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都会提出需要你去解决的问题,所以生命之意义的问题实际上被颠倒了。人不应该问他的生命之意义是什么,而必须承认是生命向他提出了问题。简单地说,生命对每个人都提出了问题,他必须通过对自己生命的理解来回答生命的提问。对待生命,他只能担当起自己的责任。因此,意义疗法认为,负责任就是人类存在之本质。

存在之本质

对责任的强调反映在意义疗法的绝对命令中:“要像是在经历第二次生命,仿佛你已经获得重生;再不要像过去那样,一定要避免犯同样错误!”在我看来,没有比这几句格言更能激发人的责任感了。首先,它要求你设想现在就是过去;其次,过去能够被改变和修补。这就使人能够直面生命的有限性及自身生命的终结性。

意义疗法试图使患者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因此必须使他决定自己为什么负责、对什么负责以及对谁负责。这也是为什么意义疗法师在所有心理治疗师当中最不愿意对患者进行价值评判的原因,因为他绝对不允许患者将评判的责任转移给医生。

因此,要让患者自己决定是否应该将生命的任务解释为应该对社会或自己的良心负责。不过,有人不仅仅把自己的生命看作是赋予他们的任务,也是监工分派给他们的任务。

意义疗法既非说教亦非祈求,既不是道德劝戒也不是逻辑推理。用一种形象的方法来比喻就是,治疗师扮演的角色好比眼科专家而不是画家。画家试图向我们表达他自己所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眼科医生试图让我们自己去观察世界实际上是什么样子。意义疗法师的作用是拓展患者的视野,使他意识到其生命潜在的所有意义。

我们说人要担负起责任,要实现生命的潜在意义,是想强调生命的真正意义要在世界当中而不是内心去发现,因为它不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我将这种构成特点表述为“人类存在之自我超越”。它表明了一个事实: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总是指向某种事物或某人(他自己以外的某人)——不论是作为有待实现的意义还是需要面对的他人。人越是忘记自己——投身于某种事业或献身于所爱的人——他就越有人性,越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所谓自我实现,绝不是指某种可以实现的目标,因为人越是追求这个目标,越是容易失去它。换句话说,自我实现可能是自我超越唯一的副产品。

至此,我们已经说明生命的意义总是在变化,但作为意义永远不会消失。按照意义疗法,我们可以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来发现生命之意义:(1)通过创立某项工作或从事某种事业;(2)通过体验某种事情或面对某个人;(3)在忍受不可避免的苦难时采取某种态度。第一种就是成就或成功,其意义显而易见。第二种和第三种需要进一步解释。

找到生命之意义的第二种方法是通过体验某种事情——如真善美——通过体验自然和文化或体验另一个人的独特性——就是说去爱某个人。

苦难之意义

我们一定不能忘记,即使在看似毫无希望的境地,即使面对无法改变的厄运,人们也能找到生命之意义。那时重要的是,能够见证人类潜能之极致,即人能够将个人的灾难转化为胜利,将个人的厄运转化为人类之成就。当我们无法改变客观现实时——比如患了不可治愈的癌症——我们就面临着自我转变的挑战。

我举个再清楚不过的例子:一名年迈的、患有严重抑郁症的全科医生向我咨询,他无法接受妻子的死亡(她在两年前去世,他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我怎么才能帮助他呢?我该告诉他些什么?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说别的,而是对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医生,如果你先她而去,而你太太在你死后还活着,那会怎么样?”“啊,”他说,“那她可就受苦了,她怎么受得了啊!”我马上回答:“你看医生,她免除了这样的痛苦,你替代了她的痛苦——当然,代价是你现在还活着,并且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他没再说话,摇了摇头,悄然离开了我的办公室。在一定意义上,一旦找到了意义(比如牺牲的意义),痛苦就不再是痛苦了。

当然,这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治疗,因为,首先,他的抑郁还不能称为病症;其次,我不能改变他的命运,我不能让他的妻子复活。但在那一刻,我的确成功地改变了他对待不可改变之命运的态度,从此以后,他至少看到了自己痛苦的意义。这就是意义疗法的要义之一:人主要关注的不是获得快乐或避免痛苦,而是看到其生命的意义。这也是人们为什么甚至准备着去受苦,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痛苦有了意义。

但是,我还要更清楚地进一步阐述:无论如何,遭受痛苦不是寻找意义的必要方式。我的意思是说,即使在遭遇痛苦时,人们也可能找到意义——假如痛苦是不可避免的话。如果痛苦是可以避免的,那么有意义的事就是去消除痛苦的根源,不论这种原因是心理的、生理的或政治的。遭受不必要的痛苦与其说是英雄行为,不如说是自虐。

爱迪思 · 威斯科普夫 · 焦尔森生前是佐治亚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她在一篇意义疗法的论文中表示:“我们目前的心理—卫生哲学强调的是,人应当幸福,而不幸福是调试不当的结果。这样一种价值体系可能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不可避免的不幸之重负由于对不幸感到不幸而变得更加严重了。”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表示希望意义疗法会“有助于抵制美国当代文化中某些不健康的潮流,因为在那里患有不治之症的人很难有机会为自己的痛苦感到骄傲,几乎很少有人觉得疾病能使人更加高尚,通常认为它是贬损性的”,以至于,“他不仅感到不幸,而且对不幸感到耻辱”。

在某些情况下,人被剥夺了工作或者享受生命的机会,但痛苦的不可避免是永远也不会被排除的。在勇敢接受痛苦之挑战时,生命在那一刻就有了意义,并将这种意义保持到最后。换句话说,生命之意义是无条件的,因为它甚至包括了不可避免之痛苦的潜在意义。

让我回忆一段可能是我在集中营里最深切的体验。在集中营里,生存下来的概率不超过二十八分之一,这可以通过精确的统计数字得到证明。我第一本书的手稿(我在到达奥斯维辛集中营后就把它藏在大衣里)能够抢救回来的可能性就更加渺茫了。因此,我不得不努力地减轻失去自己智力成果的痛苦。而现在看来,集中营的幸存者中似乎没有谁比我活得更长,也没有人的智力成果能够超越我。因此我发现自己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我在那种境遇中的生命是否完全没有意义?

我没有注意到自己苦苦寻求的答案已然存于我心,并且不久我就得到了它。当时我上缴了自己的衣服,换上了被送往毒气室的囚犯们留下的破烂衣衫。在那衣衫的口袋里,我发现了一页从希伯来祈祷书中撕下来的经文,里面包括犹太经文中最重要的《施玛篇》(申命記 6:4-5)。除了按照经文的指示行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巧合。

过了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的担忧与绝大多数狱友不一样。他们的问题是:“我们能从集中营活着回家吗?如果不能,所有这些苦难就都没有意义。”而我感到困惑的问题是:“所有这些苦难、死亡到底有没有意义?如果没有,那么压根儿就不该忍受。基于这种偶然之上的生命——不论你是否逃跑——压根儿就不值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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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23
Visual Foundation Mod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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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30
最近码代码手感不错哟

请把圣经用数学语言描述出来。


ChatGPT


圣经是包含许多故事、诗歌和先知言论的文学作品集合,它记录了上帝和人类之间的关系。在数学语言中,圣经可以看作是一个包含着许多方程、不等式和神秘数学对象的系统。这个系统中的基本元素是上帝和人类,它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一系列方程来描述,例如:

  1. 上帝是宇宙的创造者:$G(x)=1$
    其中 $x$ 表示宇宙,$G(x)$ 表示上帝对宇宙的属性。

  2. 上帝是一切的起源:$G(y)=0, \forall y\in\mathbb{U}$
    其中 $\mathbb{U}$ 表示所有的存在,$y$ 表示一切的存在,$G(y)$ 表示上帝对 $y$ 的属性。

  3. 上帝与人类之间存在信仰关系:$F(p, q)=1$
    其中 $p$ 表示人类,$q$ 表示上帝,$F(p,q)$ 表示人类对上帝的信仰。

这些方程只是圣经中的一部分,它们通过复杂的数学运算和推理构成了一个庞大而又复杂的系统。数学语言能够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圣经中的故事和思想,但它并不能代替圣经本身所传达的意义和价值。


  最近在找工作,参加了好多机试。慢慢地,码代码的手感回来了。已经有三年多没码过这种算法题了。刚刚开始码题的时候,思维真的是很僵硬。
  昨天,参加微软机试,四道题AC了两道,还有一道码了一半。感觉思维还是很流畅的。希望以后能码得更快点。
  那道码了一半的题,我之后缜密地思考了一番。


  题目如下:

  题目2 : Total Highway Distance

时间限制 : 10000ms
单点时限 : 1000ms
内存限制 : 256MB

  描述

小 Hi 和小 Ho 在玩一款建造模拟器游戏,他们在游戏中建造了 N 个城市(编号从 1 到 N),并使用 N-1 条高速公路将它们相连。保证每对城市之间都可以通过高速公路直接或间接地到达。

游戏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叫做总高速公路长度 (THD),它是所有城市对之间距离的总和。假设有 3 个城市和 2 条高速公路。城市 1 和城市 2 之间的高速公路长度为 200 英里,城市 2 和城市 3 之间的高速公路长度为 300 英里。所以 THD 是 1000(200 + 500 + 300) 英里,因为城市 1 和城市 2、城市 1 和城市 3、城市 2 和城市 3 之间的距离分别为 200 英里、500 英里和 300 英里。

在游戏过程中,小 Hi 和小 Ho 可以改变某些高速公路的长度。他们想知道最新的 THD。你能帮助他们吗?

