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s Spoke Zarathustra:

A Book for All and None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ーー 一本为所有人又不为任何人所写之书


尼采 著

黄明嘉、娄林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 年 1 月


你知道翻译《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的尹溟吗?


小 Bing


我知道尹溟是一个虚构的译者,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中文版实际上是由两位法国人雷白韦和楚图南的译本拼接而成的¹。尹溟这个笔名可能是「隐名」的谐音,意在隐藏真实的译者身份²。尹溟版的译本虽然受到一些读者的喜爱,因为他们觉得它有诗歌般的美感和力量³,但也有一些读者认为它不忠于原文,有删减和误译之处¹。


来源:与必应的对话,3/19/2023


¹ => 读《查拉》,你应该选择哪个中译本?
访问时间 3/19/2023.


² => 尹溟,究竟是谁?
访问时间 3/19/2023.


³ =>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哪个中译版较好?
访问时间 3/19/2023.


⁴ =>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部版本(89)
访问时间 3/19/2023.


目录

第一卷

  扎拉图斯特拉前言
  扎拉图斯特拉的演说
  论三种变形
  论道德讲席
  论信仰彼岸世界的人
  论蔑视肉体者
  论快乐和激情
  论苍白的罪犯
  论阅读和写作
  论山旁之树
  论死之说教者
  论战争和战士
  论新偶像
  论市场的苍蝇
  论贞洁
  论朋友
  论一千零一个目标
  论爱邻人
  论创造者的道路
  论老妪和少妇
  论毒蛇的咬啮
  论孩子和婚姻
  论自由地死
  论馈赠的道德

第二卷

  持镜的小孩
  在幸福岛上
  论同情者
  论牧师
  论道德家
  论乌合之众
  论毒蜘蛛
  论著名的智慧者
  夜歌
  舞蹈之歌
  坟墓之歌
  论自我超越
  论高尚者
  论教化的国度
  论没有瑕疵的知识
  论学者
  论诗人
  论伟大的事件
  卜卦者
  论拯救
  论人类的聪明
  最寂静的时刻

第三卷

  漫游者
  论面貌和谜
  论违背意志的幸福
  日出之前
  论变小的道德
  橄榄山上
  离开
  论背叛者
  返乡
  论三种恶行
  论沉重的思想
  论新旧标牌
  初愈者
  论伟大的渴望
  另一首舞蹈之歌
  七个印章

第四卷

  蜂蜜祭品
  困境中的呼喊
  与国王们的谈话
  水蛭
  魔法师
  逊位
  最丑陋的人
  自愿的乞丐
  影子
  正午
  欢迎
  晚餐
  论更高的人们
  忧郁之歌
  论科学
  在荒漠的女儿们中间
  觉醒
  驴节
  夜游者之歌
  征兆

尼采年表(佩特尔·普茨)

第一卷

扎拉图斯特拉前言

1

扎拉图斯特拉30岁时,他离开自己的家乡和家乡的那面湖泊,来到山间。他在山里安享自己的精神与孤寂,十年乐此不疲,但最终他的心情起了变化——一日早晨,他伴随朝霞起身,向太阳走去并对它如是说:

“你这伟大的星球啊!倘若你并不拥有你照耀的一切,你的幸福何在!

十年之间,你总是上山来到我的洞府:假如没有我、我的鹰和我的蛇,也许,你会对你的光和这条路感到厌倦吧。

但我们在每个清晨等你,接受你那充沛之光,并为此向你祝福。

看呀,我对自己的智慧已感厌倦,犹如采蜜过多的蜜蜂,我需要人们伸开的手。

我要馈赠和分送,直到人群中的智慧者对其愚昧、贫者对其富有再次感到快乐。

为此,我必须降至深渊:正如你在傍晚所为,降入海的背后,还将光明带给下面的世界,你这拥有充沛之光的星球啊!

我必须像你一样沉落,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我要向他们走去。

那么,看出至幸而不嫉妒的宁静之眼,请你为我祝福吧!为溢流的杯子祝福吧,水似黄金从杯中溢出,带着你那祝福的光焰走向四面八方!

看呀!这杯子又要空了,扎拉图斯特拉又要变成人类。”

——如是,开始了扎拉图斯特拉的沉落。

2

扎拉图斯特拉下山了,形单影只,没有遇到任何人。可是,当他进入森林,蓦然,有一个老人站到他的面前,这老人离开他神圣的茅舍,到林间寻觅树根。老人对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位漫游者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多年前他从这里走过。他叫扎拉图斯特拉,可他已经改变。

当时你带着灰烬进山:今天,你要把火带入山谷吗?你难道不怕因纵火受罚吗?

是的,我认识扎拉图斯特拉。他目光净朗,嘴上没有恶心的表情。他走路的姿态不像个舞蹈者吗?

扎拉图斯特拉变了,他变成了孩子,现在,扎拉图斯特拉是个觉醒的人了:你到昏睡者那里去干什么呢?

你曾在孤寂中度日,如在海上生活,大海将你承载。唉,现在你真要上岸?唉,你又要拖曳自己的身体?

扎拉图斯特拉答道:“我爱人类。”

“为什么呢”,圣人说,“我为何要遁入森林、荒郊?难道不是因为太爱人类么?

现在我爱上帝:人类,我是不爱了。我以为,人类是一个太不完美的东西。爱人们将会葬送我。”

扎拉图斯特拉答道:“关于爱,我说了些什么!我要赠送人类一个礼物!”

什么也别赠与他们,圣人说,宁可从他们那儿拿走什么,帮着他们一起拿——这对他们最为有益:倘若你要行善!

如果你要给予,除了施舍之物就什么也别给,而且要让他们乞求施舍!

“不,”扎拉图斯特拉回答说,“我不施舍。要施舍,我还不够贫穷呢。”

圣人嘲笑扎拉图斯特拉,说道:你瞧呀,他们怎会接受你的财宝!他们怀疑隐士,不相信我们是为赠送礼物而来。

在他们听来,我们穿过里巷的足音过于凄寂。正如夜间,他们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在日出之前走路的声音,他们便会自问:小偷要去哪儿?

别走向人群,就留在林中吧!还不如到动物中去呢!你为何不愿像我一样,——群熊中之一熊,百鸟中之一鸟?

“圣者在林中做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问。

圣者答曰:我创作并演唱歌曲。创作歌曲时,我笑,我哭,我喃喃而语:我如此赞美上帝。

我用歌唱、用笑、用哭、用呢喃赞美上帝,我的上帝。可是,你要给我们什么礼物呢?

扎拉图斯特拉听到这话,就向圣者致敬,并说:“我能给你们什么!还是让我快点走吧,我又不拿你们什么!”——如此这般,老者与这男子分了手,他们笑着,宛若两个孩子。

当扎拉图斯特拉独自一人时,他向自己的内心如是说:“真不可想象啊!这个老年圣者悠游林下,竟然还没有听说,上帝已死!”——

3

当扎拉图斯特拉来到这个紧靠森林的市镇,他发现市场上已聚集着许多人:因为有人已经预告,可观看一位索上舞者的表演。扎拉图斯特拉对人们如是说:

我给你们教授超人。人类是一种应该被超越的东西。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以便超越呢?”

迄今,一切生物(Wesen)都创造了某些超越自身的东西:难道你们愿做这壮潮中的落潮,宁愿退化为动物而不为超人吗?对人而言,猿猴是什么?一种可笑的动物,或一种痛苦的羞耻。人之于超人也是如此:可笑之物,或痛苦的羞耻。

你们走过了由蠕虫变人的道路,可是在你们之中,有许多方面仍是蠕虫。你们曾是猿猴,可现在的人比任何一种猿猴更猿猴。

即使你们当中的最智慧的人,也不过是植物和魔鬼的矛盾体和阴阳人。可我叫你们变成植物和魔鬼吗?

你们看呀,我给你们教授超人!

超人是大地(Erde)的意义(Sinn)。让你们的意志说吧:超人必定是大地的意义!

我向你们发誓,我的弟兄们,你们要忠于大地,别相信那些向你们侈谈超越大地的希望的人!他们不论知或不知,都在放毒。

他们都是蔑视生命的人,是濒死者和毒害自己的人,大地已厌倦他们:但愿他们死去!

从前,亵渎上帝是最大的亵渎,但上帝死了,故渎神者也死了。现在,最可怕的事情是亵渎大地、是尊崇未知的事物,以为它甚于大地的意义!

从前,灵魂轻蔑地注视肉体:当时以为这轻蔑高尚无比——它希望肉体孱弱、丑陋、衰迈。灵魂企图以此逃脱肉体和大地。

哦,这灵魂本身还很孱弱、丑陋,衰迈:这灵魂的乐处便是残酷啊!

但是,我的弟兄们,请告诉我:你们的肉体怎样在说你们的灵魂呢?你们的灵魂难道不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舒适?

真的,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为了接纳这条脏河,人们必须是海,才能本身不受污染。

看呀,我给你们教授超人:超人即是海洋,你们伟大的轻蔑会在海中沉没。

你们有可能经历的最伟大的事情是什么呢?是伟大的轻蔑时刻。在这一时刻,你们的幸福令你们厌恶,你们的理智和道德也是一样。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幸福算得了什么!它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舒适。我的幸福应为生存(Dasein)本身辩护!”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理智算得了什么!理智对知识的渴求仿佛狮子渴求食物吗?它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舒适!”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美德算得了什么!它还没有让我激怒。我多么厌倦自己的善与恶啊!这一切全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舒适!”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正义算得了什么!我不认为我是火焰和燃料。正直之人才是火焰和燃料!”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同情算得了什么!同情难道不就是那个十字架,那个爱人者被钉在上面的十字架吗?我的同情不是被钉上十字架。”

你们如此言说了吗?你们如此呼喊了吗?唉,但愿我听见你们已这样呼喊!

不是你们的罪过——而是你们的满足感向天呼喊,是你们罪过中的贪婪向天呼喊!

闪电,用火舌舔食你们的闪电在何方?必须给你们注射的疯狂在何方?

看呀,我给你们教授超人:超人就是这闪电,就是这疯狂!——

当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演说时,人群中有人嚷道:“我们对那个索上舞者听得已经够多,现在也让我们见见他本人吧!”于是所有的人嘲笑扎拉图斯特拉。但索上舞者以为,这话是冲他而发,于是就开始表演。

4

扎拉图斯特拉却凝视众人,感到奇怪。他如是说:

人类是一根绳索,连接在动物和超人之间——绳索悬于深渊上方。

越过去是危险的,路经此途是危险的,向后回顾是危险的、发抖和站立不动都是危险的。

人类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人类之所以可爱,是因为他是一种过渡,一种坠落。

我爱那些人,他们不知如何生存,除非他们成为坠落者,因为他们是过渡的人。

我爱那些伟大的蔑视者,因为他们是伟大的钦慕者,是渴望过渡到另一边的箭矢。

我爱那些人,他们首先不在星辰(Stern)的彼岸寻找一个坠落和牺牲的理由:而是为大地而牺牲,使大地终为超人的大地。

我爱那一类人,他活着为了求知,并为求知而让超人有朝一日得以生存。于是,他情愿自己坠落。

我爱那样的人,他的工作和发明是为超人建造屋宇,为超人准备大地、动物和植物:于是他情愿自己坠落。

我爱那些喜爱自己道德的人:因为道德是意志的坠落,是一种渴望的箭矢。

我爱那些人,他们不为自己保留点滴的精神,而要完全成为自己道德的精神:于是他作为精神而过桥。

我爱那从自己道德中确立自己的倾向、爱好与厄运的人:于是他为自己的道德而活,或者为自己的道德而死。

我爱那不愿有太多道德的人。一种道德优于两种道德,因为它是悬挂厄运的多绳结。

我爱那样的人,他的灵魂慷慨大方,他不求谢,他不报答:因为他总是赠予,而不保存自己。

我爱那样的人,他掷色而得到幸福时,会感到羞愧,他会问:

我是一个作弊的赌徒么?——因为他决意毁灭(zugrunde gehen)。

我爱那在行动之前口出金言的人,而且恪守多于许诺:因为他决意坠落。

我爱那为未来辩护并救赎逝者的人:因为他决意为今人而毁灭。我爱那样的人,他因为爱他的上帝而惩罚上帝:因为他必须惹上帝发怒而毁灭自己。

我爱那样的人,他的灵魂在受伤害的情况下也依旧深沉,却可能由于一个小小的冒险而毁灭:这样,他很喜欢过桥。

我爱其灵魂过于丰富而忘却自我的人,万物皆备于他:于是万物也就随他一起坠落。

我爱那精神自由和内心自由的人:他的头只是心的内脏罢了,而心促使他坠落。

我爱所有这样的人,他们如同沉重的雨点,从高悬于人们头顶的乌云里一滴一滴地落下,他们宣告闪电的来临,并作为宣告者而毁灭。

看呀,我是闪电的宣告者,是乌云中落下的一颗沉重雨滴:这闪电就叫超人——

5

当扎拉图斯特拉说罢,又凝视众人,沉默。“他们站在那里,”他向自己的内心说,“他们在那里发笑:他们不理解我,我的口不是为了这些耳朵而备。

难道必先毁坏他们的耳朵,以便他们用眼睛听吗?难道必须像擂鼓或像劝人忏悔的说教者那样高声宣讲吗?抑或,他们只相信讷讷而言者吗?

他们有某种引以为傲的东西,他们把这东西叫做什么呢?

他们称之为教育,这使他们在牧羊人面前十分出众。

所以,他们自然不愿听到‘轻蔑’这个词施于己身。那我就说说他们的骄傲。

我要对他们说,最可蔑视的东西:就是最后的人(der letzte Mensch)。”

扎拉图斯特拉对众人如是说:

人确立其目标的时候到了,人播种其最高希望的种子的时候到了。

他的土地依旧充足。可这土地总有一天会贫瘠,耗尽,再也长不出高树。

呜!人不再射出超越人的渴望之箭,这时代来了,它的弓弦已经忘记[如何]飕飕作响。

我告诉你们:人们内心必须混乱,方能诞生一颗跳舞的星辰。我告诉你们:你们内心仍旧潜藏着混乱。

呜!人不再会诞生任何星辰了,这时代来了。呜!最可蔑视的人的时代来了,这样的人不可能更多地蔑视自己了。

看呀!我让你们看看这最后的人。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创造?什么是渴望?什么是星辰?”——最后的人如是问道,眨巴着眼。

大地在他的眼里变小了,最后的人使一切都变小了,他在大地上蹦蹦跳跳。他的族类不会灭绝,犹如跳蚤;最后的人寿命最长。

“我们发明了幸福。”——最后的人说,并眨巴着眼。——

他们离开了难以生活的地带:因为他们需要温暖。人们还爱着邻人,并与邻人相互抚摩:因为人们需要温暖。

他们视疾病和不信任为罪过:人们小心翼翼地行走。被石头和人绊得跌跌撞撞的人,真是个傻子!

间或吃一点毒药,这制造了安逸的梦。但毒药过多又造成安逸的死。

人们依旧在劳动,因为劳动是一种消遣。但人们心存谨慎,使消遣不致伤害自己。

人们不再贫困,也不再富有:二者都过于烦恼。谁要统治?谁要服从?二者都过于烦恼。

没有一个牧人的一群羊!人人需求同一,人人也都一样:

谁若感觉不同,就自觉进入疯人院。

“从前,整个世界都是疯狂。”——他们中最优雅的人如是说,并眨巴着眼。

人们很聪明,知道发生的一切:所以他们嘲笑不止。人们依旧互相争吵,但旋即和好——否则会败坏肠胃。

人们在白天有自己的小快乐,在黑夜也有小快乐:但他们崇尚健康。

“我们已发明了幸福””——最后的人说,并眨巴着眼——

于是,扎拉图斯特拉在此结束了首次讲话,人们把它称为“序言”:因为群众的喧哗和乐趣打断了他。“你把这最后的人给我们吧,哦,扎拉图斯特拉,”——他们如是叫嚷——“把我们变成最后的人吧!那我们就赠给你超人!”所有的人欢呼雀跃,并发出咂舌的声响。扎拉图斯特拉觉得悲哀,向自己的内心说:

“他们不理解我:我的口不是为了这些耳朵而备。

我在山中生活太久,聆听溪水和树木太久:我现在像对一群牧羊人一样,对他们讲话。

我的灵魂平静而明亮,宛似清晨的群山。可是他们认为我冷酷,以为我是开着可怕玩笑的嘲讽者。

于是他们盯着我,并且发笑:他们一面笑,一面恨我。他们笑里藏冰。”

6

这时,使每个人哑口凝目的事情发生了。因为索上舞者开始表演了:他从一道小门出来,顺着张在两塔之间、高悬于市场和群众上空的绳索走去。当他走到中途,那道小门复又打开,跳出一个状若小丑、身着彩衣的少年,快步跟在索上舞者身后。“向前走啊,瘸腿,”他叫喊着,声音很可怕,“向前啊,懒鬼、走私商、脸色苍白的家伙!我不会用脚踢你!你在两塔之间干啥?你该呆在塔内,人们应把你关在那里,你挡了路,挡了一个强于你的人的自由之路!”——随着每一句话他越来越迫近索上舞者:在他离索上舞者还有一步远的当口,发生了刚才使每个人哑口凝目的可怕之事——他像魔鬼一般发出一声吼叫,从挡道者身上跳过去。这人眼看竞争对手获胜,就失去冷静;他丢掉手里的平衡竿,一头栽下去,手脚旋转,比竿子落下还要急速。市场,还有犹如风暴中的大海的众人:全都如鸟兽散,四处逃逸,尤其在索上舞者将要落下的地方。

但扎拉图斯特拉站在那里未动,那身体恰好跌落在他身边,已经跌伤摔坏,但还未死。俄顷,跌伤的人苏醒过来,见扎拉图斯特拉跪在身边。他最终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早就知道,魔鬼会向我伸腿。现在魔鬼要拖我进地狱了:你想阻止他吗?”

“以我的荣誉担保,朋友,”扎拉图斯特拉回答,“你所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和地狱,你的灵魂将比你的肉体死得更快:什么也别怕!”

这人疑惑地仰视,“如果你说的是真话,”他接着说,“即使我失掉了生命也没有失掉什么。我比一头动物也强不了多少,人们用鞭子和少量食物教一头动物跳舞。”

“不,”扎拉图斯特拉说,“你在危险中从事你的职业,这没有可轻视之处。现在你为你的职业而毁灭:所以我要亲手安葬你。”

扎拉图斯特拉说这话的时候,濒死者不再答话;他摇动着手,似乎在寻找扎拉图斯特拉的手,以表感谢。——

7

这时天色向晚,市场没于幽暗:众人散去,即便是好奇和惊恐也自会厌倦。但扎拉图斯特拉依旧傍着死者坐在地上,他陷入沉思:所以忘记了时间。夜幕终于降临,一股冷风吹拂这位孤独者。扎拉图斯特拉站起来,向自己的内心说: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今天美美地捕了一次鱼!但捕获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尸体。

人的生存(Dasein)是可怕的,且总无意义:一个小丑可能成为它的厄运。

我要向人们教授生存的意义:这意义就是超人,是乌云里的闪电。

可我离他们尚远,我的意义与他们的意义不能沟通。在他们看来,我仍是介于傻子和死尸之间的人。

黑夜沉沉,扎拉图斯特拉的道路也是黑沉。来吧,你冰冷而僵硬的伴侣!我要背着你,到我亲手葬你的地方。”

8

扎拉图斯特拉向自己的内心如是说罢,就背起死尸,开始上路。他还未走出百步,便有一人悄悄溜到他的身边,对他耳语——瞧,这个耳语者就是在塔楼里的小丑!“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离开这个城市吧!”他说,“此地恨你的人太多。善良和正直的人们恨你,他们称你为仇敌和蔑视者;正统的宗教信徒们恨你,说你危及大众。人们取笑你,这正是你的幸运:真的,你说话就像一个小丑。你与这个死狗为伍,这是你的幸运;你今天如此己辱,算是救了你自己。你离开这个城市吧——要么,我明天跃过你,活人跃过死者。”说罢,这人就不见了;扎拉图斯特拉却继续在漆黑的巷中前行。

在城门边,一些掘墓人与他相遇:他们用火把照他的脸,认出他是扎拉图斯特拉,便对他尖刻挖苦。“扎拉图斯特拉身负死狗:妙啊,扎拉图斯特拉当起掘墓人来啦!对于这块烤肉,我们的手太过纯洁啊。扎拉图斯特拉大概想从魔鬼那里偷走食物吧?好!真是饱餐的幸福啊!但愿魔鬼这小偷不比扎拉图斯特拉高明!——他会偷了他们两个,把他们俩全吃掉!”他们相互笑着,把脑袋挤在一起。

扎拉图斯特拉对此一言未发,只顾走路。他走了两个小时,途经森林、沼泽,听到太多饿狼的嗥叫,他也觉得饿了。于是他在一间孤零零的房前驻足,屋内亮着灯。

扎拉图斯特拉说饥饿像个强盗袭击我。在森林和沼泽,在深夜,它都袭击我。

我的饥饿有着奇特的兴致,它常在饭后来到,可是今日整个白天都没来:它白天躲到哪里去了呢?”

扎拉图斯特拉说罢便去敲打房门。一位老人出现了;他提灯问道:“是谁来我这里,来到我不安的睡眠里?”

“一个活人和一个死者,”扎拉图斯特拉说,“请给我一点吃的喝的吧,白天我忘记吃喝了。给饥者以食物的人,也会振作自己的灵魂:智慧如是说。”

老人退去,立即给扎拉图斯特拉奉上面包和葡萄酒。“对于饥者来说,这里可是个危险之地,”他说,“所以我居住在此。野兽和人都来找我这个隐士。也叫你的伙伴吃点喝点吧,他比你还累。”扎拉图斯特拉答道:“我的伙伴死了,我很难劝他从命。”“这与我不相干,”老人闷闷不乐地说,“谁敲了我的房门,谁就必须接受我提供的东西。吃吧,祝你们前路平安!”——

随后,扎拉图斯特拉又走了两个钟头,他信赖这条道路和星光:因为他惯于夜行,喜欢看万物熟睡的脸。东方破晓之际,他已置身于一片深沉的森林中,再无前路。于是他把死者放在与头顶齐高的一棵空心树内——要保护他不遭狼食——自己则在苔藓上躺下。他立即进入梦乡,身体疲惫,却有一颗平静的灵魂。

9

扎拉图斯特拉睡了很久,朝霞和上午的时光都从他的脸上掠过。他终于张开眼:惊异地凝视森林和寂静,也惊奇地窥视自己的内心。接着他一跃而起,宛如一位航海家因蓦然发现陆地而欢呼:因为他发现一个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内心如是说:

“我突然明白了:我需要伴侣、活的伴侣——而不是死去的同伴,不是我可随意背走的尸体。

我需要活的伴侣,他们跟随我,只因他们愿意跟随自己——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扎拉图斯特拉不愿对民众说话,而愿对伴侣说话!扎拉图斯特拉不应成为乌合之众的牧人和牧羊狗!

把许多羊从牧群中诱开——我就为此而来。让民众和人群怨恨我吧:扎拉图斯特拉愿被牧人称为强盗。

我称呼他们为牧人,可他们自称善良正直之人。我称呼他们为牧人:可他们自称正统宗教信徒,

瞧这些善良正直的人们!他们最仇恨谁呢?最仇恨破坏他们价值标牌的人,最仇恨破坏者、违法者——但他正是创造者。

瞧这些最虔诚的信徒!他们最仇恨谁呢?最仇恨破坏他们价值标牌的人,最仇恨破坏者、违法者——但他正是创造者。

创造者寻求伴侣,而非尸体,也非牧群和教徒。创造者寻求共同创造的人,他们是在新标牌上书写新价值的人。

创造者寻求伴侣和一道收割的人:因为万物在创造者那里都已成熟,只待收割。可他缺少一百把镰刀:所以他只得徒手拔穗,故而恼怒。

创造者寻求的伴侣,知道如何磨快镰刀。人们称他们是毁灭者、善与恶的蔑视者。可他们是收获者、欢庆者。

扎拉图斯特拉寻求共同创造,寻求共同收获和共同欢庆的人:他与乌合之众、牧人和尸体能创造什么呢!

你,我的第一个伴侣,祝你安息吧!我已把你妥善地葬在空心树里,我把你妥善藏匿而不致受狼侵害。

但是,我要离你而去,是时候了。在朝霞和朝霞之间,我明白了一种新的真理。

我不应做牧人,不应做掘墓人,我从此不愿对民众讲话;这也是最后一次对死者说话。

我要与创造者、收获者和欢庆者为伍:我要向他们指出彩虹和到达超人的一切阶梯。

我要对独居的隐士,也向成双的隐士唱我的歌;凡是有耳朵聆听那些闻所未闻之事的人,我要用自己的幸福令他的心沉重。

我要达到我的目标,我迈着我的步伐;我要越过那些恼怒者和不可靠的人,但愿我的前进就是他们的坠落!”

10

扎拉图斯特拉向自己的内心说完这些话,已是太阳当顶:他疑惑地朝高空一望——因为他听见一只鸟的尖叫。瞧!原来是一只鹰在空中作长空盘旋,身上还挂着一条蛇,这蛇不像猎物,而像一位女友:因为它缠绕于鹰的脖子。

“这是我的动物们!”扎拉图斯特拉说道,内心十分欣喜。

“太阳下最骄傲的动物和最智慧的动物——它们出来侦察。

它们想知道扎拉图斯特拉是否还活着。真的,我还活着吗?

我觉得在人群里比在动物中更危险,扎拉图斯特拉踏上危险之路。但愿我的动物引领我!”

扎拉图斯特拉说罢,就想起森林中那位圣者的话来。他叹口气,又向自己的内心说:

“但愿我更聪明些!但愿我彻底聪明,就像我的蛇一样!但我这是在请求不可能的事情:愿我的骄傲与我的聪明永远同行!

如果我的聪明有朝一日离开了我——唉,它喜欢飞走!——那就让我的骄傲与我的愚昧同飞!”——

——如是,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了他的坠落。

扎拉图斯特拉的演说

论三种变形

我给你们说说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为骆驼、骆驼怎样变为狮子、狮子怎样变为孩子。

强大的、有负载能力的精神,内含敬畏,它有许多沉重之物:它的强大要求负载沉重、甚至最沉重之物。

什么东西沉重?有负载能力的精神问道,它像骆驼一样跪下,愿意尽量驮载。

你们这些英雄们,什么东西最沉重呢?有负载能力的精神如是问,我可以驮载,我的强大会愉悦于这种驮载。

这是不是:精神的自我贬抑、刺伤骄傲的自我贬抑?精神是不是在炫耀它的愚蠢,以嘲讽它的智慧?

或是这样:当我们事业有成之时而与事业告别?登上高山以试探试探者?

或是这样:以知识的檞果和草芥为食,为真理之故而让灵魂忍饥挨饿?

或是这样:患病而拒绝安慰者、与永远不会听到你意愿的聋子缔结友谊?

或是这样:跃入脏水,倘若这是真理之水,就不拒斥冰冷的青蛙和发热的蟾蜍?

或是这样:爱蔑视我们的人,同企图恫吓我们的魔鬼握手?

有负载能力的精神,要驮载这一切最沉重之物:犹如满载重物而匆匆走向荒漠的骆驼,它也正是这样匆匆走进它的荒漠。

然而,在最寂寥的荒漠中发生了第二次变形:精神变成了狮子,它要为自己夺得自由,做自己荒漠的主人。

它在此寻找它的最后一位主人:与之敌对,与它的最后一位上帝敌对,为胜利起见,它要同巨龙搏斗。

这巨龙,精神再也不愿管它叫主人和上帝,它究竟是什么呢?这巨龙叫“你应该”。可狮子精神却说“我要”。

“你应该”躺在狮子的路上,它是带鱗甲的动物,金光灿灿,每片鱗甲上闪耀着金灿灿的“你应该”!

千百年的种种价值在这些鱗甲上闪耀,龙中之最有力者如是说:“事物的一切价值——全在我身上闪光。”

“一切价值均已创立,而一切已创立的价值——便是我。真的,不再存在‘我要’!”巨龙如是说。

我的弟兄们,为何需要狮子精神呢?这个可负重的、采取拒绝态度的、令人敬畏的动物,什么东西使它不满足呢?

创造新价值——狮子尚无这种能力:可是,为了新的创造,必须为自己创造自由——这,狮子的力量可以胜任。

为自己创造自由,对义务说出神圣的“不”(Nein)字:我的弟兄们,做这件事就需要狮子呀。

获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对一个有负载能力、令人敬畏的精神而言,这是最可敬畏的举措。真的,这对它来说是一种掠夺,是掠夺的猛兽的事业。

它曾把“你应该”当成它的至圣而喜爱:现在它必须在至圣中找出疯狂和放任,以便从它的爱中掠夺自由:为了掠夺便需要狮子。

可是,我的弟兄们,请告诉我,狮子无能为力的事,孩子又怎能完成呢?他能吗?为何猛狮必须变成孩子呢?

孩子无辜、健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种游戏、一个自转的轮子、一种初始运动、一种神圣的肯定(Ja-sagen)。

是啊,为了创造的游戏,我的弟兄们,需要一种神圣的肯定:

现在,精神需要他的肯定意志,失去世界的也会重获他的世界。

我已对你们讲了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怎样变骆驼,骆驼怎样变狮子,狮子怎样变孩子。——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时他滞留在一座城市,名为:彩色的奶牛。

人们在扎拉图斯特拉面前夸耀一位智慧的人,他善于教授睡眠和道德:为此,他深受人们的尊敬和报答,所有的青年都坐在他的讲席前。扎拉图斯特拉走向讲席听讲,与所有的青年坐在一起。这位智慧者如是说:

在睡眠面前,要懂得尊重和羞愧!此乃第一要务!要远离那些睡眠差的人和守夜者!

小偷在睡眠面前还知羞耻:他总在夜间悄然偷窃。守夜者则恬不知耻,他无耻地背着他的号角。

睡眠并非微不足道的艺术:它使人整个白天务必清醒。

你不得不在白天克制自己十次:这会造成美好的疲倦,此乃灵魂的罌粟。

你又不得不同自己和解十次;因为克己十分痛苦,不和解的人睡眠不安。

你不得不在白天找到十个真理;否则夜间还要为真理而寻觅,你的灵魂仍旧饥渴。

你不得不在白天笑十次,并保持愉快开朗:否则胃,这悲愁之父就会在夜间扰你。

少数人知道:为了睡得香,人们必须具备一切道德。我会做伪证吗?我会与人通奸吗?

我会对邻居的婢女存非分之想吗?这一切都与良好的睡眠水火不容。

即使人们具备一切道德,但仍需懂得一件事:如何在适当的时间打发道德去睡觉。

以便使各种道德,这些有教养的小女人不致争吵!不致与你这个不幸者争吵!

与上帝和邻人和平而处:这便是良好睡眠想要的东西。还要与邻人的魔鬼和平共处!否则,它夜间就会在你处徘徊。

要尊敬当权者,要崇尚服从,即使是欺诈的当权者,也要对他们尊敬!这便是良好睡眠所要的东西。倘若权力以曲足而行,我有什么办法呢?

论道德讲席

牧人引领羊群至碧草如茵的河谷低地,我应叫他是最优秀的牧人:这与良好的睡眠一致。

我不要太多的名誉,也不要太多的财富:太多了会让脾脏发炎。可是,如若没有良好的声誉和一点小财富,也不能安眠。

我宁可同小群体来往,也不与恶人来往:但他们应在恰当的时间来去。这与良好的睡眠协调。

我也喜欢那些精神贫乏的人:他们促进睡眠。他们有福了(selig),尤其是人们认为他们有理的时候。

于是,有德之人如此度过白昼。当夜晚来临,我就小心翼翼不去呼唤睡眠!睡眠不愿被呼唤,它是道德的主人啊!

我于是思考白天的所做所想,如同奶牛反刍一样耐心自问:你的十次克服到底是什么呢?

十次和解是什么呢?十项真理是什么呢?使我内心开怀的十次大笑是什么呢?

思考诸如此类的问题,并被四十种观念摇荡,蓦然间,睡眠便向我袭来,它未经呼唤,却是道德的主人。

睡眠叩击我的眼睛:于是双眼沉重。睡眠触摸我的口:它于是张开。

真的,睡眠穿着软底鞋来到我这里,它是最可爱的窃贼,偷走我的思想:我木然站立,如同这个讲桌。

但我站立未久:我已经躺下。——

扎拉图斯特拉听到智慧的人如是讲演,心内不禁暗自发笑:他这时突然有所领悟。于是他对自己的内心说:

我看这个有四十种观念的智慧的人是个傻瓜:但我想,他大概精于睡眠。

谁要是与这个智慧的人为邻,谁就幸福了!如此睡眠能够传染,即使隔着厚墙也能传染。

一种魔术藏在他的讲席讲桌内。青年人在道德说教者面前没有白坐。

他的智慧叫做:醒着是为了安眠。真的,倘若生活没有意义,倘若我不得不选择无意义,那么我也认为,这是最值得选择的无意义了。

现在我明白了,人们在寻找道德教师之时首先寻找的是什么。他们寻找良好的睡眠和罂粟花的道德!

这些讲桌前的智慧之人受人赞许,在他们看来,智慧便是无梦的安眠:他们不知道更好的生活意义。

时下还有几位像这个道德说教者一样的人,但他们并不总是如此诚实:然而他们的时代过去了。而且他们站立未久:他们已然躺下。

这些睡眼朦胧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立即就将熟睡。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信仰彼岸世界的人

与所有信仰彼岸世界的人一样,扎拉图斯特拉也曾把他的幻想掷到人类的彼岸。在我,世界似乎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的作品。

世界对我似乎是一个梦,是某个神的诗作;是一位对神明毫不满足的人眼前那飘荡的彩色烟雾。

善与恶、乐与苦、我与你——我觉得全是造物主眼前的彩色烟雾。造物主不想看见自己——于是他创造了世界。

对于受苦者来说,不看见自己的痛苦和失去自我,乃是醉心的乐趣。我曾以为,世界就是醉心的乐趣和失去自我。

这个世界,这个永不完美的世界,一个永远矛盾的映像(Abbild),缺憾的映像——对不完满的造物主来说,是一种醉心的乐趣——我曾以为世界就是这样。

于是,我与所有信仰彼岸世界的人一样,曾把我的幻想投到人类的彼岸。真有人类的彼岸么?

唉,你们这些弟兄们,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实则为人造物和愚妄的观念,一切神明莫不如此!

他是人,只是一个可怜的人和自我罢了:这个幽灵(Gespenst)从自己的灰烬和烈焰中到我这里,真的!他不是来自彼岸!

我的弟兄们,后来又怎样了呢?我克服了自己这个受苦者,我把自己的灰烬带到山上,我为自己创造了更加光明的火焰。看呀!这幽灵便从我这里逃走了!

现在,对我这个康复者来说,相信这类幽灵便是痛苦和折磨:现在于我便是痛苦与自我贬抑。我对所有信仰彼岸世界的人如是说。

信仰彼岸世界的人可创造的无非是痛苦和无能;那昙花一现的幸福疯狂,只有最痛苦的人才经历体验。

疲倦欲一跃而入最后的终点,那致命的一跃,这可怜的、无知的、不再有意志的厌倦:这便创造了一切神明和彼岸世界。我的弟兄们,相信我吧!这是对肉体绝望的肉体——它用被迷惑的精神的手指,触摸最后的墙壁。

我的弟兄们,相信我吧!这是对大地绝望的肉体——它倾听存在之腹在对它讲话。

它要带着头颅——不仅仅是头颅,冲破最后的墙壁,到达“彼岸世界”。

但“彼岸世界”对人类深藏不露,那无人的非人世界,是一片苍天的虚无;存在之腹根本不对人类讲话,除非存在之腹是人。

一切存在都很难证明,亦难以言说,真的。你们这些弟兄们,请告诉我,事物中最神奇之事是否已被确证?

是的,这个“我”(Ich)以及“我”的矛盾和混乱,最诚实地叙说它的存在,这个富于创意、有意志、作评价的“我”,乃是事物的标尺和价值。

这个最诚实的存在,“我”——它说着关于肉体之事,即使在虚构、幻想、鼓振折断之翅而飞翔时,它也仍要肉体。

这个“我”越来越诚实地学习说话:它学得愈多,为肉体和大地找到的话语和荣誉愈多。

我的“我”教给我一种新的骄傲,我又以此教人:不要再把头埋进天堂这类沙堆,而要使头自由,使这颗大地的一头颅为大地创造意义!

我教给人一种新的意志:踏上人们曾盲然走过的路,称此路为正道,不从正道溜开,如病人和濒死者所为!

病人和濒死者蔑视肉体和大地,他们杜撰天堂之事和对人类的拯救:然而,即使这些甘甜而阴郁的鸩毒,他们还是从肉体和大地中取出!

他们要逃避痛苦,而星辰离他们又过于遥远。故而浩叹:“哦,不是一溜入另一存在和幸福天堂的路么?”——于是,他们为自己虚构出诀窍和血的微小饮料!

他们臆断自己已摆脱肉体和大地,这些忘恩负义的人们。可是,对于这摆脱产生的痉挛和狂喜,他们又感谢谁呢?他们的肉体和这个大地。

扎拉图斯特拉待病人温和(Milde):真的,他对病人那自慰和忘恩的方式并不愠怒。但愿他们重新康复,超越自己,为自己创造更高级的肉体!

那眷恋自己的幻想、午夜徘徊于上帝坟墓四周的初愈者,扎拉图斯特拉对其亦不恼怒:但在我看来,这个初愈者的眼泪仍是疾病和病体。

那些空想和渴望上帝的人中,总有许多病者:他们仇恨认知者,仇恨那最年轻的道德:诚实。

他们总是回顾黑暗的时代:那时的幻想和信仰当然是另外的情形。理性的混乱就是要与上帝类似(Gottähnlichkeit),怀疑即是罪恶。

对于这些与上帝类似的人,我耳熟能详:他们要别人相信他们,而怀疑便是罪恶。他们本人最相信什么,我也心知肚明。

他们的确不相信彼岸世界和血滴的救赎:而是最相信肉体,在他们,自己的肉体即为他们的事物本身。

不过,他们认为自己的肉体是病态之物:他们极愿脱离这个身体。所以他们聆听死亡的说教者之说教,并且自己也称颂彼岸世界。

我的弟兄们,宁肯随我听从健康的肉体的声音吧:这是一种更诚实、更纯洁的声音。

健康的肉体在更诚实更纯洁地说话,这完美而端正的肉体:它说着大地的意义。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蔑视肉体者

我要对蔑视肉体者说说我的看法。他们不应该为我而改学或改教什么,只愿他们和自己的肉体告别——变得如此哑然无语。

“我是肉体,也是灵魂。”——小孩这样说。可人们为何不像孩子们一样说话?

但醒者和知者说:我完全是肉体,而再非其他;灵魂只是肉体上某个东西的代名词罢了。

肉体是一种伟大的理性,是具有一种意义的一个复合体,是一场战争与一次和平,是一个畜群和一位牧人。

我的兄弟,被你称为“精神”的小理性也是肉体的工具,是你的伟大理性的小工具和小玩具。

你说“我”这个词并以此自豪。然而,比这更伟大的是你的肉体以及肉体的伟大理性,虽然你不愿相信:这理性不说“我”,但做“我”。

意识(Sinn)所感觉的、精神所认识的,永无止境。但意识和精神都想说服你,它们是所有事物的终点:它们是如此虚荣。

意识和精神是工具和玩具:它们后面站着自己(Selbst)。自己也用意识的眼睛寻找,也用思想的耳朵听闻。

自己总是在听、在寻找:它比较、强逼、征服、破坏。它统治着,也是“我”的统治者。

我的兄弟呀,在你的思想和感觉后面,站着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一个不知名的智慧者——他名叫自己。他住在你的体内,他就是你的肉体。

你肉体内的理性,多于你最佳智慧里的理性。可谁知道,你的肉体为何恰恰需要你的最佳智慧呢?

你的自己取笑你的“我”、取笑“我”的骄傲的跳跃。“对我来说,思想的跳跃和飞翔是什么呢?”自己自言自语道,“是一条通到我的目的地的弯路。我是‘我’的襻带,是教给‘我’各种概念的人。”

自己对“我”说:“这儿我感到痛!”它痛苦并思考怎样不再痛苦——为此目的它应该思考。

自己对“我”说:“这儿我感到快乐!”它快乐并思考怎样才经常快乐——为此目的它应该思考。

我要对肉体蔑视者说一句话。他们的蔑视恰好造成他们[对肉体]的尊敬。造成尊敬、蔑视、价值和意志的东西是什么呢?

富于创造性的自己为自己制造尊敬和蔑视,快乐和痛苦。富于创造性的肉体作为它的意志之手为自己创造了思想。

你们这些肉体的蔑视者啊,即便在你们的愚昧和蔑视里,你们是为你们的自己服务的。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自己本身想死并想拋弃人生。

你们的自己已不能再做它最愿意做的事情——超越自己而创造。那本是它最愿意做的事,是它的全部热情。

但这对它为时太晚——所以,你们的自己决意走向坠落,你们这些肉体蔑视者呀。

你们的自己决意坠落,所以你们成了肉体的蔑视者!因为你们不再能够超越自己而创造。

所以你们愤恨生命和大地。你们蔑视的乜斜目光夹杂一种不自觉的嫉妒。

我不走你们的路,你们这些蔑视肉体者呀!对我来说,你们不是达到超人的桥梁!——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快乐和激情

我的兄弟,倘若你有一种道德,且是你自己的道德,那么你就不要与他人共同拥有它。

诚然,你会喊它的名字,爱抚它;你会拉它的耳朵,同它娱乐。可是看呀!现在你与民众共同拥有这道德的名称了,因这道德之故,你成了民众和牧群中的一员了!