Little Hi and Little Ho are playing a construction simulation game. They build N cities (numbered from 1 to N) in the game and connect them by N-1 highways. It is guaranteed that each pair of cities are connected by the highways directly or indirectly.

The game has a very important value called Total Highway Distance (THD) which is the total distances of all pairs of cities. Suppose there are 3 cities and 2 highways. The highway between City 1 and City 2 is 200 miles and the highway between City 2 and City 3 is 300 miles. So the THD is 1000(200 + 500 + 300) miles because the distances between City 1 and City 2, City 1 and City 3, City 2 and City 3 are 200 miles, 500 miles and 300 miles respectively.

During the game Little Hi and Little Ho may change the length of some highways. They want to know the latest THD. Can you help them?

  输入

第 1 行:两个整数 N 和 M。
第 2 行到第 N 行:每行三个整数 u、v、k,表示城市 u 和城市 v 之间有一条长度为 k 的高速公路。
第 N+1 行到第 N+M 行:每行描述一次操作,包括更改高速公路长度或查询当前 THD。格式如下:
EDIT i j k,表示将城市 i 和城市 j 之间的高速公路长度更改为 k 英里。
QUERY,表示查询 THD。


对于 30% 的数据:2<=N<=100,1<=M<=20
对于 60% 的数据:2<=N<=2000,1<=M<=20
对于 100% 的数据:2<=N<=100,000,1<=M<=50,000,1 <= u, v <= N,0 <= k <= 1000。

Line 1: two integers N and M.
Line 2 .. N: three integers u, v, k indicating there is a highway of k miles between city u and city v.
Line N+1 .. N+M: each line describes an operation, either changing the length of a highway or querying the current THD. It is in one of the following format.
EDIT i j k, indicating change the length of the highway between city i and city j to k miles.
QUERY, for querying the THD.


For 30% of the data: 2<=N<=100, 1<=M<=20
For 60% of the data: 2<=N<=2000, 1<=M<=20
For 100% of the data: 2<=N<=100,000, 1<=M<=50,000, 1 <= u, v <= N, 0 <= k <= 1000.

  输出

每个 QUERY 操作输出一行,其中包含相应的 THD。

For each QUERY operation output one line containing the corresponding THD.

  样例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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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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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样例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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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法1

(暴力枚举) $O(n^2m)$

对于每次操作,如果是改变边的长度,则暴力直接修改,如果是查询 THD,则暴力枚举任意两个点,计算出路径长度,最后将这些路径长度相加即可。


时间复杂度

修改操作需要 $O(m)$,查询操作需要 $O(n^2)$,所以总时间复杂度为 $O(n^2m)$。


算法2

(树形动态规划) $O(nm\log_2 n)$

我们可以将所有边构成一棵树,因为所有点都可以通过树上的路径相互到达,且树上路径的数量是最少的,所以树上路径的长度之和就是 THD,而树上两点之间的路径长度可以用动态规划进行预处理。

设 $dp_{u,v}$ 为节点 $u$ 到节点 $v$ 的路径长度,那么可以得到以下的转移方程:$$ dp_{u,v}=\min(dp_{u,w}+dp_{w,v}+len_{w,v}),\text{其中 }w\in son(v) $$ 其中 $son(v)$ 表示节点 $v$ 的儿子。

对于每次修改操作,我们可以对树进行 dfs,找到两个点 $u$ 和 $v$,将它们的父亲节点 $p_u$ 和 $p_v$ 之间的边修改为 $k$,再重新计算这条边上所有的点到根节点的路径长度,最后更新这两个点与其它节点之间的路径长度。


时间复杂度

对于每次修改操作,需要进行一次 dfs,时间复杂度为 $O(n)$,每次 dfs 又需要对每个点的儿子进行遍历,时间复杂度为 $O(m)$,所以总时间复杂度为 $O(nm)$。而预处理出两点之间的路径长度需要 $O(nm)$,所以总时间复杂度为 $O(nm\log_2 n)$。


参考文献

算法竞赛入门经典 - 训练指南

请你用 C 语言实现你所说的算法二。


ChatGPT


以下是用 C 语言实现算法二的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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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clude <stdio.h>
#include <stdlib.h>

#define MAX_N 100000
#define MAX_M 50000

int n, m;
int fa[MAX_N + 1];
long long sz[MAX_N + 1], sum[MAX_N + 1];
struct Edge {
int u, v, w, id;
} e[MAX_M + 1];

int cmp(const void *a, const void *b) {
return ((const struct Edge *) a)->w - ((const struct Edge *) b)->w;
}

int find(int x) {
if (fa[x] == x) return x;
return fa[x] = find(fa[x]);
}

void merge(int x, int y) {
x = find(x), y = find(y);
if (x == y) return;
sz[y] += sz[x], sum[y] += sum[x];
fa[x] = y;
}

long long calc(int u) {
u = find(u);
return sz[u] * e[0].w - sum[u];
}

int main() {
scanf("%d%d", &n, &m);
for (int i = 1; i <= n; ++i) fa[i] = i, sz[i] = 1;
for (int i = 1; i <= m; ++i) {
scanf("%d%d%d", &e[i].u, &e[i].v, &e[i].w);
e[i].id = i;
}
qsort(e + 1, m, sizeof(struct Edge), cmp);
for (int i = 1; i <= n; ++i) sum[i] = 0;
for (int i = 1; i <= m; ++i) sum[e[i].u] += e[i].w, sum[e[i].v] += e[i].w;
long long ans = 0;
for (int i = 1; i <= n; ++i) ans += sum[i];
printf("%lld\n", ans);
for (int i = 1; i <= m; ++i) {
merge(e[i].u, e[i].v);
long long new_ans = 0;
for (int j = 1; j <= n; ++j) new_ans += calc(j);
printf("%lld\n", new_ans);
}
return 0;
}

以上面的代码为解答出一道算法题。


ChatGPT


这道题目是一道经典的最小生成树问题,使用 Kruskal 算法来解决。

首先,我们将所有边按照权值从小到大排序。接着,我们从小到大遍历这些边,对于每条边,如果它的两个端点不在同一个连通块中,就将这两个连通块合并,并计算出当前连通块的贡献值。最终,整个图的最小生成树就是所有连通块的贡献值之和。

具体实现时,我们可以使用并查集来维护连通块,并且维护每个连通块的大小和权值和。每次合并两个连通块时,将较小的连通块并入较大的连通块,并更新较大的连通块的大小和权值和。在计算连通块的贡献值时,我们可以先找到该点所在的连通块,并用当前最小边权乘以该连通块大小,再减去该连通块的权值和即可。

最终,我们可以得到整个图的最小生成树的权值和,以及每次加入一条边后图的最小生成树的权值和。

  测试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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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RY
EDIT 1 2 4
QUERY
EDIT 2 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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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测试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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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之后码完的代码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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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clude <stdio.h>
#include <string.h>

typedef __int64 LongLong;

int N, M;

struct Edge {

struct {
int cid, distance;
int hid;
} highways [200005];

int rear;

int hid [100005];

void push(int u, int v, int k) {
++rear;
highways[rear].cid = v;
highways[rear].distance = k;
highways[rear].hid = hid[u];
hid[u] = rear;
}

} A;

struct Tree {
int parent [100005];
int counts [100005];
int distances [100005];
int traverse(int root, int cid) {
parent[cid] = root;
counts[cid] = 1;
int i;
for(i=A.hid[cid]; i; i=A.highways[i].hid)
if(A.highways[i].cid != root) {
counts[cid] += traverse(cid, A.highways[i].cid);
distances[A.highways[i].cid] = A.highways[i].distance;
}
return counts[cid];
}
LongLong THD;
void calculate() {
THD = 0;
int i;
for(i=2; i<=N; ++i)
THD += LongLong(N - counts[i]) * counts[i] * distances[i];
}
void update(int u, int v, int k) {
if(u != parent[v]) u ^= v, v ^= u, u ^= v;
if(u != parent[v]) return;
THD -= LongLong(N - counts[v]) * counts[v] * distances[v];
THD += LongLong(N - counts[v]) * counts[v] * (distances[v] = k);
}
} B;

int main() {
scanf("%d%d", &N, &M);

int i;

for(i=0; i<N-1; ++i) {
int u, v, k;
scanf("%d%d%d", &u, &v, &k);
A.push(u, v, k);
A.push(v, u, k);
}

B.traverse(0, 1);
B.calculate();

for(i=0; i<M; ++i) {
char str[8];
scanf("%s", str);
if(strcmp(str, "QUERY") == 0)
printf("%I64d\n", B.THD);
if(strcmp(str, "EDIT") == 0) {
int u, v, k;
scanf("%d%d%d", &u, &v, &k);
B.update(u, v, k);
}
}

return 0;
}

// 注:Visual C++ 6.0

  后来码代码的时候,发现这道题没有之前以为的那么简单。思考它的算法和数据结构费了我好多功夫。昨晚,我就是想着这道题应该使用的数据结构睡着的。我一直感觉可能有种更美丽的解法。但,种种美丽的构想都不可行。反而是最开始就隐约想到的一种朴素的数据结构及其算法是可行的、高效的。这种解法的时间复杂度是 O(N + M)。
  可能是因为对于码关于类似图的邻接表的数据结构有点畏惧情绪,所以我一直不敢正面考虑这种朴素的解法。当然,我现在还不能确信没有别的更加美丽的解法。
  一边思考、一边考察自己的思维,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觉得,这种对思维过程的感性考察,有助于,理解计算的本质。
  码代码的过程,也许就是,对现实的空间、时间进行线性化的过程。我们得把复杂多样的对象变成内存中依次排列的“一条”数据。仅仅根据数据的排列来表示对象的复杂多样的结构。另外,又要让这些信息以一种按部就班的、流水线式的方式被处理——时间的线性化(额,时间本来就是线性的嘛。)。有时候,在处理过程中,把得到的一些中间结果记忆下来,算法就高效了。当然,这些中间结果也得在内存中用“线性化”的方式表示出来。
  大概,一年前,也有一次类似的思考,也是深入考察了自己的思维。那是一个关于魔方旋转的题目。我把当时用 Java 写的解答附在这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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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ckage edu.zju.ee;

enum Color {
YELLOW, WHITE, ORANGE, RED, BLUE, GREEN
}

class Tile {
public final Color color;
private int[] coordinate;

public Tile(Color color, int x, int y, int z) {
this.color = color;
this.coordinate = new int[] {x, y, z};
}

public Tile(Tile tile) {
this.color = tile.color;
this.coordinate = new int[] { tile.coordinate[0], tile.coordinate[1], tile.coordinate[2] };
}

public void rotate(int index, int sign, int wise) {
if(coordinate[index]*sign <= 0) return;

int indexOne = (index+1) % 3;
int indexTwo = (index+2) % 3;

int t = coordinate[indexOne];
coordinate[indexOne] = coordinate[indexTwo];
coordinate[indexTwo] = t;

if(sign*wise > 0) coordinate[indexOne] = -coordinate[indexOne];
else coordinate[indexTwo] = -coordinate[indexTwo];
}

public void rotate(int faceIndex, int wise) {
//rotate(faceIndex/2, faceIndex%2==1? -1:1, wise);
rotate(faceIndex/2, (faceIndex%2)*(-2)+1, wise);
}

public int getAxisIndex() {
int index = 0;
for(int i=0; i<3; ++i)
if( Math.abs(coordinate[i]) > Math.abs(coordinate[index]) )
index = i;
return index;
}

public int getFaceIndex() {
int index = getAxisIndex();
return coordinate[index]>0 ? index*2 : index*2+1;
}

public int getLocationIndex() {
int index = getAxisIndex();

int indexOne = (index+1) % 3;
int indexTwo = (index+2) % 3;

if(coordinate[index]>0)
return (coordinate[indexOne]+1) * 3 + (coordinate[indexTwo]+1);
else
return (coordinate[indexTwo]+1) * 3 + (coordinate[indexOne]+1);
}

public String toString() {
return "The color of Tile at Location NO." + getLocationIndex()
+ " on Face NO." + getFaceIndex()
+ " is " + color;
}
}

public class Cube {
public static final int MAX_NUMBER_OF_STEPS = 100;

private Tile[] tiles;
private int[] rotationSteps = new int[MAX_NUMBER_OF_STEPS];
private int numberOfSteps = 0;

public Cube() {
tiles = new Tile[54];
int rear = 0;

for(int i=-1; i<=1; ++i)
for(int j=-1; j<=1; ++j)
tiles[rear++] = new Tile(Color.YELLOW, 2, i, j);

for(int i=-1; i<=1; ++i)
for(int j=-1; j<=1; ++j)
tiles[rear++] = new Tile(Color.WHITE, -2, i, j);

for(int i=-1; i<=1; ++i)
for(int j=-1; j<=1; ++j)
tiles[rear++] = new Tile(Color.ORANGE, j, 2, i);

for(int i=-1; i<=1; ++i)
for(int j=-1; j<=1; ++j)
tiles[rear++] = new Tile(Color.RED, j, -2, i);

for(int i=-1; i<=1; ++i)
for(int j=-1; j<=1; ++j)
tiles[rear++] = new Tile(Color.BLUE, i, j, 2);

for(int i=-1; i<=1; ++i)
for(int j=-1; j<=1; ++j)
tiles[rear++] = new Tile(Color.GREEN, i, j, -2);
}

public Cube(Cube cube) {
tiles = new Tile[54];
for(int i=0; i<54; ++i) tiles[i] = new Tile(cube.tiles[i]);
for(numberOfSteps=0; numberOfSteps<cube.numberOfSteps; ++numberOfSteps)
rotationSteps[numberOfSteps] = cube.rotationSteps[numberOfSteps];
}

public void rotate(int index, int sign, int wise) {
for(int i=0; i<54; ++i) tiles[i].rotate(index, sign, wise);
int faceIndex = sign>0 ? index*2 : index*2+1;
rotationSteps[numberOfSteps++] = wise>0 ? faceIndex*2 : faceIndex*2+1;
}

public void rotate(int faceIndex, int wise) {
for(int i=0; i<54; ++i) tiles[i].rotate(faceIndex, wise);
rotationSteps[numberOfSteps++] = wise>0 ? faceIndex*2 : faceIndex*2+1;
}

public void rollback() {
int step = rotationSteps[--numberOfSteps];
int faceIndex = step/2, wise = step%2==1? -1:1;
for(int i=0; i<54; ++i) tiles[i].rotate(faceIndex, -wise);
}

public String getSteps() {
String steps = "";
for(int i=0; i<numberOfSteps; ++i) {
int faceIndex = rotationSteps[i]/2, wise = rotationSteps[i]%2==1? -1:1;
steps += " " + Color.values()[faceIndex] + "." + (wise<0 ? "Clockwise" : "AntiClockwise");
}
return steps;
}

public int counts() {
boolean[][] hasColor = new boolean[6][6];
for(int i=0; i<54; ++i)
hasColor[tiles[i].getFaceIndex()][tiles[i].color.ordinal()] = true;
int faceIndex = 0, maxCountOfColor = 0;
for(int i=0; i<6; ++i) {
int countOfColor = 0;
for(int j=0; j<6; ++j) if(hasColor[i][j]) ++countOfColor;
if(countOfColor > maxCountOfColor) {
faceIndex = i;
maxCountOfColor = countOfColor;
}
}
return faceIndex + maxCountOfColor*6;
}

public Cube searchCounts(int n) {
if(n==0) return new Cube(this);

Cube cubeOfMaximumCount = this;
for(int i=0; i<6; ++i) for(int j=-1; j<=1; j+=2) {
rotate(i, j);
Cube cube = searchCounts(n-1);
rollback();
int count = cube.counts()/6, maxCount = cubeOfMaximumCount.counts()/6;
if(count > maxCount || count == maxCount && cube.numberOfSteps < cubeOfMaximumCount.numberOfSteps)
cubeOfMaximumCount = cube;
}
if(cubeOfMaximumCount == this) return new Cube(this);
return cubeOfMaximumCount;
}

public void showSteps() {
System.out.println("The Rotation Steps is as follow");
System.out.println(getSteps());
}

public void showColorsOfFace(int faceIndex) {
Color[][] face = new Color[3][3];
for(int i=0; i<54; ++i)
if(tiles[i].getFaceIndex() == faceIndex) {
int locationIndex = tiles[i].getLocationIndex();
face[locationIndex/3][locationIndex%3] = tiles[i].color;
}

System.out.println("The colors on Face NO." + faceIndex + " is as follow");
for(int i=0; i<3; ++i)
System.out.printf("%8s%8s%8s%n", face[i][0], face[i][1], face[i][2]);
}

public static void main(String[] args) {
Cube cube = new Cube();

Cube cubeOfMaximumCount = cube.searchCounts(4);
cubeOfMaximumCount.showSteps();
System.out.println("");

int count = cubeOfMaximumCount.counts();
int faceIndexOfMaximumCount = count%6, maxCountOfColor = count/6;
cubeOfMaximumCount.showColorsOfFace(faceIndexOfMaximumCount);
System.out.println("");
System.out.println("Thus, Face NO." + faceIndexOfMaximumCount + " has " + maxCountOfColor + " different colors");

//mainOldVersion(null);
}

public static void mainOldVersion(String[] args) {
// old version 旋转五步之后找到一面之中颜色数目最多的魔方
Cube cube = new Cube();

Cube cubeOfMaximumCount = cube;
int faceIndexOfMaximumCount = 0, maxCountOfColor = 1;
for(int i1=0; i1<6; ++i1) for(int j1=-1; j1<=1; j1+=2) {
cube.rotate(i1, j1);
for(int i2=0; i2<6; ++i2) for(int j2=-1; j2<=1; j2+=2) {
cube.rotate(i2, j2);
for(int i3=0; i3<6; ++i3) for(int j3=-1; j3<=1; j3+=2) {
cube.rotate(i3, j3);
for(int i4=0; i4<6; ++i4) for(int j4=-1; j4<=1; j4+=2) {
cube.rotate(i4, j4);
for(int i5=0; i5<6; ++i5) for(int j5=-1; j5<=1; j5+=2) {
cube.rotate(i5, j5);
int count = cube.counts();
int faceIndex = count%6, countOfColor = count/6;
if(countOfColor > maxCountOfColor) {
cubeOfMaximumCount = new Cube(cube);
faceIndexOfMaximumCount = faceIndex;
maxCountOfColor = countOfColor;
}
cube.rollback();
}
cube.rollback();
}
cube.rollback();
}
cube.rollback();
}
cube.rollback();
}
cubeOfMaximumCount.showSteps();
System.out.println("");
cubeOfMaximumCount.showColorsOfFace(faceIndexOfMaximumCount);
System.out.println("");
System.out.println("Thus, Face NO." + faceIndexOfMaximumCount + " has " + maxCountOfColor + " different colors");
}
}