你最好说:“致使我的灵魂痛苦或甜美的东西,致使我的五腑六脏饥饿的东西,皆不可言说,没有名称。”

对于那些亲密的名称而言,你的道德过于崇高:如果你不得已而谈及它,就不要因为讷言而羞愧。

你当如此讷讷而言这是我的善,我爱它,它完全使我满意,我要独自拥有它。

我无意把它当成一个上帝的法规,也无意把它当成人的准则和必需:它不是引导我超越大地和到达天堂的指路牌。

它是一种我喜爱的大地道德:它缺少聪明,更少普通人的理性。但这只鸟在我身上营巢:所以我爱它,拥抱它,——现在它在我身边,孵着它的金蛋。”

你应如是讷讷而言,如是赞美你的道德。

你曾拥有过激情,并称之为恶。可现在你只拥有你的道德:它们产生于你的激情。

你曾在内心里,为激情树立最高的目标:于是这些激情变成了你的道德和欢欣。

不管你是出生于暴怒的、快乐的、迷狂信仰的族类,还是渴望复仇的族类:

你的一切激情终将变成道德,你的一切魔鬼终将变成天使。从前,你的地下室里有许多野犬:可是它们最终变成了小鸟,变成了可爱的歌女。

你从你的鸩毒中酿造你的香膏;你给你的奶牛挤奶,挤出忧愁,——现在你饮着它乳房的甜奶。

今后,你的身上不会再滋生恶的东西,但你的道德在进行斗争时滋生的恶除外。

我的兄弟呀,你要是走运,具备一种道德就够了:这样你过桥时就更加轻松。

具备许多道德固然好,只是命运过于沉重;有些人走进荒漠并且自杀,就因为他们是道德的战场,并对此深感厌倦。

我的兄弟呀,战争和战役是不是恶呢?可这恶是必要的,在你的道德中,嫉妒、怀疑和责难是必要的。

看呀,你的每种道德都在渴求至高的东西:它要你的整个精神,让你的精神做它的宣告者,它要你的怒、恨、爱的全部力量。

每种道德都会嫉妒另一种道德,嫉妒委实可怕。道德也可能因嫉妒而消亡。

谁被嫉妒的烈焰包围,谁就如同蝎子一样,最后调转毒尾刺杀自己。

唉,我的兄弟,你还没有见过一种道德诬蔑自己、刺死自己吧?

人是必须被超越的东西:所以,你应该喜爱你的道德——因为你将因它而毁灭。——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苍白的罪犯

你们这些法官和祭司啊,如果动物不点头,你们不是不愿杀它吗?看呀,脸色苍白的罪犯点头了:他的眼光表露出巨大的蔑视。

“我的‘我’应该被征服和超越:我认为,我的‘我’是对人类的巨大蔑视。”这眼神如是说。

他如此自我裁决乃是他至为高尚的时刻:别让高尚的人再跌落其卑下处!

对于因自己而痛苦不堪的人来说,除了速死,别无拯救的办法。

你们这些法官呀,你们的杀戮应是同情而不是复仇。当你们杀戮时,你们也要留意为生命辩护!

你们仅仅同被你们所杀的人和解,这还不够。让你们的悲伤变成对超人的爱吧:这样,你们就为自己“仍旧一活着”找到了正当的辩护!

你们该说“仇敌”,而不说“恶汉”;该说“病夫”,而不说“无赖”;你们该说“呆子”,而不说“罪人”。

你,红色的法官呀,倘若你大声说出你思考过的一切事情:那么人人都会叫喊:“杀掉这个社会垃圾和毒虫吧!”

然而思想是一回事,行为又是一回事,行为的观念又是一回事。因果之轮不在它们之间转动。

一种图像(Bild)使这个苍白之人脸色苍白。他在行动时,他与行为一致:但行动之后,却不能忍受行为的图像了。

他一直视自己为一项行动的罪犯。我把这称为疯狂:特殊情形反倒成了他的本质了。

一道线条就可令母鸡迷惑;他做的蠢事使他那可怜的理性迷惑——我把这称为犯罪之后的疯狂。

听着,你们这些法官!还存在另一种疯狂,即行为之前的疯狂。唉,我以为,你们还没有进入这灵魂的深处呢!

红色法官如是说:“这个罪犯为何谋杀呢?他意欲抢劫。”可我要告诉你们:他的灵魂企盼鲜血,而非抢劫:他渴盼刀的幸福!他那可怜的理性不明白这疯狂,所以理性对他规劝道:“鲜血算什么!你难道不想最起码也抢劫一下吗?复仇一下吗?”他听从了可怜的理性:理性的话语像铅块一样压在他身上,——于是,他在谋杀时也抢劫。他不愿因自己的疯狂而羞愧。

现在罪过又像铅块一样压着他,他那可怜的理性又变得如此僵化、如此瘫痪、如此沉重。

他只需摇摇头,这重负就会滚落下来:可谁摇这个头呢?这种人是什么呢?是一堆疾病,借助精神在世界蔓延:它们要在世间寻求猎物。

这种人是什么呢?是缠结在一起的恶蛇,它们之间少有宁曰,——它们为各自奔忙,为自己在世间寻找猎物。

瞧瞧这可怜的肉体吧!凡是它所痛苦所渴求的,莫不被灵魂做了解释,——它把这解释成谋杀的乐趣和渴求刀的幸福。现在谁是病者,谁就被时下的恶所袭击:他要以令他痛苦的东西再令他人痛苦。然而时代各异,有了另一种善与恶。

怀疑曾经是恶,求自己的意志也曾经是恶。当时病人成了异教徒和女巫:他如同异教徒和女巫而自感痛苦并想让他人痛苦。

但这话不入你们之耳:你们对我说,这有损你们的善。可你们的善对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许多的善使我厌恶,倒真的不是他们的恶。我真希望他们拥有一种疯狂并因此而毁灭,正如这个苍白的罪犯一样。

真的,我希望他们的疯狂名叫真理,或名叫忠诚,或名叫正义:他们有他们的道德,为了长生,为了那可怜的舒适。

我是急流旁的栏杆:谁能抓住我就抓住我吧!但我不是你们的拐杖。——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阅读和写作

在所有写就的著作里,我只喜爱作者用他的鲜血写成的。以鲜血写成的著作:你将体验到,鲜血即精神。

要领悟别人的鲜血殊非易易:我憎恨懒散的读者。

了解读者的人,就不再为读者而写作。这样的读者[要是还存在]一个世纪的话——那么,精神本身也会发臭。

人人可以阅读,但长此以往不仅败坏了写作,而且也败坏了思想。

从前,精神即为上帝,后来变成了人,现在甚至变成群氓。

用鲜血和箴言写作的人,不仅希望别人阅读,而且希望别人背诵。

在群山中,最近的路是从山峰到山峰:但你必须有双长腿才行。箴言应是山峰:被人传诵的箴言无不伟大而祟高。

空气稀薄而纯净,危险近在咫尺,精神充溢着快乐的恶毒:这一切彼此十分相配。

我愿意有许多山妖在我周围,因为我勇敢。勇敢吓走幽灵,也能为自己创造山妖——勇敢将会对此大笑。

我不再与你们同感:我俯视下面的云,这沉重的乌云,被我取笑的云——这正是你们那孕育着暴风雨的乌云啊。

你们意欲高升,所以仰视高处。我既已高升,故做俯瞰。

你们当中有谁既会大笑又已高升了呢?

攀登最高峰的人取笑一切悲剧(Trauer-Spiele)和悲伤、严肃的态度。

勇敢、无忧、揶揄、刚强——这就是智慧对我们的期望:智慧是个女人,她永远只爱一个武士。

你们对我说:“生活难以承受。”可是,你们为何上午倨傲、傍晚屈服呢?

生活难以承受:别对我装得如此柔弱!我们都是能负重的漂亮公驴和母驴。

一滴露珠落在玫瑰花蕾上,就使玫瑰颤抖,我们与这玫瑰花蕾有何共同之处呢?

这是真的:我们热爱生活,不仅因为我们习惯于生活,而且习惯于爱。

爱中总有一些疯狂。可疯狂里也总有一些理性。

对生活充满善意的我,面前也会出现蝴蝶和肥皂泡,人群里出现的这类东西,大多是对幸福的憧憬。

看见这些轻盈、愚昧、精巧、灵动的小灵魂(Seelchen)翩翩飞舞——扎拉图斯特拉被迷惑得落泪歌唱。

我只信仰一个善于舞蹈的上帝。

当我看见我的魔鬼,我就觉得它严肃、彻底、深沉、庄重;它是沉重的精神——因它之故,万物垂落。

不要用愤怒、而应用大笑进行杀戮。起来吧,让我们杀掉这沉重的精神!

我学习过走路:从此我让自己奔跑。我学习过飞翔:从此我无需先被推送,即能就地飞走。

现在我轻松自如,现在我飞翔,现在我看见自我在我之下,现在有位上帝在我内心舞蹈。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山旁之树

扎拉图斯特拉眼见一个青年避他而走。某个傍晚,他独自一人,行走于“彩色的奶牛”这座城市四周的山间:瞧,他发现那青年倚树而坐,眼神疲惫地望着山谷。扎拉图斯特拉手扶那棵树,说:“我想用手摇动这树,可我无能为力。

可是,我们看不见的风却能为所欲为地折磨它、弯曲它。我们也被不可视之手折磨和弯曲得无比糟糕。”

那青年此刻惊愕不已,起身说道:“我听见扎拉图斯特拉在说话,刚才我还想到他呢。”扎拉图斯特拉答道:

“你为何因此而惊怕呢?——人的情况和此树相同。

它愈想升向高处和明亮处,它的根愈要猛烈地向下,向泥土,向黑暗处,向深渊——向恶。”

“是的,向恶!”青年人喊道,“你怎么会发现我的灵魂呢?”扎拉图斯特拉微笑着说:“有些灵魂谁也发现不了,除非有人首先制造了这些灵魂。”

“是的,向恶!”青年人再次嚷道。

“你说了真话,扎拉图斯特拉。自从我希望升到高处,我就不再相信自己,而且无人再相信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过于匆遽地改变:我的今天驳斥了我的昨天。当我攀登时,常常跳过许多梯级,——这样,没有梯级会原谅我。

当我到达高处,便发觉自己总是孤独。无人同我说话,寂寞的冰霜令我发抖。我在高处究竟意欲何为?

我的蔑视和向往相互倶增;我攀登愈高,愈蔑视攀登者。他在高处究竟意欲何为?

我多么羞愧于我的攀登和踉跄啊!对我的气喘吁吁,我何其嘲弄啊!我对飞翔者多么憎恨啊!我在高处是多么厌倦啊!”说到这里,青年人沉默了。扎拉图斯特拉端详着他们身边的那棵树,如是说:

“此树在山间孤独地生长;它长得高大,超过了人与兽。当它意欲说话,它不需要任何理解它的人:它长得如此高大。现在它等待复等待——它到底等待什么呢?它过于接近乌云之乡:它大概在等待初始的闪电?”

扎拉图斯特拉说罢,青年人便呼喊起来,表情颇为激烈:“是的,扎拉图斯特拉,你说的是真话。当我冀往高处时,我便要求坠落,你就是我期待的闪电啊!瞧,自从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算什么呢?正是对你的嫉妒摧毁了我!”青年人如是说着并伤心地哭了。扎拉图斯特拉伸手挽着他,领他一起前行。他们走了一会儿,扎拉图斯特拉又开口说话:

这使我心痛欲裂,比起你的话语,你的眼神更明白无误地向我诉说了你的一切危险。

你还不自由,还在寻求自由。你的寻求使你彻夜不眠而疲倦,却过于清醒。

你决心进入自由的高处,你的灵魂渴求星辰。但你的不良本能也渴望自由。

你的野狗们要进入自由;倘若你的精神致力于打开一切牢狱,它们会在地窖里欢欣吠叫。

在我看来,你依旧是个为自己幻想自由的囚犯:唉,这类囚犯的灵魂会变得聪明,但也狡猾而恶劣。

精神已自由的人还须自我净化。体内还残存许多禁锢和陈腐:他的眼睛尚需纯洁。

是的,我知道你的危险。但我以爱和希望向你恳求:别抛弃你的爱和希望!

你仍旧觉得自己高贵,怨恨你、向你投来凶恶目光的人,也仍旧觉得你高贵。要知道,所有人都有一个高贵的人挡住他们的道路。

善良的人们也有一个高贵者挡路:即使善良的人们把挡路者称为善良人,也必须把他排除。

高贵者决意创造新事物和新道德。善良人意欲旧的事物,并希望旧事物永存。

然而,高贵者的危险不在于他变成善良人,而在于变成厚颜无耻者、揶揄者和破坏者。

唉,我了解高贵的人们,他们失掉了自己最高的希望。所以他们现在诽谤一切崇高的希望。

他们现在无耻地生活在短暂的快乐中,过一天算一天,几乎没有什么目标。

“精神即是肉欲。”他们如是说。于是他们折断其思想的翅膀:四处爬行,在咬啃中弄得满身污秽。

他们曾经想当英雄:可现在成了好色之徒。英雄对于他们是一种悲愁、一种悚惧。

可我要用爱和希望向你恳求:别拋弃你心灵中的英雄!神圣地保持你最高的希望吧!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死之说教者

存在着死之说教者:大地上也充斥着这一类人,需要别人对他们宣讲离弃生命。

世间满是多余的人,由于这些多余者,生命已败坏变质。但愿有人以“生命永恒”诱使他们离弃生命!

“黄人”:人们如此称呼死之说教者,或者“黑人”。可是我要向你们指出他们的其余颜色。

这些人很可怕,他们内心装着猛兽,除了情欲和自我折磨,别无其他选择。而且,他们的情欲也是自我折磨。

这些可怕的人根本没有变成人类:但愿他们宣教人应离弃生命,他们自己也随之赴死!

这是一些灵魂的肺结核病者:他们刚一出生,就开始死亡,就渴望聆听厌倦、绝望的说教。

他们乐于死,我们理当赞赏他们的意志!我们要当心,别惊醒这些死者,别损坏这些活的灵柩!

他们一旦碰到一位病人、一位耄耋老者甚或一具死尸,就立即说生命已遭驳斥!”

然而被驳斥的只是他们和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只看见存在(Dasein)的一面。

他们身陷浓烈的忧伤,渴盼导致死亡的偶然小事故:他们就如此期待,牙关紧咬。

抑或:他们向糖果伸手,同时嘲笑自己的幼稚:他们把生命系于秸秆,并且嘲笑他们依旧系于秸秆。

他们的智慧说:“仍旧活着的人真是一个愚人,我们便是这样的愚人!这真是生活中最愚蠢的事情!”——

“生命便是痛苦!”——别人这样说,且非谎言:这就是设法停止你们[的生命]!就是设法停止那痛苦的人生!

于是,你们的道德理论就是:“你应自杀!你应把自己偷走!”——

“肉欲是罪过,”——部分死之说教者这么说——“让我们回避,不生小孩!”

“生育是辛劳,”——另一部分人这么说——“为何要生育呢?出生的都是不幸者!”说这话的人也是死之说教者。

“同情是必要的,”——第三部分人这么说——“拿走我的所有吧!带走我这个人吧!如此,人生对我的束缚就越来越少了!”

倘若他们是彻底的同情者,他们就会使其邻人厌弃生命。当个恶人——这或许是他们真正的善。

既然他们决意离弃生命:他们又怎会虑及,锁链和馈赠将更紧地束缚他人呢!——

生命于你们无异于辛劳和不安:你们是否也非常厌倦生命呢?你们是否已经十分成熟,得以领会死之说教呢?

你们全都爱辛劳、快速、新奇、怪异——你们不大容忍自己,你们的勤勉是灾难,是忘却自我的意志。

倘若你们更相信人生,你们就愈少拜倒于当前的刹那。可是,你们的内在缺少足够的内容,所以不能等待——所以连懒散都不能够!

四处响彻那些死之说教者的声音:大地上也充斥着需别人对其宣讲死亡的人。

或者[宣讲]“永生”:我以为这是一回事,——但愿他们快快赴死!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战争和战士

我们不愿受敌人的关照,也不愿受我们全心热爱之人的关照。让我告诉你们这个真理!

我置身在战争中的弟兄们啊!我深爱着你们,我现在和以前均是你们的同类。但我也是你们最好的敌人。让我告诉你们这个真理!

我知道你们心中的憎恨和嫉妒。你们还不够伟大,所以不理解憎恨和嫉妒。那么,你们就伟大起来吧,不因憎恨和嫉妒而羞耻吧!

如果说你们不能成为知识圣人,那么我以为,你们至少也该是知识的斗士吧。知识的斗士是这种神圣的伴侣和先驱。

我看见许多士兵:但愿我看见许多斗士!人们把他们身着的“军装”(Einform)称为一律(Ein-form),但愿军装掩盖下的不是军服似的一律!

我愿你们成为用眼睛寻找敌人的人——寻找你们的敌人。你们当中,有些人有那种一眼就能看出的憎恨。

你们应寻找你们的敌人,为了你们的思想,你们应该战争!倘若你们的思想失败了,你们的诚实也应欢呼胜利!

你们应把和平当作新战争的手段而加以热爱。爱短暂的和平甚于持久的和平。

我不劝你们工作,而要斗争。我不劝你们和平,而要你们的工作是一种斗争,你们的和平是一次胜利!

人只有手持弓箭,才会沉默,静坐:否则,要么空谈闲扯,要么争吵不休。你们的和平便是一次胜利!

你们说使战争神圣化了的东西是好事?可我要对你们说,恰好是战争使所有事物神圣化了。

战争和勇敢比博爱更能成就伟业。并非你们的同情,而是你们的英勇至今仍在拯救不幸者。

你们问:“什么是好?”英勇即好。让小女子去说吧:“好就是漂亮动人。”

人说你们没有心腑:可你们的心却真诚,我爱你们诚挚的羞惭。你们羞于自己的涨潮,他们则羞于自己的落潮。

你们丑陋吗?那又如何,我的弟兄们!那就用崇高裹身吧,这丑陋者的外衣!

当你们的灵魂变得伟大,灵魂也就变得特别勇敢。你们的崇高里存在恶。我了解你们。

在恶里,特别勇敢的人同软弱者相遇。但他们彼此误解。我了解你们。

你们只应拥有值得憎恨的敌人,而不应拥有值得蔑视的敌人。你们当以敌人为豪:这样,敌人的成功亦即你们的成功。

反抗——此乃奴隶的高贵之处。你们的高贵却是服从!你们的命令本身不也是服从么!

对一个优秀的战士来说,“你应该”听起来比“我要”舒服。你们所爱的一切,首先当是对你们进行命令。

你们对人生的爱,是爱你们最高的希望:你们最高的希望,就是人生的最高思想!

你们的最高思想应当由我下令——这命令是:人是一种应当被超越的东西。

就这样过着你们服从和战斗的生活吧!长寿算得了什么呢!什么样的战士愿受人关照呢!

我不关照你们,我彻底地爱着你们,我战斗中的弟兄们!——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新偶像

某些地方依然存在着民族和群体,但我们这里没有,我的弟兄们:这里只有国家。

国家?国家是什么?那好吧!请你们张开耳朵吧,现在我要对你们说说各民族的消亡。

国家是所有冷酷怪物中的最冷酷者。它也冷酷地撒谎;这便是从他口中爬出的谎言:“我即国家,我即民族。”

真是谎言啊!这是些创造者,他们创造了各民族,并且在各民族的头顶高悬一种信仰和一种爱:他们就这样服务于生命。

这是些毁灭者,他们为许多人设下陷阱,并称陷阱为国家:他们在许多人的头顶高悬一把剑和一百种贪求。

哪里还有民族,哪里的民族就不懂国家,就憎恨国家,如同憎恨凶恶的目光,如同憎恨对习俗和律法所犯的罪恶。

我给你们说说这个特征,每个民族说着它的善与恶的语言:邻近的民族对这语言不能会意。每个民族是在习俗和律法中发明自己的语言。

可是,国家在说善与恶时全是一派谎言,它无论说什么都是撒谎——它拥有的一切都是它偷窃而来。

它的一切都是虚伪;它以偷来的牙齿咬啮,这个咬啮者。甚至它的五脏六腑也是虚伪。

善与恶的语言混乱:我给你们指出国家的这个特征。真的,这个特征代表着求死的意志!真的,这个特征在向死之说教者招手!

出生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余:国家是为多余者而发明!

你们瞧呀,它是怎样吸引多余者到它身边!它是怎样吞噬、咀嚼、再咀嚼他们!

“世间没有什么比我更伟大的了:我是上帝整饬的手指”——这怪物如是咆哮。跪下来的也不单是长耳和短视的人!

唉,即使你们,伟大的灵魂啊,它也在其中响着那阴沉的谎言!唉,它猜透了那些喜欢糜费的富有之心!

是啊,它也猜透了你们这些战胜远古上帝的人!你们厌倦了斗争,而厌倦令你们现在可服务于新偶像!

新偶像,它要在自己周围树立英雄和荣耀!冷酷的怪兽,它喜欢在良知的阳光中晒日光浴!

你们如若向这新偶像顶礼膜拜,它愿意给你们一切:这样,它为自己收买了你们的道德光辉和傲然眼神。

他用你们做饵,去钓得多余者!是啊,发明了一种地狱艺术品,即一匹死神之马,上帝荣誉的饰品叮当作响!

是啊,为许多人发明了一种死,这死又自夸为生命:真的,对于一切死之说教者来说,此乃一种内心的服务!

我把那地方称为国家:所有的人不论善恶,全是饮鸩者;我把那地方称为国家:所有的人不论善恶全都迷失自我;我把那地方称为国家:人人慢性自戕——这便被称为“生活”。

瞧瞧这些多余的人吧!他们偷窃了发明者的作品和智慧者的宝贝:他们把自己的偷窃叫做教化——一切都变成了他们的疾病和灾祸!

瞧瞧这些多余的人吧!他们一直患病,呕出自己的苦胆,还称之为新闻。他们相互吞食而不能消化。

瞧瞧这些多余的人吧!他们发了财,却因此而更贫穷。他们要攫取权力,为此首先要获得权力的撬棒,即大量的金钱——

这些一无所有的人!

瞧他们攀援吧,这些敏捷的猿猴!他们相互攀超,在泥淖和深渊里相互拉拽。

他们全都争求王位:此乃他们的疯狂——似乎幸福在王位上!泥淖也常居于王位——王位也常居于泥淖之上。

在我看来,他们全是疯狂者、攀援之猴、热昏之徒。我闻到他们的偶像,那冷酷的怪兽散出臭味:我闻到这些偶像崇拜者一道散出臭味。

我的弟兄们,难道你们宁愿在他们的兽嘴和贪欲的烟雾中窒息而死吗?最好破窗跳到室外吧!

远离这恶臭吧!离开多余的人的偶像崇拜吧!

远离这恶臭吧!离开牺牲品——人的烟雾吧!

大地现在依旧向伟大的灵魂开放。许多空座依旧留待孤独者和同行者,座位周围飘漾着宁静大海的芳香。

自由的生活依旧向伟大的灵魂开放。真的,谁占有的东西越少,谁就越少被人占有:小贫穷值得赞美啊!

国家消亡的地方,才开始有不再多余的人:才开始有不可或缺之人的歌唱,[才开始有]无与伦比的、无可替代的智慧。

国家消亡的地方,——你们朝那里看呀,我的弟兄们!你们没有看见那彩虹和超人的桥梁吗?——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市场的苍蝇

逃吧,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孤寂中吧!我看见伟人们的喧嚣震聋你[的双耳],小人物们的毒刺把你扎伤。

森林和岩石与你一道肃默。重又像你喜爱的那棵大树吧,那枝繁叶茂的大树:它高悬于海面,默默倾听。

哪里孤寂告终,哪里就有市场开张;哪里市场开张,哪里就开始伟大表演者的喧闹和毒蝇的嗡叫。

哪怕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倘若无人将它先行引献,也是枉然:民众称这引献者为伟人。

民众不了解何谓伟大,就是说:不了解何谓创造。但民众对伟大事业的引献者和表演者,却颇有兴味。

世界围绕着新价值的发现者旋转:——无形地旋转。然而,民众和荣誉却围绕着演员们旋转:这便是世界的运作。

表演者也有精神,却缺乏精神的良知。他总是相信使他坚信不移的东西——使人相信他自己!

明天他将有一种新信仰,后天的信仰更新。他与民众一样,有着敏锐的感官和多变的嗔觉。

颠倒是非——他却唤作:证明。制造混乱——他却唤作:说服。他以为,在一切理由中,血是最佳的理由。

只人优雅之耳的真理,他斥为谎言和子虚乌有。真的,他只相信在世间制造喧嚣的诸神!

市场充满庄重的小丑,民众却称他们为伟人!以为他们就是时代的主宰。

但时代催逼着他们:他们又催逼着你:他们要求你说“是”或“否”。痛苦啊,你会把你的座椅移置于“是”“否”之间吗?

你,热爱真理的人,别嫉妒这些绝对和霸道的人!真理从来就不在霸道者的手里。

因这些突如其来之人的缘故,你撤回到你的安全处吧:只有在市场上,人们才被“是?”与“否?”袭扰。

体验深沉水井当要缓慢:你们必须长时等待,方知何物落入水井的深渊。

一切伟大都远离市场和荣誉:发现新价值的人,总是居住在远离市场和荣誉的地方。

逃吧,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孤寂中吧:我瞧你被毒蝇刺伤。逃到那卷起刺骨狂风的地方吧!

逃到你的寂寞中吧!你与小人物和可怜虫住得太近。避开他们的报复吧!他们除了用报复待你,再无其他。

别再伸臂反抗他们!他们不可计数,再说,你的命运也不是做蝇拍呀。

小人和可怜虫不可计数;有些高傲的建筑因雨滴和莠草的侵蚀而倾坍。

你不是石头,但已被众多雨滴蚀空。在我看来,你还会被众多雨滴侵蚀碎裂。

我见毒蝇令你身心交瘁,我见你流血不止,伤口累累;而你的骄傲不愿因此动怒。

他们需要吮血,却毫无恶意(in aller Unschuld),只是,他们无血的灵魂渴求鲜血——所以他们毫无恶意地螫咬。

你,深沉之人啊,即便是小伤口,也会感到深沉的痛苦;你尚未康复,同样的毒虫又在你的手上爬行。

我以为你太过高傲,不屑杀死这些小虫豸。但你得小心,不要因容忍它们有毒的错误而酿成你的灾祸!

他们在你周围嗡嗡地赞颂,这赞颂实为纠缠。他们意欲接近你的皮肤和血液。

他们向你献媚,如向一尊神明或一个妖魔;他们对你哀求,如向一尊神明或一个妖魔。这有何用!不过是些谄媚者和哀求者,如此而已。

他们常常对你装作可爱的人。可这一直是胆怯者的聪明。是啊,胆怯者很聪明呀!

他们总以小人的灵魂揣度你——他们总觉得你可疑!凡令人深思的,总会沦为可疑。

他们因你拥有的一切道德而惩罚你。他们只宽恕你的——你的失误。

你性情温和,思想正直,于是你说:“他们因其渺小的生存而无辜(unschuldig)。”可他们狭隘的灵魂在想:一切伟大的存在都有罪(Schuld)。”

即使你对他们温柔敦厚,但他们仍旧觉得受到你的蔑视;他们以隐秘的伤害报答你的善举。

你沉默的骄傲总与他们的品味不合;倘若你偶尔谦虚到虚荣的地步,他们就会喜不自胜。

我们从某人身上认识的东西,恰也是使他火冒三丈的地方。那么,提防小人物吧!

在你面前,他们感到渺小,在对你隐秘的复仇中,他们的卑劣闪烁燃烧。

你是否发觉,当你向他们走去,他们就常常沉默,他们的力量便从自身消失,犹如轻烟从正在熄灭的火中飘逝?

是啊,我的朋友,对于你的邻人来说,你是坏良心:因为他们与你不能相衬。所以他们恨你,喜欢吮吸你的鲜血。

你的邻人将永是毒蝇;你的伟大——必定永远使他们更毒、更像苍蝇。

逃吧,我的朋友,逃到你的孤寂中吧,逃到那卷起刺骨狂风的地方吧。成为蝇拍,并不是你的命运。——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贞洁

我爱森林。城中不宜居住:城中有太多性欲强烈的人。比起走进性欲强烈的女人梦中,落入刺客之手是否好些呢?瞧瞧这些男人吧:他们的眼神在说——他们不知世上有比与女人共寝更美的事情。

他们灵魂的根基只是污秽;可糟糕啊,他们的污秽里竟然还有精神!

作为动物,他们至少还是完美无缺的!而动物却是无辜。我劝你们泯灭感官(Sinne)吗?我劝你们拥有无辜的感官。

我劝你们贞洁吗?贞洁对少数人是一种美德,对多数人几乎是一种恶习。

这些人颇能自持:可是在他们的一切行为中,母犬的情欲(Sinnlichkeit)正嫉妒地向外窥视。

即便在他们的道德高峰和冷酷的思想深处,这动物和动物的不安亦追随而至。

倘若拒绝给这母犬的情欲一块肉,母犬的情欲就会温顺地乞讨一点思想。

你们喜爱悲剧,喜爱一切令人心碎的事吗?可我无法信任你们母犬的情欲。

我觉得你们的眼睛过于残酷,色迷迷地盯着受苦者。你们的性欲是否经过伪装而自称同情呢?

我也要给你们打个比方:不少人本想驱逐他们的魔鬼,同时却又自己走进猪群。

觉得贞洁难守的人,不妨劝他不要禁欲:否则禁欲会变成通向地狱之路——走向污泥和灵魂情欲。

我在说肮脏的事吗?但我不以为这是最坏的事。

不是因为真理肮脏,而是因为它太浅显,求知者才不愿走进真理的水中。

真的,有完全贞洁的人们:他们的心比你们温和,比你们爱笑,笑得更加频繁。

他们也取笑贞洁,问:“贞洁是什么!

贞洁是否愚蠢?可这愚蠢向我们走来,而不是我们向它走去。

我们向这位客人提供居处和心:现在他与我们同住,——他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吧!”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朋友

“在我周围,总是太频繁地有一个人存在。”——隐士如是想道。“当初总是一个——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两个!”

我总是同自己交谈热烈:如果没有一个朋友,怎能熬得住呢?

对隐士而言,朋友总是个第三者:第三者是块软木,它使两人对话不致陷入深渊。

唉,对一切隐士来说,都总有太多的深渊。所以,他们渴望着一个朋友及朋友的高处。

我们相信别人时,就显露出我们应在何处相信自己。我们渴望一个朋友,这渴望就是我们的显露者。

人们常常想用爱越过嫉妒的障碍。但人们常常攻击别人,给自己树敌,以掩盖自己会遭受攻击的地方。

“你至少做我的敌人吧!”——真正的敬畏如是说,它不敢奢求友谊。

倘若某人想有一个朋友,他就必须为朋友而战:为了战斗,他就必须拥有成为敌人的能力。

人们也应该把朋友尊重为敌人。你能走近你的朋友,而对他秋毫无犯吗?

你的朋友也应该是你最好的敌人。当你对抗他的时候,你就会最接近他的内心。

你想在朋友面前不着衣裳吗?在朋友面前袒露你的本色,便是对他的尊敬么?果如此,朋友就要让你见鬼去了!

谁对自己毫无遮掩,谁就必招憎怒:所以你们完全有理由避免赤裸!是啊,假若你们是神,你们才会因自己着衣而羞愧!

为了你的朋友,你总是自我修饰,唯恐不美:因为对你的朋友来说,你应是一支射向超人的箭,是对超人的渴望。

见过你的朋友熟睡吗——以便看清他的容貌?你朋友平时的相貌怎样?这是你本人的面目,映于一面粗糙、残缺的镜子。

见过你的朋友熟睡吗?你是否因为你朋友的这副模样而惊异?哦,我的朋友,人类啊,是一种必须被超越的东西。

朋友应是猜测和沉默的大师:你不要想看清一切。你的梦会向你披露,你朋友醒时的所为。

你的同情应是一种揣测:首先你得知道,你的朋友是否需要同情。也许,他只是爱你凝定的眼睛和永恒的目光。

对朋友的同情要藏于坚壳之下,咬这坚壳,你会折掉一颗牙齿。这样,你的同情才雅致、甜美。

你是你朋友的纯净空气、孤寂、面包和良药吗?有些人不能挣脱自己的枷锁,却能拯救自己的朋友。

你是奴隶吗?如是,你便不能做别人的朋友。你是僭主吗?如是,你便不可能拥有朋友。

奴隶和僭主在女人心中已潜藏太久。所以女人不能胜任友情:她只知爱情。

女人在爱情中,对于她不喜爱的一切,总是不公而盲目。即使在女人自觉的爱情中,除光明外,也总伴有袭扰、闪电和黑夜。

女人仍不能胜任友情:所以女人一直是猫、是鸟。或者,至多是母牛。

女人仍不能胜任友情。但是,请告诉我,你们这些男人,你们当中有谁能胜任友情呢?

哦,你们这些男人,你们的灵魂多么贫乏,多么悭吝啊!你们给予朋友多少,我就要给我的敌人多少,我并未因此而变穷。有同伴之情:但愿也有友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一千零一个目标

扎拉图斯特拉见过许多国家,许多民族:于是他发现了许多民族的善与恶。扎拉图斯特拉发现,在大地上没有比善与恶更强大的力量。

一个民族若没有能力先行评价价值,就不可能生存;一个民族要自我保存,就不能依傍邻族评价的价值。

许多这一民族以为好的东西,在另一民族看来,却是嘲讽和耻辱:这是我的发现。我又发现,许多这儿被称为恶的,在那里却饰以高贵的殊荣。

一个邻族永不理解另一个邻族:它的灵魂一直惊讶于邻人的愚妄和恶意。

每个民族头顶都高悬着一块善的标牌。瞧,这是这个民族的胜利标牌;瞧,这是它的权力意志的声音。

它认为是困难的,就值得礼赞;什么是绝对必要而又艰难的,便称之为善;从极度困境中解放出来的,即罕见的最艰难之事——便被褒扬为神圣。

凡使它能统治、胜利和荣耀的,凡令其邻族惊惧和嫉妒的:它就视之为崇高、第一、衡量的标尺、万物的意义。

真的,我的兄弟,你要是先知道一个民族的困难、土地、天空和邻族:你就能猜透它的胜利法则,知道它为何爬上这个梯子,以达到它的希望。

“你应总当第一,拔萃同侪:你那嫉妒的灵魂,除了朋友不应再爱他人”——这话使一个希腊人的灵魂颤抖:于是他走上了他的伟大之路。

“言之确凿,精于射击”——产生我这一名姓的民族,以为这话既可爱又沉重——这名姓于我,也是既可爱又沉重。

“尊敬父母,顺从他们的意志,直到灵魂深处”:这一克己的标牌被另一民族高挂在自己的头顶,它因此而强盛恒久。

“践行忠诚,并因忠诚之名,在凶险和危难的事情上抛洒名誉和鲜血”:另一民族以这一教育自己,战胜自己,如此,它便艰难地孕育了伟大的希望。

真的,人为自己创造了一切善与恶。真的,这[一切善与恶]不是他们取来的,或是发现的,也不是自天而降的声音。

人为了自我保存,首先赋万物以价值,——他首先创造这些事物的意义,一种人为的意义!所以他自称为“人”,即:评价价值的人。

评价即创造:听着啊,你们这些创造者!评价本身就是一切被评价事物的珍宝和珠玉。

首先通过评价方有价值:没有评价,存在的果核就是空虚。听着啊,你们创造者!

价值的变化即创造者的变化。谁要当创造者,谁就总在毁灭。

最先,创造者是民族,其后才是个人;真的,个人本身不过是最新的创造物。

各民族都曾在自己的头顶悬挂一匾善的标牌。意欲统治的爱,意欲听从的爱,这些爱共同创造了此类标牌。

对群体的兴趣比对“我”的兴趣更为古老:要是良心名叫群体,那么坏良心就是:“我”。

真的,狡黯不仁的“我”,想在多数人的利益中攫取自己的利益:这不是群体的起源,而是群体的坠落。

总是爱者和创造者创造了善与恶。爱火与怒火均在一切道德的名誉中燃烧。

扎拉图斯特拉见过许多国家,许多民族:在大地上,扎拉图斯特拉没有发现比爱者的工作更伟大的权力:“善”与“恶”便是这作品的名称。

真的,这褒贬的权力是一头怪兽。请说吧,你们这些弟兄们,谁为我战胜它呢?请说吧,谁甩出一条锁链,套住这怪兽的千百个脖颈呢?

迄今已有一千个目标,因为已有一千个民族。唯一还缺少套住千颈巨兽的锁链,缺少这一个目标。人类还没有目标。

但是,请告诉我,我的兄弟们:假如人类的本性中(Menschheit)还没有这个目标,那么是否也没有——他们自己呢?——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爱邻人

你们拥向邻人周围,并且还有漂亮的说法。可我告诉你们:你们爱邻人就是很不爱自己。

你们逃向邻人就是躲避自己,并以此制造一种道德:但我却看透了你们的“无私”。

“你”比“我”古老;“你”被说成神圣,“我”则不然:于是人就拥向邻人。

我劝你们爱邻人吗?我宁可劝你们逃避邻人,而爱最远的人!

爱最远的人和未来的人,这爱高于邻人之爱,对事实和对鬼魂的爱还高于对人的爱呢。

我的兄弟,这个向你奔来的鬼魂比你漂亮;你为何不把你的骨肉献给它呢?可是你心生惧意,奔向你的邻人。

你们对自己不可复耐,又不够自爱:于是你们诱惑邻人去爱,并用邻人的谬误为自己贴金。

我希望,对所有邻人以及邻人的邻人,你们一概不复忍耐;于是,你们不得不从自身创造出你们的朋友,创造出他的激奋之心。

你们要美言自己,就请来一位见证人;当你们诱惑了他,让他认为你们好,那么,你们也就认为自己好了。

违心讲话的人是说谎,不知而强言的人也是说谎。你们在交往中就这样评说自己,并以此欺骗邻人。

一个弄臣如是说:“同人交往败坏个性,尤其是当人没有个性时。”

这个人走向邻人,是为了寻求自我,那个人却是为了失去自我。你们不大自爱,遂使孤寂成为囚禁自己的监狱。

较远的人为你们的邻人之爱付出代价;倘若你们现在是五个人,那么第六个人就总是必死无疑。

我也不喜欢你们的节日:我发现那儿表演者太多,便是观众的姿态,也常常与表演者无异。

我不给你们教授邻人,而教授朋友。对你们而言,朋友是大地的节日,是对超人的预感。

我给你们教授朋友及朋友的丰裕之心。当你为一颗丰裕之心所爱时,你必须善做一块海绵。

我给你们教授朋友,这朋友的内心是一个完成了的世界和善的外壳——创造着的朋友,他拥有一个完成了的世界可供赠予。

正如世界为他而旋转开来,世界又在圆环中为他聚拢旋转,正如由恶生善,正如由偶然而达到目的。

对你来说,未来的和最遥远的事物应是你今天的动因:在你的朋友身上,你应把超人当做你的动因去爱。

弟兄们,我不劝你们爱邻人:我劝你们爱最远的人。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创造者的道路

我的兄弟,你愿意走进孤独吗?你要寻找通向你自己的路吗?略等一会,请听我说。

“寻求者容易失掉自己。一切孤独均为罪过”——群体如是说。你却向来属于这一群体。

群体之声还将在你的内心鸣响。倘若你想说:“我不再与你们有同一种良心”,这将是一种痛苦和抱怨。

瞧呀,这一种良心产生了这种痛苦:这种良心的最后光芒又在你的忧郁中燃烧。

可你决意走自己的忧郁之路,这便是你通向自己的路么?请把你的权利和力量显示给我看看!

你是一种新的力量和新的权利吗?是初始的运动吗?是自动旋转的轮子吗?你能强迫星辰绕你旋转吗?

唉,有这么多向上的渴望!有这么多沽名钓誉之徒的痉挛!向我显示一下吧,你不是这类渴望者和沽名钓誉者!

唉,有许多伟大的思想,它们的作用不过一只风箱:它们吹胀[它物],却令它们更加空虚。

你说自己自由吗?我要听听统治你的思想,而不愿听你挣脱了一种桎梏。

你是一个可以挣脱桎梏的人吗?有些人一旦抛弃奴役,也就拋弃了自身最后的一点价值。

你从哪里获得自由?这与扎拉图斯特拉何干?让你的眼睛明白地告诉我:你的自由是为了什么?

你能给自己创造善与恶,在头顶高悬你的意志,如同高悬一种法律吗?你能当自己的法官,当你的法律的复仇者吗?

与本人法律的法官和复仇者独处,这很可怕。这就像一颗星辰被扔进荒凉的太空,孤独而冰冷地呼吸。

今天你独自一人,还为许多人而受苦:今天你仍拥有你的全部勇气和希望。

但总有一天,孤寂将会使你厌倦,你的骄傲将会折腰,你的勇气将会沙沙鸣响。有朝一日你会呼喊“我孤独啊!”

总有一天,你不再看到你的崇高,而你的卑琐却近在眼前;你的高尚本身会像鬼魂一样令你恐惧。有朝一日你会呼喊“一切皆错!”

有些感情要杀死孤独者;它们如若没有得逞,就必然自己死去!但你做得到么,作一个杀戮的人?

我的兄弟,你识得“蔑视”这个词吧?公正要你对那些蔑视你的人也行公正,其中痛苦你已有所体尝了吗?

你迫使许多人重新认识你;他们把这视为你的残酷。你走近他们,又从他们身旁走过:这令他们永远不会饶恕你。

你超越了他们:但你攀登愈高,嫉妒之眼看你愈小;飞翔者最遭人憎恨。

“你们如何才是公正待我呢!”——你不得不说——“我选定你们的不义,作为我应得的部分。”

他们把不义和脏物扔给孤独者:可是,我的兄弟呀,如果你欲为一粒星辰,就不要因此而少照亮他们!

你须提防善人和正义之人!他们喜欢钉死那些为自己树立道德的人——他们仇恨孤独者。

你也要提防神圣的单纯者!他们以为,凡不单纯就不神圣,他们也喜欢玩火——焚刑的柴垛。

你也要提防爱心的爆发!孤独者过于匆忙把手伸给邂逅相遇的人。

有些人不值得你伸手,而应伸出利爪:我希望你的利爪还带钩呢。

可是,你可能遇到的最严重的敌人,将会是你自己;你在洞穴和林中伏击自己。

孤独者,你踏上通向自己的路吧!你的路从你身边通过,从你的七个魔鬼身边通过!

对于你自己,你将是异教徒、巫女、卜卦者、傻瓜、怀疑者、不神圣的人和恶徒。

你必然要在你的烈焰中焚毁自己:倘若你先不化为灰烬,又怎能重生!

孤独者,你踏上创造者之路吧:你将从你的七个魔鬼中为自己创造一个上帝!

孤独者,你踏上爱者之路吧:你爱你自己,所以又蔑视自己,正如只有爱者才有的蔑视。

爱者要创造,因为他蔑视!人如果不恰好蔑视其所爱,又怎么懂得爱呢!

怀着你的爱和你的创造,走进你的孤寂吧,我的兄弟;以后正义将随你跛行。

带着我的泪水走进你的孤寂吧,我的兄弟。我爱那超越自己而创造、而毁灭的人。——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老妪和少妇

“你为何在黄昏中,如此战战兢兢踽踽独行,扎拉图斯特拉?你小心翼翼在大衣里藏掖着什么?

是谁赠与你宝物了吗?是你生的小孩吗?抑或,你现在走上行窃之路,你这恶人之友,是吗?”