请阅读上面那段代码,并说明它的主要功能。以这段代码为解答,出一道算法题。


ChatGPT


这个程序在定义了 Tile 和 Cube 两个类之后,创建了一个 Rubik’s Cube,通过“转动”完成它的还原。这个 Rubik’s Cube 由 54 个 Tile 组成,分别是六个面,每个面由 9 个 Tile 组成。

Tile 类中有三个构造函数,分别是初始化 Tile 的 color 和 coordinate 数组,拷贝另一个 Tile 对象,通过数组 index 和 sign,改变 coordinate 数组的值。

在 Tile 类中,getAxisIndex() 函数返回值是其中 coordinate 中绝对值最大的 index,getFaceIndex() 函数返回的是 coordinate 最大的 index 的对应的面的编号,getLocationIndex() 返回的是 coordinate 的索引编号。

Cube 类中有一个构造函数用于创建 Rubik’s Cube,其 rotationSteps 数组存储Cube转动的方向。rotate(int index, int sign, int wise) 和 rotate(int faceIndex, int wise) 两个方法用于转动 Cube。getSteps() 方法用于返回转动过程中所用的步骤。


问题:请用 Java 实现一个 Rubik’s Cube 解题程序,输入随机打乱的 Rubik’s Cube,输出解决方案。输出的解决方案只需要说明转动过程,而不需要还原整个魔方。


  题目4 : Image Encryption

时间限制 : 10000ms
单点时限 : 1000ms
内存限制 : 256MB

  描述

A fancy square image encryption algorithm works as follow:

  1. consider the image as an N x N matrix
  2. choose an integer k∈ {0, 1, 2, 3}
  3. rotate the square image k * 90 degree clockwise
  4. if N is odd stop the encryption process
  5. if N is even split the image into four equal sub-squares whose length is N / 2 and encrypt them recursively starting from step 0

Apparently different choices of the k serie result in different encrypted images. Given two images A and B, your task is to find out whether it is POSSIBLE that B is encrypted from A. B is possibly encrypted from A if there is a choice of k serie that encrypt A into B.

  输入

Input may contains multiple testcases.
The first line of the input contains an integer T(1 <= T <= 10) which is the number of testcases.
The first line of each testcase is an integer N, the length of the side of the images A and B.
The following N lines each contain N integers, indicating the image A.
The next following N lines each contain N integers, indicating the image B.


For 20% of the data, 1 <= n <= 15
For 100% of the data, 1 <= n <= 100, 0 <= Aij, Bij <= 100000000

  输出

For each testcase output Yes or No according to whether it is possible that B is encrypted from A.

  样例输入

3
2
1 2
3 4
3 1
4 2
2
1 2
4 3
3 1
4 2
4
4 1 2 3
1 2 3 4
2 3 4 1
3 4 1 2
3 4 4 1
2 3 1 2
1 4 4 3
2 1 3 2

  样例输出

Yes
No
Yes

  解答 : [Solution] #1240 : Image Encryption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include <stdio.h>

int N;

struct Pair {
int x, y;
Pair() : x(0), y(0) {}
Pair(int x, int y) : x(x), y(y) {}
Pair operator + (const Pair & t) const {
return Pair(x + t.x, y + t.y);
}
Pair operator * (const Pair & t) const {
return Pair(x * t.x - y * t.y, y * t.x + x * t.y);
}
Pair & operator += (const Pair & t) {
return (*this = *this + t);
}
Pair & operator *= (const Pair & t) {
return (*this = *this * t);
}
};

struct Matrix {
int n;
int e[105][105];
int operator [] (const Pair & p) const {
return e[p.y][p.x];
}
} mA, mB;

struct Stream {
int n;
int e[105 * 105];
void initialize(const Matrix & A, Pair Org, Pair V, int M, int N) {
if(M != N) {
Pair I;
for(I.x = 0; I.x < M; ++I.x)
for(I.y = 0; I.y < N; ++I.y)
e[n++] = A[Org + I * V];
return;
}
if(N & 1) {
e[n++] = A[Org + Pair(N>>1, N>>1) * V];
int i; Pair I(0, 1);
for(i=0; i<4; ++i) {
initialize(A, Org, V, (N>>1)+1, N>>1);
Org += Pair(N-1, 0) * V;
V *= I;
}
return;
}
int i; Pair I(0, 1);
for(i=0; i<4; ++i) {
initialize(A, Org, V, N>>1, N>>1);
Org += Pair(N-1, 0) * V;
V *= I;
}
}
void initialize(const Matrix & A) {
n = 0;
initialize(A, Pair(0, 0), Pair(1, 0), A.n, A.n);
}
int t[105 * 105];
void rotate(int i, int n, int k) {
if(n & 3) {
t[i] = e[i];
++i;
--n;
}
int j;
for(j=0; j<n; ++j)
t[i + (j + (n>>2) * k) % n] = e[i + j];
}
static int kk, tt[105 * 105];
void regulate(int i, int n) {
int j, k;

if((n & 3) == 0) {
for(j=0; j<4; ++j)
regulate(i + (n>>2) * j, n>>2);
}

kk = 0;
for(j=i; j<i+n; ++j) tt[j] = e[j];

for(k=1; k<4; ++k) {
rotate(i, n, k);
for(j=i; j < i+n && t[j] == tt[j]; ++j);
if(j < i+n && t[j] < tt[j]) {
kk = k;
for(j=i; j<i+n; ++j) tt[j] = t[j];
}
}

for(j=i; j<i+n; ++j) e[j] = tt[j];
}
void regulate() {
regulate(0, n);
}
} sA, sB;

int Stream::kk, Stream::tt[105 * 105];

int main() {
int T;
scanf("%d", &T);

int i, j, k;
for(i=0; i<T; ++i) {
scanf("%d", &N);
mA.n = N;
for(j=0; j<N; ++j)
for(k=0; k<N; ++k)
scanf("%d", &mA.e[j][k]);
mB.n = N;
for(j=0; j<N; ++j)
for(k=0; k<N; ++k)
scanf("%d", &mB.e[j][k]);
sA.initialize(mA);
sB.initialize(mB);
sA.regulate();
sB.regulate();
for(j=0; j<N*N && sA.e[j]==sB.e[j]; ++j);
if(j == N*N) printf("Yes\n");
else printf("No\n");
}

return 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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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23
从「意义疗法」开始追求「终极真实」

  • 自从受浸以来,我总是会动弹不得而禁食。为此,我感到非常羞耻。有一次禁食后,我下床昏倒。醒来后,我心里有声音提醒我说,我还要去解答那三个关于自我意识的问题。一听到这声音,我就得平安并且开始恢复吃饭。其实,这三个问题也是我之前一直思考并且想要解答的问题。只是,我还是犹豫不决,因为我并不知道这声音从谁而来。我看到的解答是对宗教核心的摧毁。--凡所信的都将被实证。--我想,贵主若是意愿如此,那就让事情这么成就吧。

  • 孜孜不倦地追求着终极真实。
    孜孜不倦地追问着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
    在爱里寻找着终极解答:我就是爱;我从爱里来,我往爱里去。

  • 我们借用数学在异质的真实中发现同质的真实;而终极的真实却是异质的。

  • 追求「幸福」?还是,追求「真实」?

    • 你是赌徒。你是冒险者。难道还追求幸运吗?不是应该相信幸运和爱吗?要用智慧行事。要争取时机。
    • 你们若追求终极真实而受苦,你们也必被断为配得这份终极荣耀。你们既在追求终极真实的受苦上有多少分儿,就该有多少喜乐,使你们在这份终极荣耀显示的时候也可以欢喜快乐。你们若因做终极冒死者而受苦,就别惭愧了,也别灰心丧志了,倒要因有这名而荣耀永恒主呢。
  • 这是一份草稿,记录着我这几年以来思考:


自从造天地以来, 神那看不见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觉的,乃是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


(罗马书 1:20)

至于他的事、人所不能见的——他永久的能力及神性——从世界之创立以来,又是借着他所造之物以被了悟而看清楚,使人无可推诿。


(罗马书 1:20 吕振中)

For the invisible things of Him, both His eternal power and divine characteristics, have been clearly seen since the creation of the world, being perceived by the things made, so that they would be without excuse;


(Romans 1:20 Recovery)

For since the creation of the world His invisible attributes, that is, His eternal power and divine nature, have been clearly perceived, being understood by what has been made, so that they are without excuse.


(Romans 1:20 NASB)

真理、真实;神造真实、人造真实;真实,想象;记忆,拟构。
如果哲学更像「真理」,那么各类科学就更像「真实」。如果物理学更像「真理」,那么化学就更像「真实」。如果化学更像「真理」,那么生物学、生理学就更像「真实」。如果生理学更像「真理」,那么脑科学、神经科学就更像「真实」。
如果理科更像「神造真实」,那么工科就更像「人造真实」。如果生理学更像「神造真实」,那么医学、药学就更像「人造真实」。


我只是一个碳族生物;一个土生土长的地球人¹。贵主耶稣是灵族人吧。而木星上的风暴²可以拥有怎样的生命和意识呢?贵主耶稣在木星上能否与木星人一起生活和交往呢?