真的啊,我的兄弟!扎拉图斯特拉说,这是赠给我的宝物:我怀揣着一个小小的真理。

可是它像幼儿一样顽皮;我若不蒙住它的嘴,它就会扯开嗓门喊叫。

今天,我在夕照中悄然独行,碰到一位老妪,她对我的灵魂如是说:

“关于我们女人,扎拉图斯特拉说过许多话,可从来没有当我们的面谈过对女人的看法。”

我回答她:“对女人的看法只能对男人们说。”

“请对我说说吧,”她道,“我一大把年纪了,听过马上就忘。”我顺从了老妪,对她说:

女人的一切全都是个谜,女人的一切只有一个谜底:怀孕。

对女人而言,男人只是一种手段:孩子才是目的。然而对男人来说,女人是什么呢?

真正的男人要的是两件事:冒险和游戏。所以他需要女人,把她当作最危险的玩具。

男人应该为战争而受教育,女人应该为战士的休息而受教育:此外一切都是蠢事。

太甜的水果——战士不喜欢,所以他喜欢女人;即便最甜的女人,也有苦味。

女人比男人更理解小孩,可男人比女人有更多孩子气。

真正的男人内心藏着一个小孩:这小孩想游戏。起来吧,你们这些女人啊,请为我发现男人心中的小孩吧!

女人当是玩具,莹洁而雅致,犹如宝石,闪耀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的道德光辉。

星辰的光辉在你们的爱情中闪耀!你们的希望当是:“但愿我生下超人!”

你们的爱情里要有勇敢!你们应当用爱去袭击使你们害怕的人。

你们的爱情里要有你们的光荣!女人平时不大懂得这光荣。然而,你们的光荣就是爱多于被爱,永远不甘次席。

当女人爱时,男人会怕她:这时她会牺牲一切,其余一切均被她视为无价值。

当女人恨时,男人会怕她:因为男人的灵魂深处只有恶(böse),女人的灵魂深处却是坏(schlecht)。

女人最恨谁呢?——铁对磁石如是说:“我最恨你,因为你吸引我,可你的吸引力却又不足,令我无法依附。”

男人的幸福叫做:我要。女人的幸福叫做:他要。

“瞧呀,世界现在变得完美了!”——每个女人如是想,当她因全心全意之爱而顺从的时候。

女人必须顺从,为她的浅薄寻找一个深度。女人的性情是浅薄,是浅水上面激烈动荡的表层。

男人的性情却是深沉,他的急流在地下洞穴中鸣响:女人感到他的力量,却不理解这力量。——

老妪这时回答我说:“扎拉图斯特拉说了许多精辟的话,尤其是关于年轻女人。

扎拉图斯特拉对女人了解很少,但对她们的看法却很中肯,真奇怪!这是否因为,在女人身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呢?现在,为了感谢你,请接受一个小小的真理!我这把年纪了,有资格说出它来!

请把它包好,捂住它的嘴巴:否则,这小小的真理会扯开嗓门喊叫。”

“女人啊,请把你的小真理交给我吧!”我说。老妪如是说:

“你到女人那儿去吗?别忘记带上鞭子!”——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毒蛇的咬啮

一天,扎拉图斯特拉在一棵无花果树下熟睡了。天热,他把手臂放在脸上遮阳。这时,一条毒蛇过来咬了他的脖子,扎拉图斯特拉痛得大叫。他放下手臂便瞅见了毒蛇:毒蛇认出扎拉图斯特拉的眼睛,便笨拙地转身欲逃。“别走,”扎拉图斯特拉说;“你还没接受我的谢意呢!你把我叫醒得正是时候,我还有很远的路哩。”“你的路不远了,”毒蛇悲戚道;“我的毒汁足以致命。”扎拉图斯特拉微微一笑。“什么时候有巨龙死于蛇毒?”——他说。“把你的毒汁收回去吧!你还没有足够的毒汁赠我呢。”于是毒蛇又爬上他的脖子,舔舐伤口。

有一次,扎拉图斯特拉对其门徒说及此事,于是,他们问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这个故事的道德寓意是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便答道:

善良和正义的人们把我叫做灭绝道德的人:我的故事是不道德的。

你们倘若有个敌人,就不要对他以德报怨:因为这使他难为情。相反,你们要证明他对你们做了好事。

你们宁可发怒,而不要羞辱他!你们若被人诅咒,我不愿你们反而祝福。最好也跟着诅咒一下吧!

你们如果遇到一个大的不公正,就立即还它五个小的不公正!难看的是被不公正压抑的人。

你们知道吗?分担不公正就是半个公正。谁能承受不公正就应把它揽在身上!

小的报复比根本不报复更近人性。如果对越轨者的惩罚,不同时也是一种公正和光荣,那么,我不喜欢你们的惩罚。

人表现出不公正比维持公正更加高雅,尤其是他认为自己公正的时候。只是,为此这人必须要有足够的金钱。

我不喜欢你们冷漠的公正;在你们的法官的眼里,我总会看见刽子手和他冰冷的铁器。

请你们告诉我,公正何在?告诉我哪种爱带有明晰而公正的眼光?

请为我找出那种既容忍一切惩罚又容忍一切罪过的爱!请为我找出一种公正,除了受裁决的人之外,每个人都与之无罪!

你们还想听这样的话吗?在决意彻底公正的人那里,谎言也会变成对人的友爱。

我怎能彻底公正呢!我怎能把每个人的东西(das Seine)交给每个人!这对我已经足够:把我的东西(das Meine)交给每个人。

我的弟兄们,最后请你们注意,可别对隐士不义呀!隐士怎能忘记呢!隐士怎会报复呢!

隐士犹如一口深井。向井内扔块石头,实在容易;石沉井底,请告诉我,谁愿把它再捞出来呢?

请你们注意别伤害隐士!倘若你们这样做了,那现在就杀了他吧!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孩子和婚姻

我的兄弟,我有一个问题单独问你:我把这个问题扔进你的灵魂里,像扔进一个测深的铅锤,这样我就知道你灵魂的深浅。

你年轻,希望娶妻生子。但我问你:你是个配得上希望得子的人吗?

你是个屡屡获胜的人吗?是战胜自我的人吗?是控制情欲的人吗?是主宰自我道德的人吗?我要这样问你。

或者,野兽和需要在你的愿望中说话?或者,你孤独寂寞?或是内心不宁?

我希望,你的胜利和自由渴望有一个孩子。你当为胜利和自由建立一个纪念碑,活的纪念碑。

你应该超越自己而建筑。但我以为,你必须首先把自己建好,身体和灵魂都应方方正正。

你不应只是传宗接代,还要努力向上!为此,让婚姻的花园帮助你!

你应创造一个更高级的肉体,创造初始运动和自动旋转的轮子——你应创造出一个创造者。

婚姻:我把它称为两个人的意志,即创造高于两个人所创造的意志。我把婚姻称为互相敬重,是对有这种意志的人的尊重。

这便是你的婚姻的意义和真理。可是,那多余的人,这帮多余者所说的婚姻,唉,我该如何叫它呢?

唉,那婚姻是两个人灵魂的贫乏!哎,两个人灵魂的龌龊!哎,两个人可怜巴巴的安适!

他们所谓的婚姻仅此而已;可他们还说,他们的婚姻是天作之合。

我可不喜欢这些多余的人的天堂!是的,我不喜欢他们,这些被吞噬在天网中的野兽!

让上帝离我远点吧!他跛行而来,对没有被他撮合在一起的人表示祝愿。

别对我取笑这样的婚姻!哪个孩子没有理由哀泣父母呢?

我觉得这个男子具有价值,以大地的意义衡量,他也很成熟:但当我见到他的妻子,就觉得这大地就像一处荒唐人(Unsinnig)的居所了。

是啊,我希望大地发生强烈地震,倘若圣者与母鹅交配的话。

这个人如同英雄,旨在追求真理,可最终收获的竟是一个乔扮的小小谎言。他说这是他的婚姻。

那个人在社交中落落寡合,择偶十分挑剔;可蓦然间他便永远降低他的伴侣标准:他说这是他的婚姻。

那个人寻求一个具有天使美德的婢女,可突然间他却变成女人的婢女了,于是,他急于变成天使。

现在我发现一切购买者都很细心,都有一双狡黯的眼睛。可是,哪怕最狡黯的人,也盲目地购买老婆。

许多短促的愚行——这在你们那儿叫爱情。你们的婚姻使许多短时的愚行得以终结,却代之以一种长期的愚行。

你们对女人的爱以及女人对男人的爱:唉,但愿这爱成为对受苦者的同情,成为对被遮蔽的诸神的同情!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两个动物可彼此看透。

你们最真挚的爱也只不过是一个狂喜的寓言和一种痛苦的炽热。它是火炬,应照耀你们迈向更高的道路。

有朝一日,你们应超越自身而爱!那么,首先要学会爱!所以,你们必须吞下你们爱的苦涩花萼。

最真挚的爱情花萼里也有苦涩:于是,它产生对超人的向往,它使你这个创造者心生干渴!

创造者的焦渴,对超人的向往:我的兄弟,你说说,这是你要结婚的愿望吗?

对我来说,这样的愿望和婚姻才算神圣。——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自由地死

许多人死得太晚,一些人又死得太早。这种教诲听起来颇为怪异:“在适当的时候死去!”

在适当的时候死去;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教导。

当然,生不逢时的人怎该适时地死呢?但愿他不要降生!——我要这样劝说多余的人。

可是,多余的人对死也颇为看重,空空如也的核桃也希冀咔嚓一声被砸开。

所有人都重视死:但,死又并非节日。人们还没有学会如何使最美好的节日神圣。

我把完美的死指给你们看,它对于生者是一种刺激和期许。

颇有建树之人死了,他胜果累累,心怀希望和期许的人们环绕着他。

人应学习死;不应存在这样的节日:在此时这类死者没有令生者的誓愿神圣!

这样的死乃是至善;其次则是:在斗争中死去,献出一个伟大的灵魂。

然而,战斗者和胜利者同样憎恨你们那带着嘲笑的死,这死如同窃贼悄然临近——但它是作为主宰者而来。

我对你们赞美我的死,那自由之死,因为我愿意,它便走来。

我什么时候想死呢?——有目标的人、有继承人的人,愿意在适当时候为目标和继承人而死。

因为他尊重目标和继承人,所以,在生的圣殿里,他将不再挂起干枯的花圈。

真的,我不愿像制绳索工匠那样:他们把绳索拉得老长,自己又总是后退。

有些人对其真理和胜利来说也实在太老了;一张无牙的嘴已经不再有对任何真理的发言权。

凡是需求名誉的人,须适时告别名誉,练习那适时走开的艰难艺术。

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要适可而止:那些希冀久为人爱的人深知此中三昧。

诚然存在酸苹果,酸苹果的命运是想一直等到秋季的末日:它们将成熟、变黄、生起皱纹。

另一些人是心先老,再有一些人是精神先老,而少数人是少年白头:晚成熟能长久保持年轻。

某些人一生失败:一条毒虫咬啮着他的心。但愿他们看到,死对于他们是更大的成功。

许多果子永不成熟,在夏季业已腐烂。是怯懦让他们永驻枝头。

多余者活着,悬挂枝头,何其久长。但愿来一次风暴,将一切腐物和虫蛀之物从枝头抖落。

但愿主张速死的说教者莅临!我以为他们会是适时的风暴和生命之树的摇撼者!但我听到的说教,只主张慢死,主张对“大地”上的一切都要忍耐。

唉,你们宣教要对大地上的一切忍耐?正是这大地上的一切,对你们过于忍耐,你们这些造谣中伤者!

是呀,主张慢死的说教者们尊崇的那个犹太人死得太早:他的早死成了许多人的灾难。

他只知道犹太人的眼泪和忧伤,只知道好人和正义之人的仇恨这犹太人耶稣:于是,求死的渴望向他袭来。

他要是滞留于荒漠,远离好人和正义之人就好了!也许他就能学会生、学会热爱大地——学会笑!

我的弟兄们,请相信我!他死得太早;假使他活到我这个岁数,他就会收回他的理论!他的高尚足以使他收回他的理论!但他仍不成熟,这个年轻人热爱和仇恨人世均显得不成熟。他的性情和思想之翼仍旧受缚,而且异常沉重。

成人的童心多于青春少年,而忧伤更少:成人更善于理解生与死。

自由地死,于死中得到自由,倘若值得肯定的时代不再有,那就成为一个说“否”的圣者:他便如此理解生与死。

我的朋友们,你们的死可不要造成对人和大地的亵渎:从你们的灵魂甜蜜里,我请求你们得到这样的死。

你们的死,应有你们的思想和美德在其中炙燃,恰似弥漫大地的晚霞:否则,你仍死得异常凄凉。

我愿意这样死去,以使你们这些朋友因我之故而更爱人世;我愿意再变为泥土,让我安息于诞生我的大地。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有一个目标,他扔出他的球:现在你们这些朋友即是我的继承人,我把我的金球掷给你们。

我的朋友们,我看着你们抛掷金球,这比看什么都高兴!因此,我还要在大地上稍作盘桓:请你们原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馈赠”的道德

1

扎拉图斯特拉心中异常留恋“彩色的奶牛”城,当他告别时——有许多自称是他门徒的人跟随他,给他送行。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扎拉图斯特拉在此对他们说,现在他要独行了;因为他是孤独之友。门徒们临别赠给他一根手杖,黄金杖柄上有一条蛇盘绕着太阳。扎拉图斯特拉十分喜欢这手杖,于是依杖而立;他对他的门徒们如是说:

你们对我说说:黄金怎样变成了最高价值?因为它稀少、不实用、熠熠生辉、光亮柔和;它总是给予馈赠。

只是作为至高美德的写照时,黄金才成了最高价值。馈赠者的目光如同黄金一般炯然。黄金的光辉缔结了日月之间的宁静。

至高的美德是稀少的,也不实用,它熠熠生辉、光亮柔和:一种馈赠的道德便是至高的道德。

真的,我的门徒们,我大概猜透了你们的心思,你们像我一样,也追求馈赠的道德吧。你们与猫和狼有何共同之处呢?

牺牲自己,把自己变成赠品,这就是你们的渴求:所以,你们渴求把一切财富堆砌到你们灵魂中。

你们致力于攫取珍宝的欲望,没有满足,因为你们道德的馈赠欲永不满足。

你们强纳万类,使它们从你们的源泉中倒流而出,这就是你们爱的赠礼。

真的,这类馈赠之爱必然变成一切价值的掠夺者;但我把这种自私称为健全和神圣。——

另有一种自私,一种总是想偷窃的、饥饿的、最可怜的自私,病者的自私,病态的自私。

它以窃贼的眼光觊觎一切闪光之物;它以饥者的贪婪测度丰衣足食者;它总是绕着馈赠者的桌边悄悄逡巡。

疾病和看不见的蜕化在这类贪婪中发言;这种自私的窃贼的贪婪来自病弱的肉体。

我的弟兄们,请告诉我,被我们视为坏和最坏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不是蜕化呢?——哪里是缺乏馈赠的灵魂,我们便总会猜测那是蜕化。

我们的道路向上,从同类到超越同类。然而,一种蜕化的意识(Sinn)令我们悚惧,它说:“一切为我!”

我们的意识向上飞翔:它是我们肉体的象征,一种提升的象征。提升的象征便是道德的名字了。

肉体如是穿行于历史,它是变化成长者、战斗者。而精神——精神对于肉体是什么呢?它是肉体的战斗和胜利的宣告者、伴侣和回响。

善与恶的一切名字都是象征:它们不吭声,只招手示意。谁想从它们那里获得知识,谁就是呆子。

请注意,我的弟兄们,每当你们的精神想以象征发言:这时刻就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这时你们的肉体提升了,复活了;它用狂喜带动精神狂喜,于是它成了创造者、评价者、博爱者和万物的恩主。

当你们的心宛如巨川,宽阔而充溢地奔腾,对于邻居既是福祉又是危险: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当你们对褒奖和责难毫不介意,且你们的意志是博爱者的意志,要对万事万物发布命令: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当你们对舒适的东西和柔软的床第鄙夷不屑,安排自己在远离软性之物处睡下: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当你们需要一个意志以克服一切困难,并且这成了你们的必需:这时刻便是你们道德的发源。

真的,它是一种新的善与恶!真的,是一种新的深沉的陶醉,一种新的源泉之妙音!

这新的道德就是权力;就是起统御作用的思想和聪慧的灵魂:是一轮金色的太阳,身边环绕着智慧的蛇。

2

说到这里,扎拉图斯特拉略停片刻,充满爱意地注视着他的门徒们。接着,他又继续演说——这时他的语调也变了。

我的弟兄们,用你们道德的权力忠实于大地吧!用你们馈赠的爱和知识为大地的意义服务吧!我如是恳请你们,.央求你们。

别让你们的道德飞离人间,别让它用翅膀撞击永恒之墙!唉,飞逝了的道德何其多呀!

请你们像我一样,把飞逝的道德引回人间——对,引回到肉体和生命:让它赋予大地以意义,人的意义。

迄今,精神如同道德一样,频频飞逝、频频失误。唉,在我们体内现在仍安居着这类愚妄和失误:它化为肉体和意志。

迄今,精神如同道德一样,做过形形色色的试验,并有过形形色色的迷误。是的,人便是试验。唉,许多无知和谬误化为我们的肉体!

不仅数千年的理性——而且数千年的愚妄均在我们身上发作。做继承人太危险啊。

我们还要同“偶然”这个巨人搏斗,迄今,依旧是荒谬和无意义统治着全人类。

我的弟兄们,用你们的精神和道德为大地的意义服务吧:一切事物的价值将由你们重新估定!所以,你们当做斗土!所以,你们当做创造者!

躯体要自觉清洗;要竭力用知识提升;对于求知者来说,一切本能欲望均是自我圣化;对于升华者来说,灵魂将变得快乐。

医生,你医救自己:便也医救了你的病人。医生最大的医救,是亲眼看见病人自愈。

有一千条道路尚无人走过,而且,还有一千种健康和一千个生命的隐蔽之岛。人和人的大地依旧生生不已,未被发现。

你们这些孤独者啊,请保持清醒。听啊!悄然振翅的风从未来吹过,它在向听觉敏锐者发布好消息。

你们,当代的孤独者和被排斥者,你们应当成为一个民族:

你们自我拣选,从你们中生出一个拣选的民族——再从中生出超人。

真的,大地应变成康复的地方!大地四周已弥漫着新的气息、带来康复的气息——一种新的希望!

3

扎拉图斯特拉言毕,便沉默不语,像一个还没有说出最后话语的人。他手中摇晃手杖,迟疑良久。终于,他又开腔说话——他的语调也变了。

我的门徒们,现在我要独自走了!你们也离开吧!我愿意这样!

真的,我劝告你们:离开我,并且抵制扎拉图斯特拉!最好因他而羞愧!也许,他欺骗了你们。

求知者不仅必须爱敌,而且可以恨友。

倘若你永远当学生,你对老师的报答就实在太差。你们为何不扯掉我的花冠呢?

你们尊敬我:可是,你们尊敬的人某天倒下了,那又将如何呢?当心啊,别让一根雕像柱把你们砸死!

你们可曾说你们相信扎拉图斯特拉?可是,与扎拉图斯特拉有何关系?你们是我的信徒:可是,就算拥有所有的信徒,又算什么呢!

你们尚未找到自我:于是就找到了我。所有的信徒都是这种做法;以此观之,一切信仰皆微不足道。

现在我叫你们丢掉我,寻觅你们自己;当你们把我全盘否定之后,我才会重来你们这里。

是呀,我的弟兄们,我将用另一双眼睛寻找我失去的人们;我将以另一种爱来爱你们。

有朝一日,你们还应成为我的朋友,成为一种希望之子:那时我会第三次来到你们这里,同你们共庆那个伟大的正午。

这是伟大的正午,这时人已置身在他的轨道中心,介于动物和超人之间,并欢庆自己走上通往傍晚的道路,这道路是他的最

大希望:因为这是通往新的早晨之路啊。

到那时,坠落者将为自己祝福,因为他成了过渡之人;他的认知太阳在正午为他高高照耀。

“所有的神明皆死:现在,我们希望超人活着”——这就是在未来伟大的正午时刻,我们最终的意志!——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第二卷

当你们把我全盘否定之后,我才会重来你们这里。

是呀,我的弟兄们,我将用另一双眼睛寻找我失去的人们;

我将以另一种爱来爱你们。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论馈赠的道德”

持镜的小孩

于是,扎拉图斯特拉辞别那些人,又重新退回山中,进入他那孤寂的山洞:他如同一位播种者,播完种子,便在那里等待。他的心已不可复耐,充满渴望,渴望他所爱的人们:因为他还有许多东西要赠给他们。最令人难堪的是,施爱的双手无用武之地,作为馈赠者却长感羞愧。

这位孤独者度过了数月、数年的光阴;他的智慧增长了,但因智慧的丰赡而痛苦。

一日清晨,未现朝霞他即醒来,在卧榻沉思良久,终于对自己的内心说:

“是什么东西在梦里把我惊醒?是不是有个持镜的小孩走到我面前?

‘哦,扎拉图斯特拉’——小孩对我说——‘你揽镜自照吧!’我朝镜中一看,便惊叫起来,内心震惊:因为我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魔鬼的怪脸和嘲笑。

是啊,我懂得此梦的预兆和警示:我的教诲陷入危机,稗草要称为麦子!

我的敌人变得强大,他们歪曲了我的教诲,于是,我至爱的人们必然会由于我馈赠给他们的东西而羞愧。

我失掉了我的朋友;寻找失落之友的时刻来到了!”

扎拉图斯特拉说完这些话,便一跃而起,但他并不像气喘吁吁的受惊者,倒像受到灵感激励的观察者和歌唱者。他的鹰和他的蛇惊奇地瞅着他,因为他脸上呈现一种未来的幸福,犹如一抹朝霞。

我的动物们,我发现了什么?——扎拉图斯特拉问。我没有改变吗?幸福与极乐没有像风暴一样降临于我吗?

我的幸福是愚蠢的,它会说蠢话:它还太年轻——所以你们需要对它耐心!

我的幸福使我受到创伤:一切受苦的人都应成为我的医生!

我现在可以重新下山去找我的朋友,也找我的敌人!扎拉图斯特拉又可以演说、馈赠,为所爱之人行所爱之事!

我不可忍耐的爱宛如江河倾泻而下,奔腾翻滚。从寂静的群山和痛苦的暴风雨,我的灵魂向山谷吼鸣。

我向往和眺望远方太久。我甘于孤寂太久:于是我遗忘了沉默。

我要把全身变为口舌,如同一条溪流从空洞的岩中喧嚣:我要把我的话语掀下山谷。

但愿我那爱的河流冲进难于行走的地方!一条奔流最终岂会找不到归海之路!

我自有一面湖泊,隐匿而自足的湖泊;但我爱的河流将裹着它急奔大海!

我走着新路,一种新的语言来到我这里;像所有的创造者一样,我对旧的语言已感厌倦。我的思想不愿再拖着磨损的鞋底走路。

在我,一切言辞均过于迂缓一暴风雨啊,我跃上你的战车!即使对你,我也要以我的恶毒加以鞭催!

我要像一阵呐喊和欢呼越过浩瀚的洋面,直至我找到朋辈滞留的幸福岛:——

他们之中也有我的敌人呀!凡是我能对其讲话的敌人,我一概爱他们!我的敌人也是我幸福快乐的一部分。

即使我意欲跃上最顽劣的马匹,我的长矛总是最能助我上马:它无论何时都是我双脚的敏捷仆人:——

我投向敌阵的长矛啊!我终于能投掷长矛了,我多么感谢敌人啊!

我的云中电压过高:在闪电的笑声里,我要向深渊投下挟裹冰雹的阵雨!

我的胸腔强力鼓胀,强劲地把自己的风暴刮到群山之巅:于是胸中如释重负。

真的,我的幸福、我的自由犹如一阵暴风雨降临了!但是,我的敌人会以为,恶人在他们头顶咆哮。

是啊,我的朋友们,你们也将被我那桀骜不驯的智慧惊吓;或许会冋我的敌人们一起逃逸。

唉,但愿我知道如何吹奏牧笛,诱回你们!唉,但愿我的智慧母狮知道柔声叫唤!而我们曾彼此向对方学到多少东西!我那野性的智慧在落寞的群山中受孕;它在粗糙的岩石上生下最年幼的婴孩。

现在,我的智慧在残酷的荒漠中狂奔,它寻觅着、寻觅着柔软的草地——我古老的、野性的智慧啊!

我的朋友们,在你们心中柔软的草地上——在你们的爱里,它愿意安放它的最宝贵之物!——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幸福岛上

无花果从树上落下,美好而香甜;它们落下时,红皮破裂。我便是那一阵吹落无花果的北风。

我的朋友们,这些教诲犹如无花果也向你们落下:现在请你们饮其汁,食其肉,那甜美的肉!四周满眼秋色,纯净的天穹,明丽的正午。

你们瞧啊,我们的周围何其丰裕!从丰裕中眺望远方的海,

真是一桩美事。

从前,人眺望远方的海,就要说起上帝;可现在我教你们说:超人。

上帝是一种假想;但我希望,你们的假想别超过你们创造意志的范围。

你们能创造一位上帝吗?——那么,请你们免谈任何神明!你们或许可以创造超人。

我的弟兄们,也许你们自己不能!但你们可以把自己改创为超人的父辈和先驱:这便是你们最佳的创造!——

上帝是一种假想;但我希望,你们的假想局限在可以想见的事物里。

你们能想象一个上帝吗?——这对你们意味着真理意志,即万事万物均能成为人的想象之物、人的可视之物和人的感觉之物!你们应当彻底思考你们本身的感官!

你们称之为世界的,应由你们首先创造:世界本身应当变成你们的理性、你们的形象、你们的意志、你们的爱。真的,这会使你们快乐,你们这些求知者啊!

如若没有这一希望,你们怎能忍受人生呢,你们这些求知者?你们既不应降生在不可理喻的境界中,也不应降生在非理性的境界中。

你们这些朋友们,我要向你们完全敞开心扉:假如存在诸神,我怎能熬得住不做神呢!所以,诸神并不存在!

我得出这一结论;这结论现在也指引着我。——

上帝只是一种假想:可吞饮了这假想的种种痛苦,谁还能不死呢?该剥夺创造者的信仰吗?该剥夺雄鹰在高远处的翱翔吗?

上帝是一种思想,它使一切直者弯曲,一切立者颠倒。什么?这时代一去不返,一切过往的只是谎言?

倘若这么想,便会使人的四肢昏乱晕旋,还会使胃呕吐:真的,我把这样的臆测称为颠倒病。

我称之为恶,称之为仇视人类:这所有关于一元化、完满、静止、饱和、不朽的理论。

一切永恒——这只是个比喻罢了!而诗人却谎言成堆。——

但是,最贴切的比喻本应论及时代和变化:它应为一切非永恒之物而礼赞、辩护!

创造——这是摆脱痛苦的伟大解救,是生活的安逸。然而,创造者本身必遭痛苦,必经变化。

是啊,你们的生必含许多苦涩的死,你们这些创造者啊!那么,你们当做一切非永恒之物的代言人和辩护者。

创造者若欲本身即是新生的婴儿,他就必须又是分娩者,是分娩者的阵痛。

真的,在我的道路上,我行经一百个灵魂、一百只摇篮、一百次分娩的阵痛。我曾多次告别,我熟悉那些令人心碎的最后时刻。

我的创造意志、我的命运正希望这样。或许,我要更诚实地告诉你们:这种命运恰恰是我的意志的需要。

我的一切感觉万般痛苦,如囚牢狱:但是,我的意志总是前来,充当我的解救者,令我欢欣。

愿意得到自由:这就是意志与自由的真正教诲——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教导你们。

不一再一想要、不一再一评价、不一再一创造!唉,让这些大厌倦始终远离我吧!

在求知中,我只感觉到我意志的创造欲和衍变欲;如果我的知识中存有无辜,那是因为其中存在创造的意志。

这种意志诱我远离上帝和诸神:倘若诸神存在,还有什么创造可言!

我那诚挚的创造意志一再推动我面向人群;犹如推动锤子面对石头。

唷,你们这些人呀,这石头中沉睡着我的一个图像,我的一切图像中的图像。唷,这图像必然沉睡在这最丑陋、最坚硬的石头里!于是,我的锤子狂暴地怒砸囚牢。石上碎片纷飞:这与我何干?我要把此事干得圆满:一个影子终于向我走来——万物中最宁静、最轻盈者终于朝我走来了!

向我走来的影子就是超人之美。啊,我的弟兄们!诸神——现在与我何干!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同情者

我的朋友们,你们的朋友那里传来一种讥讽:“瞧扎拉图斯特拉!他在我们中间走过,是否如同在兽类中穿行?”

更好的说法是:“求知者在人群中漫步,就是(als)在兽类中漫步。”

求知者认为:人本身就是会脸红的动物。

怎会如此呢?是否因为他经常害羞?

哦,我的朋友们!求知者说:羞耻、羞耻、羞耻——此即人的历史!

所以高贵者强求自己不羞愧:他只在一切受苦者面前感到羞愧。

真的,我不喜欢他们,这些悲天悯人之徒,他们因为同情而乐不可支: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

我如果不得已而同情,也不愿叫自己是同情者;如果我是,我就宁肯远远地同情。

我宁肯在别人认出我之前蒙面而遁:我劝你们也这样,我的朋友们!

但愿我的命运引导像你们一样的无痛苦者上路,也引导那些我可以与其共享希望、饮食和蜂蜜的人!

真的,我为受苦者做这做那:但我一直以为,更好的作为是学会让自己更加快乐。

自从成为人类以来,人的欢乐一直太少:我的弟兄们,这就是我们承传的罪过!

如果我们快乐,就会全然忘却给他人制造痛苦,忘却挖空心思地制造痛苦。

所以,我洗净那双帮助受苦者的双手,我也由此而洗涤我的灵魂。

如果我看见受苦者的苦难,他的羞愧也使我羞愧;而我若施以帮助,就会严重伤害他的自尊。

大恩非但不会使人感激,反倒使人心生报复;倘若小的施恩未被遗忘,便会从中生出蛀虫。

“你们以接受为羞吧!以接受这种行为显示你们的卓异。”——我如是劝说那些无物可赠的人。

可我是个馈赠者:我乐于馈赠,作为朋友馈赠朋友。但陌生人和穷人可到我的树上自采果实:这样不致使他们过于羞愧。

应该完全取缔乞丐!真的,对乞丐无论给予与否,均令人气恼。

罪人和坏良心也应铲除!相信我吧,我的朋友们:良心的谴责会唆人撕咬。

最糟糕的莫过于渺小的思想。真的,宁可做恶,也不为渺小的思想!

尽管你们说:“我们爱行小恶,这令我们免于大恶。”可人不应免于大恶。

恶行宛如疮疖:它发痒、骚痛、溃裂——它说实话。

“你们瞧呀,我是疾病。”——恶行如是说;这是它的诚实。

可是,渺小的思想就像霉菌:它爬行、隐蔽、不想在任何地方存在——最后,这小小的霉菌令整个身躯腐烂、死亡。

为魔鬼所俘的人,我要在他耳畔说一声:“你最好让你的魔鬼壮大!这样,你也能找到一条通向伟大的路呢!”——

唉,我的弟兄们!你们对每个人都了解太多!有些人对于我们是透明的,但正因为如此,我们老是不能穿过他的内心。

与人一道生活真的艰难,因为人实在难于沉默。

我们最不公正对待的,不是自己讨厌的人,而是与己无关的人。

倘若你有一位受苦的朋友,你就做他痛苦的憩床吧,但又要做他痛苦的硬床、行军床:这样,你对朋友才最有助益。

倘若一位朋友向你行恶,那你就说:“我宽恕你对我的所为;但假如你对自己也是如此——我该如何宽恕你呢!”

一切伟大的爱皆如是说:它还要超越宽恕和同情。

人应该紧紧抓住自己的内心;因为一旦任内心离开,人很快就会失去他的头脑!

唉,世间还有什么比同情者的愚蠢更愚蠢的呢?世间还有什么比同情者的愚蠢更能招致痛苦的呢?

所有的爱者多么痛苦,他们的高度还未超出他们的同情!魔鬼曾对我如是说:“上帝也有自己的地狱,那便是他对人类的爱。”

最近我却听见他对我说:“上帝死了;其死因就是他对人类的同情。”——

所以我要警告你们,别同情:那里会有一片浓云向人袭来!真的,我知道这天气的征候!

请你们牢记这句话吧:所有伟大的爱高于爱的同情:因为爱还要创造——所爱者!

“我把自己呈献给我的爱,呈献给像我一样的邻人。”——所有创造者无不这么说。

但是创造者无不具有铁石心肠!——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牧师

有一次,扎拉图斯特拉给门徒们作了一个姿势,并对他们说了这些话:

“这些牧师:即使他们是我的敌人,也请你们悄然走过,让你们的剑寂然沉睡。

他们当中也不乏英雄,其中许多人受苦尤甚:——于是他们就让别人受苦。

他们是凶恶的敌人:没有什么比他们的谦卑更渴盼复仇的了。攻击他们的人极易将自己玷污。

可我与他们有血缘之亲;我想知道,我的鲜血在他们的鲜血中如何受到尊重。”——

门徒们走开后,痛苦袭击着扎拉图斯特拉;他同这痛苦稍作斗争,就开始这样说:

我觉得这类牧师可怜。他们反对我的审美情趣,但自我置身于人群以来,这还算最微不足道的事。

我过去和现在都与他们一起受苦:我以为他们是囚犯,是被打上印记的人。他们称颂的救世主却让他们深受束缚:——他们身陷虚伪价值和蠢话的缧绁!唉,但愿有人把他们从救世主那里救出才好!

当大海带着他们东漂西荡时,他们还以为在一个岛上着陆了呢;可是瞧呀,那岛屿是个沉睡的怪物!

虚伪的价值和蠢话:这是有死之人最凶恶的妖怪,——灾祸在妖怪体内沉睡等候。

但灾祸终于来临,它醒了,吞噬了在它上面建造居室的人。

哦,你们瞧这些牧师自建的茅舍吧!他们把散发着香甜的洞穴称为教堂。

哦,这伪造的光亮啊,这沉闷的空气!这里,不许灵魂飞向它的高处!

你们的信仰要求:“跪着爬上阶梯吧,你们这些罪人!”

真的,我宁愿看一个厚颜无耻之徒,也不想看他们扭曲的眼睛,因羞愧和虔诚而扭曲的眼睛!

谁为自己创造了这类洞穴和忏悔的阶梯?是不是那些羞见纯净苍天而想隐蔽自己的人呢?

只有当洁净的苍天透过残破的天花板向下俯视,俯视断壁残垣上的绿草及红罂粟之时——我才愿意再把我的内心转向上帝的处所。

驳斥他们并使他们痛苦的,却被他们奉为上帝:真的,他们在顶礼膜拜中做出多少英雄姿态呀!

他们把人钉上十字架,此外,就不知道怎样爱上帝了!

他们要过尸体一般的生活,给自己的尸首披上黑纱;我从他们的言谈中也闻出停尸房的恶臭。

与他们毗邻而居的人犹如生活在黑色池畔,池中传出铃蟾的歌声,甜蜜而隽永。

他们必须对我唱出更优美的歌,我才能学着相信他们的救世主:对于我,他的门徒们看上去必须像是已得拯救!

我想看他们赤身裸体:因为只有美才劝人忏悔。可是,这忧伤的木乃伊能说服谁呢!

真的,他们的救世主不是来自自由和七重天的自由!真的,这救世主从未漫步于知识的地毯!

救世主的思想由许多缺口组成;但他们在每个缺口填塞他们的幻想,充当填补空缺者,他们遂称之为上帝。

他们的精神在他们的同情之中溺亡,倘若他们被同情泡胀,

过度泡胀,那么,总有愚不可及的东西浮起。

他们高声吆喝,热情地将他们的群体驱上那条小路:俨然只有一条通向未来之路!是啊,这些牧者自己也还是羊呢!

这些牧者精神渺小而灵魂广阔:可是,我的弟兄们,迄今为止,即便阔大无边的灵魂也依旧狭小逼仄!

他们行经之路,都写下血的标记,他们以愚蠢说教,要人们用鲜血证明真理。

但是,鲜血是真理最恶劣的证人;鲜血毒化至纯的教诲,并使之变为内心的疯狂和仇恨。

当某人为其教诲而赴火——这证明什么呢?真的,从自己的烈火中衍生自己的教诲,这才更为重要。

燥热的内心与冷静的头脑:它们在何处相遇,就在何处产生呼啸的风,即“救世主”。

事实上,比之民众称颂的救世主,还有更伟大、更高尚的人,此乃摧枯拉朽的啸风!

我的弟兄们,你们倘若寻求自由之路,解救你们的人就必须比一切救世主更加伟大!

但还从未有过一个超人。我见过两种赤裸:最伟大的人和最渺小的人:——

他们彼此非常相似。真的,我觉得最伟大的人也是——太人性了!——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道德家

人们必须挟雷霆、取天火,对那些软弱而昏睡的感官说话。美的声音轻言细语:它只悄然潜入清醒的心灵。

我的盾牌今天对我微笑、轻颤;这是美的神圣的莞笑和颤抖。

你们这些道德家啊,今天,我的美取笑了你们。它的声音对我如是说:“他们还想——要报酬呢!”

你们想要报酬,你们这些道德家!你们想替道德要报酬,替人间要天国,替你们的现在要永恒吗?

倘若我教导说,没有兑发酬金的出纳员,你们会对我发怒吗?是的,我从未教导说,道德本身就是报酬。

唉,我的悲哀在于:人们把报酬与惩罚的谎言建立在一切事物的基础上——也深入到你们灵魂的根基,你们这些道德家!

我的话应如同公猪的鼻子,拱开你们灵魂的根基;我愿做耕耘你们的犁铧。

你们灵魂根基上的一切秘密都应曝光;当你们被翻掘得支离破碎,躺在阳光下,这时,便能从你们的真理中剥离出你们的谎言。

因为这是你们的真理:你们过于纯洁,不能被这些字眼玷污:复仇、惩罚、报酬、报仇。

你们爱自己的道德,正如母亲之爱子女;可何曾听过,母亲为母爱要报酬呢?

你们的道德便是你们最爱的自己。你们有圆环的渴望;每个圆环都要搏斗、旋转,以期重新达到自己。

你们道德的每项工作,都像黯淡无光的星星:它的光焰总在半途漫步——它何时才不再在半途呢?

即使工作已经完成,你们的道德之光也仍在半途。就算它已被人忘却,死去:它的光芒依然鲜活、依然漫游。

你们的道德是你们自己,不是外物,不是一面皮肤或一件外衣:这是来自于你们灵魂根基的真理,你们这些道德家啊!——大概还有这类人,他们以为道德乃是皮鞭下的痉挛:我看你们听到这道德的号叫实在太多!

还有一些人,他们把道德当作他们腐败的恶习;当他们的仇恨和嫉妒伸张四肢,他们的“正义”便清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眼睛。

还有一些人,他们被拽下、沉沦:是魔鬼在拉拽他们。不过,他们愈是沉沦,双眼的光亮愈是灼热,渴盼上帝的欲望愈是火炽。

唉,你们这些道德家啊,这种呼声也灌进了你们的耳朵:“凡非我者,于我皆是上帝和道德。”

还有一些人脚步沉滞,嘎嘎作响,如同载石下坡的车辆:他们侈谈尊严和道德——称道德为其制动器!

还有一些人,俨如上好发条的普通时钟,嘀嗒运行;并且希望人们称喃嗒为道德。

真的,我对这些人颇感兴趣:只要找到这类时钟,我就以揶揄将它们上紧发条;它们应对我发出嗡嗡之声。

另一些人因自己的点滴正义而自豪,为正义之故而对一切事物犯罪:以便世界在他们的不义之中溺亡。

唉,“道德”这个词从他们嘴里说出,多令人恶心啊!他们说“我是正义的”,听起来总像是“我已报了仇!”

他们要用自己的道德抠出敌人的服睛;他们抬高自己,只是为了贬低别人。

还有一类人身陷泥淖,从芦苇管中说道:“道德——就是安坐泥淖。

我们不咬任何人,也避开要咬人的人;对于一切事物的看法,我们均以别人告诉的意见为准。”

还有一类人爱做姿态,他们思忖:道德便是一种姿态。

他们总是屈膝崇拜,手总在赞颂道德,可是内心对道德却一无所知。

还有一类人认为:口说“道德必要”便是道德;可他们最相信的还是,警察才是必要。

有些人不识人的崇高,而以洞察人的卑劣为道德:他称自己恶毒的目光为道德。

一部分人要建树自己,并称此为道德;另一部分人则自求翻落,并且称此为道德。

这类人几乎个个相信自己与道德结缘;至少,个个都想做深明“善”“恶”的行家。

扎拉图斯特拉来此,并不是对这些骗子和傻子说:“对道德你们知道什么!对道德你们又能知道什么!”——

可是,我的朋友们,那些学自骗子和傻子的陈词滥调,你们已经生厌了吧:

厌于“报酬”、“报仇”、“惩罚”、“正义地复仇”这类字眼吧——

厌于说:“无我的行为便是善。”

啊,我的朋友们!你们在自己的行为中,要如母亲于孩子之中:我以为,这才是你们的道德言辞!

真的,我曾拿掉了你们上百种言辞和你们的道德最喜爱的玩具:现在,对我发怒吧,就像幼童一般发怒吧。

他们在海滨嬉戏——海浪袭来,将他们的玩具卷入深渊:他们因而痛哭。

但,同样的海浪会给他们带来新的玩具,会在他们面前撒落新的五彩贝壳!

他们是以得到安慰;我的朋友们,你们也该像他们一样得到安慰——得到新的五彩贝壳!——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乌合之众

生活是快乐的源泉;可是,乌合之众在哪里与人共饮,就会毒化哪里的水井。

我喜爱一切纯洁之物,而不愿看狞笑的嘴脸和不纯洁之徒的焦渴。

他们把目光投向井底:于是井内就对我漾出他们那可恶的灿烂微笑。

他们的贪欲毒化了神圣之水;当他们将其污秽之梦称为快乐时,他们也就毒化了言辞。

当他们将其潮湿之心置于烈火旁,烈火也不情愿;乌合之众在哪里蛰近火堆,哪里的精神便沸腾燃烟。

水果一到他们手里,就带有甜味、熟透腐烂:他们的目光使果树摇摇欲坠,树梢枯焦。

有些人之所以从生命前退开,只为避开乌合之众:他实在不愿与他们共饮井水、共享水果、共用暖火。

有些人走进荒漠,与猛兽同受干渴之苦,就是不愿在水槽边与肮脏的骆驼客共坐。

有些人像破坏者一样来临,仿佛冰雹袭向一切果园,他们只想把脚塞进乌合之众的嘴里,堵住他的咽喉。

最让我呛噎的食物,并不是要明白,生活本身不可能没有敌意、死亡和折磨人的十字架:——

而是我曾发的疑问,且这个问题几乎令我它窒息:什么?生活也必需乌合之众吗?

中毒的井水、发臭的火、污秽的梦和生命面包中的蛆虫,都是必需吗?

贪婪吞食我的生命的,不是我的仇恨、而是我的厌恶!唉,当我发觉乌合之众竟也有机智的精神,我便常常厌倦于精神了!

我背向统治者,当我看清,统治者时下所谓的统治究竟是什么货色:原来是投机的买卖和为权力而议价与这帮乌合之众。

我居住在不同语言的民族中间,我充耳不闻:所以,我便不会懂得,他们投机买卖和为权力而议价的语言。

我闷闷不乐,掩鼻穿过所有的过去和现在:真的,在那些书写的乌合之众身后,过去和现在无不散发恶臭!

我如同一个残疾人,又聋又盲又哑:我如此生活很久,以便不与权力的、文字的和欲望的乌合之众共同生活。

我的精神艰难而小心地登上扶梯;施舍的热望是它的提神饮料,盲人的生命在手杖上爬行。

我怎么办?我如何在厌恶中自救?谁能使我的眼睛返老还童?我怎样飞到高处,那里没有乌合之众坐在井边?

厌恶为我创造了翅膀并预知泉源的力量了吗?真的,我必须飞向至高处,以重觅热望的源泉!

哦,我找到了,我的弟兄们!在这最高处,热望之泉为我迸涌!有一种不与乌合之众共饮的生活!

热望之泉哟,我以为你流得过于湍急了!你频频将酒杯一倾而尽,又屡屡将它重新斟满!

我仍必须学习如何更谦逊地接近你:我的内心向你流泻得过于湍急了——

我的内心之上炙烤着我的夏天,短暂、炎热、忧伤、极乐的夏天:我的夏日之心多么渴盼你的清凉啊!

我的春天,那迟疑不决的忧伤过去了!六月雪花的凶恶过去了!我完全成为夏天和夏季的正午!

最高处的夏天,身伴冰凉的流泉和极乐的宁静:哦,来吧,我的朋友们,那宁静会变得更加快乐!

这是我们的高处和故乡:对于不洁者(Unreinen)和他们的干渴而言,我们的居处委实太高、太陡。

你们这些朋友们,尽管把你们纯洁的眼神投向我的热望之泉吧!它怎会因此而混浊呢!它以它的纯洁向你们欢笑!

我们在未来之树上营巢;鹰以其喙为我们孤独者叼来食物!

真的,这不是不洁之徒(Unsaubere)可以共吃的食物!他们徒生妄念,以为吞食了火焰,会烧焦他们的兽嘴!

真的,我们在此不为不洁之徒准备住处!我们的幸福将是他们肉体和精神的冰窖!

我们要如烈风生活在他们之上,我们是鹰、雪和太阳的邻人:如此生活的烈风啊!

我要像风在他们之中劲吹,用我的精神剥夺他们精神的呼吸:我的未来要我如此。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是吹向一切卑鄙的烈风;他奉劝他的敌人和所有向他吐唾沫的人:“当心,别逆风而唾!”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毒蜘蛛

看呀,毒蜘蛛的洞穴!你想亲眼看一看它吗?这儿挂着它的网:轻轻一触,网就颤动。

它高高兴兴地出来:欢迎,毒蜘蛛!你背上有黑色的三角标记;而且我也知道,你的灵魂里有什么。

你的灵魂里存着复仇:你咬到哪里,哪里就结起黑痴;复仇的毒汁使你的灵魂晕眩!

你们这些平等的说教者,我对你们说这个比喻,这会使你们的灵魂晕眩啊!我认为你们就是毒蜘蛛,是隐藏的渴盼复仇的人!

但我要将你们的隐秘暴露在光天之下:所以我对着你们的面孔微笑,高处的微笑。

所以,我撕扯你们的网,你们的愤怒把你们从谎言一洞穴里诱出,而且,你们的复仇也会从“正义”之辞背后迸出。

因为,应该把人从复仇中拯救出来:我以为这是通向最高希望之桥,是长期暴风雨后的彩虹。

当然,毒蜘蛛们的希望自然不同。“让世界充满我们复仇的暴风雨,在我们看来,这就是正义。”——他们彼此如是交谈。

“我们要复仇,咒骂所有不同于我们的人。”——毒蜘蛛们的内心相互起誓。

“‘平等意志’——这将成为道德的名号;我们要高声反对一切有权力的人!”

你们这些平等的说教者啊,晕厥的僭主一愚妄在你们之中呼唤“平等”:你们最隐秘的僭主-贪欲亦为道德一言辞掩盖!愁苦的昏暗、压抑的嫉妒,也许是你们父辈们的昏暗和嫉妒:在你们身上爆发为烈焰和疯狂的复仇。

在儿子身上,父亲隐瞒的东西衍化成语言。我常常发觉,儿子暴露了父亲的秘密。

他们仿佛兴高采烈:之所以兴高采烈,不是因为内心,而是因为复仇。即使他们变得高雅和冷静,也不是精神使然,而是因为嫉妒。

嫉妒也引导他们走上思想家的小径;这便是他们嫉妒的特点——他们又总是走得太远:所以疲倦不堪,最后不得不在雪地安卧。

他们的每次抱怨,均响彻复仇之声;每次赞颂又无不隐藏对他人的伤害;充任一法官,似乎是他们的极乐。

我要劝告你们,我的朋友们,凡惩罚之欲强烈的人,一概不要相信他们!

这是卑劣种类的民族;他们的脸上,有刽子手和嗅觉灵敏之狗在向外窥伺。

凡自诩正义的人,统统不要相信他们!是啊,他们的灵魂不仅缺少蜂蜜。

倘若他们自称“善良、正义”,别忘了他们之为法利赛人,什么都不缺,独缺——权力!

我的朋友们,我不愿被混淆,被误认。

有些人在宣讲我的生活教诲:但同时也是平等的说教者,是毒蜘蛛。

尽管这些毒蜘蛛立即回到自己的洞穴,避开生活,但他们仍在颂扬生命意志:那是因为他们要伤害他人。

他们要伤害如今有权力的人,因为后者最熟悉关于死亡的说教。

如果情况不同,毒蜘蛛们会做另一套教诲:正是他们,才是当时最优秀的愤世嫉俗者和烧杀异教徒的焚柴者。

我不愿把自己混同于这帮平等的说教者,因为正义对我说:“人是不平等的。”

人也不应平等!倘若我说平等,那么,我爱超人又作何解释呢?

人们通过无数座桥梁拥向未来,总会有更多的战争和不平等横亘在他们中间:我的伟大的爱让我这样说!

他们将会在敌对中发现种种图像和魔鬼,因为这些图像和魔鬼的缘故,他们将做最惨烈的搏斗!

善与恶、富与贫、贵与贱,以及一切价值之名:都将成为武器和铿然有声的标志,表明生命必将一再超越自身!

生命要用箭矢和梯级构建自己,以便抵达高处:它要眺望远方和极乐之美——因此它需要高处!

因为它需要高处,所以它需要梯级,需要梯级和攀登者之间的矛盾!生命要攀登,并且要在攀登中超越自己。

我的朋友们,看呀!毒蜘蛛的洞穴这里,突起了一座古庙的废墟——睁开你们雪亮的眼睛,朝那边看呀!

真的,用石头往高处垒砌自己思想的人,就像最睿智的人一样,洞悉了一切生命的奥秘!

即使在美中也存在斗争和不平等,存在着为获取权力和超级权力的斗争:关于这,他以最明晰的比喻在此教导我们。

在角斗之中,拱顶和拱门如何在这里神圣地抗衡:有着神圣追求的人,便是怎样在光明和黑暗的纠结中追求。

我的朋友们,让我们成为坚定而美好的敌人吧!我们要有神圣的愿望,意欲彼此相向的追求!——

哎唷!毒蜘蛛咬了我,我的宿敌啊!它在我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神圣、坚定而美好!

“必需有惩罚和正义”——毒蜘蛛如是思忖他在这里哼唱讴歌敌对的谣曲,不能不付出代价!”

是的,它为自己复了仇!哎唷!它现在要继续复仇,致使我的灵魂晕眩!

可是,我的朋友们,请把我紧缚在这根柱子上吧,好让我不致晕眩!斯文文与其充当欲望复仇的旋风,还不如做柱上的圣者!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不是眩风与旋风;如果他是个舞蹈者,那么,他永远都不会是毒蜘蛛一舞蹈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著名的智慧者

你们所有著名的智慧者啊,全都为民众及其迷信服务!——而不是为真理!正因为这样,你们才受人敬仰。

也正因为这样,人们容忍了你们的无信仰,因为无信仰是民众的一个笑话,一条迂回之路。于是,主人让奴隶们为所欲为,并以奴隶们的放肆为乐。

民众仇恨谁呢,就像众狗仇恨野狼那样:是自由的精神、是桎梏的敌人、是不敬拜者,是栖居森林的人。

把这类人逐出藏身之处——这永远是民众的“正义之义”:民众总是唆使那牙齿最锋利的狗去咬他们。

“真理在这儿:因为民众在这儿!让那些另寻真理的人吃吃苦头!”民众从来就是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们想用民众所崇尚的东西证明民众的正确:还美其名曰“真理意志”,你们这些著名的智慧者啊!。

你们总是对内心说道:“我来自民众:我觉得上帝的声音也自那来。”

你们像驴一般固执而聪慧,总把自己当成民众的辩护人。

某些有权力的人欲善待民众,于是,在坐骑前还驾上——一

头小驴,一位著名的智慧者。

著名的智慧者呀,现在,我希望你们还是把身上的那张狮皮完全扯掉吧!

扯掉那猛兽之皮、色泽斑斓之皮,扯掉探索者、寻求者和征服者的毛发吧!

哎,要我相信你们的“诚实”,你们必先打碎你们那尊崇的意志才行。

诚实——我称为诚实的,是走进没有诸神之荒漠,并已打碎尊崇之心的人。

在浩浩黄沙中,在骄阳炙烤下,他一定焦渴地觑着那泉水丰富的海岛,岛上,生物在树木的浓荫下歇息。

但是,他的焦渴并不能劝服他,令他与这些舒适自安的人类似:因为他知道,有绿洲处必有偶像。

饥饿、暴力、孤寂、无神:这才是雄狮-意志所希望者。

抛弃奴隶的幸福、从神明和乞求中解脱、无畏、伟大而孤独:这就是诚实人的意志。

诚实的人和自由的精神从来就居于荒漠,他们是沙漠的主人;而城中,住着那些饱食终日的著名智慧者——拉车的家畜。

他们是驴,总是拉着——民众之车!

我并不因此对他们发怒:可我觉得他们是奴仆,是套上了挽具的家畜,尽管他们因金色挽具而光芒四射。

他们常常是优秀的奴仆,颇值奖赏。因为道德说:“倘若你不得不当奴仆,你就必须寻找一个主人,使你的工作对他最有益处!

主人的精神和道德得到增强,由于你充当他的奴仆:于是你也因主人的精神和道德而增强!”

真的,你们这些著名的智慧者,民众的奴仆啊!真的,你们已因民众的思想和道德而增强了——民众也因你们而增强了!我这样说,会使你们感到荣幸吧!

在我看来,民众依旧停留在你们的道德中,民众有一双愚昧的眼睛,——民众,岂知精神为何物!

精神是生命,是切伤自己生命的生命;由于自己的痛苦,才能增长自己的知识,——这,你们知道吗?

精神的幸福便是:涂上膏药,用眼泪净化祭品,——这,你们知道吗?

当盲人遥望太阳,他的盲目、寻求和摸索,仍旧证明了太阳的权力,——这,你们知道吗?

求知者当学会建造山岳!以精神移山撼岳,多么微渺啊,——这,你们知道吗?

你们只知精神的火花:但不知精神即是那铁砧,也不知铁砧之铁锤的残酷!

真的,你们不懂得精神的高傲!然则,一旦谦卑的精神发言,就更不能为你们所容!

你们从来不把自己的精神拋进雪坑:要做此事,你们还不够热!故此,你们还不懂得精神寒冷的快乐。

我觉得,在一切事情中,你们都装着与精神亲密无间;常常把智慧弄成蹩脚诗人的救济所和医院。

你们不是鹰:所以不能体验精神惊恐的幸福。不是鸟儿,就不要在崖畔筑巢。

在我看来,你们只是微温;可是,大凡深刻的知识,都冰冷地流泻,最深邃的精神之井冰冷:此井乃是灼热的双手和行动者的提神饮料。

你们站在那里,挺直腰杆,显得僵硬,殊可钦佩,你们这些著名的智慧者啊!——没有劲风和强大意志可以推动你们。

你们从未见过扬帆渡海吗,一张为劲风吹胀、因劲风而震颤的帆?

我的智慧犹如一张风帆驶过海面,它因精神的猛烈而震颤——我野性的智慧啊!

可是,你们,民众的奴仆,著名的智慧者——你们怎么能够与我同行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夜歌

这是黑夜:一切喷涌的井泉更加朗声说话。我的灵魂也是一口喷涌的井泉。

这是黑夜:爱人者的所有歌曲这时方才苏醒。我的灵魂也是一位爱人者的歌。

我有一种不宁静、也无法宁静的东西,它要大声说话。我有一种对爱的渴求;它自说着爱的语言。

我是光:唉,我要是黑夜该多好!我周身被光环绕,这便是我的孤独。

唉,假如我是黑夜,我是昏沉!我将怎样吮吸光的乳汁啊!

你们,在上方发亮的小星辰和萤火虫啊,我祝福你们!——你们获得光的赠与,我为此而感到快乐。

但我生活在自己的光里,我把自己爆发出的火焰又吞饮进体内。

我不懂接受者的幸福;我常常梦见,偷窃比接受还要快乐。

我的手从未停止馈赠,这令我贫穷;我看见期待的目光,看见渴望中的明澈之夜,这实在令我钦羡。

哦,一切馈赠者的不幸啊!哦,我的太阳的隐没啊!哦,渴望的贪求啊!哦,饱餍中的饥饿啊!

他们从我这儿取拿:但,我触及到他们的灵魂了吗?在给予和接受之间有一道鸿沟;只有最窄的小沟才可以最终消除。

我的美中滋生一种饥饿:我要让那些被我照亮的人吃些苦头,我要掠夺那些接受我的馈赠的人——我这样渴盼恶。

当别人伸手相向,我会缩回我的手;犹如瀑布停止倾海——我这样渴盼恶。

我的丰富生出这种报复:从我的孤寂中涌出这种恶念。

我在馈赠中感到的幸福,又在馈赠中死去,我的道德因其丰富而自感倦怠!

总是馈赠的人,总有失去羞愧的危险;总是施舍的人,手和心因一味施舍而起老茧。

我不再因请求者的羞愧而泪水链链;对于那些捧满东西的颤抖的手,我的双手变得硬冷。

我泪洒何处?何处可见我的心慈手软?哦,所有馈赠者的孤寂啊!哦,所有发光者的沉默啊!

众多的太阳在荒凉的空间盘旋:它们以自己的光亮,对一切黑暗说话——但对我却缄默无语。

哦,这是它们的光对发光者的敌视,这光在其轨道上无情地运行。

在内心深处,每个太阳都怨恨发光者,冷酷地面对那些发光的太阳——每个太阳都如此运行。

那些太阳宛如风暴,在自己的轨道上飞翔,这便是它们的运行。它们紧随其无情的意志,这便是它们的寒冷。

哦,你们,漆黑如夜的人们,你们从发光者那里才获得了温暖呀!哦,你们吮吸光的乳房,从而喝到牛奶和提神饮料啊!

唉,我的周围是冰,我的手因冰冷之物而焚伤!唉,我内心充满焦渴,这焦渴在思慕你们的焦渴!

这是黑夜:唉,我必须是光!对黑夜之物的焦渴啊!孤独啊!

这是黑夜:我心中爆发一种渴望,宛如泉水奔涌——我要说话。这是黑夜:一切喷涌的井泉更加朗声说话。我的灵魂也是一口喷涌的井泉。

这是黑夜;爱人者的所有歌曲这时方才苏醒。我的灵魂也是一位爱人者的歌。——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舞蹈之歌

一日傍晚,扎拉图斯特拉与门徒们碟躞于林中;看啊,当他寻找泉水时,他来到一块绿茵草地,四周树木与灌丛寂然:草地上,少女们翩翩起舞。少女们认出扎拉图斯特拉,便立即停止舞蹈;扎拉图斯特拉友好地走到她们身边,说了这些话:

“可爱的少女们,别停止舞蹈呀!来到你们身边的,不是恶眼相向的败兴者,也不是少女们的敌人。

在魔鬼面前,我是神的辩护人:但魔鬼就是沉重的精神,你们轻盈者啊,我怎会敌视神的舞蹈呢?我怎会敌视少女们的双脚、那踝骨漂亮的双脚呢?

是啊,我好似一片森林,好似暗林中的一片黑暗:但谁若不惧怕我的黑暗,在我的柏丛下,他便会觅到玫瑰之坡。

他也会觅到那位为少女们最爱的小神:小神躺在泉边,双目紧闭,悄然无语。

真的,他在白天熟睡,这偷闲者!他因捕蝶而过于劳累么?

倘若我对这个小神明稍加惩罚,你们这些漂亮的舞蹈者啊,

可别对我生怒呀!他也许会叫嚷、会哀泣——然而,他的哭泣也如笑脸!

他会噙着泪水邀你们共舞;我要为他的舞蹈伴唱一首歌:一首舞蹈之歌,讽刺沉重的精神,我那至高至强的魔鬼,据说他是‘世界的主人’。”——

当丘比特和少女们共舞时,扎拉图斯特拉唱的就是这支歌。

哦,生命呀,我最近凝视你的眼睛!当时我觉得自己沉入深不可测里。

但你用黄金钓竿将我拉出;你讥笑我说你深不可测:

“所有的鱼都这么说,”你道,“凡它们无力探究者,便是深不可测。

但我变幻无定,狂野,完全是个女人,但不讲道德;

尽管你们男人叫我‘深渊’,或叫我‘忠实,、‘永恒’或4神秘,,但你们男人总是把自己的道德赠给我们——唉,你们这些道德家啊!”

她于是笑了,这位不可信者;当她说自己坏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她和她的笑。

当我同自己野性的智慧私语时,她恼怒地对我说:“你有意志,你渴求,你爱,单单为此你才礼赞生命!”

我差点儿要对她恶语相向,差点儿对这个愤怒者说出真理;但人对自己的智慧“说出真理”时,这个回答应当最为凶恶了。

我们三者之间的情况就是这样。我根本上只爱生命——而且,真的,我恨它之时亦是最爱它之时!

我善待智慧,常常待它太好:由于智慧总令我想起生命!

我的智慧有眼、有笑,甚至也有黄金钓竿:它们二者何其相似,我有何办法?

有一次,生命问我:智慧,智慧是谁?——我热情答道:“哎呀,这智慧!

人们渴望它,从不满足,透过面纱觑它,用网捕捉它。

它美吗?我不知道!可最老的鲤鱼,就是因诱上了钩。

它变幻莫测,执拗;我常见它紧咬嘴唇,倒梳头发。

它或许凶恶而虚伪,完全是个女人;但一旦它自道其坏,它就最能诱人。”

我对生命兴言及此,它便不怀好意地笑了,并且闭上眼睛。她说,“你在说谁呢?是在说我吧?

你要是有理,就向我直说这话吧!现在,也说说你的智慧吧!”

唉,那就请你再睁开眼睛,哦,亲爱的生活啊!我觉得自己再次沉入深不可测里-——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歌唱。当舞蹈终了,少女们离去时,他不禁悲从中来。

“太阳早已沉落,”他终于说道;“草地潮湿,从林中飘来一股清凉。

我周围有一个陌生的形象,它若有所思地注视我。什么!扎拉图斯特拉,你还活着吗?

为什么?为何目的?向何处?在何地?怎样活?仍旧活着,这岂不愚蠢?——

唉,我的朋友们,是黄昏在向我发问啊。请原谅我的悲伤吧!

已是黄昏:请你们原谅我,已是黄昏了啊!”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坟墓之歌

“那里有个坟墓之岛,它阒寂无声;那里也有我青春时代的坟茔。我要把一个生命的常青花环送上岛去。”

我心怀此想,于是渡海而去。——

哦,你们,我青春时代的面容和形象啊!你们充满爱意的眼神、神圣的眼神啊!你们在我这里亡逝得多么匆遽!今天,我怀念你们,犹如怀念我的死者。

我至爱的死者呀,从你们那里,有一股甘甜的芬芳向我飘来,那令人启开心扉和潸然泪下的芬芳啊。真的,它震动和启开了我这孤寂的舟子之心。

我一直是富甲天下之人,也是最受人嫉恨之人——我这最孤独的人!因为我曾经拥有你们,你们现在也拥有我:请告诉我,谁能像我一样,这种鲜艳的苹果会为他而落?

啊,你们,最亲爱的人呀,我一直是你们爱的继承者和土壤,为纪念你们,开放出五彩斑斓的野生道德之花!

啊,我们生来就毗邻而居,你们,妩媚而怪异的奇迹啊;你们不像怯生生的鸟类来到我这里,来到我的渴望处——不,而是作为信赖者造访信赖者而来。

你们与我一样,生就忠诚,要温柔的永恒:你们神圣的目光和瞬间啊,我不得不根据你们的不忠,这样称呼你们:我还没有学到别的称呼。

真的,你们这些亡者,我认为死得委实过于匆遽。但你们没有逃离我,我也没有逃离你们:我们的不忠里,彼此皆无罪过。

你们,讴歌我的希望之鸟,若是有人窒息了你们,也就等于杀我!啊啊,你们,最亲爱的人啊,恶毒之箭总是射向你们——却击中了我的心啊!

击中了啊!你们是我心中的挚爱,是我的所有物和占有者:所以,你们必然夭亡,过早地夭亡!

有人把箭射向我最易受伤的部位:这部位就是你们,你们的皮肤好似绒毛,更像稍纵即逝的微笑!

但我要对我的敌人说:相对于你们加害于我的一切,所有的谋杀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对我的所为,比一切谋杀还要凶恶;你们夺走了我无可弥补的东西——我要对你们这样说,我的敌人们!

你们戕害了我青春的面容和最珍爱的奇迹!你们夺走了我青春时代的游伴——快乐的精神!为纪念他们,我献上这个花环,也抛下这一诅咒。

我的敌人们,这诅咒是针对你们的!你们缩短了我的永恒,宛如一个声音在寒夜破碎!我觉得,永恒几乎不及神圣目光的一瞬——稍顷即逝!

我的纯洁曾在美好的时光里说;“在我看来,一切本质都应是神圣的。”

可就在此刻,你们伙同龌龊的魔鬼袭击了我;唉,美好时光都逃到了何方?

“于我,每一天都应当神圣。”——我青春的智慧曾这样说:真的,这是一种快乐、智慧的言语!

可就在此刻,你们这些敌人偷走了我的夜晚,并而贩与我无眠的痛苦:唉,快乐的智慧这时逃到了何方?

我曾经渴望象征吉祥的鸟儿:可这时你们却把一只猫头鹰引向我的道路,一只讨厌的怪物。唉,我那温柔的渴望这时逃到了何方?我曾发誓拒绝一切讨厌之物:可就在这时,你们把我的近邻和至亲者全都变成了脓疮。唉,我那最高尚的誓言这时逃到了何方?我曾为盲人,行于欢乐之路:可这时你们把脏物投撒于盲人之路:于是,旧日那条盲人之道令他生厌。

我从事艰苦卓绝的事业,并庆贺我获得的胜利:这时,你们让爱我的人们叫嚷,说我给他们造成了剧痛。

真的,你们的做派一直是:使我最好的蜂蜜变质,不能食用,我最好的蜜蜂的勤勉品性,也为你们所败坏。

你们总是打发最无耻的乞丐,奔向我的慈善事业;总是逼迫无可救药的寡廉鲜耻之徒,乞求我同情。这样,你们用你们的信仰伤害了我的道德。

我若把自己的至圣之物献为祭品:你们的“虔诚”就飞快添进肥腻的祭品,遂使我的至圣之物在你们脂肪的熏蒸里闷死。

我曾意欲跳舞,似乎我从未如此舞过:我想超越所有的天空而舞。这时,你们说服了我那位最可爱的歌手。

他开始低沉地演唱,令人悚惧。唉,他好像一只悲愁的号角,在我耳畔鸣响!

凶手似的歌手,恶的工具,最清白无辜者啊!我正欲跳起最好的舞蹈:你却用你的歌声扼杀了我的欢悦!

只有在舞蹈中,我才善谈最崇高事物的寓言——可现在,我最崇高的寓言依旧滞留于我的四肢之内,未曾说出。

我最崇高的希望依旧没有说出,依旧没有得到解救!我青春时代的一切面容和安慰全都死去了!

我如何忍受这些?我如何挨过这些伤痛,如何克服这些伤痛?我的灵魂如何从墓中复活?

是的,我自有一种不可毁伤、不可掩埋、却可炸毁岩壁之物:这就是我的意志。它缓缓前行,默然无声,度过悠长的岁月。

我的古老意志呀,它要以我的脚行它的路;它的感官和心肠坚硬似铁,不可毁伤。

至于我,只有脚踵不可毁饬。最坚忍者啊,你一直仍活在这里!一直穿行于一切坟墓!

我青年时代那未被解救的东西,依然活在你的身上;你是生者,是青年,坐在黄色坟茔的废墟上,希望满怀。

是的,你是一切坟墓的摧毁者:我的意志啊,祝你幸运!哪里有坟墓,哪里就有新生。——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自我超越

最智慧的人,一切推动和促使你们产生热切情感的东西,你们称之为“真理意志”,是吗?

要把一切存在者变成可以想象的意志:我这样称呼你们的意志。

你们首先要让一切存在者变得可以想象:因为你们总是怀疑,一切存在者是否可知。

一切存在者当顺从于你们!这便是你们的意志的意愿。一切存在者应当光滑,臣服于精神,作为精神的镜子和映像。

你们最智慧的人呀,这便是你们的全部意志,一种权力意志;即使你们谈论善恶、做价值评估时,也用这种意志。

你们意欲创造一个你们可以屈尊崇拜的世界:这就是你们终极的希冀和陶醉。

不智慧的人自然是民众——他们犹如一条河流,河上一叶轻舟向前漂流:舟上载着种种庄重而隐匿的价值评估。

你们将自己的意志和价值置于变化的河流之上;凡是民众信以为善或恶的,在我看来,无不显出一种古老的权力意志。

最智慧的人啊,你们把那些宾客置于小舟之上,并饰以华丽和自豪的名号——你们和你们的统治意志啊!

河流载着你们的小舟前行:它必须承载小舟。浪花是否飞溅,是否怒遇船身,这不足挂齿!

你们,最智慧的人啊,你们的危险以及善恶结局,不是这河流:而是那意志本身,即权力意志——永不枯竭的创造的生命意志。

为使诸位理解我有关善与恶的言论:我愿意对诸位说说,我对生命和对一切有生命者(Lebendig)的本质有何看法。

我紧随有生命者之后,走过最伟大和最渺小的道路,于是我认清了一切有生命者的本质。

当有生命者紧闭嘴唇,我就用一百倍的镜子去截获它的目光:以便它的眼睛对我说话。而且,它的眼睛的确也对我说话了。

我在哪里发现有生命者,也就在哪里听到服从的话语。一切有生命者都是顺从者。

其次:不听从自己就要听命于别人。这便是有生命者的本质。

我听到的第三件事是:命令比顺从更难。命令者不仅承受一切顺从者的重负,而且这重负极易将他压得粉碎:——

我以为,一切命令又都是尝试和冒险;当命令时,有生命者即以自身为孤注而一掷。

是啊,倘若它对自己命令:它也必须为命令付出代价。它不得不成为自己法律的法官、复仇者和牺牲品。

怎么会这样呢!我自问。是什么东西劝说有生命者听从、命令,甚至在命令时也听从呢?

你们,最智慧的人呀,且听听我的说法吧!请你们认真核查,看我是否已钻进生命的内心,直至它的心底!

我在哪里发现有生命者,就在哪里发现权力意志,而且,即便在仆从的意志里,我也发现了要当主人的意志。

弱者服务于强者,弱者的意志说服他这样做,弱者的意志又想成为更弱者的主人:他唯独不肯舍弃这一兴趣。

较小者屈服于较大者,较小者又把其兴趣和强力瞄准最小者:同样,最大者也为自我献身,为了获取权力而将生命——孤注一掷。

最大者的献身就在于,它本身就是冒险和危机,为死神做赌博游戏。

哪里有牺牲、屈服和爱的目光:哪里就有要当主人的意志。较弱者从小道上潜人城堡和有权力者的内心——在此处偷窃权力。生命亲自对我诉说的秘密:“你瞧,”它说,“我就是必须永远超越的自我。

诚然,你们把生命称为创造意志,或达到目的的本能欲望,达到更高、更远、更多样的本能欲望: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一个东西、一个秘密。

我宁肯毁灭,也不愿拒绝这个唯一;真的,哪里有毁灭,哪里有树叶飘落,瞧,哪里就有生命的牺牲——为了权力!

我必须奋斗、发展,必须成为目的和反目的:唉,谁若猜透了我的意志,也就能猜到,我的意志必须走上曲折的道路。

不管我创造什么,不管我如何喜爱这创造物,——但不久我就必然成为它的敌手和我的爱的敌手:我的意志希望这样。

求知者啊,你也不过是我的意志的一条小径和足迹罢了:真的,我的权力意志也在你那真理意志的双脚上漫游!

我的权力意志自然没有碰到‘存在意志’这类真理:这种意志是不存在的!

因为:凡不存在的东西,就不可能希求什么;但凡是存在的东西又何必求存在呢!

只是:哪里有生命,哪里便有意志,但不是存在意志,而是——正如我教导你们的——权力意志!

对有生命者而言,对许多东西的评价高于对生命本身的评价;但却超然于评价之外而说话的——却是权力意志!”——生命曾教导我说:所以,我能为你们最智慧的人揭开你们内心的谜底。

是的,我要告诉你们:永恒的善与恶——这并不存在!善与恶必然会自动地一再超越自己。

你们这些价值评估者啊,你们以自己的善恶价值和言语行使你们的权力;这就是你们隐而不彰的爱和你们灵魂的光辉、战栗和激奋。

然而,从你们的评价中产生一种更强的权力,一种新的征服:因它之故,蛋和蛋壳破碎了。

谁决心成为善恶中的创造者:真的,他就必须先当破坏者,必须把种种价值打个粉碎。

所以说,最高的恶便属于最高的善:这善便是创造性的善。——

你们最智慧的人啊,让我们对此谈个够吧,尽管这不大好。

但沉默更糟,真理一旦被隐瞒,就会变得有毒。

在我们的真理中,凡能——打碎的就打碎吧!有些房屋尚需建造!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高尚者

我的海底寂静:可谁能猜到,它藏匿着痛苦的怪物!

我的深渊不易动摇:可是它闪耀着漂浮的谜与笑的光辉!

今天,我看见一位崇高、庄重的人,一位精神的忏悔者:哦,我的灵魂多么取笑他的丑陋啊!

他昂首挺胸,与气喘吁吁之人无异:就这样站着,这个崇高、沉默的人:

他的身上悬挂丑陋的真理,那是他捕猎的收获,他衣衫破烂;满身都是棘刺——但我未见玫瑰。

他还没有学会笑,没有学会美。这个猎人从知识之林中归来,黯然神伤。

他同野兽搏斗后回家来了:在他的严肃表情里,还有一头野兽在向外窥伺——一头未被征服的野兽!

他依旧立在那里,像一头意欲腾跃的野兽;但我不喜欢这类神经紧张的人:我的品味对所有后撤者都无好感!

朋友们,你们对我说,关于品味(Geschmack und Schmecken),没有什么好争议的,是吗?可是,所有的人生,不过就是因品味(Geschmack und Schmecken)而起的纷争!

品味(Geschmack):亦即重量、秤盘和衡器;不想为重量、秤盘和衡器而争议的一切有生命者,都要吃苦头!

当高尚者厌倦了他的高尚:他的美才会开始——然后我才会品味他,并品出他的美味。

当他背离了自己,他才跳出自己的阴影——真的!这才能跳进他的阳光里。

他曾在阴影里坐得过久,这精神的忏悔者两颊苍白;因期待而几乎饿死。

他的眼神含有蔑视;嘴边露出厌恶。现在,尽管他尚在歇息,但还未在阳光中歇息。

他的作为应当像牛一样;他的快乐应是嗅闻大地的气味,而不是蔑视大地。

我愿看见他这头小白牛怎样呼哧呼哧喘气,怎样哞哞鸣叫,拉着犁铧前进:他的鸣叫应当是赞美大地上的一切!

他的面貌依旧晦暗,手的阴影在他的身上嬉戏。他的视觉依旧蒙昽。

他的行为依旧为阴影笼罩:手使得他这位行动者晦暗莫辨,他还没有战胜自己的行为。

我的确喜爱他那似牛的脊梁:可我也想在他身上看见天使的眼睛。

他还须忘却自己的英雄一意志:我以为,他不应仅仅是个高尚的人,还应是个被提升的人——空气应将他这个无愿望之人提升!

他已征服了怪兽,揭开了谜底:但他还应解救他的怪兽和谜语,使之成为天上的孩子。

他的知识还未学会微笑,也没有嫉妒:他那奔腾的激情尚未在美中得到宁静。

是啊,他的渴望不应在饱餍中沉默、下潜,而应在美中沉默、下潜!优雅是伟大思想家之伟大的一部分。

把手臂搁在头上:英雄应如是休息,也应如是克服和战胜休息。

美,对英雄而言恰是最难之事。并非一切强烈意志都能获取美。

获得的美无论多一些,还是少一些:在这都已算过多,在这都已算多到极点。

肌肉放松,卸下意志的羁轭,如是挺立:这对于你们是最难之事,高尚的人啊!

当权力变得宽容友善,屈尊下到可见的事物中:我把这种下降称为美。

我不想从他人、而只想从你处要美,你,强有力的人(Gewaltiger)呀!你的善就是你最终的自我超越(Selbst-Überwältigung)。

我也指望你具备一切恶:正因为如此,我向你要善。

真的,我常常取笑那些弱者,他们自以为善,因为他们有瘫痪的兽掌!

你当谋求柱子的美德:它升得越高就越美,越亲切,柱的内部越坚固,越能承载。

是呀,你高尚的人啊,有朝一日你会美的,你将揽镜自照,欣赏自己的美。

届时你的灵魂将因神圣的渴望而颤栗;崇拜还将留在你的喜悦中!

这便是灵魂的奥秘:只有当英雄离弃灵魂,超一英雄(Über-Held)才接近灵魂——在梦中接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教化的国度

我飞进未来,而且飞得过于遥远:一种悚惧向我袭来。

当我环顾四周,你瞧!只有时间才是我的唯一的同代侪辈。于是我又飞回,飞回故园——匆忙地飞回:我就这样来到你们现代人身边,进入教化的国度。

我这是第一次正眼看着你们,这是良好的渴望:真的,我怀着渴望而来。

我到底怎样啦?尽管我如此胆战心惊,却忍不住发笑!我从未见过如此光怪陆离的东西!

我笑呀,笑呀,但我双脚发抖,内心颤栗:“这里真成了颜料瓶的故乡啦!”——我说。

你们用50种彩绘涂抹在脸上和肢体上:端坐于此,这着实让我惊诧不已,你们这些现代人呀!

你们周围还有50面镜子,在重复和讨好你们的色彩表演。

现代人呀,你们不能再戴那比你们的面孔更漂亮的面具了!谁能将你们——认出!

写满了往昔的符号,这符号又盖上新符号:你们就如此这般巧妙地隐蔽在符号的阐释者面前!

即使是仔细的检查者:他能否相信,你们到底有无内脏,或者仅剩躯壳呢!你们好像是组合之物,由颜料和有粘性的纸条组合而成。

所有的时代和民族都从你们的面纱上流露出痕迹,可谓色彩斑斓;一切风俗和信仰都在你们的姿态上说话,亦是色彩斑斓。

谁扯掉你们的面纱和披肩,剥掉你们的颜色和姿态:剩下的东西,恰好够他惊吓众鸟。

真的,我就是一只受惊吓的鸟,当我看见你们被剥掉颜色的裸体之时。当那骨骼向我流盼示爱,我赶紧飞走。

我宁可在冥府、在往昔的阴影中打短工!——冥府里的人也比你们丰满些,营养好些!

我既不能忍受你们的赤裸,也不能忍受你们的穿戴,这对于我的内心真是莫大的痛苦,现代人呀!

未来的一切恐怖,以及一切惊吓迷途之鸟的东西,都比你们的“真实”要舒适些。

你们说:“我们是真真实实的人,没有信仰,也不会迷信。”你们如此自鸣得意(brüsten)——唉,可是没有胸怀(Brüste)!

是呀,你们岂能有信仰,你们这些色彩斑斓的人!——你们是用人们过去信仰的所有东西画出的油画啊!

你们是不断驳斥信仰、破坏一切思想的人。不可信之人:我这样称呼你们,你们这些真实的人啊!

所有的时代都在你们的精神里互相攻诘;一切时代的梦幻与胡诌也比你们醒时还要真实!

你们不能生育:所以缺乏信仰。必须创造的人总有其真实之梦和星座——并且坚持信仰!

你们是半开的门,门旁有掘墓人相候。你们的真实就是:“万物皆值得毁灭。”

唉,你们这些不能生育的人,我见你们站在那儿,瘦骨嶙峋!你们中的某些人大概也看出这些了。

他说我:“睡觉时,大概真有个上帝偷走了我的东西?真的,偷走的东西足够造一个女人了!

我的肋骨如此贫乏,真奇怪!”某些现代人这样说。

你们现代人呀,我觉得你们可笑,真的!尤其是你们对自己感到惊异的时候!

可是,我对你们的惊异实在笑不出,还不得不吞下你们盆中恶心的东西,这时,我是多么痛苦啊!

因为我不得不背负重物,所以待你们就会更轻;假如小甲虫、小飞虫要坐上我的行李卷,这对我真是无所谓!

那并不会增加我的重负,真的!你们现代人呀,我伟大的疲累不是因你们而生。——

唉,我怀着渴望,该向何处攀登呢!我想从所有的山巅眺望父母之邦(Vater-und Mutterländern)。

可是,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找到故乡(Heimat),我在任何城镇都是陌路,穿过所有的城门流浪。

我的心最近催我走向现代人,但我觉得现代人与我形同陌路,是一种讽刺;我被逐出了父母之邦。

于是,我只爱我孩子们的国度,它尚未被人发现,远在最遥远的大海:我命令我的风帆寻找、寻找。

我要用孩子们来弥补,因我是先辈们的孩子:用未来弥补这个现在!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没有瑕疵的知识

昨天月亮上升之际,我以为它要诞生一个太阳:它躺在天际如此臃肿,仿若怀孕。

可是它的受孕只是给我的一种谎言;我宁可相信月亮中那个男人,而不相信月亮中的那个女人。

当然,这个腼腆的夜的崇拜者也有点丈夫气。他居心不良,漫步在各家屋顶。

这个月宫中的僧侣既有贪欲而且嫉妒,他贪欲大地,和爱人的一切快乐。

对,我不喜欢这屋顶上的公猫!我厌恶所有围绕半开的窗户悄然爬行的东西!

他虔诚,默然,徜徉在群星的地毯上——但我不喜欢男人的双脚步履极轻,这双脚上连一根马刺的响声也没有。

大凡诚实者,其步伐有声,可猫儿偷偷溜过地面。你瞧,月亮像猫一样,不诚实地移来。——

我把这个比喻送给你们这些敏感的虚伪者,你们,“纯洁的求知者”!我也称你们为贪欲者!

你们也喜爱大地和大地之物:我猜透了你们!——但你们的爱里有羞愧和坏良心——你们与月亮无异!

有人劝告你们的精神,要蔑视尘俗之物,但没有劝告你们的内脏:内脏是你们身上至强之物!

现在你们的精神觉得羞愧,因为它屈从了内脏,并且因羞愧而行欺骗和悄然爬行之路。

“在我,这是最高的事了”——你们虚伪的精神自言自语——“无欲地观察人生,而不像狗一样垂着舌头!

以观察为乐,怀着寂灭的意志,无自私贪欲——整个身体冰冷,呈烟灰色,却带有迷醉的月亮眼神!

这是我的最爱”,——被诱惑者如是诱惑着自己——“热爱大地,正如月壳热爱大地一样,只眼睛触摸它的美丽。

我称之为关于万物的没有瑕疵的认识,因为我对它们别无所求:只是站在它们面前,犹如一面具有一百只眼睛的镜子。”——哦,你们这些敏感的伪君子,你们这些食欲者呀!你们在贪求中并非无辜:所以你们诋毁这贪求!

真的,你们爱大地,但不是作为创造者、生产者和热衷于变化的人去爱!

无辜在何处?在有创造意志的地方。谁想超越自己去创造,我就认为他拥有最纯洁的意志。

美在何处?在我必须以全部意志去行动的地方,在我要爱、要沉没、以使图画不仅仅是图画的地方。

爱与沉没:它们彼此永远一致。爱的意志:那便是愿意赴死。我要对你们这些懦夫这样说!

现在,怯懦的瞟视,你们却美其名曰“宁静”,凡是怯懦的目光所及之物,一概要命名为“美”了!哦,你们这些玷辱高贵名号的人呀!

你们,没有瑕疵的人呀,纯洁的认知者呀,这是对你们的诅咒,愿你们永远不能生育:即使你们已经受孕,臃肿地躺在天际!

真的,你们满嘴高贵的言辞:难道我们相信你们心口如一吗,你们这些骗子?

但是我的语言渺薄、遭人藐视,而且曲折委婉:我愿意拾起你们进餐时掉在桌下的东西。

我一直会对你们伪善者说出真理!是啊,我的鱼刺、贝壳和带刺的树叶当会——挠痒伪善者的鼻子!

污浊的空气一直弥漫在你们及其盛筵的四周:你们贪欲的思想,你们的谎言和秘密,全都散发在这空气里!

请你们首先要自信——相信你们的内脏!谁不自信,谁就永远说谎。

你们这些“纯洁者”呀,你们给自己戴上一个上帝的面具:这个上帝的面具里,已经爬进了你们可怕的毒虫。

真的,你们这些“宁静者”在欺骗!扎拉图斯特拉也曾被你们神圣的外壳欺骗过;他没有看透,这个外壳下布满了蛇。

你们这些纯洁的认知者呀,在你们的游戏中,我曾以为是一个上帝的灵魂在游戏哩!我也曾以为,没有什么技艺比你们的技艺更高明!

遥远的距离向我隐瞒了蛇的污秽和污浊的空气:蜥蝎的诡计在这里到处爬行,充满贪欲。

可我走近你们:白天向我走来——也向你们走来,——与月亮的韵事就此结束!

看那边啊!月亮出其不意被逮住,脸色苍白地站着——在朝霞之前!