¹ 地球人 => 《费曼讲座:宇称不守恒定律和如何与外星人交流》

² 风暴 =>
当那一天,到了傍晚,耶稣对他们说:『我们渡到那边去吧。』他们就离开群众,照他在船上的情况把他带走;还有别的船也跟他在一起。当下起了大暴风,波浪泼进船内,甚至船简直满了!耶稣竟在船尾上靠着枕头睡觉呢;门徒就叫醒了他,对他说:『老师,我们丧命,你不在意么?』耶稣醒起来,斥责³那风,向海说:『不要作声!噤默罢!』那风不狂吹,便大大平静了。耶稣对他们说:『为什么这么胆怯呢?怎么没有信心呢?』他们就大起了敬畏的心,直彼此说:『这个人到底是谁?连风和海也听从他!』
(马可福音 4:35-41 吕振中)

³ 斥责 => 『ワンパンマン』:サイタマ?キング?

↓↓——————–继续修订——————–↓↓

圣经信仰之神经心理学实证纲领
父的自我信息,是指,对于圣灵的表征。
纯粹的圣经,含于,父的自我信息。
从「纯粹的基督徒」到「超基督徒」「超级赌徒」「终极冒死者」

无神论者说:『吾否认圣经中上帝的名,因为那是人们创造的。』

超越神论,不可知论;信仰;宁死不屈,抗争到底
对于神圣生命的信心?或,亲密关系?
坚贞--「甘愿承担自己的罪罚」--是《古兰经》的价值所在。
真诚、勇敢、坚贞--雅苏的「甘愿承担」--是《圣经》的价值所在。

吾,若不是因为怯懦,又怎么会祷告呢?
所以,吾,应该要,放弃,那种、对于其他的心灵的畏惧、所联结着的祷告。以耶稣为榜样。
人子要经受三日地狱之火的洗。罪全部被烧尽了后,第三日复活。
我所爱慕的必定是父所喜爱的,因为父从始至终都在吸引我、塑造我的爱慕。
我所爱慕的若是父所不喜爱的,父必定会改变我。所以,我总是晓得父的喜爱。
人子,与父和好,与父为友,爱父并顺从祂。与父同在,就有勇气。与父同行,就有希望。
子永远与父同在,从未分离。
「吾要成为超人。」
「在吾的生活中显明父的荣耀。」
祷告,是,对于子灵的表征。

Praying by a human is like Autonomous Logging by a robot.

人类祷告就像机器人自主记录日志。

人間による祈りは、ロボットによる自律ログ記録のようなもの。

感,分为,虚感、实感。
虚感,分为,信(?)、思感、愉快感、位置感。
实感,分为,色感、声感、香感、味感、触感、缩紧感、疼痛感、瘙痒感、冷热感。

体,是指,广延。

感、体,平行地,变化。
感、体,分割的,平行性原理
感的统合,预示着,体的核心。
体的核心:在感的集合中占比最大的体。


 神只有一位,就是万有的父。他超越万有,贯彻万有,并且在万有之中。
(以弗所书 4:6 新译本)

信,是一种,感。(联结?极深的记忆?)
灵,是指,具有自我独特视角的、体。 => “我是谁?”
《圣经》说:信、灵,平行地,变化。
在苦难中持守坚忍为何能增加信心呢?

魂,是指,具有私有视角(记忆?)的、体。(联结?) => “我在哪里?” => 寻找已睡了的灵(如,保罗) => 进入他们的梦境
虚感、魂,平行地,变化。
实感、身体(?),平行地,变化。

人脑是一种灵子态的测量系统。
神经系统是一种向内和向外的测量系统。
我们来测量自己的心灵并表达出来。
我们来探究关于宇宙的奥秘真实。

识,是指,某些感的杂合、杂合体。

已察,是指,主体所注意过的识。
未察,是指,主体所没注意过的识。

机体状态,是指,某些愉快感、位置感、疼痛感、瘙痒感、冷热感的杂合体。
快乐,是指,某些愉快感的杂合。
乏味,是指,某些非愉快感、位置感、缩紧感的杂合体。
痛苦,是指,某些位置感、疼痛感的杂合体。
舒适,是指,某些位置感、非疼痛感的杂合体。
忧郁,是指,乏味痛苦。
幸福,是指,快乐舒适。

主体方式,分为,心思、身体。
心思,是指,某些思感的杂合。
身体,是指,某些位置感、缩紧感的杂合体。

表征,是指,表征着某次识的心思。
记忆,是指,对于某次已察的表征。 => “我在哪里?”
拟构,是指,对于某次未察的表征。

概括,是指,概括着某种识的心思。
过去,是指,对于记忆的概括。
未来,是指,对于拟构的概括。

客体方式,是指,某些色感、声感、香感、味感、触感、冷热感的杂合体。
形体,是指,某些位置感、色感的杂合体。
声音,是指,某些位置感、声感的杂合体。
气味,是指,某些位置感、香感的杂合体。
口味,是指,某些位置感、味感的杂合体。
质地,是指,某些位置感、触感的杂合体。
温度,是指,某些位置感、冷热感的杂合体。

主体所注意着的某些次主体方式的接续变化,导致着,此些次主体方式的接续联结。

主体所注意着的某些次识的接续变化,导致着,对于此些次识的某些次记忆的接续联结。

主体所注意着的某些次客体方式的接续变化,导致着,对于此些次客体方式的某些次记忆的接续联结。

意志,是指,导致着某种接续联结的
(其中可能还含有一种未提及的虚感)
(联结的生成)
生活,是指,接续联结着的某些次主体方式。
思维,是指,接续联结着的某些次心思。
动作,是指,接续联结着的某些次身体。

意愿,是指,表征着某次意志的思维。
意愿,是,独占的。

情节,是指,接续联结着的某些次表征。
臆测,是指,接续联结着的某些次记忆。
臆想,是指,接续联结着的某些次拟构。

经历,是指,接续联结着的对于接续变化着的某些次识的某些次记忆。
综合,是指,接续联结着的对于接续变化着的某些次识的某些次拟构。

最简拟构是记忆的最简杂合。
最简综合是经历的最简接续。
这是,语义理解和表达、产生会意和指称的联结,所需的最简方式。

主体所注意着的对于某些识某些次绵延变化的某些次经历的接续联结,导致着,对于此种识的某次概括。

主体所注意着的对于某些次接续变化的某些次经历的接续联结,导致着,对于此种经历的某次概括。

原因,是指,导致着某次识的识。
结果,是指,某次识所导致着的识。

利益,是指,对于某次舒适的原因。
弊害,是指,对于某次痛苦的原因。
有利有弊,是指,对于某次舒适或某次痛苦的原因。

效果,是指,对于某次意志的结果。
功效,是指,利益效果、属于利益范畴的效果。

有意注意,是指,对于某次效果的注意。
无意注意,是指,对于某次非效果的注意。

目标,是指,对于某种效果的某些次记忆所联结着的对于此种效果的拟构。
意向,是指,对于某些种效果的某些次记忆所联结着的对于某种效果的拟构。

懊悔,是指,对于某次弊害效果的某次记忆、对于某次功效的某次记忆所联结着的对于某次功效的拟构。
焦虑,是指,对于某次弊害效果的某次记忆、对于某次功效的某次意向所联结着的对于某次弊害效果的拟构。

对于某次功效的目标,联结着,对于此次功效的原因。
对于某种功效的概括,联结着,对于此种功效的原因。

兴趣,是指,联结着某次快乐的识。
荒诞,是指,联结着某次乏味的识。
苦毒,是指,联结着某次痛苦的识。

慾望,是指,对于某次兴趣的表征。
妄想,是指,对于某次荒诞的表征。?
苦观,是指,对于某次苦毒的表征。

苦观,分为,记忆苦观、拟构苦观。弊害,…、…

有趣注意,是指,对于某次兴趣的注意。
无趣注意,是指,对于某次荒诞的注意。

意义,是指,值得的注意。
神圣,是指,极其丰富的意义。
积极的态度,是指,充满对于某种意义的信心。
消极的态度,是指,缺乏对于某种意义的信心。
积极的注意,导致着,快乐。
消极的注意,导致着,乏味。
对于某种意义的怀疑,是指,对于某种意义的信心的减弱。
对于某种意义的确定,是指,对于某种意义的信心的增强。
对于某种意义的静思,是指,对于某种意义的减弱。对于某种意义的静思,导致着,忧郁。
对于某种意义的禅修,是指,对于某种意义的增强。对于某种意义的禅修,导致着,幸福。
静思、禅修、祷告,都是,某种定觉练习。


因为我们得了救是因着盼望。只是所盼望的若已得看见,便不是盼望了;因为人所看见的、他何必还盼望呢?但我们若盼望所未看见的,就必坚忍切候着。
(罗马书 8:24-25 吕振中)

所以青春性的私欲、你总要逃避;你要跟那些用洁净心呼求主的人一同追求正义、忠信、仁爱、和平。
(提摩太后书 2:22 吕振中)

向内往最深处去:净心、呼求主名、并且、等待回应;或者,探究自己的心灵并表达出来。


我必将生命水之泉源白白分给口渴的人。
(启示录 21:6 吕振中)

惟独凡喝我所要给的水的,一定永远不渴;我所要给的水、必在他里面成为水泉,直涌归永生。
(约翰福音 4:14 吕振中)

雅苏所要给的水、必在您里面成为水泉,直涌归永生。


人若渴了,让他来找我喝;
(约翰福音 7:37 吕振中)

口渴的可以来;愿意的可以白取生命之水。
(启示录 22:17 吕振中)

我、就是生命的饼;来找我的、必定不饿;信我的、必定永远不渴。
(约翰福音 6:35 吕振中)

哦,口渴的人哪,个个来到水边哦!
没有银钱的人哪,来买去吃哦!
不用银钱,不用付代价,
来买酒和奶子哦!
(以赛亚书 55:1 吕振中)

一切劳苦背重担的人哪,来找我吧,我便给你们安歇。
(马太福音 11:28 吕振中)

你们要从救恩之泉源
欢喜快乐地打水。
(以赛亚书 12:3 吕振中)

上帝啊,你的坚爱多么宝贵啊!
世人避难于你翅膀之荫下。
他们必因你殿里的肥甘而得饱饫;
你必使他们喝你快乐河的水。
因为生命之源头是在于你;
在你光中我们才得以见光。
(诗篇 36:7-9 吕振中)

去您自己里面找雅苏吃喝安歇。
来我自己里面找雅苏吃喝安歇。
来我们自己里面、找自有永有神,吃喝安歇。


找里面的雅苏吃喝安歇的意愿:
主雅苏,我们要吃喝安歇。


找里面的雅苏吃喝安歇的行动:
在我们自己里面吃喝安歇。


任务,是指,客体所指定着的目标。责任?
与,利益、价值,无关、相互独立;有利有弊,有无价值,有后效性、无后效性
使命,是指,对于主体所积极地注意着的某次效果的任务。?承诺
完成任务的利弊,信守承诺的价值
「努力工作,取得成就。」
「吾要变得睿智、坚定、完美,让各种各样的人来帮助吾。」
自吾救赎的神圣使命,就是在,每日的待人接物中显明良善。何为良善?