灼热的太阳已经来了——她对大地的爱来了!太阳的一切爱都是无辜,是创造者的渴望!

看那边啊,太阳急不可待地越过海面来了!你们没有感到太阳之爱的焦渴和滚烫的呼吸吗?

它要吮吸大海,要把大海的深渊吮吸至它的高处:于是,贪婪的大海涌现出千百个乳房。

大海愿被太阳和焦渴吮吸、亲吻;它愿变成空气,变成高处,变成光的路径和光本身!

真的,我像热爱太阳一样,热爱人生、热爱所有深邃的海洋。在我,这便是所谓的认识:一切深邃的都应上升——到我的高处!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学者

我睡觉时,一只绵羊在吃我头上的常青藤花冠——它且吃且说:“扎拉图斯特拉不再是学者了。”

绵羊说过便笨拙地走开,颇有些得意洋洋。一个小孩把这告诉了我。

我愿意躺在这片孩子们嬉戏的场所,倚着断壁残垣,躺在荆棘和罂粟红花下。

对孩子、荆棘和罂粟红花而言,我依旧是个学者。这三者即便恶也无辜。

但对于绵羊,我不再是学者了:我的命运希望如此——为命运祝福吧!

因为实情是:我已从学者之屋迁出,并在身后把房门关上。

我的灵魂饥肠辘辘,坐在学者们的桌边委实太久;我不同于他们,他们旨在求知,犹如在啃核桃壳。

我爱自由,爱大地上空的新鲜空气;与其睡在学者的荣誉和受人敬仰里,还不如躺在公牛皮上。

我发烧,烧得很厉害,被自己的思想灼伤:它常常想窒息我。于是,我不得不走到室外,告别尘土飞扬的房屋。

但他们清冷地坐在清冷的阴影里:凡事只想做旁观者,生怕坐在被太阳晒烫的台阶上。

他们仿佛站在街上,盯着过往行人:他们也是如此期待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已经思考过的种种思想。

倘若有人伸手抓向他们,他们就无意识地在自己周围扬起灰尘,就像面粉口袋一样;可是谁能猜到,他们的灰尘产生于谷粒,产生于夏季沃野那丰收的金色狂喜?

他们装出聪明的样子时,那些小格言和小真理真叫我肉麻:其智慧常常散发一股气味,似乎产生于污泥:真的,我听见污泥中的呱呱蛙鸣!

他们异常机巧,有着聪明的手指:我的单一怎敌得过他们的杂多!他们的手指善于连接、编织一切纱线:如此这般织就精神的长统袜!

他们是良好的时钟:人们只需上好发条!他们就准确无误地报时,同时发出轻柔的响声。

他们如同石磨和夯具一样劳作:人们只需把自己的谷粒扔给他们!——他们就知道把颗粒碾碎,磨成白粉。

他们彼此严密窥视,互不信任。他们惯施小技,期待着那一类知识在其瘫痪之脚上行走的人——犹如蜘蛛一样期待。

我总看见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制备毒剂;这时,他们手指上戴着透明的手套。

他们也善于掷骰欺诈;我看他们玩得投入,大汗淋漓。

我同他们彼此隔腹,比起他们的虚伪和掷骰欺诈,他们的道德更令我倒胃。

我与他们同住时,总住在他们上方。为此,他们对我颇为嫉恨。

他们不愿听到有人在其头顶漫步;于是,在我的与他们的脑袋中间,他们堆起木头、土地和垃圾。

他们如是消减了我步履的声响:迄今,那些最渊博的学者最难听到我的足音了。

他们把人的一切缺陷和弱点都置于他们与我之间——他们称之为家中的“间隔层地板”。

可是,尽管如此,我照样带着自己的思想在他们头顶之上信步;即使我带着自己的错误,也高于他们,在他们的头顶之上。

人与人并不同样:正义如是说。凡我想要的,他们却不能要!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诗人

“自从我对身体有较深的了解,”——扎拉图斯特拉对一个门徒说——“我以为精神仅仅是精神罢了;而且一切‘不灭’者——这也只是个比喻。”

“我已听你说过一遍了,”门徒答道,“当时你还补充说:‘诗人谎话连篇。’你为何说诗人谎话连篇呢?”

“为什么?”扎拉图斯特拉说,“你问为什么?我不是被人追问‘为什么’的人。

难道我的经验是昨天才得到的么?我的看法自有理由,这已经很久了。

如果我要处处带着我的理由,岂不必须成为一个装记忆的桶吗?

保住我的看法,这太麻烦;有些鸟儿已飞走了。

我偶尔会在我的鸽棚里发现了一只飞来的动物,它与我十分陌生,当我用手抚摸它时,它发抖了。

可是,扎拉图斯特拉曾对你说过什么?说诗人谎话连篇?——但,扎拉图斯特拉也是诗人呀。

那么你相信他这儿说的是真话?你为什么相信呢?”

门徒答道:“我相信扎拉图斯特拉。”但扎拉图斯特拉摇头微笑。他说,“相信”不会使我快乐,尤其是相信我。

假若某人严肃地说过诗人谎话连篇:那么,他的确说对了——我们是谎话连篇。

我们知之甚少,是糟糕的学生:故而不得不撒谎。

我们诗人谁没有在自己的酒里掺假呢?我们的酒窖里储存了某些有毒的混合酒,许多不可形容的事情在那里发生。

因为我们知之甚少,故而钟爱精神贫乏者,尤其是年轻女子!我们甚至渴盼老妪夜间闲扯的琐碎家常。我们把这叫做我们永恒的女性气质(Ewig-Weibliche)。

似乎有一条获取知识的秘密捷径,想要学点什么的人,却不得其途:于是,我们就相信民众及其“智慧”了。

所有的诗人都以为:谁躺在草地或荒凉的山坡上,凝神静听,谁就能对天地间的事物有所领悟。

如果诗人得到些温柔的触动,就以为自然(Natur)本身爱上了他们。

他们以为自然溜到他们的耳畔,说出密语和情话:在所有凡人面前,诗人们以此自吹自擂。

哎,天地间有多少只有诗人才能略微梦见的事物!

尤其是天空之上:因为一切神明均是诗人的寓言,是诗人的诡骗!

真的,这东西总是把我们牵往高处——就是说,彩云的王国:我们把自己那些色彩斑驳的玩偶置于云上,并称之为诸神和

超人:——

但愿它们足够体轻,恰恰可以坐上这些云椅!——所有这些神明和超人啊。

哎,我多么讨厌这偏偏被当做真事的子虚乌有啊!哎,我是多么厌倦诗人啊!

扎拉图斯特拉这样说,那门徒对他有了愠怒,但沉默不语。扎拉图斯特拉亦复沉默;眼睛反观内视,同时又好像眺望远方。最后,他发出浩叹,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说,我属于今天,属于过去;但我心中有些东西,属于明天、后天和更远的将来。

我已厌倦诗人,无论新的诗人,还是老的:我以为他们都很浅薄,犹如浅海。

他们的思考未曾深入深渊:所以他们的感情也不能深入根底。

一点性欲快感和百无聊赖:这便是他们最佳的思索。

在我看来,他们的竖琴奏出的悠扬之音,就是魔鬼的哭喊嚎叫;他们迄今对音乐的激情仍是一窍不通!——

我觉得,他们谈不上纯洁:他们搅浑自己的水域,以便显得幽深。

他们喜欢伪装成调和者:但我认为他们是中介者、混合者者、参半者(Halb-und-Halbe)、不纯洁者。

唉,我曾在他们的海里撒网,意在捕到好鱼;可拉上来的总是古代神明的头颅。

就是说,大海给我这个饥者的,总是石头。他们大概自己也出生于大海。

毫无疑问,人们在他们体内找到了珍珠:这样他们就更像坚硬的甲壳动物了。他们身上,常常不见灵魂,但见盐渍的黏液。

他们师从大海,学到了海的虚荣:大海岂不是孔雀中的孔雀么?

就是在丑陋无比的水牛面前,大海也要摇摆它的长尾,对自己银绸般的锦屏从不厌倦。

但水牛的注视怀有戒备,它的心灵与沙接近,与林莽更近,与泥淖最近。

对水牛而言,美、大海和孔雀的矫饰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把这个比喻说给诗人们听。

真的,诗人的精神就是孔雀中的孔雀,就是虚荣之海!

诗人的精神需要观众:这观众就是水牛啊!——

我已厌倦这样的精神:我看,这精神总有一天会厌倦自己。我瞧见诗人们变样了,他们把目光投向自己。

我瞧见精神的忏悔者走来:忏悔者来自于诗人。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伟大的事件

大海中有个岛屿——离扎拉图斯特拉的幸福岛不远——岛上有个火山常年冒烟;民众说,尤其是民众中的老妇说,此岛像是横在地狱门前的一块巨石:有条狭路越过火山,直通下面的地狱之门。扎拉图斯特拉在幸福岛上盘桓之际,发生了这样的事,一只船在火山岛边停泊,船员们登岸去猎射野兔。将近中午的时候,船长和船员再度集中,这时他们突然发现有人从空中向他们走来,有个声音清楚地说:“是时候了!到了最紧迫的时候了!”这个影子来到他们极近之时——像影子一样飞过,向火山岛而去——他们认出是扎拉图斯特拉,惊诧不已;因为除船长外,他们以前都见过扎拉图斯特拉,同民众一样,他们也曾爱他:这番邂逅,可谓惊喜交集。

“瞧!”老舵手道,“扎拉图斯特拉进地狱去啦!”——也就在此船泊于火山岛时,谣传扎拉图斯特拉销声匿迹了;有人问起他的朋友们,他们说他夜间乘船走了,但不知其去向。

这引起人们的不安;三天后,水手们讲起亲眼所见的飞人故事,更加重了人们的不安情绪——所有民众都说魔鬼抓走了扎拉图斯特拉。虽然,扎拉图斯特拉的门徒们觉得这说法可笑,其中一个门徒甚至说:“我宁可相信扎拉图斯特拉抓走了魔鬼。”但他们仍是忧心忡忡,异常思念:所以,当扎拉图斯特拉第五天回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便喜不自胜。

下面叙述的是扎拉图斯特拉与火狗的谈话:

他说,大地有一张皮;这张皮患有多种疾病。例如,其中一种病叫做:“人”。

另一种病叫“火狗”:关于它,人们相互说了不少谎话,而且允许自己相互说谎。

为了探索这奥秘,我渡海而来:我看清火狗赤裸裸的真相,真的!从光脚直到脖子,全看清了。

我知道火狗身上有什么;同时也知道那些专门从事喷吐脏物和颠覆别人的魔鬼的真相,惧怕这类魔鬼的人恐怕也不单单是老妪吧。

“火狗,出来吧,从你的深渊出来!”我叫喊,“说说深渊到底有多深!你喷吐出来的东西究竟源于何处?

你对海豪饮,你带咸味的雄辩口才就有所表露!对于深渊的狗来说,你从海面取食着实过多,真的过多!

我至多认定你是大地的腹语表演者。每当我听见从事喷吐和颠覆的魔鬼说话,便觉得他们与你雷同:咸味、欺骗、浅薄。

你们善于咆哮,善用灰尘遮蔽!你们,最佳的巨口兽呀,你们饱学并谙熟煮沸烂泥的技艺。

凡你们所居之处,附近必多烂泥,还有许多的浮肿、空洞、被封存之物:这些东西需要自由。

‘自由’是你们最爱喊叫的字眼:—旦许多喊叫和烟雾围绕着‘自由’,我就根本不相信这是‘伟大事件’。

尽管相信我吧,地狱喧嚣之友!对我们来说,最伟大的事件——并不是最喧嚣的时刻,而是最宁静的时刻。

世界并不是围绕新喧嚣的发现者旋转:而是围绕新价值的发现者;它的旋转无法听见。

尽管承认吧!你的喧嚣和烟雾过后,所获的结果微不足道。一个城市变成木乃伊,一根雕像倾颓于烂泥,这原本算不得什么!

我也要把这话说给颠覆雕像柱的人听。撒盐于大海、倾雕像柱于烂泥,这最愚蠢不过。

雕像柱倒在你们蔑视的泥淖中:然而它的法则恰是,从蔑视中再造生命和人生之美!

它站立起来,面容更加神圣,因痛苦的历练而迷人;真的!它还要对你们道谢呢,是你们把它颠覆,你们这些颠覆者啊!我要劝告国王、教会和一切年老衰迈、道德式微的人:尽管颠覆你们自己吧!这样你们将会新生,重新走向你们的——还有道德!——”

我对火狗如是说,它有些怏怏不乐,打断我,问道教会?教会是什么?”

“教会么?”我答,“它是类似于国家的形式,而且虚伪透顶。你,火狗呀,别吭声!你是最了解你的族类呀!

国家是只虚伪的狗,与你一模一样;它说话时喜欢发出烟雾和咆哮,与你毫无二致——它让人相信,它在事物的腹中谈话,这也与你雷同。

国家硬是要成为大地上最重要的野兽;而且,人们也相信它是。”——

我说完,火狗因嫉妒而表情荒唐。“什么?”它吼叫着,“地球上最重要的野兽?人们也相信它是?”它的喉咙喷出很多雾气,发出可怖的声音,我以为它会因恼怒和嫉妒窒息而死。

火狗终于安静了些,喘息也有所缓解;当它完全平静下来,我笑着说:

“火狗呀,你生气了:如此说来,我对你的看法没有错!

为了说明我的看法正确,请你听我讲另一只火狗吧:它真的在大地的内心说话。

它的呼吸喷出黄金和金雨:它的内心要求这样。在它,灰烬、烟雾和灼热的烂泥这些算什么!

从它那里飘来一阵欢笑,犹如彩云翩然而至;它讨厌你喉咙里的咕噜声,讨厌你的喷吐和脏腑的绞痛!

黄金和欢笑——这是它从大地的内心里取来的:就是要让你知道——大地的心以黄金做成。”

这只火狗听了,就再也没有耐心听我说话。它羞愧地夹紧尾巴,轻声“汪”“汪”地叫着,爬进它的洞穴。——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讲述。但他的门徒们几乎未听:他们只急于告诉他船员、野兔和飞人的故事。

“我该怎样理解这件事呢!”扎拉图斯特拉说,“我难道是魔鬼吗?

可是,也许是我的影子。你们一定听说了漫游者和他的影子的事情吧?

这是一定的:我必须缩短我的影子——否则它会败坏我的名声。”

扎拉图斯特拉再次摇头,感到奇怪,重复道:“我该怎样理解这件事呢!”

“魔鬼为何叫喊:‘是时候了!到了最紧迫的时候了!’最紧迫的时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卜卦者

“——我看见一种巨大的悲哀向人类袭来。最优秀的人厌倦了他们的工作。

一种教诲出现了,又有一种信仰与之相伴:‘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俱往!’

所有的山谷都在回应:‘万事皆空,一切相同,一切倶往!’我们的确已有收获:可是,为何所有的果实都腐烂了?昨夜从邪恶的月亮落下了什么?

所有的工作全是徒劳,我们的美酒变成了毒汁,凶恶的目光烧焦了我们的原野和内心。

我们全都干枯了;一旦火落到我们身上,我们就如粉尘四散——我们竟使火焰自身也厌倦了。

所有的井泉枯竭了,大海退避了。所有的土地都要开裂,可是深渊却什么也不想吞噬!

‘啊,哪里还有大海,那可以溺死人的大海呢’:我们如是抱怨——声音越过平浅的泥沼。

真的,我们太过厌倦,竟至求死不能;于是我们依旧清醒而苟活——在坟墓里!”——

扎拉图斯特拉听见一位卜卦者如此说道;这预言深入他的内心,并且改变了他。他彷徨悲伤,而且疲惫;他变得与卜卦者所说的那类人没有两样了。

真的,他对门徒们说,漫漫长夜即将来临。唉,我该如何挽救我的光,让它度过黑暗呢!

但愿我的光不要在悲伤中窒息!对于更遥远的世界和最遥远的黑夜来说,它还是光啊!

扎拉图斯特拉心事重重,踯躅彷徨;整整三天,他不吃不喝,既不休息,也不言语。终于,他沉入深沉的睡眠;他的门徒们围坐在他身边,长夜守候,忧郁地等他醒来重新说话,也期待他走出忧伤,来到自身。

以下是扎拉图斯特拉醒后所说的话;可是,他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入门徒们的耳朵。

“你们这些朋友们啊,请听我讲述一个梦,并请帮我释梦吧!

这梦对我来说,仍是个谜,它的含义仍隐晦、深藏,尚未借助自由之翼而飞出这梦。

我梦见自己拒绝一切生活。在死亡的孤寂山堡上,我成了守夜人和守墓人。

我在那里守护灵柩:发霉的拱顶墓道里,全是这一类胜利标志。消逝的生命从透明的灵柩朝我凝视。

我呼吸到一种布满尘灰的永恒气味:我的灵魂沉闷,尘土堆积。在那里,谁能让自己的灵魂透过气呢!

我的周围总是午夜的光芒,孤独与午夜相守;还有第三者,即呼噜有声的死寂,它是我最糟糕的女友。

我手握锈迹最甚的钥匙;我也知道怎样打开所有门中最嘎然作响的那扇。

当这扇门开启时,一声穷凶极恶的嘶叫,响彻长长的墓道:这只鸟怀着仇恨而聒噪,不愿醒来。

可是,当沉默再临,四周一片寂静,却更可怕,更让内心纠结,我独坐于这险恶的沉默之中。

假如还有时间,时间也从我身边溜走:我怎么知道时间呢!但惊醒我的事情终于发生。

出现三次撞击大门的声音,有如雷鸣,拱顶也响起三次怒号的回响:于是,我向门前走去。

Alpa!我喊道,谁把他的骨灰拿到山上?Alpa!Alpa!谁把他的骨灰拿到山上?

我插进钥匙,倾力推门。可门纹丝不动:

这时,一阵呼啸的狂风吹开了大门:狂风打着尖厉的呼哨,把一具黑棺刮到我的面前:

黑棺在吼叫、呼晡和尖叫中碎裂,爆发出千般轰笑。

小孩、天使、猫头鹰、愚人,还有小孩一般大小的蝴蝶,这千百张面孔都在笑我、讥我、吼我。

我惊恐异常:倒在地上。我因惊惶而叫喊,我还从未如此叫喊。

我的叫喊惊醒了自己:——我醒了过来。——”

扎拉图斯特拉如此讲述他的梦,随后默然:因为他仍旧不明白这梦的含义。他最厚爱的门徒很快起身,抓住扎拉图斯特拉的手,道: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的生活本身在为我们释梦啊!

你自己不就是那劲风吗,打着尖厉呼哨、吹开了死亡山堡之门?

你自己不就是那具黑棺么,内里充满了人生各色的邪恶和天使的面容?

真的,扎拉图斯特拉犹如千种孩子般的欢笑,穿过所有的坟茔,嘲笑那些守夜人和守墓人,那些使用锈蚀钥匙而发出丁零声响的人。

你将用嘲笑惊吓、掀翻他们;你的权力将使他们晕厥并惊醒。

即使漫长的黄昏来临,人们极度厌倦,你也不会在我们的天空毁灭,你,生命的代言人啊!

你让我们看见了新星和新夜的璀燦华美;真的,你在我们头顶展开生命本身,宛如五彩缤纷的华盖。

现在,棺材中总会爆出孩子的欢笑;现在,一股劲风总会胜利地刮向一切死亡的疲倦:你自己就是这风的保证和卜卦者!真的,你梦见了他们本人,你的敌人们:这就是你最沉重的梦!

但是,正如你被他们惊醒,来到自身,他们也当被自己惊醒——并来到你这里!”——

这门徒如是说,其余的门徒们拥到扎拉图斯特拉周围,抓住他的手,劝说他,要他离开睡榻,摆脱悲伤,重归他们。可是,扎拉图斯特拉从床上坐起,眼神颇为异样。他犹如游子从遥远的异乡归来,凝望他的门徒们,审视他们的脸庞,却仍然没有认出他们。但当他们扶他站立,他的眼神倏尔改变,遂明了发生的一切,遂捋胡须,朗声道:

“好啊!到时候了:我的门徒们,替我张罗,让我们美餐一顿,马上就吃!我想以此为噩梦忏悔!

那位卜卦者应当坐在我的身边吃喝:真的,我想把一个可以溺死他的大海指给他看!”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接着,他长时注视那个释梦门徒的脸庞,并且摇头。

论拯救

—天,扎拉图斯特拉走过一座大桥,一些残废人和乞丐围着他,一个驼背的人对他说:

“瞧,扎拉图斯特拉,民众也向你学习,并从你的教诲里获得了信仰:可是,要民众相信你,你还必须做一件事——你必须首先说服我们残废人!这方面你有许多选择,真的,机会多的是!你可以治愈盲人,可使跛子奔跑;对于身后有太多东西的人,你也可以拿去一些——这,我以为便是让残废人相信扎拉图斯特拉的妥善法子!”

扎拉图斯特拉这样反驳那位说话的人:“倘若去掉驼背者的驼背、就等于剥夺了他的精神——民众如是教导;倘若使盲人复明,他就看见世间万端丑恶,这会使他咒骂治愈他眼疾的人。令跛子奔跑,会给他造成最大的损害:因为他一能行走,罪恶就与他同行了——关于残疾人,民众即如是教导。如果民众向扎拉图斯特拉学习,那么,后者为何不能向民众学习呢?

自从置身人群,我就看见:‘这个人缺一只眼,那人缺一个耳朵,第三个人缺一条腿,还有缺舌头、鼻子和脑袋’,这些对我都无关痛痒。

我看见,也曾看见更加糟糕的事,以及种种丑恶,令我不愿一一缕述,但有些事却难以缄默:就是说,有些人某物过盛,其余则全缺——只剩一只大眼,或一张大嘴,或一个大肚皮,或其他大的东西——我把这类人称为反向的残疾人。

当我走出孤寂,首次经过此桥: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朝那边看了又看,终于说:‘这是只耳朵呀!这耳朵有人那么大!’我更仔细地察看,真的,耳朵下面还有活物,它瘦小、微弱而可怜。真的,原来巨耳安放在一根细柄上——这细柄就是人啊!谁若戴上眼镜,还能分辨出一张嫉妒的小脸,还有一个浮肿的小灵魂,都在细柄上晃动。民众告诉我,巨耳不仅是人,且是伟人、天才。可是,民众谈论伟人时,我从不相信他们——我只一直相信,它是个反向的残疾人,某样东西过盛,余则太缺。”

对驼背者及以驼背者为代言的那些人这样说过之后,扎拉图斯特拉转身面对门徒们,甚为不快地说道:

“真的,我的朋友们,我在人群之中漫游,就如同在人的断肢残体里行走!

这对我的眼睛真是可怖:我发现人体支离破碎,仿佛残肢断体,散落于战场和屠场。

我的眼睛从现今观望过去:所见的总是同一个东西:残肢断体和可怕的偶然——唯独没有看见人!

大地上的现在和过去——唉!我的朋友们啊——在我,这些都无法忍受,倘若我再不是个先知,不能预见必然要来的事物,我就不知如何生活了。

先知者、有意志者、创造者、未来、通向未来的桥梁——啊,同时也是桥上的残疾人:凡此种种便是扎拉图斯特拉。

你们不也常常自问:‘我们以为扎拉图斯特拉是何许人呢?我们该如何称呼他呢?’你们也像我这样自问自答。

他是许愿的人吗?或是完成者?征服者吗?或是继承者?是秋天?或是犁头?医生?或是康复者?

他是创造者吗?或是诚实的人?是拯救者?或是被缚者?善人?或是恶人?

我在人群漫游,如在未来的残肢断体:正是我预见到的未来。

我的全部创作和努力,便是组合碎片、谜和可怕的偶然,使之成为‘一’。

倘若人不是创造者,不是猜谜者和拯救偶然的人,那么,我如何能忍心为人!

拯救过往,把一切‘过去如此’改造成‘我要它如此!’——我以为这才叫拯救。

意志——解放者和带来快乐的人是意志的别名:我的朋友们,我要这样教导你们啊!但你们还需记住:意志本身仍是个囚徒。

愿被解放:可是,给解放者套上伽锁的东西又叫什么呢?

‘过去如此’:这便是意志的切齿之恨和最孤独的忧伤。意志对于一切完成之事无能为力——对于过往之物,意志只能怒目而视。

意志不愿后退;它不能打破时间和时间的贪欲——这便是意志的忧伤,最孤独的忧伤。

愿被解放:但意志本身应思考什么,以便摆脱忧伤,并嘲笑被禁锢的自己呢?

唉,被囚者皆愚!被囚的意志也在愚蠢地拯救自己。

时光不能倒流,这便是意志的怨恨;‘事既如此’——意志推不动的石头便如此称呼。

它怨恨而恼怒地推起石头,并向不像它一样怨恨、恼怒的东西复仇。

于是,这意志,这解放者变成了痛苦的制造者:它向一切受苦者复仇,原因就是它再不能倒退。

这一点,单单为这一点便要复仇:意志对时间的反感、对时间的‘过去如此’的憎恶。

真的,我们的意志里有大的愚蠢;可这愚蠢竟然学会了精神,简直是对所有人性的诅咒!

复仇的精神:我的朋友们,这是人类迄今的最佳思索;哪里有痛苦,哪里便有惩罚。

复仇自称‘惩罚’:它用谎言把自己扮成良心。

有意愿的人心中有痛苦,痛苦源于他不能倒退——所以意愿本身和一切生命——都成了惩罚!

精神上空现在乌云翻滚,最后疯狂(Wahnsinn)开始说教:‘逝者如斯,因此一切也该过去!’

‘这便是公理,是时间的铁则,时间必将吞食它的孩子们’:疯狂如是说教。

‘事物都是根据正义和惩罚而安排伦理秩序。哦,何处有拯救呢——从事物之流和‘存在’惩罚之流里得到拯救?’疯狂如是说教。

‘倘若存在永恒的正义,就有拯救了么?唉,‘过去如此’这块石头无法撼动:所以一切惩罚永存!’疯狂如是说教。

‘行为不会消失:行为怎会因惩罚而不曾发生呢!这,便是‘存在’惩罚之中的永恒,存在必定是行为和罪过的永远重复!

除非意志最后自我拯救、意愿变成非意愿——’我的弟兄们,你们知道,那是疯狂的寓言之曲!

我要带领你们离开这类寓言之曲,我要对你们教授:‘意志是一个创造者。’

所有的‘过去如此’都是碎片、谜、可怕的偶然——直到创造意志补充说:‘我要它如此!’

——直到创造意志说:‘我要它如此!我一定要它如此!’可是,意志这样说过吗?何时说过?意志已卸下自身那愚蠢的羁轭了吗?

意志成为自身的拯救者了吗?成为带来快乐的人吗?它忘记了复仇的精神和所有切齿痛恨的事吗?

谁教它与时间和解、教给它高于一切和解的东西?

意志必须要求高于一切和解的东西:此即权力意志——:但怎样做到这点呢?谁教导它也要后退呢?”

——说到此处,扎拉图斯特拉顿住,像一个极度惊骇的人。他用惊骇的眼神注视着他的门徒们;他的眼神宛若箭矢穿透他们的思想和隐念。稍顷,他又笑了,平静地说:

“与人类相处,非常沉重,因为保持沉默很难。爱说话的人更是如此。”——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个驼背者掩面听完了这次谈话;当他听见扎拉图斯特拉发笑,便好奇地抬头注视,继而慢声说道:

“扎拉图斯特拉对我们所说,为何不同于对他门徒们所说?”扎拉图斯特拉答曰:“这有什么好奇怪呢!同驼背者说话,应该用驼背的方式呀!”

“说得好,”驼背者说;“那么同学生说话,就可闲话那些不该说出的东西(aus der Schule schwätzen)。

可是,扎拉图斯特拉同学生说的话,为何又与自己说的话不同呢?”——

论人类的聪明

可怕的不是高峰,而是山坡!

人在山坡,目光向下,手则向上攀援。内心因为自己的双重意志而晕眩。

唉,朋友们,你们也猜到我心的双重意志了吧?

我的山坡和我的危险是,目光向着极峰,而手却要撑在——深渊的边缘!

我的意志紧紧抓住人,我用锁链将自己同人紧紧绑缚,因为我被引上超人的高处:因为我的另一个意志向往这个高处。

于是,我盲目地生活于人群;仿佛不曾认识他们:使我的双手不致完全失去对坚固之物的信赖。

我不认识你们人类:这蒙昧和安慰常常充塞我的四周。

我坐在无赖汉门前的路上,问每一个无赖:谁愿意骗我?这是我第一种人类的聪明,我让自己受骗,于是勿需防骗。唉,倘若我提防人:人又怎能做我气球的铁锚呢!那我就会被轻易引走,引向高处!

这是支配我命运的天意,所以我勿需谨小慎微。

谁不愿在人类之中受饥渴煎熬,就必须学会从一切玻璃杯中饮水;谁欲在人类之中保持纯洁,也必须学会用脏水洗澡。

我常常以此自慰好啊!好啊!古老的心!你没有遇到不幸:就把这当成你的——幸运吧!”

但我的第二种人类聪明是:我爱护虚荣的人,甚于爱护自尊的人。

受到伤害的虚荣不是一切悲剧之母吗?可是,自尊在哪里受到伤害,哪里就滋生出强于自尊的东西。

为了让生活好看,就必须好好上演生活之戏:为此也就需要好演员。

我看所有虚荣者都是好演员:他们表演,也希望观众乐于观看他们——他们的全部精神就集中于这个意志。

他们表演自己,虚构自己:我喜欢靠近他们观察生活——这可以医治我的忧伤。

所以我爱护虚荣者,他们是我的医我忧郁的良医,他们把我紧缚于人,恰似紧缚于戏。

再者:谁能测知虚荣者究竟有多谦逊呢!因为他谦逊,我才与他友善,同情待他。

他要从你们那里获得自信;以你们的目光为生,以你们喝彩的掌声为食。

你们若用谎言赞美他,他也就相信你们的假话:因为他在内心深处悲叹我算什么哟!”

如果说,真正的道德,是不了解自己的道德:那么,虚荣者就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谦虚!——

我的第三种人类聪明是,不因你们胆怯而败坏我的兴致,即观察恶人的兴致。

我幸福地观察烈日孵出的奇迹:老虎、棕榈和响尾蛇。

人类之中,也有烈日孵出的漂亮恶棍,恶人身边也有许多惊异。

当然,在我看来,你们这些最有智慧的人也不怎么智慧:我发现,人类的邪恶其实也名不副实。

我也常常摇头,问:你们这些响尾蛇为何要啪啪作响呢?真的,邪恶也有一个未来!对人来说,最炎热的南国尚未发现。

时下,某些仅有十二双鞋宽、三个月长的东西就叫做最恶了!有朝一日,更大的恶龙将降临世界。

因为超人不能没有与他相配的超级恶龙:所以,必然要有更多的烈日,炙烤潮湿的原始林莽!

你们的野猫必先成为老虎,你们的毒蟾蜍必先成为鳄鱼:因为好猎手当有好的猎获!

真的,你们善良的人,正义的人!你们身上确有许多东西可笑,尤其是,你们迄今对所谓“恶魔”的畏惧!

你们的灵魂对伟大者那么陌生,即便是超人的善良,你们也觉得可怕!

你们这些智慧而博学的人啊,定会逃避智慧的烈日,而超人却在那烈火中裸浴,且兴味盎然!

你们这些最高者,我的目光所遇之人啊!这是我对你们的怀疑和隐秘的笑:我猜,你们一定会把我的超人——唤做魔鬼。

唉,我厌倦这些贤人高士,最高的人和最好的人:我要从他们的“高处”到他们之上,到他们之外,越过他们,直达超人!当我看见这些最优秀的人裸呈时,一种恐惧向我袭来:于是我长出羽翼,奋翮高翔,飞向遥远的未来。

飞向更遥远的未来、更南的南国,任何教师(Bildner)都未曾梦过:那里,诸神以着衣为耻!

我想看见你们装饰一番,你们这些邻人和周围的人,好好清洗,虚荣而威严,一如“善良和正义的人”,——

我愿坐在你们中间,也是一番装饰——以便我混认你们和我:这便是我最后的人类聪明。——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最寂静的时刻

我的朋友们,我怎么啦?你们看,我心烦意乱,备受驱赶,不愿服从,正欲离开——唉,我要离开你们啊!

是啊,扎拉图斯特拉必须再次走进孤寂:这次,这头熊退回洞穴,可是怏怏不乐啊!

我怎么啦!是谁命令我?——唉,我愤怒的女主人要这样,她曾对我说过;我对你们说过她的名字了吗?

昨日向晚,我的最寂静的时刻与我说话:这便是我那可怕的女主人之名。

于是发生了这事——我必须对你们陈述一切,以使你们对我这个突然离别的人,不要心中太过冷酷!

你们了解熟睡者的恐怖么?——

他恐怖到了极点,因为地面消失,梦幻开始了。

我对你们说这个比喻。昨天,在最寂静的时刻,我的地面消失:梦幻开始了。

我生命的时钟在呼吸,指针运行——,我周围从未出现过如许寂静:所以内心惊悸。

此刻,无声(ohne Stimme)对我说:“你知道它吗,扎拉图斯特拉?”——

这耳语令我惊叫,脸上顿无血色:但我沉默。

无声又说:“你知道它,扎拉图斯特拉,但不想说!”——

我终于答话了,像个倔头犟脑的人:“是的,我知道,但我就不愿说。”

无声却又对我说:“你不愿说,扎拉图斯特拉?真的吗?不要以倔强隐瞒自己呀!”——

我哭了,浑身战栗,像个小孩,说道:“唉,我倒是想说,可我怎么能够!免我如此吧!这非我力能所为!”

无声又对我说:“扎拉图斯特拉,这与你何干呢!把话说出来,令其破碎!”——

我答道:“唉,说出我的话吗?我是谁呢?我期待着更高贵的人;我现在为他破碎也还不配。”

无声又对我说:“这能怪你吗?在我看来,你还不够恭顺。

恭顺的皮才最坚硬。”——

我答道我这张恭顺之皮什么没有承受过呢!我居住在我的高峰之麓:我的高峰有多高?谁也没有对我讲过。但对我的山谷,我是了如指掌。”

无声又对我说:“哦,扎拉图斯特拉,谁要移山,谁也得会搬走山谷和洼地。”——

我答道:“我的话不能移山,我所说的话,还没有传到人类;我确已向人类走去,但尚未到达。”

无声又对我说:“这,你怎能知道呢?黑夜最沉寂之时,便是露降草丛之时。”

我答道:“当我找到并走上自己的路时,他们嘲笑过我;不过,说真的,那时我的双脚还发抖呢。

他们便冲我这么说:你忘记了路,现在也忘记了行走!”无声又对我说:“怎能怪他们讽刺呢!你是个忘记了服从的人:现在你应发号施令!

你难道不知,谁是众人最需要的人?他们需要发布命令、干大事的人呀。

成就大业艰难:但更难的是发布干大事的命令。

在你身上,最不可原谅的地方是:你有权力却不愿统治。”——

我答道:“我缺乏发布命令的雄狮吼声。”

这时,无声又如耳语一般,对我说:“最寂静的话语,能激起狂飙。以鸽脚行走的思想,能引导世界。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应当前行,作为未来的影子:你当命令,作为发令者走在前面。”——

我答道:“我觉得羞愧。”

无声又对我说:“你必须变成孩子,孩子不知何谓羞愧。

你身上尚存青年的自尊,你最近已变得年轻:谁要成为孩子,谁就必须越过年轻。”——

我沉思良久,颤抖着。我最终重复了我最先说过的话我不愿意。”

此刻,我周围响起一阵哄笑。真难受啊,这笑声真叫我撕裂肝脏,直刺内心!

无声最后对我说:“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的果实业已成熟,然而,要收获你的果实,你却还不成熟啊!

这样,你必须再次走进孤寂:你还要变软才行。”——

笑声又起,旋即消失:周围一片寂静,双倍的寂静。我却躺在地上,四肢流汗。

——现在你们什么都听见了,知道我为何必须回到孤寂。我的朋友们,我对你们什么也没隐瞒呀。

从我这儿你们也听到,谁一直是人群中最缄默的人,而且他甘愿如此!

唉,朋友们,我本想对你们讲点什么,给点什么!可为什么没有呢?难道是我吝啬吗?——

扎拉图斯特拉言毕,一股激烈的痛苦因告别的临近而袭来,于是,他嚎啕痛哭;谁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于夜间离开他的朋友们,独自远去。

第三卷

你们意欲高升,所以仰视高处,我既已高升,故做俯瞰。

你们当中有谁既会大笑又巳高升了呢?攀登最高峰的人取笑一切悲剧和悲伤、严肃的态度。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论阅读和写作”

漫游者

时值午夜,扎拉图斯特拉翻越海岛的山脊,以便在清晨抵达海岛另一边的海岸:他要在那里上船。那里有个好码头,外来的船舶也喜欢在此停泊;它们运载许多从幸福岛渡海而来的乘客。登山途中,扎拉图斯特拉回想起自己青年时代许多孤独的漫游,他曾攀登过多少山脊、山岭和山峰。

我是漫游者、登山者,他对自己的内心说,我不喜欢平地,似乎我也不能长久枯坐。

今后,无论遭遇怎样的命运和经历——其中总有漫游和登山:人最终还是自己去体验。

偶然与我邂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能降临我身的,还有什么不是我自己的呢!

归来了,终于归来了——我自己的自我(mein eigen Selbst),归来的还有自我长期漂泊在异乡、分散在万物和偶然中的东西。

还有一点我也知道:我现在面对最后一座山峰;等待我已经太久的山峰。唉,我必须走上最艰难的路了!唉,我开始了我最孤独的漫游!

谁是我的同类,谁就逃脱不了这样的时刻,这时刻对他说:

“你现在才走上自己的伟大之路!山峰和深渊——恰在此时成为一体。

你走上你的伟大之路:所谓你最终的危险,现在却成了你最终的避难处!

你走上你的伟大之路:这是你的至勇,因你身后已无路可走!

你走上你的伟大之路;这里不再有人悄悄尾随!身后那条写有‘不可能’的道路,已被你的脚踏灭。

倘若你找不到任何阶梯,你就必须知道,如何从自己的头上攀登:否则如何向上攀登呢?

从你的头上,越过你的内心!于是,你身上的至柔也必成为至刚。

一味爱惜自己的人,最终要吃溺爱的苦果。使人坚强的东西才值得赞美!那流满——奶油和蜂蜜之地,我并不礼赞!为了多做观察,必须不计自身——坚强,每个登山者都必不可匮乏。

作为求知者,如果他的目光咄咄逼人,那么,除了万物的表面,他还哪能看到什么更多的东西呢?

可是你啊,扎拉图斯特拉,如要观察万物的表面和深层:你就必须超越自己而攀登——向上,向上,直至你的星辰也在你脚下!

是啊,俯视我自己吧,俯视我的星辰吧,这便是我的山峰,留给我的最后一座山峰!——”

扎拉图斯特拉一面攀登,一面对自己的内心如是言语,用刚强的小格言自慰:他的心从未受过如此创伤。他向山脊的高处攀登,看啊,他的面前呈现另一大海:他悄然伫立,沉默良久。在这个高处,寒夜澄澈,星光璀璨。

我识得自己的命运,他最终伤感地说。好吧!我准备着。我最后的孤寂就此开始。

唉,我下面这悲怆的黑色之海!唉,这在夜间酝酿的厌烦!唉,命运和大海!我现在必须下到你们那里!

我身临我的极峰和最长久的漫游:所以,我必先下到幽深处,比我以前下得还要幽深:

——下到痛苦的深渊,比以前更深,直抵深渊最黑的潮水!命运这样要求:好吧!我准备着。

极峰从何而来?我曾自问。如今,我知道极峰来自海洋。

这证据已刻在它的岩石和绝壁。至高必定产生于至低,最后成就它的高度。——

扎拉图斯特拉在这个寒冷的山巅如是说;然而,当他下到大海附近,孑然独立于巉岩之中,他却在途中感到厌倦,比此前更充满渴望了。

现在万物还在沉睡,他说,大海也在沉睡。大海注视着我,眼神惺忪而异样。

但它的呼吸温暧,我感觉到了。我还感觉到它在做梦,它枕着坚硬的枕头,辗转入梦。

听呀!听呀!它因丑恶的回忆而呻吟!或因丑恶的期待而呻吟?

唉,你这昏暗的巨兽啊,我因你而悲伤,也因你而怨恨自己。

唉,我的手还不够强劲有力!真的,我乐意把你拯救出噩梦!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不禁忧郁而辛辣地自嘲起来。怎样!

扎拉图斯特拉!他说,你还想对大海唱安慰曲吗?

唉,多情的傻瓜扎拉图斯特拉,你这个轻信的人呀!你过去总是这样:总是轻信地接近一切可怕的东西。

不管什么妖怪,你都要抚摸。只要感到它一丝温暖的呼吸,看见它脚掌上一丝柔软的绒毛——:你就立即爱它、诱它。

爱,是最孤独者的危险,这对一切生者的爱!在这爱中,我的愚蠢和我的谦逊多么可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又再次笑了:他想念起他离别的朋友们——,似乎他的思想有负于他们,于是他不觉自恼起这思想。于是笑者立哭——扎拉图斯特拉因恼怒和渴望而痛哭。

论面貌和谜

1

船员中传言扎拉图斯特拉便在船上——因为有位来自幸福岛的人,与他一道登船——于是顿生极大的好奇和期待。扎拉图斯特拉因为悲伤,沉默两日,神情冷漠而麻木,对于别人的目光和问题,一概不予理会。次日傍晚,他虽然依旧沉默,但已竖起耳朵在听人讲话:在这条已经远航,并要继续远航的船上,还真有许多怪事、险事可听呢。扎拉图斯特拉是远游者的朋友,是没有冒险即无法生活的人的朋友。瞧!他听着听着就禁不住摇唇鼓舌,打破了内心的坚冰:——他这样开腔说话了:

你们,勇敢的寻觅者,尝试者,以巧帆驶进可怕海洋的人,——

你们,陶醉于谜的人,喜爱晦暗的人,长笛把你们的灵魂诱至迷乱的深渊:

——因为你们不愿用胆怯的手缘线求索;能作猜想,你们就厌作推断——

我只给你们说说我看见的谜,——最孤独之人的面貌。

最近,我怀着忧伤,在尸色的薄暮中独行——忧伤而冷酷,

紧闭嘴唇。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太阳落下了。

一条小径倔强地随碎石攀升,一条凶险而孤寂的小径,没有野草、没有灌木愿伴它而生:这山路在我双脚下沙沙作响。

我默默跨过卵石,卵石发出嘲笑似的沙沙声,我脚踏令我蹒跚的石头:我的双脚如此勉力向上。

向上——抵抗那个要拖它向下,拖向深渊的精神,这沉重的精神,我的敌人和魔鬼。

向上——尽管它坐于我身,半是侏儒半是鼹鼠;瘫痪;使人瘫痪;像铅注于我耳,铅粒一般的思想注入我脑。

“哦,扎拉图斯特拉,”这精神一字一字地轻声讽刺你,智慧之石!你把自己拋得那么高,但,凡高抛之石必定——下落!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智慧之石,投掷之石,星辰的毁灭者!你把自己抛得那么天高——但,凡高抛之石——必定下落!

你自己注定要被石头砸死: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把石头抛得真远,——但它必然落到你自己身上!”

接着,侏儒沉默了;沉默良久。这沉默使我压抑;两个人这么共处,比独处还要孤寂啊!

我攀登,我攀登,我做梦,我思考,——但一切使我感到压抑。我如同一个病人,为其严重的病苦而精疲力竭,可是,甫一入睡,又被更严重的梦惊醒。——

但我内里有某个东西,我叫它勇气:它杀死了我的一切忧伤。勇气终令我静立,并说:“侏儒!要么是你!要么是我!”——

勇气便是最佳的杀人短棍(Totschläger)——勇敢在进攻:

每次进攻都有军乐相伴。

人是至勇的动物:他以勇气征服了一切野兽。他以军乐也征服一切痛苦;人的痛苦却是最深沉的痛苦。

勇气也杀死深渊边缘的晕眩:哪里有人不在深渊边缘呢!观看本身不就是——观看深渊么?

勇气是最佳的杀人短棍:勇气也杀死同情。同情是最深的深渊:人对人生的观看有多深,他观看的痛苦就有多深。

勇气是最佳的杀人短棍,勇气发起攻击:它还杀死死亡,因为它说这就是人生么?好吧!再来一次!”

这类箴言里有许多军乐声。谁有耳朵就听吧。——

2

“站住!侏儒!”我说,“要么是你!要么是我!我们两个我是强者——:你不了解我深渊的思想!这——你无力承受!”——

此刻,我感到轻松了:因为侏儒从我肩上跳下,这好奇的家伙!它蹲在我面前的石头上。这里恰好是个大门通道,我们就站在这里。

“侏儒!你瞧这大门通道!”我继续说,“它有两副面貌。两条道路在此交汇:尚无人走到路的尽头。

这条长路向后:通向永恒。那条长路通往——那是另一种永恒。

这两条路彼此相反;它们恰好在此碰头:——大门的通道边上,恰好是它们交汇的地方。大门通道的名字刻于上方:‘暂时’。

要是有人沿其中一条路前行——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远:侏儒,你以为这两条路永远相反么?”

“一切笔直的东西都在骗人,”侏儒不屑地咕哝。“一切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便是个圆环。”

“你这沉重的精神!”我怒喝道,“别说得那么轻慢!你这个跛脚鬼,不然,我就把你扔在你正蹲的地方,——以前我把你抬高了!看啊,我继续说,你看这个暂时!从这个暂时的大门通道向后,有一条永恒的长路:我们身后是一种永恒。

一切事物中凡能够奔跑的,不都已经跑过这条路了么?一切事物中能够发生的事,不是已经发生过、完成过,并且消失了么?

倘若一切事物本已有过:你这个侏儒如何看待暂时呢?这个大门通道原先是否已经——有过呢?

一切事物是否紧密相连,甚至于暂时把一切未来之物也拉到自己身上?就是说——还有它自己?

一切事物中,凡能奔跑的:都从这条长路向前而去——也必定在此奔跑!

在月光下缓缓爬行的蜘蛛,这月光本身,在大门通道旁相互低语永恒事物的你我——我们这一切原先不也存在过么?

一回来,再从前面另一条路跑开,在这条可怕长路上——我们不是必须永恒复返么?——”

我如是说,声音压得越来越低:因为我害怕自己的思想和隐念。蓦然,我听见一只狗在附近吠叫。

我曾经听过如此吠叫的狗么?我的思想回溯。是啊!那是在我孩提时代,在最悠远的儿时:

——那时,我也听见一只狗也这样吠叫。我见它长毛竖起、昂头、颤抖,在静寂的午夜,那狗也相信魔鬼:

——所以它令我怜悯。满月爬过屋顶,一片死寂,静立如一轮热火,——静立于平坦的屋顶,像在觊觎他人的财产:——于是,狗惊恐起来:它以为有窃贼和魔鬼。当我再闻吠声,便也再度怜悯。

这时侏儒哪去了?大门通道呢?蜘蛛呢?所有低语呢?我在做梦?我醒了?我突然置身于乱石丛中,孤独而荒凉,在最荒凉的月光里。

那里躺着一个人啊!在那里!那只狗跳跃、竖起毛发、哀鸣——这时它见我走来——于是再次吠叫,呼喊——我听见过狗如此求助么?

真的,我见到我从未见过的事:那是一个年轻的牧人,蜷缩颤抖、哽咽,脸庞扭曲,口里垂着一条黑色大蛇。

我可曾见过,一张脸上竟如此恶心、如此惨白和恐怖么?他大概睡熟了?那时蛇爬进了他的喉咙——蛇便死死咬住。

我用手拽蛇,拽呀拽——徒劳!我的手无法从他喉中将蛇拽出。于是,我便呼喊:“咬呀!咬呀!

咬下蛇头!咬呀!”我如此呼喊,我的恐惧、仇恨、恶心、怜悯,一切善与恶,都随着这一声呼喊而迸出。——

你们,我身边的勇士啊!你们,寻觅者、尝试者,你们当中以巧帆驶入处女海洋的人啊!你们,喜爱谜的人啊!

你们给我揭出谜底吧,就是我看见的那个谜的谜底,给我解释那个彻底孤独者的面貌吧!

那是张面貌,是种预见:——我在这寓言中看到什么了呢?今后必然会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蛇爬进喉咙的那个牧人,是谁呢?一切最暴烈、最凶恶的东西,必将爬进他喉咙的人,是谁呢?

——正如我的呼喊所作的建议,牧人咬了蛇;他狠狠一咬!他把蛇头吞得老远——:向上跳起。——

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而是一位变形者,一位周身闪耀的人,他笑了!大地上从未有人像他这样笑过!

哦,我的弟兄们,我听见了一种笑声,不是人的笑声,——现在,一种焦渴咬噬着我,一种永不平静的渴望。

我对笑声的渴望咬噬着我:哦,我怎么忍心苟活!我又怎么忍心现在就死呢!——

论违背意志的幸福

扎拉图斯特拉心怀这类谜和苦痛,在海上航行。他离开幸福岛和他的朋友们,行走四天后,他终于克服了他全部的痛苦——:他胜利地、双脚牢固地把他的命运踩在脚下。扎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快乐良知说:

我再次孤独一人,我也甘愿如此;独自与纯净的蓝天和自由的大海为伴;我的周围又是下午。

我曾在下午首次觅到我的朋友,我也会在下午再次觅到朋友——当所有的光芒变得更加宁静。

幸福还只在天地间的中途,它要寻觅一个光明的灵魂,作为自己的寄宿处:所有的光都因幸福而更加宁静。

哦,我生命的下午哟!我的幸福也曾下到山谷,寻觅寄宿处:它在那里找到了坦诚好客的灵魂。

哦,我生命的下午哟!我不曾献出什么,只为拥有一物:我的思想那鲜活的培植,以及我最高希望的朝霞!

创造者曾寻找伴侣和他的希望之子:瞧,结果他找不到他们,除非他首先创造他们。

于是,我便忙于我的事业,往来于我和我的孩子们之间:因其孩子们的缘故,扎拉图斯特拉必须完成自己。

从根本上说,人们只爱自己的孩子和事业;哪里有伟大的自爱,哪里便有受孕的征兆:我以为是这样。

我的孩子们在第一个春天就已变绿,次第而立,临风摇曳,它们是我的花园和沃壤的嘉木。

真的,哪里有这类树木比肩生长,哪里便是幸福岛!

但是,总有一天,要我将它们拔出,分棵独栽:以便让它们学会孤独、抵抗和谨慎。

我要让它屹立海滨,虬枝纵横而又柔中有刚,成为不可战胜的生命活塔。

在风暴突入大海的地方,在群山之喙啜饮海水的地方,它们每株都要轮流在昼夜警戒,以便考验和认识自己。

它必须得到考验,看清它是否我同类,是否出自于我——是否是长久意志的主宰,当它说话时是否沉默,是否屈从,能在付出时也有索取:——

——总有一天它会成为我的伴侣,并与扎拉图斯特拉一起创造、一起庆贺——:这样的人,在我的标牌上写下我的意志,为了使一切事物更完满地完成。

为了它及其同类之故,我必须完成自我:所以,我避开幸福,而只给自己提供不幸——这是我最终的考验和认识。

真的,是时候了,我该走了;漫游者的影子、最长久的盘桓和最寂静的时刻都劝说我:“到了最紧迫的(höchste)时候了!”风从钥匙孔里吹进,说:“来吧!”门也巧妙地为我跃开,说:“走吧!”

可是,我还是被对孩子们的爱深深束缚:对爱的渴求,给我套上这个活套,要我变成孩子们的俘虏,因他们而丧失自我。渴求——对我而言就是:丧失自我。我的孩子们呀,我曾拥有你们!在拥有中,一切安宁,而无渴求。

我的爱的阳光令我闷热,扎拉图斯特拉在自己的汁液里煎熬,——于是,阴影和怀疑从我的头顶飞逝。

我已在渴盼寒冷和冬季:“哦,但愿寒冷和隆冬再度使我瑟瑟发抖!”我叹息道:——同时已有一片冰冷的雾霭升起。

我的过去炸开了它们的坟墓,许多被活埋的痛苦苏醒了——此前,痛苦身着寿衣酣睡一场。

于是,一切征象都向我呼喊:“是时候了!”但我——不听,直到最后我的深渊移动,我的思想咬噬了我。

唉,深渊的思想,这就是我的思想呀!什么时候,我才有力量听任你的挖掘,却不再战栗呢?

当我听见你在挖掘,心就提到嗓子眼上!你的沉默想窒息我,你这深渊的沉默者呀!

我从不敢唤你上来:这已经足够了,我已怀揣——着你!我还不够强大,不足以拥有狮子的傲慢和勇敢意志。

你的沉重总是令我惊骇:但终有一日,我会拥有力量,拥有将你唤上的雄狮之声!

假如我在这件事上战胜了自己,我就要在更伟大的事业上战胜自己;一场胜利将是我完成[自我]的标志!

这时,我仍在不定的(ungewissen)海上漂泊;谄媚的偶然正奉承着我。我瞻前顾后——目之所及,浩瀚无边。

我最后战斗的时刻尚未到来——-抑或,它即将到来?真的,大海和生命以狡狯之美,环视着我。

哦,我生命的下午啊!日暮之前的幸福啊!远洋上的海港啊!不定中的宁静啊!我是多么不信任你们这一切呀!

真的,我不相信你们狡狯的美!我如同恋人一样,不相信过于柔媚的微笑。

正如嫉妒的情人把至爱的人从身边推开,他的坚强中犹有温柔——,同样,我也把这幸福的时刻从身边推开。

你,幸福的时刻,走开吧!违背意志的幸福与你一同来到我的身边!我站立在此,甘愿接受我最深沉的痛苦——你来得不是时候!

你,幸福的时刻,走开吧!最好寄宿在——我的孩子们那里!快啊!在黄昏之前,你以我的幸福为他们祝福吧!

薄暮降临:夕阳西沉。去吧——我的幸福!——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彻夜等待他的不幸:但这是徒劳等待。夜色依旧澄明而宁静,幸福自身离他愈来愈近。凌晨,扎拉图斯特拉却对他的内心发笑,嘲笑道:“幸福追逐我,这是因为我不追逐女人。幸福却是个女人。”

日出之前

哦,我头顶的苍天呀,你这纯洁者!深沉者!你这光的深渊啊!我凝视你,因神圣的渴望而战栗。

把我抛进你的高处——这便是我的深渊!把我隐入你的纯洁——这便是我的无辜!

正如上帝的美丽将其遮掩:你也如此隐藏你的星辰。你不言语:就这样向我昭示你的智慧。

今天,你因我而默默地从汹涌的海上升起,你的爱和羞愧,向我汹涌的灵魂说出启示(Offenbarung)。

你隐藏于自己的美中,婷婷而来,无声地向我诉说,在你的智慧显露你的意图(offenbar)。

哦,我怎会猜不透你灵魂中的所有羞愧呢!你先于太阳来我这里,我这最孤寂的人。

我们自始就是朋友:我们共享忧伤,恐怖和大地;我们还共有太阳。

我们相顾无言,因为我们所知太多——:我们沉默相对,我们笑对我们的知识。

就我的火焰而言,你不就是它的光芒么?就我的睿智而言,你不就是它的姐妹灵魂么?

我们一起学习一切;我们一起学习攀越自我,以升华自我,一起学习爽朗的(wolkenlos)微笑:——

——当强逼、恶意和罪过,在我们下方如雨雾一般弥漫之时,我们就从迢遥的远方向下爽朗微笑,而目光明亮。

我独自漫游:在夜间,在迷途,我的灵魂为谁忍饥挨饿?我登山,我在山间所寻的,若不是你,还会是谁呢?

我的一切漫游和攀登:都是迫不得已,是无助者之助——我的整个意志只想飞行,飞进你里面!

比起浮云和一切玷污你的东西,还有什么我更遭我憎恨呢?我也憎恨我的憎恨,因为它玷污了你!

我憎恨浮云,这潜行的凶猫:它夺去了我与你之间的共有之物——不受限制地说“是”和“阿门”。

我们憎恨这中介者和混合者,这些浮云啊:这些参半者,既不懂祝福又不懂彻底的诅咒。

我宁愿坐在一只桶里,头上是阴云密布的天空,宁愿坐在不见天空的深渊里,也不愿见你,这被浮云玷污的明亮天空!

我常常渴望,用锯齿形的闪电金线缝合浮云,这样,我就会如同雷霆,敲打你们那音鼓的圆腹。

——一个愤怒的鼓手,因为浮云从你那里夺走了我的“是!”

和“阿门!”,你,我头顶的苍天,纯洁者啊!光明者啊!你,光的深渊啊!——因为浮云从你那里夺走了我的“是!”和“阿门!”。

我宁要喧嚣、雷霆和暴风雨的诅咒,而不要这谨慎多疑的猫之宁静;而在人类中,我尤恨蹑行的人、参半者和多疑犹豫的浮云。

而且,“谁不会祝福,就当学会诅咒!”——在我,这是明白的(helle)教诲,自明亮的(helle)天空垂下,它宛若星辰,即使黑夜,它也悬于我的天幕。

你,纯洁者啊!光明者啊!光的深渊啊!只要你环绕着我,我就是一个祝福者,一个说“是”的人。——在所有的深渊里,我都要奉上我的祝福和“是”的言辞。

我成为祝福者和说“是”者了:我为此而长期搏斗,并成斗士,以便双手自由,终可用于祝福。

这是我的祝福:立于每一事物之上,犹如立于自己的天幕,如同它圆形的穹顶,如同它蔚蓝的钟和永恒的依靠:谁如此祝福,谁就有福了!

因为一切事物的受洗之地,都是永恒之泉,在善恶的彼岸;善与恶,本身不过是中间的阴影,是潮湿的忧郁和浮云罢了。

真的,这是一种祝福,而非亵渎,设若我如此教人在一切事物之上,有偶然之天、无辜之天、或许(Ohngefähr)之天和傲慢之天。”

“冯·或许”——这是世上最古老的贵族,我把它归还给所有事物,令它们从“目的”的奴役下得到解救。

当我教人,说一切事物之上和其内,并不欲求“永恒的意志”,这时,我就是把这种的自由和天空的明亮,置于一切事物之上,犹如放置蔚蓝的钟。

当我教人所有事物之中,只有一样不可能——理性!”这时,我就用这种傲慢和愚蠢代替那种意志了。

一点点理性,一粒智慧的种子,从一粒星辰撒播到另一星球——酵母混合在万物之中:但却是因为愚蠢的缘故,智慧才会混合于万物!

一点点智慧虽然可能,但在所有的事物中,我都看出这种幸福的确定性:它们宁愿以“偶然”之足——舞蹈。

哦,我头顶的苍天,你,纯洁者啊!高远者啊!我觉得,你的纯洁便在于,不存在永恒的理性的蜘蛛和理性的蛛网。

——在我看来,你是诸神“偶然”的舞场,是一张供诸神使用的桌子,为诸神掷骰而设,为掷骰者而设!——

你脸红了么?我说了不可说的事么?我要祝福你,是否反而侮辱了你?

抑或,两个人共处的羞愧,令你赧颜?——你嘱我走开,要我沉默,是因为——白昼降临?

世界深沉:比白昼所想的更加深沉。在白昼面前,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说出。而白昼已至:现在我们分手吧!

哦,我头顶的苍天,你这害羞者啊!炙热者啊!哦,你,我日出之前的幸福呀!白昼已至:现在我们分手吧!——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变小的道德

1

当扎拉图斯特拉重新踏上坚实的陆地,并没有径直走向他的山峰和山洞,而是走了许多路途,向众人询问,打听这啊,打听那啊,甚而自嘲:“你瞧这条河,多么蜿蜒曲折,现在又回归源头啦!”他要体验一番,这期间,在人身上,发生了何种变化:人变大了还是变小了。有一次,他看到一排新房,感到奇怪,说道:“这些房子有什么意思呢?真的,伟大的灵魂断不会造出这样的房子,当作自己的比喻!

大概是一个傻孩子,从玩具箱里搬出它们的吧?但愿另一个孩子把它们再收进玩具箱。

这些卧室和房间,人们果能进出么?我想,它们或是为丝绸玩偶而建;或是为偷吃甜食的猫而建,它们也愿与人分享。”扎拉图斯特拉伫立,沉思。他终于忧郁而语一切都变小了!触目所见,都是低矮的门:我这类人也可能进门,但他——必须弯腰!

哦,我何时能重回家乡,那儿我不必弯腰——不必在小人们(Kleinen)面前弯腰!”——扎拉图斯特拉叹息,凝视远方。

当天,他就以变小的道德为题,作了一番演说。

2

我穿过民众而行走,大开双眼:因为我不羡慕他们的道德,所以他们不愿原谅我。

他们咬我,因为我对他们直言:小人(kleine Leute)所需,是小道德——我却难以理解,为何总有小人!

我像一只公鸡栖于陌生的鸡舍,母鸡都来啄我;尽管如此,我对母鸡并非不善。

我待它们彬彬有礼,正如对待所有的小烦恼;我认为,对小东西采取尖刻态度,这是刺猬的智慧罢了。

他们夜间拥火而坐时,就全都议论我——他们议论我,却无人顾念——我!

这是我懂得的一种新的寂静:他们在我周围喧嚣,用一件外衣掩住我的思想。

他们彼此喧哗这乌云到底意欲何为?留神啊,谨防它给我们带来瘟疫!”

最近,有个小孩想来我这里,可一个女人把他一把拉走,“把孩子都带开啊!”她嚷道;“这样的眼神会烧焦孩子的灵魂。”

当我说话,他们就咳嗽:他们以为,咳嗽乃是对劲风的指责——他们对我的幸福怒号一无所知!

“我们无暇理会扎拉图斯特拉”——他们如是反对我;可是,一个“无暇”理会扎拉图斯特拉的时代,又算得了什么呢?

倘若他们同声赞我,我又怎能枕着他们的赞美入眠呢?对我而言,他们的赞美不啻为一根带刺的皮带:即便我将它取下,它还会扎我。

我处身在他们之中,并且学到:赞美者佯装回赠,真正想得到的,却是更多的赠品!

请问问我的脚,看它是否喜欢他们的赞美和引诱方式!真的,我的脚既不愿按这节拍跳舞,也不愿静立。

他们要赞美和引诱我,要我接受小道德;规劝我的脚符合小幸福的节奏。

我穿过民众而行走,大开双眼:他们变小了,而且将越变越小——这是他们的幸福教诲和道德教海使然。

他们在道德方面颇为知足——因为他们要的只是舒适。只有知足的道德,与舒适才相安无事。

他们大概也以他们的方式学习行走和前行:我姑且称之为他们的跛行——。所以,他们就成为疾行者的障碍。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前行而后顾,脖子僵硬:我喜欢跑去挡住他们的身体。

脚与眼应该不说谎,也不应以谎言彼此惩罚。可在小人那里,欺骗与谎言可谓车载斗量。

他们当中,有些人心存意愿,但大部分人只是成为他人的意愿。有些人诚实,但大部分人却是糟糕的表演者。

他们中存在违背知识的表演者,有违背意志的表演者

——,诚实的人总是罕见,诚实的表演者更是稀罕。

此间极少男子气:所以他们的女人男性化。只有足够男子气的男人,才能从女人中,拯救——女人。

在他们中,我认为这种虚伪最为恶劣:命令者竟然假装成具有仆从的道德。

“我服务,你服务,我们服务”——统治者如此虚伪祈祷——可是,倘若第一主人只是第一仆从,多痛苦啊!

唉,我好奇的眼睛也飞入他们的虚伪之中:我猜透了他们那飞蝇的幸福,也猜透了他们围着向阳窗玻璃的嗡嗡声。

我看见这么多善,这么多衰弱。这么多正义和同情,这么多懦弱。

他们彼此相处时,圆滑、正派,并且友善,正如沙粒彼此相处一样圆滑、正派和友善。

知足地拥抱一个小幸福——他们称之为“顺从”!同时又乜斜着眼,知足地觑着另一个新的小幸福。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心底只有一个愿望:没有人伤害他们。所以,他们抢先对每个人行善。

这实为怯懦:尽管它已被称为“道德”。

这些小人们,一旦粗暴说话:从中,我只闻得其嘶哑——原来,一阵风也会使他们嗓子嘶哑。

他们聪明,其道德具有聪明的手指。但他们握不成拳头,他们的手指不知道握拳。

在他们,所谓道德便是令人温顺知足:他们用道德化狼为犬,把人变为人的最优家畜。

“我们把坐椅放在中间”——他们那满意的微笑对我说——“离濒死的斗士和满足的母猪一样远。”

这实为——中庸:尽管这已被称为适度。——

3

我穿过民众而行走,留下许多话:但他们既不知如何拾取,也不知如何保存。

他们奇怪,为何我不贬斥贪欲和恶习;真的,我来这里,可不是提醒人们谨防扒手!

他们奇怪,我为何不做好准备,让他们的聪明也有所诙谐,更为出众:好像他们拥有的聪明人还不够多,这些聪明人的声音犹如石笔,对我嚓嚓作响。

当我呼喊:“诅咒你们心中的魔鬼吧,那些喜欢悲泣、喜欢双手合十祈祷的魔鬼”:他们就呼喊:“扎拉图斯特拉不信上帝。”他们那些知足的教师尤其爱这样呼喊——;可我恰恰喜欢对着他们的耳朵叫喊:是啊!我是扎拉图斯特拉,不信上帝的人!这些知足的教师啊!哪里有微小、疾病和癣疥,他们就爬到哪里,就像虱子一样;我只是由于恶心才没有掐破它们。

好吧!这是我对他们耳朵的说教:我是扎拉图斯特拉,不信神的人,他说,“谁比我更不信上帝,令我乐意就教于他呢?”

我是扎拉图斯特拉,不信上帝的人:我能在何处觅到同类?凡有自己的意志、抛弃知足的人,都是我的同类。

我是扎拉图斯特拉,不信上帝的人:我把每种偶然放在我的锅里炖煮。我先把它煮熟,我才会欢迎它做我的食物。

真的,许多偶然摆出主人的架子,来到我这里:但我的意志摆出的主人架子更足,同它对话,——它于是跪地求饶了——

向我请求,可以在我这里找到住处和我的内心,它谄媚地说:“瞧呀,哦,扎拉图斯特拉,是朋友来找朋友啦!”——

但是,倘若没人有我的耳朵,我还有什么可说!我要对所有的风大声呼喊:

你们这些小人啊,变得越来越小了!你们日渐碎裂剥落,你们这些贪图舒适自安的人们啊!我看你们定将毁灭——

——由于你们诸多小道德,由于你们诸多的小放弃,由于你们诸多的小顺从!

过于爱惜,过于松软:这便是你们的土壤!但,一棵树若要长大,就须扎强根于硬石四周。

你们放弃的东西也在参与织造所有人类未来的织物;即便你们的虚无,也是一张蛛网,是一只以未来之血为生的蜘蛛。

你们,小的道德家啊,你们纵然接受某物也像在偷;即使处身在乌合之众中间,也有自尊在说:“不能抢劫的地方,人们只好偷窃。”

“自是会给与的”——这也是一种顺从的教诲。可我还是要对你们这些贪图舒适的人说:自是会夺走的,而且,会从你们那里夺走更多的东西!

唉,你们放弃所有的半心半意,决心懒惰下去,如同决心行动一样吧!

唉,但愿你们理解我的话,干你们想干的事吧——但首先要成为敢想的人!”

“爱邻人如同爱你们自己,——但我认为,你们首先要成为爱自己的人——

——怀着伟大的爱而爱,怀着伟大的轻蔑而爱!”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个不信上帝的人。

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我这样的耳朵,在这样的地方,我说话又有何用!我来这里还是早了一个钟头。

在这些民众中,我只是我自己的先驱者,是我自己那响彻昏暗里巷的雄鸡啼鸣。

但你们的时刻到来了!我的也到来了!你们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地变小、变贫瘠、变得更不能生育——可怜的莠草啊!可怜的土壤啊!

不久,你们将变成枯草和干旱的荒原,真的!你们将会厌倦自己——渴盼火甚于水!

哦,闪电的幸福时刻啊!哦,正午前的秘密啊!——有朝一日,我要把你们变成燎原大火,变成长着火舌的宣告者:————他们有朝一日将用火舌宣告:伟大的正午来了,临近了!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橄榄山上

严冬这位恶客坐在我的家中;由于它与我友好地握手,我的手冻得发青了。

我尊重这位恶客,但我宁愿让它独自坐着;我宁愿从它那里跑开;倘若跑得好,就会逃脱它!

用我温暖的双脚和温暖的思想,我跑到大风停息的地方,我的橄榄山那向阳的一隅。

在那里,我嘲笑那位严厉的宾客,但我还是觉得它挺好,因为它消灭了我家里的苍蝇,平息了许多小的喧闹。

一只,或是两只蚊子的嗡叫,它也忍受不了;它还使里巷寂寥,甚至夜间的月光在此也感到畏葸。

它是一位苛严的客人——我尊重它,但不向它祈祷,不像那些懦弱者,他们会向大腹便便的火神祈祷。

与其崇拜偶像,还不如冻得牙齿打架!——我的秉性希望如此。我特别怨恨所有的火神偶像,那些发情的、氤氲的、发霉的偶像。

我若爱谁,那么,比起夏季,我在冬天就会更爱他;自从冬天坐在我的家中,我对敌人的讽刺就更佳更由衷了。

真的更由衷了,即使我爬到床上亦如此——:我那溜走了的幸福在嘲笑,毫无顾忌;我的谎言之梦也在嘲笑。

我是——匍匐者吗?我平生从未在强有力的人物面前匍匐过;如果我撒过谎,那也是出于爱。所以,我在冬季的床上也很快乐。

一张简陋的床比富丽的床更能温暖我,因为我羡慕我的清贫。在冬季,它对我最忠诚。

我以一种恶行开始每一天,用一遭冷水浴嘲笑冬天:我那严厉的客人如此而唧咕埋怨。

我也喜欢点一支小蜡烛刺激它:它终于让天空从灰蒙蒙的昏暗中露出脸来。

我对清晨尤为不敬:清晨时,水桶在井边咚咚作响,马儿呼着热气长啸,声震灰色里巷:——

我在此时焦急等待,明亮的天空终于显现,这长着冰雪胡子的严冬天宇,须发斑白的老者——

——沉默的严冬天宇,它还常常隐起它的太阳!

我从它那里学会了长久而明亮的沉默吗?或是它从我这里学到什么?抑或是我们各自的发明?

一切好事的起因都是千头万绪——一切好的恣意(mutwillig)之事,都因兴致而跃入存在之中:它们怎会只干——一次呢!

长久的沉默也是一件好的恣意之事,犹如严冬的天空,明亮的脸上双目圆睁,向外窥视。

——像它一样隐蔽太阳及其不屈的意志:真的,对这一技巧和冬天的恣意,我学得很好!

我最喜爱的恶行和技巧便是,我的沉默学会了不因沉默而泄露自己。

我用言词和掷色子的啪啪声骗过那些庄重的看护者:我的意志和目的躲过所有的庄严的监视者。

为了不让任何人窥见我的根本和最终意志——我发明了这长久而明亮的沉默。

我发现许多聪明人:他们用面纱遮脸,把自己的水搅浑,以为这样就无人看穿、看透他们。

可是,更聪明的怀疑者和核桃夹子向他走来:钓走他最为隐蔽的鱼!

明亮者、勇敢者和透明者——我以为他们就是最聪明的沉默者:因为他们的根基深沉,故而最明亮的水也不会——泄露他们。——

我头顶的严冬天空啊,胡须雪白,你这双目圆睁的白头老翁!哦,你是我的灵魂及其恣意在天空中的寓言。

我是否没有必要像一个吞金的人一样,藏匿自己——这样,别人就不会剖开我的灵魂?

我是否没有必要踩高跷,这样,他们就会忽略我——我周围那些嫉妒者和痛苦者?

这些乌烟瘴气、娇生惯养、精疲力竭、委靡枯凋、愁眉苦脸的灵魂啊,他们的嫉妒怎能容忍我的幸福呢!

于是我只好向他们显示我峰顶上的冰雪和严冬——而不是我的山峰,它正为所有太阳光带所环绕。

他们只听见我那严冬风暴的呼啸,却没有听见,我也席卷温暖的海面,如那充满渴望的炎热南风。

他们怜悯我的灾祸和偶然——然而我的言辞却是让偶然冲我来吧:偶然是无辜的,如同小孩!”

倘若我不把灾祸、冬天的苦难、北极熊皮帽和雪天的服装置于我的幸福周围,他们岂能容忍我的幸福!

——倘若我不怜悯他们的同情:这些嫉妒者、痛苦者的同情!

——倘若我不在他们面前长吁短叹,冻得牙齿打架,倘若我不是心中忍耐,任人把自己包裹于他们的同情之中!

这便是我灵魂聪明的恣意和好意:它不隐匿它的冬天和寒风;也不隐匿它的冻疮。

一部分人的孤寂是病者的避难所;另一部分人的孤寂,却是逃避病者。

但愿他们听见,我在严寒之中的簌簌发抖和长吁短叹,我周围那些可怜的、善忌的无赖汉啊!我即使冻得发抖,即使悲叹,也要从他们生火的房间逃走。

但愿他们因我的冻疮而对我悲叹和怜悯他还会被知识之冰冻死啊!——他们如是抱怨。

这时我迈开暖和的双脚,在我的橄揽山上纵横驰骋:在我的橄榄山那向阳一隅,我一边歌唱,一边嘲讽一切同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离开

就这样,扎拉图斯特拉穿过许多民族和不同的城镇而漫游,打算绕道返回他的山峰和洞穴。看呀,这时他无意中走到一座大城的城门边:但见一个口吐白沫的傻子,张开双手朝他蹦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此人就是被民众称之为“扎拉图斯特拉之猴”的傻子,因为他记住了扎拉图斯特拉演说中的零星词句和例子,又喜欢引用扎拉图斯特拉的智慧宝藏。傻子对扎拉图斯特拉说:

“哦,扎拉图斯特拉,这里是个大城:你在此什么也找不到,还会失落一切。

你为何要涉足这泥淖呢?还是同情你的脚吧!还不如冲城门吐口痰,然后——转身回去吧!

这里是隐士思想的地狱:伟大思想在此会被活活煎煮,煮成小粒。

在这里,一切伟大的感受都要腐烂:只有瘦骨嶙峋的小情感嘀嗒作响!

你不是已经嗅到了精神屠场和厨房的腥味了么?这城市不是弥漫着被宰杀的精神的气息么?

你没有看见,那些灵魂像肮脏的破布一样挂在那里么?——他们还从这破布里制造新闻呢!

你没有听见,此间的精神如何变成了语言游戏么?它吐出语言脏水,真恶心!——可他们还从这语言脏水里制造新闻呢。

他们相互追逐,但不知道,去哪里呢?他们相互激怒,但不知道,为什么呢?他们把铁皮敲得当当作响,把黄金弄出清脆悦耳之声。

他们寒冷,便从开水里寻找温暖;他们燥热,便从冻结的灵魂里寻找清凉;他们沉疴不愈,于是爱好舆论成瘾。

此间是贪欲和罪恶之家;但也不乏有道德者,有许多道德被巧妙派上用场:——

许多道德具备办公文书的手指和耐坐又耐等的肥臀,有幸获得带星的小胸章和加上衬垫的瘦臀女儿。

这里,在军队之神面前,也有许多虔诚和笃信的唾沫美食和谄媚糕点。

‘从上面’滴落星星和恩惠的唾沫;凡没有带星胸章的都向上仰望。

月亮有它的月晕(Hof),宫廷(Hof)有它的小丑;乞丐民众和所有机巧的乞丐道德,都向来自宫廷的一切祈祷。

‘我服务,你服务,我们都服务。’——所有机巧的道德,都这样向上面的王侯祈祷,于是,功勋星章终于挂上了狭窄的胸膛。

月亮围绕大地上的一切旋转:君侯也这样围绕最属大地的一切东西旋转:这却是小贩的黄金。

军队之神不是金条之神;君侯思考,却受小贩——操纵!

凭你的一切光明、强大和好,哦,扎拉图斯特拉!向这个小贩之都吐口唾沫就返回吧!

这里,所有的血管中,都流动着败坏的、微温的、起泡沫的血液:唾弃这座大城吧,它是肮脏泡沫汇聚的大垃圾堆。

唾弃这被压碎的灵魂之城、心胸狭溢之城、目光辛辣之城、手指粘糊之城吧——

——纠缠不休者之城、厚颜无耻者之城、卖文者和爱吵闹者之城、发高烧的沽名钓誉者之城:

——腐烂、恶名、纵欲、黑暗、烂熟、疮疥、阴谋等等一齐在此化脓溃烂:——

——你向这个大城吐口唾沫,转身回去吧!”——

这时,扎拉图斯特拉打断了满口白沫的傻子,并蒙住他的嘴。

“别讲啦!”扎拉图斯特拉喊道,“我早就讨厌你和你的同类了!

你为何久居泥潭,使你不得不变成青蛙和蟾蜍呢?

你的血管里不也流着败坏的、起泡沫的和泥潭之血,这才使你学会咒骂和不平吗?

你为何不悠游于树林?或耕耘土地?海洋里不是布满葱绿的岛屿么?

我蔑视你的蔑视;假如你在警告我,——为何不警告你自己呢?

我的蔑视和警告之鸟只从爱里鼓翼而飞:而不是飞自泥潭!——

你呀,口吐白沫的傻子(Narr),人们说你是我的猴子:可我要把你叫做我的猪,咕噜叫唤的猪——你的叫唤败坏了我对愚蠢(Narrheit)的赞美。

是什么东西最早使你叫唤呢?是因为无人给你足够的阿谀——所以你才坐在这个垃圾堆上,而且有理由一个劲儿地咕噜叫唤,——

——你有理由大肆复仇!你呀,爱虚荣的傻子,你所有的泡沫便是复仇啊,我真看透你了!

你的傻话给我造成伤害,即使你在某些地方说得有理!即使扎拉图斯特拉的话一百倍有理:你也总是曲解我的话啊!”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凝望大城,叹息一声,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他如是说:

我不仅讨厌这个傻子,也讨厌这座大城。无论何处,既不可能变好,也不可能变坏。

这座大城可悲啊!——我倒想点燃火炬,看见将它焚燃的火柱!

这火柱必然是伟大正午的前导。可是,它有自己的时刻和自己的命运。——

你呀,傻子,我要给你这一教诲,当作临别赠言:人在哪里不能再爱,他就应当——离开(vorübergehn)!——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便离开(ging…vorüber)了傻子和城市。

论背叛者

1

唉,这草地上最近还是碧草如茵,五彩缤纷,如今一切凋零,面露枯灰!在这里,我把多少希望之蜜收进我的蜂箱啊!

这些年轻的心全都苍老——并非老!只是疲倦、平庸、慵懒——他们称之为“我们重又变得虔诚”。

最近,我还看见他们在清晨迈着勇敢的脚步奔出:可现在他们求知的双脚疲倦了,他们甚至在诽谤早晨的勇敢了!

真的,他们中曾有许多人像舞蹈者一样举腿,我智慧的欢笑向他们称许示意:——可就在此刻,他们陷入沉思;刚才我见他们弯下身子——爬向十字架。

他们曾像蚊蚋和青年诗人一样,围绕光明和自由鼓翼翱翔。年渐长而人愈冷:他们已变成昏昧者、嚼舌者和围炉烤火的人了。

他们所以心灰意冷,莫不是因孤寂像巨鲸一样吞噬了我?或是因为,他们的耳朵长期渴盼我的消息、我的号角和先驱者的呼喊,却终究徒然?

——唉!他们之中,向来只有少数人的心具有持久的勇气(Mut)和狷介(Übermut);他们的精神也持有毅力。其余的人却很懦弱。

其余的人:总是大多数,是凡夫,多余的人,多余者—— ——

他们无不懦弱!

谁是我的同类,谁也就必然碰上我的这类经历:就是说,他最初的伙伴是死尸和小丑。

他的第二批伙伴却是——自称为其信徒的人:活生生的一群,对他充满许多爱、许多愚笨、许多柔弱的(unbärtige)尊敬啊。

人群中凡属我的同类,谁都不应心系这些信徒;熟知这类肤浅而怯懦之徒的人,都不应相信这春光和绚丽多彩的草地!

他们若是能够成为其他,也就愿意成为其他了。参半者败坏了整体。树叶要枯萎——这有什么好哀伤的呢!

让它们飘落吧,哦,扎拉图斯特拉,不要哀伤!最好是簌簌作响的风在它们下面劲吹,——

哦,扎拉图斯特拉,在树叶下面劲吹:使一切调零的东西更快离开你!

2

“我们重又变得虔诚。”这些背叛者如是自白;但他们中还有许多人懦弱异常,不敢自白呢。

我直视他们的眼睛——我直视他们的脸及其赧颜,说:他们重又成为祈祷的人。

祈祷,是一种耻辱!当然不是对所有人,但对于你和我,对于头脑中良知尚存的人。对于你,祈祷是一种耻辱!

我很清楚:你那个懦弱的魔鬼就藏在你内心,它喜欢双手合十于胸前,无所事事,想日子更加舒适——这懦弱的魔鬼对你说:“存在一个上帝!”

于是,你属于了怕光的一类,光从来不让他们安宁;现在你不得不把脑袋更深地埋进黑夜和雾气!

是的,你选择的时刻很好:夜鸟这时正好飞出。对所有怕光的民众而言,这个时刻来了,夜晚和休息的时刻,但这一时刻却不——“休息”。

我听到并且嗅到:他们外出狩猎的时刻到来了,但不是一次狂野的狩猎,而是一次温顺、麻木却又轻手轻脚的窥探者和柔声祈祷者的狩猎,——

——猎获深情的(seelenvolle)胆小怕事者:现在,所有的捕鼠器重又装好!我在哪里撩开一层帷幔,哪里就突然飞出一只小夜蛾。

它同另一只小夜蛾蹲在一起吗?因为我处处闻到隐秘的小团体;哪里有斗室,哪里就有新的祈祷者及其雾气。

他们长夜聚会并且说,让我们再度如孩子一般,叫声‘亲爱的上帝’。”——虔诚的糕点师败坏了他们的胃口。

或者,他们在长夜凝视一只狡猾窥伺的十字架蜘蛛,它向别的蜘蛛宣讲自己的聪明:“十字架下好结网啊!”

或者,他们整日手持钓竿,傍坐泥潭,还自以为泥潭深沉;可是,在无鱼之处钓鱼,这样的垂钓者,我就不能只说他肤浅了!或者,他们拜一位民谣诗人为师,虔诚而快乐地学习演奏竖琴,民谣诗人很想以演奏竖琴俘获小女子的心——他已厌倦老妪及其赞美。

或者,他们在一个博学的半疯子那里学习惊恐,他在黑屋里等待精神的光顾——精神却完全不知所终!

或者,他们聆听一个漂泊无定、悲戚吹笛的老者,他从悲风中学会了悲怆的声调;于是他按照风声吹奏,以悲调宣泄悲情。

他们中有几个人甚至当上了守夜人:他们现在已善吹号角,夜间四处逡巡,将所有熟睡的古老事物唤醒。

昨夜,我在花园墙边听见了有关古老事物的五句话:是这些年迈、忧伤、干瘪的守夜人所言。

“作为父亲,他对孩子们不够关心:人类的父亲比他做得更好!”

“他太老啦!他完全顾不上他的孩子啦!”——另一位守夜人答道。

“他有孩子吗?如果他本人不证明这事,就没人能够证明!我早就希望他彻底证明这事。”

“证明?好像他曾证明过什么似的!证明对他来说很难,他一心只注重人们对他的信仰。”

“对!对!信仰,对他的信仰令他幸福。老年人就是这样!我们不也这样吗!”——

——两个老守夜人、两个怕光者如是交谈,继而悲凉地吹起号角:这一幕发生在昨夜的花园墙边。

我的心却因大笑而发抖,它想从胸腔喷薄而出,但又不知:去哪呢?于是降到横膈膜内。

真的,当我看见驴子酩酊大醉、听见守夜人怀疑上帝,我真笑得喘不过气来,说不定真要笑死了。

这类怀疑,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吗?谁还要唤醒这些沉睡而怕光的古老事物!

古老的诸神早已寿终正寝:真的,他们有一个快乐的神的结局。

他们的死,并像“黄昏一般黯淡”——这是人们的谎言!还不如说,某日,诸神是自己——笑死的!

最不信上帝的话来自上帝——这么一句:“只有一个上帝!除了我,你不可有别的神!”——

——一个须发桀张的年迈上帝、嫉妒者,竟然忘记了自己:——

诸神于是大笑,在他们的椅子上笑得东倒西歪,呼喊道有诸神而无上帝,这不才是神道么?”

谁有耳朵谁就听着吧。——

扎拉图斯特拉在他喜欢的“彩色的奶牛”城如是说。从此地出发,他只消步行两天,即可回到他的洞穴和动物身边;他的灵魂因返乡临近而欣慰无比。

返乡

哦,孤寂呀!孤寂,你是我的家乡!我在野性的他乡过着狂野的生活,这委实太久,所以,返乡时,我怎能没有眼泪!

现在你只是手指着我,吓唬我,像母亲吓唬孩子,你只是对我微笑,像母亲的微笑,现在,你只是说当年,是谁像一阵风暴离开了我?——

是谁在告别时呼喊,我在孤寂(Einsamkeit)中枯坐太久,因而忘记了沉默!这——现在你学到了吧?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什么都知道:你这孤独者啊,你在大众之中,比在我这里更觉遗弃(verlassen)!