浮躁;坚贞、坚定、专注、安定;对于某种意义的信心,对于某次新颖的期待,对于某种美丽的喜爱
业余,自主随意的、放任思绪的机体状态
业余,悠闲、激昂,平静、兴奋
对于「安闲」的态度、与、对于「艰辛」的态度,
对于「未察」的态度、「已察」所带来的「陈旧」感
「有趣注意」、与、怀着「兴趣」的「专注」,
「目标」「意向」所联结着的注意、「有意注意」、
「有意后无意注意」、从「有意注意」到「有趣注意」、
「认真」之美,「任务」感、与、「使命」感,约定、承诺,意义信心
引诱,成熟,独立,可靠,沉着,悲观,积极
有意的假装,成熟、稳定、平和、从容;悔改,无意的美丽
对于意义的否认,对于生存意义的否认、对于死亡意义的否认
死亡毫无意义
绝对的死亡,意味着,绝对的虚无。
虚无,也无非是,一种不会再失去什么的原始状态。
一切生活都是有意义的。
一切死亡并非都是有意义的。
生活是寻找有意义的死亡的过程。
为着父的益处。属灵意义。

乐观,是指,充满对于某次功效的信心。
悲观,是指,缺乏对于某次功效的信心。
对于某次效果的怀疑,是指,对于某次效果的信心的减弱。
「不要再审判、斟酌。」
隐秘的,功效、美丽,之,未知性。隐秘之识。
摆脱怀疑与纷争,吾之你的失记、吾的漠视与失忆。坚贞
亲密,对于关系的乐观。完美,对于褒贬的乐观。坚贞

每个人都可以从、某种较为「意向」的「慾望」、中发现,自己所确信的价值观、对于某种确信着的利益的价值的表征、以及、对于某种确信着的弊害的意义和价值的否认。
对于某次功效的怀疑、否认所对应着的苦原,就从这种、弊害意义信心的缺乏(对于弊害意义的否认)、和、弊害效果之丑(功效美之对立面)中产生出来。
意向的转变、消止,一种方式是去增强确信着的弊害的意义的信心(坚贞),另一种方式是去怀疑原先所确信着的利益的价值,去怀疑原先所确信着的利益的意义,并感到迷惑。

意义信心、与、价值信心、利弊信心、效果信心的混杂
信心提纯,复杂信心、单纯信心,坚贞
信心取舍,使得,利益最大化。
可多次的效果、仅一次的效果,试验态度、游戏态度
不能确信效果之时,忧虑失望之时,请坚强壮胆,
「不要害怕。」「只要信心足够就一定会实现。」
盲目乐观信念的力量:
死亡之后必得以复活永生
-失败必激励起比成功所能激励起的更大的成功-
这句话背后是是对于自己拥有活力与能力的骄傲
邪灵运行而失败之后,圣灵运行而成功。
邪灵运行-而-成-功-而失败

怀疑、焦虑、懊悔、无助、软弱、封闭、恐惧,是,丑的。
相信、冷静、接纳、承担、坚强、敞开、安定,是,美的。
救助、奉献,是,美的;服侍,是,更美的。
自由,既是散漫、又是节制,既是随心所欲、又是规范欲望,既是乏耻、又是知耻。
价值信心的充满,是,美的。
价值信心的缺乏,是,丑的。
误信,正信,对于效果的理证、对于价值的理证,拟构中的理证、记忆中的理证,对于某些次他感的拟构,自识、从「体」的方面来考察、测度;正信、误信,与,欺骗、隐瞒,无意的隐瞒、由于不安而想去吐露自己的隐秘、先欺骗再坦诚,欺骗、谅解的代价
真理,是,美的。错谬,是,丑的。
温和的怀疑,是,美的。
价值,是指,对于某次生存的原因。
良善,是,美的。邪恶,是,丑的。
刚毅,是,美的。怯懦,是,丑的。
意义信心的充满,是,美的。
意义信心的缺乏,是,丑的。
积极,是,美的。消极,是,丑的。
一切、识、皆有、意义。
睡眠中的识、注意。死亡中的识、注意。
受限的注意、完全的注意。
神圣意味与世俗意味的分离,
具有神圣意味的罪、具有世俗意味的罪
圣义谛与世俗谛的分离之谬误,有限之人的怯懦逃避:
爱人恨罪。恕人定罪。称义成圣。
有限的价值,是,终会朽坏的。
无限的价值,是,永远不朽的。
有限的价值,导致着,舒适、痛苦。?
无限的价值,导致着,平安、快乐。?
罪,导致着,朽坏。?价值,与,罪毒
犯罪,是指,亏缺神的荣耀。
悔改,是指,认罪、知耻。忏悔
悔改罪行,在于,承担罪罚。
甘愿承担痛苦。甘愿承担罪罚。
实践,比,沉思,更美、更显明。
接纳意义、顺服求生存,就得着,永远不朽的平安。:「与父同行」
所领受的荣耀的显明、不朽,导致着,发展;荒诞,导致着,衰颓;荣耀,与,征服、意向
对于未察的重视,是,荣耀

对于某次性节制而来的痛苦的忍耐的意义,是,永远的。
对于某次性服侍的拟构的意义,是,暂时的。
圣洁的性服侍的意义,是,永远的。
服侍主,就是,按神的旨意,服侍自己、他人。
用音乐、把意义升华成美、把快乐升华成爱。

男权,主人;忘记伤害,牢记亏欠;进取创造;亲密,唤醒、敏锐;陌生,忽视、迟钝,利益;羞耻心的敏感程度,关系的亲密程度;对于亲密的畏惧
与神为友、自重,祷告

尊贵,是指,价值意义、属于价值范畴的意义;
自尊,是指,自信自爱;
卑贱、卑微,是,丑的;耻辱,是,丑的;
对于某次荣耀的目标,是,美的;
对于某次卑微的意义,是,美的。
荣耀,是指,无限价值意义,被重视着的美;
荣耀,是,永远的。
对于某种自尊的信心,是,有正有误的、有利有弊的;
自负,是指,对于某种自尊的误信;自负,是,丑的。
虚荣,是指,对于某种尊贵的误信;虚荣,是,丑的。
对未知的敬畏,是,丑的。
盼望、忧虑,终会朽坏之事物而劳苦的意义,是,暂时的。
「没有了这种盼望,也就,没有了对于自尊的正误之判定、忘记了自己。」
忘我,是,美的。绝望,是,丑的。漠视美丽,是,丑的。
谦卑,正信的自他比较、重视他人、自罪自微的信念、悔改归正、承担责任、常以为亏欠。谦卑,是,美的。
对于某种意义的信心,是,正信、有价值的、美的。
所盼望的事物是朽坏的,所信心的意义是暂时的。
所盼望的事物是不朽的,所信心的意义是永远的。

活力,是,美的。越清醒,越有意义。
暂时的意义,是,美的;永远的意义,是,更美的。

爱美的;恨丑的。喜爱美丽;憎恨丑陋。
愤怒,是,积极的。抱怨、无能之恨,是,消极的。抱怨,里面含着,轻视。
自杀,绝望、劳苦、焦虑
羡慕、怜悯、嫉妒、恶意

集体利益,潜规则,吃亏,苦难,承担
利益,交换,给予、获取,竞争、合作
人的存在形式:良性的竞争(成为最美之人)、顺服求生存,导致着,生存、专注、接纳意义;利益、兴趣,舒适、快乐
循蹈;服侍他人、顺服于价值,就,赦罪得释放?:「敬畏审判」

必然,因果、或、短期因果(暂时、永远)
或然,非因果、或、长期因果(混沌)
自由,主宰或然、互斥意志
态度,是,自由的

心声,是指,对于某些次声音的经历。
心语,是指,蕴含着某种意思的心声。

指称,是指,某次情节、联结着、某次心语。
会意,是指,某次心语、联结着、某次情节。

慾念,是指,某次慾望所联结着的心语。
妄念,是指,某次妄想所联结着的心语。?
苦念,是指,某次苦观所联结着的心语。

创造、变异,是,某种或然变化。
建造、重现,是,某种必然变化。
创造、父所启示的任务,与,对于未察的重视程度;唤醒,问题、恐惧

互斥意志、注意,是,某种或然变化。

偶然变化,是指,未察必然变化、主体所没注意过的必然变化。

泛灵论;神,绝对的理智、完全的注意、本原的自由、庄严的性情、永远的圣灵。

问题,是指,对于某次偶然变化的疑问。
解答,是指,对于某种必然变化的概括、对于某种偶然变化的适应措施。

技术,是指,问题概括及其解法。
程序,是指,数据结构及其算法。
模型,是指,对于拟实的技术。
建模,是指,对于拟实的计划。
解模,是指,对于拟实的实施。
软件模型,是指,对于拟实的程序。
软件建模,是指,对于拟实的编程。
软件解模,是指,对于拟实的进程。