受遗弃是一回事,孤寂是另一回事:这——你现在该学会了吧!你在人群中总是野性而陌生:

——即使他们爱你,你也还是野性而陌生:因为他们首先要得到你的呵护!

这里才是你的家园;你在这可以畅所欲言,倾吐衷肠,没有什么东西会为你那深藏而执拗的情感而羞愧。

在这里,所有事物都亲热地听从你的话语,恭维你:因为它们想骑在你背上。在这里,你也骑上每一个寓言,奔向每个真理。在这里,你可以坦诚地与一切事物对话:真的,在它们的耳朵听来,就如同赞美,这是一个人和所有事物的——直接对话啊!可受遗弃是另外一种回事。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还记得吗?当你的鸟在你头顶啼鸣,当你在林中犹豫,不知何往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身旁就有一具尸首:——

——当你说:但愿我的动物引导我!我认为在人类中比在兽群中更加危险:这就是受遗弃!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还记得吗?当你坐在你的岛上,犹如空桶群中的一泓酒泉,将醴泉分赠给焦渴的人们,

——直到最终,你坐在醉酒者中间,独自焦渴,在夜间悲怨‘接受不是比赠予更幸福么?偷盗不是比接受更幸福么?’——这就是受遗弃!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还记得吗?当你最寂静的时刻到来,把你从自身驱走,这时它对你恶狠狠地耳语:‘说话吧,打破吧!’——

——当这一时刻使你的期待和沉默疲倦,使你那谦卑的勇气尽去:这就是受遗弃!”——

哦,孤寂呀!孤寂,你是我的故乡!你对我说话的声音多么快乐,多么温柔啊!

我们互不询问,互不抱怨,我们互相敞开,穿过敞开的大门。

你这里敞开而明亮;连时间在这里也以更轻快的脚步奔跑。因为在黑暗中,人们要比在光明中更为沉重地背负时间。

此间一切存在的语言和语言宝盒都向我大开:—切存在都想变成语言,一切演变都想向我学习说话。

可是在那下面——一切言语都是徒劳!那里,遗忘和离开是最佳的智慧:这——我现在算是学会了!

谁想领悟人的一切,就必须攻击一切。不过,要做此事,我的双手还嫌过于洁净。

我已不愿吸进他们的呼吸;唉,在他们喧闹而恶心的呼吸里,我竟然生活了那么久!

哦,我周围幸福的宁静!哦,我周围纯净的气息!哦,这宁静恰似从深沉的胸膛吸着纯净的空气呀!哦,幸福的宁静哟,你是怎样在聆听啊!

可是在那下面——一切都在说话,但一切又都无人倾听。

有人摇钟宣布他的智慧:却被市井小贩铜币的丁当声掩盖!那里的一切都在说话,但无人能够会意。一切都落入水里,但没有东西掉入深井。

那里的一切都在说话,但都难以为继,没有结果。一切都嘎嘎作响,谁还愿静坐巢中孵蛋呢?

那里的一切都说话,但一切都被说得鸡零狗碎。就在昨天,对于时代本身及其牙齿来说,还是坚硬的东西:今天,在时人的嘴里被嚼得粉碎,并挂在嘴角。

那里的一切都说话,但一切均被出卖。一度被称为灵魂深处的秘密和隐私,今天却已归属里巷鼓手和其他轻佻的人。

哦,人的本性(Menschenwesen)呀,你这奇怪的东西!你这黑暗里巷中的喧嚣!现在,你终于又被我甩在身后——我的最大危险被我甩在身后了!

我最大的危险在于姑息和同情之中;人的整个本性总想被人姑息和同情。

带着被抑制的真理,带着愚人之手和被愚弄之心以及许多慈悲的小谎言——我总是如此这般活在人类之中。

我乔装坐在他们中间,准备误认自己,以便容忍他们,并且劝说自己“你这傻瓜呀,你不了解人类啊!”

生活在人类中,就不会了解人类:对整个人类而言,都是表面的东西过多——高瞻远瞩的目光在那里又有何用呢!

他们误解我的时候:我这个傻瓜就因此而姑息他们,甚于姑息我自己:我已习惯于严以律己,我又常常因这姑息而报复自己。

被毒蝇蜇得遍体鳞伤,又像一块被许多凶恶雨滴蚀穿的岩石,我就这样坐在他们中间,但仍旧对自己说一切小东西皆因其渺小而无辜!”

我认为,那些尤爱以“好人”自诩的人是剧毒的苍蝇:他们叮咬一切无辜者,欺骗一切无辜者;他们又如何能够做到公正一待我呢!

生活在好人中间的人,因同情而学会撒谎。同情给所有自由的灵魂制造出沉闷的空气。好人的愚蠢可是深不可测啊。隐藏自我和我的财富——这就是我在那下面学会的东西:因为我看出,那边人人精神贫乏。这就是我的同情说出的谎言,说我理解每一个人,

——我从他们每个人那里看出并且嗅出,什么东西对他们的精神已经足够,什么东西对他们的精神又太多!

他们呆板的智慧者:我称其为明哲,而不是呆板——我学会这样吞掉一些字眼。他们的掘墓人:我称其为研究者和检验员——我学会这样混淆字眼。

掘墓人为自己挖掘到了疾病。古老的垃圾堆下散发恶臭。人不应搅动那个泥潭。人当在山上生活。

我幸福的鼻孔重又呼吸山间的自由了!我的鼻子终于从人的所有本性的气味中拯救出来!

凛烈空气的刺激,宛如畅饮泡沫四溅的葡萄酒,我的灵魂打起喷嚏——打喷嚏,并且为自己欢呼:祝你健康!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三种恶行

1

在梦中,在最后一个晨梦中,我今天立于一个海角——在世界彼岸,手持一杆秤,称量这个世界。

哦,朝霞来我这里太早:它的炽热将我唤醒,这个嫉妒者!它总是嫉妒我晨梦的炽热。

它可被拥有时间的人测算,可被优秀的称量者称量,可被强劲的羽翼飞到,可被神圣的核桃子猜破:我的梦发觉世界就是这样:我的梦是一艘勇敢的帆船,一半是船,一半是旋风,如蝴蝶般沉默,似珍稀鹰类般急迫:今天它怎会有称量世界的闲情逸致!

我的智慧,我那笑容可掏而又清醒的白昼智慧,它嘲讽了所有的“无限世界”,难道是它对我的梦悄悄(heimlich)说话吗?因为我的智慧说哪里有力量,数字就会成为哪里的女主人:她的力量更大。”

我的梦注视这个有限的世界,显得何等镇定自若,既不好奇,也不怀旧:既不畏惧,也不乞求:——

——像只圆苹果送到我的手,一只成熟的金苹果,表皮清润柔滑,宛如天鹅丝绒:——世界如是呈现在我的面前:————好似一株树向我招手,一株枝繁叶茂、意志坚强的树,它枝桠弯曲,可供疲累的路人倚靠,可做他们的踏脚板:世界

如是立在我的海角:——

——好像纤柔的手给我送来一只宝盒——为了让羞涩崇敬的目光惊喜,才敞开这个宝盒:今天,世界向我如是呈现:————它还称不上是谜,还不足吓跑人类之爱,它也称不上是解答,还不足以使人类的智慧昏昏欲睡——有人在其背后恶语中伤的这个世界,今天对我却是一个人类的好东西!

我于今晨称量这个世界,我是多么感谢我的晨梦啊!梦,这抚慰内心的梦呀,它作为一件人类的好东西来我这里!

我要在白昼做它所做的事,仿效和学习它的至善:兹将三件至恶之事放在秤盘上,做一番人类的称量。——

谁学会祝福,也就学会诅咒:什么是世上三种最被人诅咒的事呢?我要把它们置于秤盘上称量。

性欲、统治欲、自私,这三样东西迄今最受诅咒,声名最狼藉,而又最具欺骗性——我要好好对这三样做一番人类的称量。

那好吧!这里是我的海角,那里是大海:它们向我翻腾涌来,发绺蓬乱,谄媚地涌来,这个百头怪物忠实而年迈,模样如狗,正是我的所爱。

那好吧!我在这翻腾的大海上掌秤:我也选择一个旁观的见证人——就是你,隐士之树,你龍郁芳香,浓荫如盖,正是我的所爱!——现在通过哪座桥梁可以走向未来呢?高者因何种强逼而变成了卑下的呢?什么令最高者依旧——向上生长呢?——现在天平已经平衡,并且静止:我把这三个沉重问题置于一秤盘内,另一秤盘则载着沉重的答案。

2

性欲:对于身着忏悔衫的蔑视肉体者而言,它是眼中钉,肉中刺(Stachel und Pfahl);它也被一切信仰彼岸世界的人咒骂为“世界”:因为它嘲笑和愚弄所有教授思维混乱和错误的教师。

性欲:对于乌合之众是文火,他们将被这文火烧成灰烬;对于一切虫蛀的腐木和散发恶臭的破布而言,性欲是常备的大火炉,因发情而沸腾。

性欲,对于自由之心而言,它是无辜而自由的,是大地上的乐园之幸,是一切未来对现今的盛情感谢!

性欲:对于委靡衰败者是甜蜜毒汁,对于具有雄狮般意志的人则是伟大的强心剂,是葡萄酒中的葡萄酒,备受敬仰和珍视。

性欲:对于更高级的幸福和最高的希望而言,它是一种伟大的寓言式幸福。许多人对婚姻的预期高于婚姻本身——

——许多夫妇彼此隔膜,甚至超过男女之间的隔膜——但谁又能完全理解,男女彼此又是何等隔膜啊!

性欲:——然而,我要在我的思想和语言周围筑起藩篱:不让那些猪猡和狂热者突进我的乐园!——

统治欲:最无情的心狠者那炽热的鞭子;最残酷的人备用的酷刑;火刑柴堆上的阴森烈焰。

统治欲:最恶毒的牛虻,附着于最虚荣的民众身上;一切不确定的道德的嘲笑者;是骑在所有骏马和自尊身上的驭手。统治欲:是地震,掀开并打碎一切腐败之物和中空之物;它摧毁粉饰的坟墓,它隆隆有声,专事惩罚;是闪电的问号,旁边则是早已备好的答案。

统治欲:人在它的目光下匍匐、弯腰、服役,比蛇和猪还要卑下——直到最后,从他们那里喊出巨大的蔑视——,

统治欲:巨大蔑视的可怕女教师,她冲着各城市和王国说教:“你滚!”直到它们从自身喊出:“我滚!”

统治欲:它也向纯洁者、孤寂者那里,还向自己满意的高处攀升,极具诱惑力,如同一种爱一样炽热,这爱把紫色的极乐写在大地的天空上。

统治欲:倘若高处的东西向下俯求权力,谁还能叫它是欲呢!真的,这类欲望和俯就里,已不存在什么久病和贪欲了!孤寂的高处不会永远甘于孤寂和自我满足;高山降至山谷,高处的风刮到低处:——

哦,对这类渴望,谁能取上一个恰当的受洗教名和道德名号呢!“馈赠的道德”——扎拉图斯特拉曾给这不可命名的东西如此命名。

当时还发生一件事是的,那是首次发生!——扎拉图斯特拉曾欣然颂扬过自私从有力的灵魂中涌出的健康自私:——

——来自有力的灵魂,高高的身体就属于这灵魂,这美好、胜利、悦目的身体。一切事物都变成身体周围的明镜:————柔韧而有说服力的肉体,这舞蹈者,其象征和精华便是自我享乐的灵魂。这身体和灵魂的自我享乐便自称为“道德”。

这类自我享乐用关乎善恶的言辞遮蔽自己,如用神圣树木一般;用它的种种幸福名号,从自身驱逐出一切可鄙的东西。

它也从自身逐斥一切怯懦的东西;它说,恶——这便是怯懦!在它看来,一贯忧虑重重,长吁短叹、怨天尤人和贪图蝇头小利的人皆可鄙。

它也鄙视一切以苦为乐的智慧:因为,真的,有一种在黑暗中开花、沉溺在黑夜暗影里的智慧:它总在叹息:“万事皆空!”它藐视畏怯的怀疑,藐视只要誓言而不要手不要眼的人:也藐视怀疑过度的智慧,因为这类智慧是一种怯懦的心灵。

令它更加鄙夷不屑的,是那些很快得宠的人、立即躺倒的人模狗样的丑类、卑躬屈膝之徒;也有一种卑躬屈膝的、狗样的、虔敬的、很快得宠的智慧。

它十分憎恨进而以为恶心的,是从不想自卫的人、吞咽有毒唾液和凶恶目光的人、极度忍耐的人,忍耐一切的人、完全知足的人:此即为奴性(die knechtische Art)。

在诸神面前、在神的蹂躏面前、在人和人的愚蠢见解面前现出奴颜:这所有奴性均要受到幸福的自私吐来的唾沫!

恶:它如是称呼这一切,颓丧(geknickt)、屈膝奴颜(knickerisch-knechtisch)的东西、不自在地眨眼、受抑的内心,还有以怯懦的宽唇亲吻,这种错误的让步姿态。

假冒的智慧:它如是称呼这一切,奴隶、老者和厌倦者说的俏皮话;尤其是恶劣、荒唐、机智过头的牧师式愚蠢!

然而,假冒的智慧者、牧师、厌世者,他们的灵魂属于妇女型和奴隶型——哦,他们的表演一直把自私演得糟糕透顶!

正是他们对自私糟糕的演出,却偏偏被认为是道德,还被冠以道德之名!“无私”——正是这些厌世的懦夫和十字架蜘蛛的希望,并且还理直气壮!

然而,对所有这些而言,现在白昼来了,变化来了,裁决之剑、伟大的正午都来了:届时,许多事物都将敞开!

谁说“自我”是健康、神圣的,说自私是幸福的,真的,作为一个预言者,他就会说他知道的东西:“瞧啊,它来啦,临近啦,那伟大的正午!”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论沉重的精神

1

我能言的嘴——是民众的嘴:对于长毛兔来说,我讲话过于粗暴和诚恳。我的话在所有“墨”鱼和“笔杆子”狐狸听来,就更加隔膜了。

我的手——是傻子的手:所有的桌子、墙壁,以及凡是供傻子装饰涂鸦的地方,都要倒霉了!

我的脚——是马脚:我迈开双脚,越过坎坷不平的野地(über Stock und Stein)急奔,纵横驰聘,在急驰中兴致益然,如同着魔。

我的胃——莫非是鹰的胃么?因为它最喜食羔羊肉。但它确乎是一种鸟的胃。

以少数无辜的东西为食,随时准备急急飞起,从那里飞开——这就是我的方式:这怎能不是鸟类的方式呢!

我尤其敌视沉重的精神,这就是鸟的方式:真的,我是沉重精神的死敌(totfeind)、劲敌(erzfeind)、原初的敌人(urfeind)!哦,我的敌意有什么地方没有飞过,又有什么地方没有迷飞过!

因此我可以唱首歌——且想要唱:尽管我马上就要独守空屋,只得为我的耳朵歌唱。

当然,世间还有别的歌手,可他们要等到高朋满座的时候,才舒展喉咙,手才说话,眼睛才表情达意,内心才清醒——我可不像他们。——

2

有谁一旦教人飞翔,谁就挪动了所有的界碑;他认为所有的界碑将飞到空中,他将重新给大地命名:“轻盈者”。

驼鸟比最快的骏马跑得还要快,但它又把头沉重地埋进沉重的沙土:尚不能飞的人亦如此。

对这类人而言,大地和生命都很沉重;沉重的精神想要这样!谁想变轻,变成一只鸟,谁就必须自爱——我如是教导。

当然不要久病者和瘾君子的爱:因为这些人的自爱是发臭的!

人必须学会自爱——我如是教导——一种完好、健康之爱:

这样人才能自持,不致东飘西荡。

这东飘西荡还自命为“博爱”:这个字眼啊,迄今多少极巧妙的欺骗和谎言假汝之名,尤其为所有感觉世界沉重的人利用。

真的,学会自爱并非是为今天和昨天而设的戒律。毋宁说,它是一切技艺中最精细、最机巧、最终的和最耐心的技艺。

对于拥有者而言,他的一切所有物都被严密隐藏;在所有的宝窖里,自己的财宝总是最后才被掘出——这是沉重精神的创造。

几乎还在摇篮里,我们就已被附带塞给沉重的言语和价值:

“善”与“恶”——这嫁妆如是自称。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受人饶恕,得以生活下去。

因此,人们把孩子叫到身边,及时禁止他们自爱:这是沉重精神的创造。

而我们——我们老老实实背负着别人交给我们的东西,用坚强的双肩,越过崎岖的山岭!当我们汗如雨下,人们就对我们说:“是啊,承受生活,实在沉重啊!”

但,只有承受人类,才确实沉重!因为他把过多的外物背在肩上。他像骆驼跪在地上,任人舒适装载。

尤其是心怀敬畏、刚强、忍耐的人:让自己负载别人过多的沉重话语和价值——于是他觉得生活是一片荒漠!

真的!许多自己的东西承受起来,也太沉重!人的内心有许多东西像牡蛎一样讨厌、滑腻,很难(schwer)把握——,

——所以,必须带有饰以珍贵装饰的珍贵贝壳。人也必须学会这种技艺:拥有贝壳,拥有漂亮的外表和聪明的盲目!

许多外壳卑微可怜,简直太是张外壳了,但它却迷惑了人身上的许多东西。许多隐藏的好和力量从未被猜透;最精美的佳肴找不到美食家!

女人知道这最精美的佳肴:油腻一点点,清淡一点点——哦,多少命运就系于这一点点!

人很难(schwer)被发现,发现自己就更难;精神常常说灵魂的谎话。这是沉重思想的创造。

不过,说出这句话的人却是发现了自己:这是我的善与恶:由于这句话,他让那些说“一切皆善,一切皆恶”的鼹鼠和侏儒闭口无言。

真的,我不喜欢那些人,他们说万物皆好,甚至说这世界最好。我把他们称为完全知足的人。

尝遍一切滋味并且完全知足,这并不是最佳的品味!我钦仰那倔强、挑剔的舌头和胃,它们学会了说“我”、“是”和“不”。

咀嚼并消化一切——这是真正猪的方式!总是说“咿——啊”——只有驴子和具备驴子精神的人才这么叫唤!——深黄和火红:我的品味希望如此——它把血液混合到所有颜色里。但,谁把自己的房舍涂成白色,谁就向我剖白了一颗涂白了的灵魂。

一部分人爱恋木乃伊,另一部分人爱恋魔鬼;但他们同样仇视所有的血与肉——哦,他们都不合我的品味!因为我爱血。

人人都唾沫飞溅和吐痰的地方,我不愿居住、滞留:我的品味却是——宁愿生活在小偷和作伪证者中间。因为没有人嘴中含金。

更令我反感的,是一切舔食唾沫的人;我发现了人类之中最可恶的野兽,我将其命名为寄生虫:它没有爱的意向,却以爱为生。

一切仅有一种选择的人,我称之为不幸:要么变成凶猛野兽,要么变成凶恶的驯兽者:我不愿与他们搭舍为邻。

那些不得不永远等待的人,我称之为不幸——他们不合我的品味:所有的税吏、小贩、国王和其他守护土地和商店的人,便是这号人。

真的,我也学会了等待,而且是彻底的等待——但只等待我自己。我尤其学会了站立、行走、奔跑、跳跃、攀登和舞蹈。

这就是我的教诲:要学会飞行,就必先学会站立、行走、奔跑、攀登和舞蹈人不可能由飞而学会飞!

我缘绳梯攀上了一些窗户,用敏捷的双脚爬上了高高的桅杆:坐在高高的知识桅杆上,对我来说,这幸福可不小啊,————犹如微火在高高的桅杆上闪烁:尽管光明微弱,但对于漂泊的水手和遭遇船难的人,却是莫大的安慰!——

我采取不同的方式,走过不同的道路,从而抵达我的真理:我登上令我的目力远眺的高处,并非仅靠一种阶梯。

我一向不愿问路——这总不合我的品味!最好向路自己询问、探寻。

我整个行程便是一路探索,一路询问——真的,人必须学会解答这种询问!这——就是我的品味!

——不好,也不坏,却是我的品味,对此,我既不害羞也不隐晦。

“这——就是我的道路^尔们的道路何在?”这,就是我对那些向我“问路”之人的回答。因为这路——它并不存在!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论新旧标牌

1

我坐在这里期待,周围是一些破旧的标牌,但也有写了一半文字的新标牌。我的时刻何时来呢?

——我下降和沉落的时刻:因为我还要到人类之中声走一遭。

我等待那一时刻:首先必须有迹象表明,我的时刻已到——

便是欢笑的雄獅身伴鸽群。

在等待中,我作为悠闲者与自己对话。无人给我讲叙新事:我就向我谈谈自己吧。——

2

当我到了人类跟前,我发觉他们踞于古老的狂妄之上:他们似乎早已知晓,什么是人的善恶。

在他们,关于道德的一切言论都是陈词滥调,使人厌倦;意欲安睡的人,在就寝之前就谈谈“善”“恶”。

我惊醒了他们的睡意,当我教导:关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尚无人知晓——除了创造者!

——却是创造者,给人创立了目标,赋大地和未来以意义:

只有他最早创造出,那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我叫他们掀翻古老的狂妄所踞的教席;我叫他们取笑他们的伟大的道德大师、圣者、诗人和救世主。

我叫他们取笑他们阴郁的智慧者,那不过是些驱鸟的黑色稻草人,坐在生命之树上发发警告。

我坐在他们伟大的墓道旁,甚至坐在腐尸和秃鹰身边——我嘲笑他们所有的过去以及过去腐朽衰颓的壮美。

真的,我像教人忏悔的说教者和傻子一样,对他们所有伟大和渺小的东西,都发出愤怒和责难的呼喊——他们最好的东西也那么渺小!他们的极恶的东西也那么渺小!——我如是取笑。

我智慧的渴望也发自内心地呼喊、大笑,这诞生于山上的智慧,一种真正野性的智慧!——我那振翅呼啸的伟大渴望啊。

它常常在笑声里带着我扶摇直上,向着远方:我战栗高翔,如同一支箭矢,沉醉于太阳的狂喜:

——飞入未曾梦过的遥远未来;飞入炙热的南方,那里比任何教育者梦想的还要炙热:飞到诸神裸体而舞的地方,那里,他们以衣饰为耻:——

——我用寓言说话,像诗人一样跛行讷言:真的,我还想当诗人呢,真难为情!——

在那里,我认为,一切发生演变都是诸神的舞蹈,是诸神的恶作剧(Götter-Mutwillen),世界解脱了羁絆,被放开,飞回到自身:——

——成为众多诸神永恒的逃避自我和重寻自我,成为众多诸神快乐的自我冲突、自我重新聆听,重属自我:——

在那里,我以为,所有的时间都在嘲笑幸福的现时瞬间,那里,自由就是一种必然性本身,与自由之刺幸福嬉戏:——在那里,我又重新找到自己的宿敌和妖魔,即沉重的精神,还有它创造的一切:强迫、规章、艰难、结果、目的、意志、善与恶:——

那么,某种东西不是必然存在么,令人能在其上舞蹈,并舞出其外?为了轻者和最轻者之故——鼹鼠和侏儒不是必然存在么?——

3

那里,我也在途中拾起“超人”一词,说人类是某种必须被超越的东西,

——人类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由于他的正午和傍晚,人幸福自诩,以为是通往新的朝霞之路:

——扎拉图斯特拉有关“伟大正午”的话,以及我高悬于人类上方的东西,就像第二道紫色的晚霞。

真的,我也让他们看见新的星辰,新的夜晚;在云彩、白昼和黑夜的上方,我撑幵五彩华盖一般的欢笑。

我把我的一切诗作(Dichten)和追求都教给他们:诗化人的破碎、谜和令人悚惧的偶然,让它们合为一体,——

——我身为诗人、猜谜者和解救偶然的人,我教导他们创造未来,一切的过往之物——,在创造中得到拯救。

拯救人的过往,改造一切“既已如此”,直到意志说我想要的就是这样!以后我还要这样——”

——我把这称为拯救,我教导他们只有这才叫拯救。—— ——

现在我期待着我的拯救——还要最后到他们那里一次。我要到人类之中再走一遭:我要在他们之中沉落,濒死之时,我将把最丰富的赠礼送给他们!

这,我学自沉落的夕阳,那最富有者:它从取之不尽的财宝中,将黄金撒向大海,——

——于是,最贫穷的渔夫也摇荡金桨!我眼见这一情景,凝视中热泪长流。——

扎拉图斯特拉也要如太阳一样沉落:现在他坐在这里等待,四周是颇旧的标牌和新标牌——已有一半写上文字。

4

看呀,这儿是块新标牌:可我的弟兄们,你们同我一起把它抬到山谷,抬进肉长的内心,你们却在哪呢?——

我对最遥远者的伟大之爱如是要求:不要爱护你的近邻!人类是某种必须被超越的东西。

有许多超越的途径和方式:这,你去看吧!只有一个小丑在想:“人类也可以被跳越而过。”

你还须在邻人中战胜你自己:这是一种你能为自己夺得的权利,却断不可让别人给予!

你所做的,别人不能为你再做。瞧呀,这儿不存在报答。凡不能命令自己的人,就该服从别人。许多人能够命令自己,但要做到服从自己还差得远哩!

5

拥有高贵灵魂的人如是希望:他们不愿白白得到任何东西,至少是生命。

群氓就愿意白白活着;而我们被赋予了生命的人——我们总在考虑,我们有什么最好的东西,回报给生命!

真的,这是高贵的言词,它说生命许诺我们的东西,我们就要——为了生命而保住这些东西!”

人不当在不该享乐的地方享乐。而且——人不应当渴望享乐!

享乐和无过错是最羞愧的东西:二者都不愿被人找到。人可以拥有它们——,然而,人更应该追求过错和痛苦!——

6

哦,我的弟兄们呀,头胎儿子◎总是牺牲品。可是现在,我们就是头胎儿子。

我们所有人都在秘密祭坛上流血,我们所有人都为祭奠古老的偶像而焚燃炙烤。

我们的菁华依旧年轻:这刺激那些陈旧的味觉。我们肉嫩,我们的皮是羔羊皮——我们怎能不刺激年迈的偶像祭司呢!

我们自己身上,还居住着这年迈的偶像祭司,他把我们的菁华烧烤成盛筵。唉,我的弟兄们,头胎儿子怎能不当祭品呢!但我们这类人希望如此:我爱那些不愿保存自己的人。我以全部的爱爱那些沉落者:因为他们正在过渡。——

7

要真实——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能做到的人,却并不愿意!那些好人最不能如此。

哦,这些好人呀!——好人从来不说真理;对于精神,如此好法是一种疾病。

这些好人让步,屈服,他们的内心鹦鹉学舌,在其深处服从别人:可是,服从的人,却从不服从自己!

凡被好人称做恶的东西,必须汇集一处,以便产生一种真理:哦,我的弟兄们,你们是否够恶,以便产生这种真理呢?

勇敢的冒险、长久的怀疑、残酷的否定、厌倦,切伤生命——凡此种种,汇集一处是多么罕见呀!但就从这类种子里——产生出真理!

迄今,一切知识都长在坏良心的旁边!你们这些求知者啊,替我砸烂这些陈旧的标牌吧!

8

摩水里打上木桩,河上架起木桥和栏杆:真的,谁都不会相信说这话的人了:“一切皆流。”

即使蠢人也会反驳他。“什么?”蠢人说,“一切皆流?木桩和栏杆不是在流水上方吗?”

“流水上方一切都是固定的,全部事实的价值,桥梁、概念,一切‘善’与‘恶’:这一切都是固定的!”——

当严冬,这河的驯服者来临,即使最机灵的人也学会怀疑了;真的,说这话的可不仅仅是蠢人:“一切不都应该——静止的吗?”

“根本上,一切都是静止的”——,这是一个地道的冬季教诲,萧条时节的好东西,对冬眠者和围炉烤火者也是莫大安慰。

“根本上,一切都是静止的”——:春风的说教却与之相左!

春风,这头公牛可不事耕作——一头发怒的公牛,一个破坏者,用愤怒的牛角破冰!而冰又——冲毁木桥!

哦,我的弟兄们,现在岂不是一切皆流了么?栏杆和木桥不都一古脑儿掉进河水里了么?谁还坚持什么“善”与“恶”呢?“我们也衰!我们也兴!春风劲吹!”哦,我的弟兄们,替我在大街小巷作如是说教吧!

9

有一种古老的疯狂,名曰善与恶。卜卦者和占星家周围迄今旋转着疯狂之轮。

人们曾相信卜卦者和占星家:所以,人们相信“一切均是命运:你应该这样,因为你必须这样!”

后来,人们又怀疑卜卦者和占星家了:所以,人们相信“一切皆自由:你可以这样,因为你想要这样!”

哦,我的弟兄们,关于星辰和未来,迄今只是臆测,并非真知:所以,关于善与恶,迄今也只是臆测,并非真知!

10

“你不应抢劫!你不应杀戮!”——人们曾把这类话当做神圣;人们在它面前屈膝,低头,脱鞋。

可我问你们: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过比这类神圣话语更厉害的强盗和杀手呢?

所有的生活中没有——抢劫和杀戮么?这类话语若被当做神圣,真理本身不就——被扼杀了么?

或者,过去对一切生命持反对和劝阻态度的东西,都被称为神圣,这是否是死的说教呢?——哦,我的弟兄们,替我砸烂这些陈腐的标牌!

11

我对过去一切的同情在于,我看见:它们悉遭转交,————转交给每代人的仁慈、才智和迷狂,过去所来的一切都曲解为他们的桥梁!

一个大暴君、一个可笑的怪物可能会出现,他可能用仁慈和不仁强逼过去的一切;直到它们变成他的桥梁、先兆、令驱和公鸡啼鸣。

另一种危险,也是我的另一种同情确是:出身群氓的人,只能忆及祖父——只到祖父一代,时间就停止了。

过去的一切就被这样移交:因为群氓有朝一日,群氓可能出来主宰,一切时代都将在浅水溺死。

哦,我的弟兄们,所以需要一种新的贵族,他是所有群氓和暴君的仇敌,他会在新标牌上新写上“高贵”一词。

这就需要许多高贵的人,有许多高贵的人,这样就有了贵族!或如我曾经在这一比喻中所言:“有诸神,但没有上帝,这才是神道!”

12

哦,我的弟兄们,我授你们为新贵族,并指示你们:我认为,你们要成为未来的创造者、育种者和播种者——

——真的,你们不要成为可以买到的贵族,正像小贩用黄金可以买到的那样:—切有价之物都少有价值。

令你们荣誉的,不是你们从何而来,而是你们向何处去!你们的意志和你们的双脚,决意超越自我——为你们带来新的荣誉!真的,你们曾侍奉某位君侯;这不会给你们带来荣誉——君侯算得了什么!或者,你们效力于现存的东西,成为它的堡垒,使其更加巩固[这也不会给你们带来荣誉]!

荣誉也不是这样,即便你们在宫廷里的这代人地位变高,学会了像彩色的红鹳一样长久立于浅池。

——因为能够站立是宫廷侍从的一种劳绩;他们都相信,属于死后的幸福是——允许坐下!——

荣誉也不会来自于一个被你们称之为神圣的精神,它把你们的先辈带进一个上帝许给之地,我不赞美那里:因为那里恶木,即十字架丛生,——这地方实在无足称道!——

——真的,不管这“神圣的精神”把它的骑士们引向何方,队伍中总是以山羊、鹅、脑子错综怪异的人(Kreuz-und Querköpfe)为前导!——

哦,我的弟兄们,你们作为贵族不应后顾,只可前瞻!你们是从所有的祖国和祖先国度中被逐出的人!

你们当爱你们的孩子们的国度:这爱让你们成为新贵族——这国度在遥远的海上,尚未被发现!我嘱咐你们乘帆船寻找它、寻找它!

你们是先辈的子嗣,你们应该在你们的孩子身上对此事加以补救:你们当如是拯救过去的一切!我把新的标牌挂在你们的上方!

13

“为什么活着?万事皆空!生活——这是徒耗精力,生话——这是燃烧自己而得不到温暖。”——

这类古代的胡诌一直被视为“智慧”;因为它古老而散发霉味,所以更被敬重。甚至腐朽也成为高贵。——

孩子们可以说:他们畏火,因为火曾烧灼他们!在智慧的古书里,孩子气可谓俯拾皆是。

“老说废话”的人怎么会说“废话”的坏话呢!必须堵住愚人的嘴巴!这些人入席时什么都不带,连好的饥饿也不带——却咒骂“万事皆空!”

哦,我的弟兄们,吃好喝好的确不是空洞的技艺!为我砸烂这些永不快乐之人的标牌吧!

14

“洁净者认为,一切皆是洁净。”——民众如是说。可我要对你们说:在猪猡看来;一切皆是猪猡!

所以,幻想者和垂头丧气的人,他们内心也是低垂,如是说教:“世界本身就是个肮脏的妖怪。”

因为这些人都有不洁的精神;尤其是那些失去平静和休息的人,除非他们从背后(hinten)看世界——这些信仰彼岸世界的人(die Hinterweltler)。

我要当面对这些人说,尽管很不中听:世界像人一样也有屁股(Hintern)——这的确是真的!

世间存在许多污秽物:这的确是真的!但也正因为这样,世界本身并非肮脏的妖怪!

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散发着恶臭,但智慧也夹杂其中:厌恶本身创造出翅膀,创造出测知源泉的力量!

精英也有某些可厌之处;精英也是必须被超越的!——

哦,我的弟兄们,世间的污秽物很多,但诸多智慧也夹杂其中!——

15

我听见虔诚的信仰彼世者向其良心说过这样的格言;真的,没有恶意和虚假——尽管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虚假和更恼火的事了。

“就让这世界随它去吧!别伸一根指头指责它!”

“谁要窒息、刺杀、切割和剥杀人们,就随他去吧:别伸一根指头指责他!由此你们还学会了回绝这个世界。”

“你自己的理性——你当自己将它扼住,令它窒息;因为这是这个世界上的一种理性,——由此你学会了回绝这个世界。”

打碎它,哦,弟兄们,替我砸烂虔诚者的这块陈旧标牌吧!粉碎咒世者的这些格言吧!

16

“谁学得多,谁就忘记一切强烈的贪求。”——时下人们在昏暗的里巷中相互耳语。

“智慧使人厌倦,这不——值得;你不该贪求!”——我发现这块新标牌悬挂在敞开的市场上。

为我砸碎它,哦,我的弟兄们,替我砸碎这块新的标牌吧!是厌世者、死亡说教者和狱吏挂起这块标牌:你们瞧,这也是在对人进行奴性说教啊!——

他们学得糟糕,学不到最好的东西,无论学什么,都学得过快过早:因为他们曾胡乱地饮食,便损伤了胃,——

——他们的精神便是一个损伤了的胃:它劝人们去死!真的,我的弟兄们,这思想便是一个胃啊!

生活是欢乐的源泉:可损伤之胃,这哀伤者之父,以它说话的人来看,所有泉水都有毒。

求知:对于具有雄狮般意志的人来说,这便是快乐!但谁感厌倦,谁就只是“被意愿”,受一切波浪的戏弄。

弱者这类人总如此:他们在自己的道路上失落了自我。而最终,他们的厌倦问道:“我们当初为何要走路呢?什么都一样!”

对这些人,这种说教很是悦耳:“什么都不值得!你们不当有意愿!”可这是一种奴性的说教啊。

哦,我的弟兄们,扎拉图斯特拉来了,对于一切厌倦于行的人,他是一股清新的呼啸之风;他还要让许多鼻子打喷嚏!

我的自由呼吸能穿透墙壁,进入监牢,进入被囚的精神!意愿使人解放:因为意志便是创造:我如是教导。你们应当只为创造而学习!

但你们首先要向我学习我的学习方法,那是好的学习!——谁有耳朵,就听着啊!

17

这里泊着一条船——它也许要渡过对面的大虚无中去。——可谁愿意登上这条“也许”呢?

你们当中无人肯上这死亡之船!你们怎肯当厌世者呢!

厌世者!你们甚至从未离弃大地啊!我发觉你们一直贪恋大地,爱恋着自己在大地上的疲倦!

你们的嘴没有白长——一种小的大地愿望还在嘴上停留!

眼中——不是飘浮着一丝云彩么,那不可忘却的大地之乐的云彩?

大地上有诸多优良的发明,有的实用,有的使人惬意:因此之故,当爱大地。

有林林总总如此美妙的发明,恰似女人的乳房:既有用又使人惬意。

你们,厌世者呀!你们,大地上的懒鬼呀!该用鞭子抽打你们!抽你们的双腿,让双腿振作!

因为:你们即使不是令大地厌倦的病人,不是委靡不振的恶棍,便是狡黯的懒兽,或是偷吃甜食的贪欢的懒猫。倘若你们不再想快乐地奔跑,你们就该——离开大地!

不要当无可救药之人的医生:扎拉图斯特拉如是教导——你们就该离开大地!

但作一了结,比作一首新诗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所有的医生和诗人全都知道。——

18

哦,我的弟兄们,有些标牌由厌倦创造而成,有些标牌由懒惰创造而成:尽管它们说同样的话,却希望别人听出不同的意思。——

你们瞧这个忍受焦渴折磨的人!他离目标近在咫尺,却因为倦怠而固执地栖身尘土:这勇敢的人(Tapfere)啊!

因为倦怠,他对道路、人世、目标和自己打呵欠:他一步也不想再走,——这勇敢的人啊!

现在,烈日炙烤着他,狗在舔他的汗珠:但他依旧固执地躺着,甘受焦渴的折磨:——

——目标近在咫尺而甘受饥渴的折磨!真的,你们只好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提到他的天空——这个英雄啊!

但最好还是让他躺在原地吧,让睡眠,这抚慰者降下凄冷淅沥的雨,浇他吧:

任他躺着,直至他自己醒来——直至他自动弃绝一切厌倦,并领受厌倦的教诲!

只是,我的弟兄们,你们要吓走他身边潜行的懒狗和所有麇集漫游的害虫:——

所有“受过教育”的麇集漫游的害虫,它们都在津津有味地痛饮——英雄的汗水!——

19

我在我周围画了圆圈,还有神圣的界线,山势越高,随我攀登的人就越少:我用越来越神圣的群山构建了山脉。——

哦,我的弟兄们,不管你们跟我向何处攀登:请注意别让一条寄生虫与你们一道攀登!

寄生虫:这是一种蛆虫,爬行蜿蜒,想用你们患病的伤口角落喂肥自己。

这便是它的艺术:能猜出攀登的灵魂在何处会感到倦怠:在你们的怨恨、烦闷和敏感的羞愧中,它营筑令人恶心的巢穴。

在强者疲弱、高贵者柔软的地方——它营造它那令人恶心的巢穴:寄生虫寄居在伟人微恙的伤口。

所有存在者中,最高尚的一种是什么?最卑微的又是什么?寄生虫就是最卑微的那类;最高尚的一类养活了绝大多数的寄生虫。

最高尚的灵魂拥有最长的梯子,故能下到最深处:绝大多数寄生虫岂能不寄生于他们?

——最不可测度的灵魂,能在自身奔跑、迷路或漫游到最遥远的地方;最必需的灵魂,出于高兴突然闯入偶然之中:—— ——已经存在的灵魂,潜入变化之中;已经拥有的[灵魂],

想要进入意愿和期盼之中:——

——逃出自我的[灵魂],又在最遥远的范围内追上自我;最睿智的灵魂,愚蠢同它甜言蜜语:——

——最爱自己的[灵魂],万物俱在其中顺流或逆流,涨潮或落潮:——哦,最高等的灵魂怎能不拥有最坏的寄生虫呢?

20

哦,我的弟兄们,我残酷吗?可我还是要说:凡落下之物,就要再推一把!

当今的一切——坍塌了,衰败了:谁想维持它呢?可是,我——我还要推它一把!

你们体验过把石头一路滚下深渊的快乐吗?——当今的人们:你们瞧呀,他们怎样滚进我的深渊!

哦,我的弟兄们,我是更优秀表演者(Spieler)的前奏(Vorspiel)!一个榜样(Beispiel)!你们照我的榜样去做吧!

你们不教授他飞翔的人,我要你们教他——更快地坠落吧!——

21

我爱勇士:但这还不够,——还必须知道该对谁使用剑!更多的勇敢常常表现在,一个人能够自我克制,于是离开:以便保存自己,以对付更堪匹敌的敌人!

你们只应有值得憎恨之敌,而不应有不屑一顾之敌:你们必须为自己的敌人骄傲:我已如是教导过一回。

哦,我的朋友们,你们当为更堪匹敌的敌人而保存自己:因此,你们必须避开许多敌人。

——尤其要避开众多的流氓无赖,他们在你们耳边聒噪,说着民族和民众的话题。

保住你们的双眼,别被他们的赞成和反对意见所污!有诸多正义,诸多非正义:谁瞧着都发火。

朝里面看,朝里面刺杀——二者是一回事:所以,你们还是走进森林,让你们的剑安眠吧!

走你们的路吧!让民众和民族也走他们的路!——那真是黑暗之路,路上不现一丝希望的闪电之光!

就让小贩们统治吧,所有依旧闪耀小贩的——黄金之光的地方!国王的时代不再:眼下自诩为民众的人,不配享有国王。

你们瞧呀,这些民众所为与小贩无异:他们从每个垃圾堆里拾取最小的一点利益!

他们相互窥伺,他们相互攫取某些东西——他们把这叫做“美好的邻居情谊”。哦,幸福而久远的时代,那时,一个民族对自己说我要主宰——其他民族!”

因为,我的弟兄们:最优秀者应当统治,最优秀者也意欲统治!与此教诲不同的地方,那里——就缺乏最优秀者。

22

如果他们——白白得到面包,唉!那他们还叫喊什么呢!

他们的生计——便是他们真正的维系;他们可是度日维艰啊!这是些猛兽:他们的“工作”——也包括抢掠,他们的“酬劳”——也包括欺骗!他们是以度日维艰!

他们应当成为更好的猛兽,要更精致,更聪明,更像人:因为人是最佳的猛兽。

人已经掠取了所有动物的美德:所以,在所有动物中,人的日子过得最为艰难。

只有鸟类依然高于他。倘若人学会了飞,唉!那么他的掠夺欲会飞到——怎样的高处!

23

我希望男女如此:一个善于打仗能干,另一个善于生育,但二者皆善于以头和脚舞蹈。

在我们,一天之中,若不舞蹈一次,那日子算是虚度了!凡是带不来一点欢笑的真理,我们都称之为虚假的真理。

24

你们的婚姻:留心呵,别弄成一种糟糕的结合!你们结合过于匆忙:由此酿成——婚姻破裂。

但纵使婚姻破裂,也好过婚姻的扭曲和欺骗!——一个妇女对我说:“我确实破坏了婚姻,但首先是婚姻破坏了”我!”我发觉,怨偶总是最有复仇心的仇家:他们原本不肯独自奔走,却使整个世界付出了牺牲。

因此,我希望真诚的人相互说:“我们相爱:让我们注意保持互爱吧!要不,我们的誓约只是个错误么?