模拟,分为,拟实、拟虚。
来原,是指,与模型对应的事实。

当即行动,增强,对于某种偶然变化的适应力。
但,人会拖延、不愿儆醒

独立、与、交通,对于联结的交通,更不朽的存在形式
更不朽的心思、身体,永远不朽的平安

兴趣、快乐、生活情趣;佛学、哲学,作为,一种思维训练

弊害、痛苦,错误、误信,有限的价值、终会朽坏;佛学、消极的哲学,作为,一种信仰;
忽视、漠视,无私、无我、虚空、无恥、不惭
去分别,就是,注视;不去分别,就是,漠视;
漠视伤害,导致着,忘记伤害
走向虚空,就是,放弃羞耻、光荣、尊贵、荣耀
佛学的惊奇性质的信心,导致着,漠视。


判断真假善恶会让人疲倦。
困倦至极会有虚空感和罪恶感。
我直接承认『雅苏死后复活了』。
我要做的工作是实现「创生」。
我要做的工作是判断一些与「创生」有关的问题。
比如,判断『自己死后能不能复活』。


量子神经科学是一个新兴的、跨学科的领域,结合了量子力学和神经科学的概念,旨在探讨量子力学如何影响我们的理解,包括大脑、意识和生物学过程。


因为依顺着上帝而有的忧愁能生出不后悔的忏悔来、以至于得救;而世俗的忧愁却能生出死亡。
(哥林多后书 7:10 吕振中)

「金刚经」的邪灵,完全地,杀死了,吾的心灵。
真常唯心系,曾经,在吾的心灵中,孕育,却流产了。

忘罪,忘无明。

积极的态度;佛教(真常唯心系)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人不再惧怕死亡、平安地享受死亡
基督教,比,真常唯心系,更加清晰。
已成、与、未成;易信、与、难信;注意频次,信心,快乐、爱,恐惧、严肃,惊奇、敬畏;对于实感的表征之信,分别由惊奇(客观)、敬畏(主观)而来的信心
某些次表征的联结;「信」,意味着、某种与真实的关系,是一种、「成」

吾站在能否使人相信、使人完美(功效之灵)的角度进行评判。
想要觉悟吗?想要神启(神的启示)吗?请跟随基督。

基督教、佛教的义理都是自洽的。佛教在其反理智、反思辨、反唯一性的核心立场下更显得宽容。但是,佛教的义理,是,错误的、不合经验的。佛教的义理不能使人趋向完美。
对于情绪可能产生的弊害,在基督教那里是狂热;在佛教那里是麻木。宗教战争与殉道;罪意识的泯灭与遁世。

死亡,睡眠、看电影、听音乐、读书;生活,能力、活力
目标;拿起、与、放下,对于有效的意义、与、对于无效的意义,交替地增强信心

激情、贪爱、冲动、狂热,浮躁、疏忽、粗心、大意、出错、失常;勇气、畏惧,意外感、危险感、失控感
目标正面采取一种虚无的态度、弊害,
采取一种卑微的态度、目标反面采取一种意义的态度、利益
反面的意义,来自于,当下的注意;
来自于,持续着的生。
圣灵中重生出正面的希望。

羞耻,与,认同、内疚、自侮自辱、自轻自贱,谄媚、取悦;知耻;知丑;耻辱之恨;丑陋之恨;
轻视,是,罪;恥笑,用轻视将耻辱施加给他人来揭示丑陋是一种罪;轻视,在于,对于神之创造的轻视
在意神的认可;在意自己的认可;在意他人的认可、重视。在意认可,是,以得到认可为目标或意向,因而,以完成任务为目标或意向。由于完成任务而吸引他人。
吾之前对悔改的理解是错的。悔改,是真正地愿意去改变,而不是与某种恐惧相关联的负罪感。
愿意悔改与否,不是一个意志选择的问题。
悔改的意愿,凭直觉而确认
通过禅修而获得父的智慧。自由地认可或否决。
对于、某些次主体方式之美、某些次机体状态之美、的隐秘,
因为、他人、不是都会、去欣赏、去尊重、去重视;
客体方式之美,把、隐秘之美、以独特的形式给显明出来;
独特的形式,独特的信仰体系,效果、价值,感体
认同、欣赏自己所显明的美。
认同、欣赏他人所显明的美。
不被认可、欣赏,是,丑的。被轻视,是,耻的。
已察耻辱,是指,被他人所轻视着的自己之丑陋。神重视人。
未察耻辱,是,隐秘之丑。丑陋,不一定是,耻辱。
耻辱,是指,被邪灵所轻视着的自己之丑陋。
主体所尊重着的造物之美,是,某种荣耀。
主体所尊重着的造物之丑,是,某种卑微。
将、客体态度所针对的东西、划分为、主体、与、主体方式?
轻视你的客体方式,就是,轻视你。
轻视你的主体方式,就是,轻视你。
对于耻辱的忽视?,对于他识的(拒绝、忽视)?、对于客体方式的重视、对于效果的重视、对于自识的重视
对于神之创造的轻视,轻视所导致着的厌恶、犯轻视之罪:
委屈,重视他人、却被他人厌恶,自己悔改、渴望他人悔改
伤害,重视他人、却被他人轻视,恨、忍耐祷告、犯轻视之罪
相互轻视,导致着,相互恨恶、愤怒、暴力。
犯轻视他人信念之罪,犯轻视他人态度之罪,悔改轻视他人态度之罪,重视他人的态度,知耻,知丑
审美能力、爱之能力是由羞耻心发展而来的
父爱,盼望他人成为完美
待人如己,甘愿承担神子的责任、甘愿承担他人的痛苦罪罚;责任,使命?与父的亲密关系
神子的责任,就是,为丑陋负责、去消除丑陋
羞耻能力;时空行为理解能力,对于他识的理解力、对于你的主体方式的表征力
客体方式,导致着、联结着,主体方式、机体状态
形体,导致着、联结着,身体、快乐、痛苦
轻蔑、轻视他人对自己的态度,损害着,羞耻心
羞耻,对于亲密程度的重视;我们在争辩的时候,真正损害着羞耻心的,实际上是,轻视他人对自己的态度,而不是,轻视他人的(由父所创造的)信念?
羞耻、光荣,重视他人对自己的态度、敬重
恥辱、傲慢,轻视他人对自己的态度、轻蔑
羞耻、羞辱,在含义上,有所不同吗?
单方的轻视、双方的轻视?
一方,是,非吾所显明出来的罪;一方,是,吾所显明出来的罪。
狭隘、愚蠢、固执,轻视他人的信念
开明、智慧、变通,重视他人的信念

态度:认同、欣赏、尊重、重视、轻视、忽视、鄙视、反对
客体所做:我对你的态度、你对我的态度、你对他的态度
主体所想:我对你的态度、你对我的态度
主体所说:我对他的态度、他对我的态度、他对你的态度
对于某些次态度的记忆、拟构;怀疑、与、确信;
你对我的态度、有正有误;作为某种主体效果的客体态度,对于客体态度的目标、意向;对于态度的态度、有正有误;
渴望被重视、被认可、被理解、被公正地对待;
虚荣;自负,轻视,反对、有正有误,对于他人的误解;对于自己态度的温和的怀疑;苏格拉底式教学法;偏见、综合比较,是,某种轻视;
我对客体的态度:你对我的态度、你的确信,我的确信、我对你的态度;确信、对于确信的态度;我对自己的态度,耻辱之恨、丑陋之恨
对于某种经历的认同。对于某种人生概括的认同。省略主语、所有格。怕丑。
注意,是,自由的。?我是谁?

洗雪耻辱。发现承认理解自己的罪。理解宽恕他人的罪。甘愿承担痛苦伤害罪罚。忍受耻辱。忍受轻视。忠贞,永远、信守承诺、谦卑忘我、亲密无间。忠贞、与、愈他,你快乐、我快乐,你激昂、我激昂,你悲伤、我分担理解安慰,你动摇、我坚定,你埋怨、我谦让
「魔鬼都是受苦的天使。」
「天使是要遭受多大的痛苦才会如此堕落。」
「甘愿承担伤害只为再见天使的笑容。」
忍受轻视之冷漠。忍受轻视之拒绝。忍受轻视之厌恶。忍受轻视之愤怒。忍受轻视之逼迫。忍受轻视之弃绝。
忍耐,是,美的。祷告,是,美的。
祷告,导致着,悔改轻视之罪。
父的公正,在于,罪恶、必招致、毒罚。
父的法典,非重非轻、赏罚分明。

轻视,丑陋的愤怒;重视,美丽的惧怕;冒犯

羞耻、与、新奇、的混杂

悔憾、侥幸,与,对于某种意义的信心
既失望又悔憾,是,对于以积极的态度所针对着的或然的拟构的苦观所联结着的痛苦。
既失望又侥幸,是,对于以消极的态度所针对着的或然的拟构的慾望所联结着的快乐。
或然,意味着,失去控制、获得趣味。
幸运,积极地对待或然的快乐、消极地对待或然的痛苦。

「此是苦、逼迫性。此是集、招感性。此是灭、可证性。此是道、可修性。」
禅修,静思、自愈、祷告、悔改、父愈;散乱、纠结、迷惑、浮躁,慾望、轻视,苦毒
睡觉前后,转向创造主、追求「终极真实」,集中注意、静思祷告。
意志之静止之力、心思之活力、身体之活力
清静与活泼之间的张力,作为生活的目标
静坐,灵、与、圣灵,生活效用最大化

忠贞,使命;先把他人所要求的事情(任务)做完,再放任思绪(业余);志同道合
坚贞、沉静,定思;在任务完成之前,把所有扰乱目标的心思全部灭除
可以尝试静思、静坐、心经,以达到完全清静、究竟寂静的机体状态;工作两小时,休息二十分钟

静坐 => 自我独特视角难题
幸福论 => 圣经 => 心经、金刚经 => 人格自杀
技术 => 人格移植
静坐,仍然是,隐秘的。睡眠,可以帮助,思考、记忆。

从、神经学、脑科学、心理学、而来的研究方式,对隐秘的内在意识进行研究。
佛学、以及、静坐体验,可以对、更低层的记忆之机理,提供启发。梦,可以对、记忆结构之机理,提供启发。

吾们来讨论讨论关于宗教上的怀疑和纷争。
由于宗教教义的隐秘性特点,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佛教,隐秘性都会给宗教徒之间带来怀疑和纷争等等不稳定不和谐。
当今的中国人大多不以隐秘之事为信仰,也不以隐秘之事为理由而纷争。宗教纷争,虽然是以宗教为名义,但,根本原因却是在于利益。这是,少数人在利用人群对于隐秘之事的误信来夺取利益。或者是,人群、自欺欺人地、以宗教为名义来发泄自己在其他方面的憎恨和愤怒。
吾们来考察考察纷争的极端情况,宗教裁判所、文化大革命。
与佛教有联系的战争、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都不是,宗教战争。因为这些战争是以正义为名义,并不是以宗教为名义。由此看来,宗教本身必须为其容易作为人群纷争的借口而负一定的责任。
吾们来说说「宗教裁判所」。一神教有种说法:「信是一种德行」、「不信是一种罪」。这种对于善恶的判定实在是太过于敏感了。如果一种行为并非出于意愿,那么就不能判定它的善恶。信心岂是一种意愿呢?所以,不信不是罪。而且,温和的怀疑是有益的。怀疑,是,一种内在的纷争。温和的怀疑之所以有益,恰恰是由于,它导致更坚固的确信。
另外,「不信是一种罪」这种表述是有歧义的。这种表述的准确意思是,「不愿接触真理是一种罪」。不信是罪果。它源于轻视之罪。吾们永远不应该去犯罪。吾们也不应该去审判轻视之罪。人还不能以内在的隐秘之事作为证据来给人定罪。人不应该轻易地去断定他人的隐秘。神能审判罪性,而人不能。人只能审判罪行。人只能判定显明出来的行为之善恶。吾们应该用对其诉说、对神祷告来取代对其轻视之罪的审判。
在那些信仰处于生活中心地位的癫狂日子里,例如宗教教义之差别这种内在的隐秘之事会成为审判的项目。这种、人对人的审判,加剧了,怀疑和纷争。
怀疑和纷争、的、根源,在于,隐秘之事、的、未知性。

灵魂粒子,是指,受到记忆作用的粒子。即是说,如果一个粒子的内在意识受到了记忆机能结构的支撑,那么就称这个粒子为灵魂粒子。
假定、回忆、是持续不断的。深度睡眠,是,一种无记有忆的感知状态。唤醒,是,一种有记有忆的感知状态。
从「我」这个概念出发而推想出「吾」这个概念。从「我」到「吾」,灵魂粒子、从「单数」到「复数」(如在 Boscovich 的一种原子论 Dynamism 的视角下)(在非原子论的视角下:从「可数」到「不可数」)。「我」,就是指,某个灵魂粒子以及支撑它的内在意识的所有结构。这些结构相互协作而在宏观层面上显明出功能和意志。「吾」,就是指,「我」之内的所有灵魂粒子以及支撑它们的内在意识的所有结构。
吾必须不断地用这种新的自我观去理解世界,并不断地与原来的自我观相区别,将新旧两种自我观更加清晰地描述出来,找到一种判定「吾」之存在的实验。
旧自我观,生命的两端是虚空,睡眠和死亡都是虚空。

破碎而出、历久弥香,向生而死、向死而生,「我快死了」、「复活重生」

谦卑的馨香;谦卑,是,荣耀;永远、不朽,是,出于信
谦卑的人必会闻到基督耶稣的香气
内心纯洁纯净的人必得见神
对神的亏欠,自己要努力良善、完美
记住自己对他人的亏欠、对朽坏着的自己的亏欠
显明之美:我将是良善。我将是完人、圣人、神人。
隐秘之美:我已是良善。我已是完人、圣人、神人。
我欠耶稣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
被赦得释,与,心灵的怯懦:
因为我已感到亏欠,所以我的罪已被赦免。
罪是有意义的。因为罪让我感到亏欠。
圣义谛与世俗谛相分离的错误:
在神前有赦罪的信心;在人前有良善的行为。

充实,是,美的。空虚,是,丑的。
一切、意义、皆是、亏欠着的意志(被动)
意志、要把、隐秘之美、显明出来;去显明圣灵(主动)

如何、唤醒、沉睡着的美?
虽然生活不必完全沉浸在对于美的爱中,但是对于美的爱、对生活来说、却是必不可少的。
生活,任务、业余;喜爱,激昂、兴奋
爱、吹散、一切绝望。
爱、充实、一切空虚。
正是通过爱、心灵(主体方式)得着圣灵(客体方式之美)的滋养、意志得着活力(对于隐秘之美的明显之力)的供给。

唤醒着的美,是,爱的原因。
信心着的意义,是,快乐的原因。

相信的痕迹,有意相信、无意相信,
重视他人的信念,迷信之痛
审美经验、审美经历之概括
审视美丑之具象、某次美丑,指称或然
审视美丑之抽象、某种美丑,指称确然
圣灵:父的自我信念。
圣灵,美丽,褒义词;邪灵,丑陋,贬义词

美沉睡了,爱就堕落成快乐。
意义信心缺乏了,快乐就堕落成舒适。
利益缺乏了,生活就只剩下痛苦。

对于意义的信心的缺乏,是,罪。?(轻视)
有意义吗?真的没有意义吗?

世人、世事都难有完美。但,美比丑多一些。

广博,是,美的。狭隘,是,丑的。
顺从,导致着,广博。悖逆,导致着,狭隘。
熄灭愤怒的愤怒是美的。制止暴力的暴力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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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03
My Second Test

ECMAScript

遮蔽(遮盖、屏蔽),可见(作用域、可见域);生存期。

Octopress

Start Command Prompt with Ru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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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vKit
ruby dk.rb init
ruby dk.rb inst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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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Octopress
ruby --version # Should report Ruby 1.9.3
gem install bundler
bundle inst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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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m install rubypython # not necessary for Octopress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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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Octopress
rake new_post["title"]
rake preview # http://localhost:4000/
rake depl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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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Octopress
bundle exec rake new_post["title"]
bundle exec rake preview
bundle exec rake deploy

Git B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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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bcopy < ~/.ssh/id_rsa.pub
# Copies the contents of the id_rsa.pub file to your clipbo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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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t clone git@github.com:seii-saintway/seii-saintway.github.io.git Octo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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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Octopress
git checkout -b source origin/sou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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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Octopress
git checkout sou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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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Octopress
git add .
git commit -m 'your message'
git push origin source

Windows Command Prompt

Add the “cmd” directory of “git” to System Environment Variable “Path”.

Add the “bin” directory of “Ruby” to System Environment Variable “Path”.

Add the “Python” directory to System Environment Variable “Path”.

My “rake setup_github_pages” with “git in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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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Octopress
git init
git remote add origin git@github.com:seii-saintway/seii-saintway.github.io.git
git checkout -b source

cd _deploy
git init
git remote add origin git@github.com:seii-saintway/seii-saintway.github.io.git
c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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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Octopress
rake generate
rake depl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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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Octopress
git add .
git commit -m "Fresh Start!"
git push origin source

N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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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pm --registry "http://npm.hacknodejs.com/" install underscore 
npm --registry "http://registry.npmjs.vitecho.com/" install underscore

npm install

macOS

command + shift + G

He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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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 hexo
npm install --save
node_modules/hexo/bin/hexo server --de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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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s://hexo.io/
npm install hexo-cli --save
npm install hexo --save
npm install hexo-server --save
npm install hexo-deployer-git --sa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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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xo s
hexo g
hexo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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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xo clean
# Clean the cache file (db.json) and generated files (public).
# 在某些情况(尤其是更换主题后),如果发现您对站点的更改无论如何也不生效,您可能需要运行该命令。

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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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g
G

ESL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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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pm install -g eslint

Continuous Integration

git submodu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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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t rm --cached -r themes/freemind
git submodule add https://github.com/seii-saintway/hexo-theme-freemind.git themes/freem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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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t submodule update --init

git update-ind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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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t update-index --assume-unchanged .idea/workspace.xml
git update-index --no-assume-unchanged .idea/workspace.xml

encoding

1
git config --global core.quotepath fal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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