——请给我们一个期限和一个小婚姻,看看我们是否适合伟大的婚姻!俩人相伴,这总是大事呀!”

我如是建议所有真诚的人;倘若我做另外的建议和说法,那么,我对超人的爱、对未来一切的爱都成了什么!

不仅要培植你们,而且要向高处[培植]——哦,我的弟兄们,让婚姻的花园帮助你们吧!

25

看呀,由于了解古代源头而变得智慧的人,最终定要寻求未来的源泉和新的源头。——

哦,我的弟兄们,不用太久,就会产生新的民族,新的源泉将潺潺流进新的深渊。

由于地震——堵塞了许多井泉,造成许多人深受焦渴的煎熬:但也把种种内部力量和隐秘之物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地震开掘了新的源泉。古老民族的地震中,迸涌出新的源泉。

谁这样呼喊:“瞧,这里有一口为焦渴者创设的井,有一颗为渴望者着想的心,有一种要创造工具的意志”:——那么,他的周围就会聚成一个民族,此即:许多尝试者。

谁有能力发号施令,谁就必须服从——这就是这里的尝试!唉!多么漫长的寻求、猜谜、误测、学习和新的尝试啊!人类社会:是一种尝试,我如是教导——一种漫长的寻求:它寻求发布命令的人!——

——一种尝验,哦,我的弟兄们!但没有“契约”!砸碎吧,

替我砸碎那些心慈手软者和参半者的这种言论吧!

26

哦,我的弟兄们!所有人类未来的最大危险,潜伏在什么人身上?不是在那些好人和正义者身上么?——

——这些人心里这么感觉,也这么说:“我们已经知道,何为善,何为正义,我们也具备这些;却苦了还在这方面摸索的人啊!”

不管恶人能造成何种损害:但好人造成的损害最为严重。不管谤世者能造成何种损害:但善人造成的损害最为严重。哦,我的弟兄们,从前有一个人窥见了好人和正义者的内心,他说:“这些人都是法利赛人。”但人们不理解他。

好人和正义者本身就不理解他:他们的思想禁锢在良心里。好人的愚昧真是深不可测的聪明。

但这是真理:好人必定是法利赛人——他们别无选择!

好人必定把发明自己道德的人钉上十字架!这就是真理!还有第二个人发现了好人和正义者的国土、心和大地:正是他问道:“他们最痛恨谁?”

他们最痛恨创造者:那砸烂陈旧标牌和价值的破坏者——他们称之为罪犯。

因为善人——他们不能够创造:他们一直是终结的端绪:——

——他们把在新标牌上写上新价值的人钉上十字架,他们为了自己而牺牲了未来,——他们把所有的人类未来钉上十字架!

好人——他们一直是终结的端绪。——

27

哦,我的弟兄们,你们理解这话吗?就是我曾说过的“最后的人”?——

所有人类未来的最大危险,潜伏在哪些人身上?不是在那些好人和正义者身上么?

砸碎吧,替我砸碎这些好人和正义者吧!——哦,我的弟兄们,你们理解这话吗?

28

你们在逃离我吗?你们害怕了吗?你们因这话而战栗吗?哦,弟兄们,当我叫你们砸烂好人以及好人的标牌时:我才把人类载上船,航行在他们的高海(seine hohe See)上。

这时人才遇见大惊惧,大视角,大疾病,大呕吐,大晕船。

好人教给你们虚假的海岸线,虚假的安全感;你们诞生在好人的谎言中,并受到爱护。—切无不受好人的彻底诓骗和歪曲。

发现“人”这块土地的人,也发现了“人类未来”这块土地。现在,你们当做我的航海家(Seefahrer),勇敢而且坚忍!

哦,我的弟兄们,及时直立而行吧,学会直立而行吧!大海汹涌:许多人又从你们那里重受激励。

大海汹涌:海中万物俱备。好啊!前进啊!你们这些老海员(Seemann)的内心呀!

祖国算什么!我们的舵要转向那里,我们孩子的国度!去那里吧,我们伟大的渴望比大海还要汹涌澎湃!——

29

“你为何这般坚硬!”——厨房里的煤炭对金刚石说:“我们不是近亲么?”——

为何如此柔软?哦,我的弟兄们,我这样问你们:你们不是——我的弟兄么?

为何如此柔软,如此躲避和让步?你们心中为何有这么多的否定?你们的眼神中为何只有那么少的命运在闪光?

倘若你们不愿掌握命运,不愿做不屈不挠的人:你们怎能与我一道——胜利呢?

倘若你们的坚硬不愿释放闪电、不愿淘汰和粉碎:你们怎能有一天与我一道——创造呢?

创造者都很强硬。你们把手扪在千载的年华上,犹如扪在蜡上,这必然使你们感到幸福,——

——幸福啊,在千载的意志上写字,宛如在青铜上书写,——比青铜还坚硬,比青铜还高贵。只有最高贵的才能彻底坚硬。

哦,我的弟兄们,我把这块新标牌挂在你们的上方:变强硬吧!

30

啊,你,我的意志!你,一切困难的转折点!你,我的必需!请免除我的一切小胜利吧!

你,我灵魂的安排,我把你叫做命运!你在我的内里!你在我之上!为了一个伟大的命运,请保存我吧!

我的意志啊,为了你的最后胜利,请把你的伟大保留到最后吧——使你在你的胜利之中依旧坚强!唉,谁不拜倒于自己的胜利呢!

唉,在那令人陶醉的迷蒙中,谁的眼睛不会昏暗呢!唉,谁的双脚不在胜利中踉跄,忘记——如何站立呢!——

——但愿有一天,我会在伟大的正午做好准备,并且成熟:像灼热的矿石,像孕育闪电的乌云,像膨胀的乳房一样做好准备并且成熟,

——为我自己、为我至为隐蔽的意志做好准备:像箭弓热望它的箭矢,像箭矢热望它的星辰:——

——一粒星辰,在它的正午做好准备,并且成熟,炽热,被射穿,为箭矢飞向太阳的毁灭而感到幸福:——

——一个太阳本身,一个坚强的太阳意志,做好在胜利中毁灭的准备!

哦,意志啊,一切困难的转折点,你是我的必需!为了一场伟大的胜利,请保存我吧!——

初愈者

1

扎拉图斯特拉返回洞穴后不久,一日早晨,他像疯子一样从睡榻上一跃而起,大喊大叫,声音吓人,其表情似乎表明还有某人睡在床上,不肯起身;扎拉图斯特拉的嗓音雷动,令他的动物惊恐地跑来,而与他邻近的洞穴和隐身处,所有的小动物纷纷逃走了——或飞、或振翅、或爬、或跳,端赖它们有怎样的脚,怎样的翅膀。扎拉图斯特拉却说出这番话:

起来,深不可测的思想啊,从我的深渊里起来吧!我是你的雄鸡和拂晓,你这久睡不醒的蠕虫啊:起来!起来!我的啼鸣该把你唤醒了!

打开你耳朵的锁链,听啊!因为我要听听你的!起来!起来!这儿的雷霆足以让坟墓听到了!

抹去你眼中的睡意,抹去一切痴愚和盲目!还要用你的眼睛听我说话:我的声音是医治天生盲人的良药。

如果你醒了,就当永远给我醒着。把曾祖母们从睡中唤醒,然后我又叫她们——重新睡去,这可不是我的方式!

你活动着,伸展着肢体,喉咙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起来!起来!别呼噜呼噜啦——你该对我说话!扎拉图斯特拉,这不信神的人在呼唤你!

我,扎拉图斯特拉,生活的代言人,痛苦的代言人,循环和轮回的代言人——我呼唤你呀,我最深不可测的思想哟!

祝福我吧!你来了——我听见你来了!我的深处在说话了,我把我的最后的深渊曝于光明!

祝福我吧!过来!把手伸给我————哈!把手给我!

哈哈!可恶,可恶,可恶——我苦啊!

2

扎拉图斯特拉刚刚说完,就一头栽下,久久躺着,像死人一般。当他恢复神智,但见他面色煞白,浑身战栗,仍旧躺着,长久不欲饮食。这情形持续了七天;他的动物们全都守护在侧,不分昼夜,只有鹰飞出取食。它取来或掠夺来的东西,都放在扎拉图斯特拉的睡榻上:这样,扎拉图斯特拉就躺在黄色、红色的浆果,葡萄、玫瑰色的苹果、香味扑鼻的草本植物和五针松叶球中间。他的脚边放着两只羔羊,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牧人那里夺来。

七天后,扎拉图斯特拉终于从睡榻上坐起来了,拿了一只玫瑰色苹果闻了闻,清香馥郁。他的动物们都认为,与他谈话的时候到了。

“哦,扎拉图斯特拉,”它们说,“你这样躺了七天,总是闭着沉重的双眼:你不想终于重又站立吗?

走出你的洞穴吧:世界像一个花园在等待你。风儿带着浓烈的芳香同你嬉戏;所有的小溪愿意随你潺流。

自从你独处七天以来,万物都渴盼着你,——走出你的洞穴吧!万物都愿当你的医生!

你又获得一种新知了吧,辛酸而沉重的新知?你像发酵面团一般躺着,你的灵魂上升,超越了灵魂的一切界限。——”

——哦,我的动物,扎拉图斯特拉答道,你们就这样闲聊下去吧,让我听听!你们的闲聊使我神清气爽:哪里在闲聊,哪里的世界对我即如花园。

这里的谈话和声音多可爱啊:谈话和声音不就是永远分隔者之间的彩虹和表象之桥吗?

每个灵魂都有一个特殊的世界;对每个灵魂来说,任何别的灵魂都是一个彼岸世界。

在酷似之物间,表象最易行骗:因为最小的缝隙却是最难架桥。

对于我——怎有一个我外之我呢?没有外我!但我们听到所有的声音,却把这忘记了;我们忘记了,这多么可爱呀!

事物不是都被赠给了名号和声音,人类不就靠事物而精神振奋么?说话是一种美丽的愚蠢:人一面说话,一面在万物之上舞蹈。

一切言语,一切声音的欺骗,这多么可爱呀!我们的爱随着声音在彩虹上舞蹈。——

“哦,扎拉图斯特拉,”动物们接着说,“像我们一样思考的人认为,万物自己舞蹈:它们出来,彼此握手,欢笑,逃走——复又回来。

万物离去,万物复归;存在之轮永恒运转。万物亡逝,万物复生,存在之年永远奔走。

万物破碎,万物新合;存在的同一屋宇永远自我构建。万物分离,万物复聚,存在之环永远保持自我。

存在开始于每个瞬间:‘彼地’之球围着每个‘此地’转动。到处都是中心。永恒之路蜿蜒曲折。”——

——哦,你们这些花脸丑角(Schalks-Narren)和手风琴啊!

扎拉图斯特拉回答,并再次微笑,你们怎能详知,这七天之内必定完成的事呢:——

——那怪物怎样爬进我的喉咙,令我窒息!我咬下它的头,吐了出去。

而你们——你们因此创作了一首古琴曲吗?现在,我躺在这里,咬和吐使我仍很疲倦,自我拯救令我仍在病中。

你们就坐视这一切吗?哦,我的动物们,你们也很残忍吗?像人一样,你们只想冷眼旁观我的巨痛吗?人是残酷至极的动物。

观看悲剧、斗牛和十字架酷刑,迄今仍是大地上最使人开心之事。当人发明了地狱,瞧,地狱便是人在大地上的天堂。

伟人痛得叫喊之时——:小人就飞奔而去;并伸出贪欲的舌头。可他还把这叫做他的“同情”。

小人,尤其是诗人——多么热衷于用文字抱怨人生呀!好好听吧,可别听漏了抱怨中的快乐啊!

这类抱怨生活的人:生活朝他们一眨眼,便将其征服。“你爱我吗?”这厚颜无耻者说,“等等吧,我还没有工夫理你呢。”

人是对付自己最残酷的动物;凡自称“原罪者”、“背负十字架者”和“忏悔者”的人,你们可别听漏了那混杂在悲诉和抱怨中的快乐!

至于我本人——要当一个控诉人类的人么?唉,我的动物们,我至今只学到这一点:人类的至恶对于他们的至善而言,不可或缺,——-

——对于至高的创造者,极恶是他的至善的力量,至坚的岩石;人类因此不得不变得更善,并且更恶:——

倒不是因为,我曾被绑缚在这个刑讯木桩上,我才知道:人是恶的——而是,从未有人像我这样呼喊过:

“啊,人的极恶是渺小的!啊,人的至善也是渺小的!”

对人的极大厌恶——这令我窒息,它爬进我的咽喉:正如卜卦者的预言:“一切皆同,什么都不值得,知识使人窒息。”

一种漫长的薄暮跛行到我的面前,一种极度倦怠和迷醉的悲哀,它打着呵欠对我说。

“你所厌倦的人,亦即小人,他们永远轮回。”——我的悲哀如是打着呵欠,拖着残腿,未能安眠。

在我看来,人类的大地变成了洞穴,胸膛坍塌,一切活人都成了腐尸、骨骸和霉烂的过去。

我的悲叹坐在所有的人类坟墓上,再难站立;我的悲叹和发问昼夜悲诉、哽咽、咬啮和哀泣:

——“唉,人类永远轮回!小人也永远轮回!”

我曾见过赤裸裸的最伟大之人和最渺小之人:他们二者极为相似——最伟大的人也太人性了!

最伟大的也太渺小!——这是我对人类的厌恶!最渺小的也要永恒轮回!——这是我对一切存在的厌恶!

唉,恶心!恶心!恶心啊!————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并且悲叹战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疾病。他的动物们这时不让他再往下说了。

“你这初愈者,别说啦!”——他的动物们这样回答他,“走出去吧,世界像一座花园在等待你哩。

出去吧,到玫瑰、蜜蜂和鸽群那里去吧!尤其要到善歌的鸟类那里去:以便跟它们学会歌唱。

歌唱于初愈者相宜;健康的人才可以说话。即使健康的人想唱歌,他想唱的歌曲也与初愈者迥异。”

——“哦,你们这些花脸丑角和手风琴,给我闭嘴吧!”扎拉图斯特拉回答,笑对他的动物们。“你们怎能详知,我在这七天中为自己发现了怎样的安慰呢!

我必须再次歌唱——我发现了这种安慰和这样的痊愈,你们想由此创作一首古琴歌曲吗?”

“别说啦,”动物们又说,“你,初愈者,最好还是先准备一把古琴,新的古琴!

你瞧,扎拉图斯特拉,新歌需要新琴嘛。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唱吧,高声唱吧,用新曲治疗你的灵魂:你肩负着伟大的命运,无人有过的命运啊!

哦,扎拉图斯特拉,因为你的动物们都知道,你是谁,你必将为谁:瞧啊,你是永恒轮回的教师——,如今这便是你的命运!你肯定是这一教诲的第一个教师——伟大的命运,怎能不成为你最大的危险和疾病呢!

瞧,我们知道你的教导:万物永恒轮回,我们也在其中,我们业已无数次存在,万物与我们一样。

你教导说,有一个伟大的发展变化之年,有伟大之年的怪兽:它必然像沙漏一样,一再重新颠倒,以便重新漏下,漏完:——

——所以,这些年皆相似,无论最伟大之处还是最渺小之处,所以,我们在每一伟大之年也是相似的,无论是最伟大之处还是最渺小之处。

哦,扎拉图斯特拉,倘若你现在想死:看啊,我们也知道你将向自己怎样说话——但,你的动物请求你,现在还不要死去!

你将毫无惧色说话,甚至将因幸福而长舒一口气:因为你将抛却一种巨大的沉重和压抑,你,最坚忍的人啊!——‘我现在就死,而且消逝’,你将会说,‘我瞬间化为一种虚无。灵魂、肉体一并死去。

然而,我被缠绕在其中的因果纽带,又将轮回——它将再造我!我自属于永恒轮回的因果律。

我复返,与这个太阳、这大地,与这只鹰和这条蛇一道回来——但不是进入一种新的生命或更美好的生命,或相似的生命:

——我永远回到这相似和同一个生活,无论是最伟大之处还是最渺小之处,我将重新教授万物永远轮回的教诲——

——我将重说人间和人类那伟大正午的话语,将再次给人类宣讲超人。

我说着我的言语,我也因这言语而粉碎:我永恒的宿命如是希望——,我作为宣告者而沉落!

是时候了,沉落者要祝福自己了。如是——扎拉图斯特拉的沉落结束了。’”——

动物们说完就默不作声,等着扎拉图斯特拉对它们讲点什么:可扎拉图斯特拉并没有理会它们的沉默。他只是静静躺着,紧闭双眼,似已入眠,尽管未睡:他正同自己的灵魂对话。蛇和鹰发觉他如此静默,便尊重他周围巨大的宁静,小心退下。

论伟大的渴望

哦,我的灵魂呀,如同我教你说“曾经”和“从前”一样,我也教你说“今天”,教你跳超越一切此地、彼地和远处的轮舞。

哦,我的灵魂呀,我把你从一切角落拯救出来,掸掉你身上的尘土、蜘蛛和昏暗之光。

哦,我的灵魂呀,我洗刷掉你身上的小耻辱和边角的道德,说服你赤身裸体立于太阳的明眸之前。

我用名为“精神”的风暴,,吹过你汹涌的海面;我吹走所有的乌云,扼杀了名为“罪恶”的扼杀者。

哦,我的灵魂呀,我赋予你权利,正如风暴说“不”、恰似敞开的晴空说“是”的权利:你像光一样静立,并穿行于否定的风暴之中。

哦,我的灵魂呀,我把驾驭已经创造出的和尚未创造出的事物的自由,交还给你:谁能像你那样,了解未来者的极度快乐呢?

哦,我的灵魂呀,我教你蔑视,这蔑视并非如虫噬一般出现,而是一种伟大的爱的蔑视,它最蔑视的地方恰是它最爱的地方。

哦,我的灵魂呀,我教你这样去说服,以至于你以理由说服了自己:正如太阳说服大海向太阳的高处奔涌。

哦,我的灵魂呀,我去掉你身上的一切服从、卑躬屈膝和逢言必称的主宰;我给你取名为“困难的转折点”和“命运”。

哦,我的命运呀,我给你取新的名字,给你彩色的玩具,我叫你“命运”、“无穷的范围”、“时间的脐带”和“蔚蓝的天穹”。

哦,我的灵魂呀,我把一切智慧、一切新的葡萄酒交给你的大地啜饮,还有智慧那所有不可思议的古老而性烈的葡萄酒。

哦,我的灵魂呀,我把每缕阳光、每次黑夜、每种沉默和每一渴望,一并浇到你的身上——于是你像一株葡萄树而为我生长。

哦,我的灵魂呀,你如此丰富、如此沉重地站在那里,一株葡萄树,乳房膨胀,结满褐色的金葡萄,——

——你受本身幸福的重压,因过度丰裕而有所期待,又对自己的期待感到羞愧。

哦,我的灵魂呀,任何地方都不存在比你更具有爱、更包容、更加宽广的灵魂了!未来和过去二者的交汇,在哪里有你这里那样紧密呢?

哦,我的灵魂呀,我什么都给你了,因为你,我已两手空空——现在!现在你微笑而满怀忧伤地对我说;“我们中谁当感谢谁呢?——

——给予者不是要感谢接受者的接受么?馈赠不是一种必需么?接受不是——怜悯么?”

哦,我的灵魂呀,我明白你忧郁的微笑了:你过于富足(Über-Reichtum),这本身就摊开了渴望的双手!

你的丰富望过咆哮的大海,寻求着,期待着;过于丰富(Über-Fülle)的渴望,从你微笑的、天空般的视野向外注视!

真的,哦,我的灵魂呀!谁看见你的微笑而不泪水涟涟呢?因为你的微笑太有善意(Über-Güte),连天使也要泪水涟涟。

正是你的善意和过多的善意,它们不愿悲诉和哭泣:然而,哦,我的灵魂呀,你的微笑却渴盼眼泪,你颤抖的嘴唇却渴盼呜咽。

“所有的哭泣不是悲诉么?所有的悲诉不是谴责么?”你如是自语,所以你,哦,我的灵魂哟,才宁愿微笑,而不愿倾出你的痛苦

——不用迸涌的泪水倾出你因丰富而有的全部痛苦,因葡萄树对采摘者及其采摘剪刀的所有盼望而生的全部痛苦!

倘若你不想哭泣,不想哭出你那紫色的忧伤,那你就必须歌唱,哦,我的灵魂呀!——瞧,我自己微笑了,我要预先告诉你:

——你当歌唱,唱出怒号的颂歌,直至所有的大海平静,倾听你的渴望,——

——直到小舟漂过平静的、渴望的大海,这小舟是金色的奇迹,一切好的、坏的和奇异的东西,都围着它的黄金跳跃:————还有许多大小动物,以及生有轻捷而奇异之足故能在青紫色小径上奔跑的动物,——

——奔向至这个金色的奇迹,自由意志的小舟,奔向小舟的主人:采摘葡萄者,他手拿金刚石质的剪刀正在等待,————哦,我的灵魂呀,解救你的那个伟人籍籍无名————

只有未来之歌方能发现他的名字!真的,你的呼吸巳经散发未来之歌的醇香了,——

——你散发炽热,已入梦乡,已在焦渴地痛饮一切深沉的、鸣响的安慰之泉,你的忧伤已憩息在未来颂歌的幸福中!——哦,我的灵魂呀,现在我把一切都给你了,包括我最后的东西,因为你,我所有的手都已空无:——我嘱你歌唱,瞧,这就是我最后的赠礼!

我嘱你唱歌,现在你说,你说呀:现在,我们当中谁——应该感谢谁呢?——但你最好还是:为我歌唱,唱吧,哦,我的灵魂呀!让我感谢你!——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另一首舞蹈之歌

1

“哦,生命呀,我最近凝视过你的眼睛,我看见黄金在你的夜眼中闪耀,我的心因欢乐而停止跳动:

——我看见一条金色的小舟,在夜间的水域闪光,这摇曳的金色小舟下沉浸水,又像在招手示意!

你朝我正狂舞的脚投来一瞥,这摇曳的一瞥发笑询问,又令人融融:

你用小手只消摇动小鼓两次——我的脚就摇摆起,意欲狂舞。——

我的脚后跟腾起,脚趾在聆听,以便理解你的意思:舞蹈者也把自己的耳朵安在——脚趾上!

我向你跳跃:你被这跳跃惊吓后退;,你那逃避的、飘飞的头发,像舌头一样舔到我了!

我从你的身边、从你的蛇群跳开:这时你已站立,半转身,眼里充满渴望。

你用曲折的目光——教给我曲折之路;在曲折之路上,我的脚学会了——狡诈!

我害怕你靠近,而喜你远离;你的逃遁引诱了我,你的寻求却让我止步——我受苦,但我怎不甘愿为你受苦呢!

你的冷峻使人燃烧,你的仇恨产生诱惑,你的逃遁系缚人心,你的嘲讽——使人感动:

——谁不恨你呢!你这伟大的束缚者,纠缠者、诱惑者、寻求者、发现者啊!谁不爱你呢,你这无辜者、焦躁者、暴戾者、眼神童真的女罪人啊!

你现在要把我引向何方,你这典型者和狂放者呀!你现在又再次避我,你这甜美的顽童和不知感谢者啊!

我追随你而舞蹈,追随你模糊的足迹。你在何方?把手伸给我吧!一个手指头也行!

这儿是洞穴和丛林:我们要迷路了!——停!站着别动!你没看见猫头鹰和蝙蝠呼啸飞过吗?

你这猫头鹰!你这蝙蝠!你要愚弄我吗?我们身处何地?你已从狗那里学会了狂吠和吼叫。

你爱对我龇着小白牙,凶恶的眼睛从卷曲的鬣毛下盯着我!这是越过坎坷不平的野地舞蹈:我是猎手——你愿做我的猎犬,还是愿做我的羚羊?

现在待在我身边!快,你凶恶的跳跃者!现在上去!越过去!——哎哟,我自己在跳跃时跌倒了!

你,狂放自负者(Übermut),哦,就这么瞧我躺在地上乞求怜悯?我喜欢同你——走一条更可爱的路!

——爱的道路,这路穿过幽静而色泽艳丽的丛林!或者走那条沿湖之路:湖中有金鱼游泳、舞蹈!

你现在疲倦了吧?那边有羊群和晚霞:若在牧羊人吹笛时睡去,岂不美妙?

你非常疲倦吧?来,我背你走,把手臂垂下!你要是口渴,——我倒有些解渴的东西,可你的嘴不要喝!——

——哦,这该死的灵敏之蛇和潜伏的女巫!你欲何往?我感到脸上有两块斑点和红疹,这是由于你手的触摸呀!

总做你的牧羊人,我真的厌倦了!你,女巫啊,我已给你唱过歌了,现在该你对我——叫喊了!

你当按照我鞭子的节拍为我舞蹈和叫喊!我没有忘记鞭子吧?——没有!”——

2

生命于是如此回答我,同时捂住自己秀美的耳朵:

“哦,扎拉图斯特拉!别这样可怕地甩着你的皮鞭!你也知道:噪音杀害思想啊——刚才我正产生了如此温柔的思想。

我们俩是永不为善、也永不作恶的真正伙伴。在善与恶的彼岸,我们找到了我们的岛屿和绿茵草地——只有我们俩!所以,我们必须彼此善待才是!

我们彼此也并不彻底(von Grund aus)相爱么——,即便没有彻底相爱,就必须互相怨恨么?

我善待你,常常太好,你是知道的:这原因(der Grund)是,我十分钦羡你的智慧。啊,智慧,这个老朽而疯癫的愚妇啊!

倘若你的智慧有朝一日离开你,啊!我的爱也就从你那里急急逃开。”

生命若有所思,后顾环视,然后小声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对我不够忠实!

你早就不爱我了,根本不像你所说的那样;我知道,你正在想,你不久就要离开我。

有一口古老的洪钟很沉重,很沉重:夜间,钟声会传到你的洞穴:——

——当你在午夜听到报时的钟声,你就在12点和1点钟之间想到——

——你想到,哦,扎拉图斯特拉,我知道,你想不久就要离幵我!”

“是的,”我迟疑地回答,“你也知道这——”我对她耳语,她的耳际散乱着发黄的愚蠢垂发。

“你知道这,哦,扎拉图斯特拉?别人都不知道呢。————”

我们相互凝视,又朝绿茵草地看过去,清凉的黄昏在草地上降临,我们相对而泣。——在我,那时生命比我的一切智慧更可爱。——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3

一!

哦,人啊!请注意!

两!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三!

“我睡了,我睡了——

四!

我从深沉的梦中醒来:——

五!

世界深沉,

六!

比白昼想象的还要深沉。

七!

深沉是它的痛苦——

八!

快乐——仍比内心的痛苦深沉:

九!

痛苦说:走开吧!

十!

一切欢乐却希望永恒——

十一!

——希望深沉的、深沉的永恒!”

十二!

七个印章

(或曰:“是”和“阿门”之歌)

1

倘若我是卜卦者,充满卜卦的精神,漫游在两海之间的高高山脊,

——像浓云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漫游,——敌视郁热的低洼地,还有一切倦怠和生死两难的东西:

黝黑的胸膛准备释放闪电和拯救的光束,孕育着说“是!”、孕育着对“是!”而笑的闪电,准备释放卜卦者的闪电光束:————如是的孕育者,真幸福啊!真的,谁想点燃未来的灯光,谁就必须像大雷雨长期眷顾崖畔!——

哦,我怎能不热望永恒,怎能不热望那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喊,永恒!

2

当我的愤怒轰开坟墓,挪动界碑,被砸烂的旧标牌滚入陡峭的深渊:

当我的嘲笑吹散了发霉的话语,我像一把扫帚来到十字架蝴蛛面前,对于陈腐发霉的墓穴,我是阵扫荡的狂风:

当我快乐地坐在埋葬古代诸神的地方,为世界祝福,怀着对世界的爱坐在唾骂世界的古人的纪念碑旁:——

——即便教堂和神墓我也爱,只要天空以纯洁的眼光从它们破碎的屋顶俯视;我愿像青草和红罂粟一样,坐于教堂的废墟——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怎能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3

来自天空的必然迫使种种偶然跳着星形轮舞,当如此必然和一种创造的气息,向我拂来一阵清风时:

创造性闪电的欢笑身后,恭顺地跟随着长久而轰隆的行为雷霆,当我与这种欢笑一起欢笑时:

当我在大地的神的桌子上与诸神掷色游戏,使大地震动、破裂并喷出火流时:——

——因为大地便是神的桌子,创造性的新话语和诸神掷色令它颤抖:——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怎能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4

散发着泡沫的混合香料罐中,均匀地混合万物:当我从这罐中啜饮一口:

当我的手把最远者浇铸成最近者,把烈火浇铸成思想,把快乐浇铸成痛苦,把极恶浇铸成至善:

当我自身是拯救之盐中的一粒,正是盐令万物在混合罐中均匀混合:——

——因为有一种盐可连接善恶,甚至使极恶也有价值,即变成香料,成为最终的泡沫。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5

当我喜爱大海和所有与大海相类之物,而最喜爱的,莫过于大海对我愤然抵抗时:

当我内心萌发寻求的兴致,驱我扬帆寻觅尚未发现之物时,当我的兴致中又有航海者的兴致:

当我的欢悦高呼:“海岸消失了——现在,最后的锁链从我身上抖落了,——

——无边无际者在我周围唯哮,时间和空间在远处向我闪光,好啊!妙啊!古老的心啊!”——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喊,永恒!

6

当我的道德是舞蹈者的道德,我常常舞动双脚,在黄金翡翠的狂喜中跳跃:

当我的恶是一种欢笑的恶,安于玫瑰花山坡和百合花丛:——因为一切恶都麇集笑中,可是它们却藉自身的幸福,被判为无罪,并且神圣:——

当我的开始和终结(mein A und O)是使一切沉重者轻盈,一切肉体变成舞蹈者,一切思想变成飞鸟:真的,这就是我的开始和终结!——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哦,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7

当我在自己的上方张开宁静的天穹,鼓振自己的羽翼,飞翔在自己的天空:

当我在深沉的光明远方游泳、嬉戏,当飞鸟的智慧莅临我的自由:——

——飞鸟的智慧如是说:“你瞧,没有上,没有下!把你自己向四处抛投,拋出去,抛回来,你,轻盈的人啊!你歌唱呀!别再说话!

——所有言语不都是为沉重之人而发吗?在轻盈之人看来,所有言语岂非谎言!你歌唱呀!别再说话!”

哦,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

我从未觅到我愿与其生子的女人,但我爱的女人除外:因为我爱你,噢,永恒!

因为我爱你呀,哦,永恒!

第四卷

唉,世间还有什么比同情者的愚蠢更愚蠢的呢?世间还有什么比同情者的愚蠢更能招致痛苦的呢?

所有的爱者多么痛苦,他们的高度还未超出他们的同情!

魔鬼曾对我如是说:“上帝也有自己的地狱,那便是他对人类的爱。”

最近我却听见他对我说:“上帝死了;其死因就是他对人类的同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卷,“论同情者”

蜂蜜祭品

——又有许多岁月掠过扎拉图斯特拉的灵魂,他竟未留意;他也已一头霜发。

有一天,他坐在洞穴的一块石头上,向外静观——,那里视

线可以越过蜿蜒的深谷,眺望大海,——这时,他的动物们在他的周围徘徊,显得若有所思,终于站到他面前。

“哦,扎拉图斯特拉,”它们说,“你向外远眺你的幸福吧?”——“幸福算什么!”他回答,“我早就不再追求幸福了,而追求我的事业。”——“哦,扎拉图斯特拉,”动物又说,“你说这话时,是一个拥有太多幸福的人的口吻。你不是躺在一个天蓝色的幸福之湖里吗?”

——“你们这些花脸丑角呀,”扎拉图斯特拉回答并微笑,“你们选择这个比喻多妙!可你们也知道,我的幸福沉重,不是潺湲的流泉:它逼迫我,不愿离开我,一如融化的沥青。”

动物们重又陷入沉思,徘徊于他的四周,复又站于他的面前。“哦,扎拉图斯特拉——”它们说,“正因为如此,你才愈益发黄发黑,头发花白,如同亚麻?可是瞧,你坐在沥青里了!”——“你们说什么呀,我的动物们,”扎拉图斯特拉一面说一面笑,“真的,当我说沥青时,就是背后牢骚。我的情况好比成熟的水果。我的血管里有蜂蜜,它使我的血液变稠,使我的灵魂更加宁静。”——“可能是这样,哦,扎拉图斯特拉,”动物们回答,挤到他的身边,“你今天不想登临高山吗?今天空气纯净,比任何时候都能看到世上更多的东西。”——“是的,我的动物们,”他回答,“你们猜透了我的心思(Herz):我今天要登上一座高山!可我要请你们张罗,为我在山上准备好蜂蜜,黄的、白的、优质的、冰冷的蜂房金蜜。你们也知道,我要在山上制造蜂蜜祭品。”扎拉图斯特拉来到山顶,就把陪同他上山的动物打发回去,这时,他发觉独自一人在此——乃抒心大笑,举目四顾,如是说:

我提到祭品和蜂蜜祭品,这只是我说话的一种诡计,真的,一种实用的愚蠢!比起在隐士洞穴里和隐士家畜前,我在这里说话更自由。

什么祭献啊!我得到的赠品,全被我浪费,我是个千手浪费者:我怎能把这——称为祭献呢!

我希求蜂蜜,其实是希求钓饵、甜汁和甜粘胶,狗熊和怏怏不乐的奇异凶鸟才垂涎这些东西:

——我如同猎手和渔夫必定希求的那样,希求最佳的钓饵。因为,倘若世界昏暗的动物森林,是所有野性猎人的乐园,那么,我就觉得,它更像幽深而丰富的大海。

——一面满是五彩斑斓的鱼虾之海,就是诸神也馋涎欲滴,

要成为海滨的渔夫和撒网者:世界多么富有,富有大大小小的神奇之物!

尤其这人类的世界,人类的海——我向它甩出金色的钓竿,并说:请张开吧,你,人类的深渊!

张开吧,把你的鱼和闪光的虾掷给我吧!今天,我用最好的钓饵钓到最神奇的人鱼!

——我把我的幸福本身掷到所有浩瀚和遥远的地方,从日出、正午到日落,看是否有许多人鱼学会咬我的幸福之钩,学会在上面活蹦乱跳。

直到它们咬了我那隐藏的钓钩,不得不来到我的高处,这样,所有垂钓人鱼的人之中,最恶毒的一位才会钓到那些色泽最绚丽的深渊之鱼。

根本上,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拉起[钓竿],拉近,向上拉,拉上来,我就是拉拽者、培育者和管教的大师,当时我没有白对自己说:“成为你所是的那种人吧!”

但愿现在有人要向上来到我的高处:因为我还等待着某些迹象,表明我落下的时刻已到;现在,我还不能下到人群中去,虽则我不得不去。

所以,我在高山上等待,狡黯而嘲讽地等待,我不是不忍耐的人,也不是忍耐的人,而是一个忘记了忍耐的人——因为他不再“忍耐”。

我的命运为此而给了我时间:它忘记我了吗?或者,它在树荫下,坐于巨石,捕捉苍蝇?

真的,我在山上善待我的永恒命运,因为它不催逼我,给我时间玩笑、行恶:所以,我今天登上这座高山垂钓。

有人在高山上钓过鱼么?即便我在高山上的所想所为是一种愚行:但总好过在山下因等待而变得死板、变绿变黄——

——有人因等待而变成做作的暴怒者,变成来自群山的神圣的怒号之风,成为一个不能忍耐的人,向山谷下呐喊你们听着,要不我用上帝的鞭子抽你们!”

我并不因此怨恨这类暴怒者:我觉得他们太可笑!他们必定是不能忍耐了,这些喧闹的大鼓,他们要么今天发言,要么永远沉默!

但我和我的命运——我们不为“今天”说,我们也不为“永不”说:我们有的是耐性、时间和过于充裕的时间说话。因为那个人终有一日必然会来,怎会过而不留。

谁必然会来呢?我们伟大的“哈查尔”,此乃我们伟大而遥远的人类王国,扎拉图斯特拉的千年王国—— ——

这“遥远”有多远?这与我何干!我并不因此不能确信——我的双脚可紧紧站在这块土地上,

——站在永恒的土地上,坚硬的原始石头上,站在最高最坚硬的原始山脉上,所有的风都吹向这里,犹如天气的分界线,风儿问道,在何方?从何来?向何去?

在这里,我那光明而健康的恶在笑,在笑!从高山扔下你那闪烁的嘲讽哄笑吧!用你的闪烁为我诱惑最美的人鱼吧!

在所有的大海中属于我的东西,万物中靠近我、为我而存在的东西——我要把它们钓出来,把它们带到我的高处:我,渔夫中的极恶者,为此而等待。

甩出去,甩出去,我的钓钩!入水,下沉,我幸运的钓饵!我心中的蜂蜜,滴下你甘甜的汁液!钩吧,我的钓钩,请钩住所有黑色的忧郁之腹!

朝外看,朝外看,我的眼睛!哦,我周围那么多大海呀,那么朦胧的人类未来啊!我的上方——何等绯红的宁静!何等晴朗的沉默!

困境中的呼喊

翌日,扎拉图斯特拉又坐在洞穴的石头上,他的动物们在外面的世界四处漫游,求得新的食物——还有新的蜂蜜:原有的蜂蜜,就连最后一滴,也都被扎拉图斯特拉挥霍掉了。他这么坐着,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在大地上画自己的身影,并若有所思,真的,不是思考他和他的影子——蓦然,他被吓成一团:因为他看见自己影子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影子。他急忙四顾,起身,发现那个卜卦者站在身边,就是当时在他桌上吃喝过的那位,便是宣布极度厌倦的人,他教导人们说:“万事皆同,什么都不值得,世界毫无意义,知识使我窒息。”但这段时间以来,此人容颜已改;

当扎拉图斯特拉直视他的眼睛,心里不觉一怔:许多恶的宣告和死灰色的闪电滑过这张面孔。

卜卦者察觉到扎拉图斯特拉的内心活动,用手擦了擦脸,仿佛要将脸拭去,扎拉图斯特拉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两人沉默一阵后,重又活跃,起来接着握手,表示彼此要重新认识。

“欢迎你,”扎拉图斯特拉说,“你是宣布极度厌倦的卜卦者,你没有白做一回我同桌的食客和宾朋呀。今天,你也在我这里吃点喝点吧,请原谅一个快乐的老翁将与你同席!”——“快乐的老翁?”卜卦者回答道,他摇了摇头,“不管你是谁或者要成为什么人,哦,扎拉图斯特拉,但你在山上总是盘桓太久——不久后,你的小舟就不会再停在这干燥之地了!”——“我不也坐在干燥的地方吗?”——扎拉图斯特拉笑着问。——“你的山峰四周的波涛”,卜卦者回答道,“在升高,升高,这伟大的困境(Not)和忧伤的波涛:马上就会推升你的小舟,并把你漂走。”。——扎拉图斯特拉默然,觉得惊奇。——你还没听见什么吗?”卜卦者又说,“从深渊里不是传来呼晡和咆哮的涛声了么?”——扎拉图斯特拉再度沉默,屏息静听:听见了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呼喊,这呼喊碰到绝壁又传到别处,因为谁也不想留住它:它听来如此凶恶。

“你,糟糕的宣传者呀,”扎拉图斯特拉终于说,“这是困境中的呼喊啊,这是一个人的呼喊啊,大概来自一片黑色的海洋。可是,人的困境与我何干!我留下的最后一个罪恶,你大概知道的,它叫什么来着?”

——“同情!”卜卦者回答,心怀激情,高举双手——“哦,扎拉图斯特拉,我的来意就是诱你犯下最后的罪恶!”——

话刚刚出口,呼喊又起,比刚才更长,更令人悚惧,而且距离更近了。“你听见了?你听见了,哦,扎拉图斯特拉?”卜卦者喊道,“这呼喊是针对你的,它在喊你:来呀,来呀,来啊,是时候了,

是最紧迫的时候了!”——

扎拉图斯特拉于是沉默,心烦意乱,也颇感震惊;但他终于问道,仿佛一个踌躇未决的人:“那呼喊我的人,到底是谁呢?”

“你是知道的呀,”卜卦者答道,语气颇为强烈,“你何故隐瞒呢?喊你的人,就是更高的人啊!”

“更高的人?”扎拉图斯特拉愕然大呼,“他想要什么?他想要什么?更高的人!他在这里想要什么?”——他已汗水覆身。

卜卦者并不理会扎拉图斯特拉的惊惧,而是对深渊听而复听。待到那边长时寂静无声,他才收回目光,看见扎拉图斯特拉站在那里,颤抖不已。

“哦,扎拉图斯特拉,”他开始用悲调说,“你别站在这里,像被幸福弄得晕头转向一样:你必须跳舞,在我看来,这才不会摔倒!倘若你在我面前跳舞,即使你跳出所有的侧跃,也没有人会对我说:‘瞧,这里舞蹈的,是最后一个欢乐的人!’

要是有人到高处来寻这样的人,那真是白来了:他只找到山洞和山洞后的山洞,隐士的隐居处,而没有找到幸福的矿藏、宝库和新的幸福金脉。

幸福——从这类被埋藏的东西和隐士身边,人们怎能找到幸福呢!我必须在幸福岛、在远方被遗忘的大海中寻觅我的最终幸福吗?

但一切皆同,什么都不值得,怎么寻找也无济于事,幸福岛也不存在了!”——

卜卦者如是叹息;但在他最后一次叹息时,扎拉图斯特拉又重新变得明净而自信,犹如从深沉的坑道来到光明,不!不!还是不!”他大声呼叫,并用手捋着胡须——“这,我可知道得更清楚!幸福岛还是存在!对此沉默吧,你这长吁短叹的伤感口袋!

不要再对此飞溅雨滴了,你这清晨的雨云!我站立在此,岂不像条落水狗一样,被你的忧伤浇得浑身湿透么?

现在我得抖抖身子,也躲开你,把身子弄干:这,你不会奇怪吧!你觉得我无礼(unhöflich)吗?可这是我的宫廷(Hof)。

至于你说的更高的人:那好!我会很快在林中找到他,那里传来了他的呼喊。也许,有某个恶兽在威逼他。

他在我的疆域之内:在此他不会受到伤害!真的,我身边的恶兽多的是。”——

扎拉图斯特拉说完,转身便走。这时卜卦者说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这个无赖!

我早已知道:你想甩掉我!你宁愿跑进森林追逐恶兽!这于你何益?晚上,你又会重新拥有我;我将坐在你的洞穴里,像块木头一样有耐心,一样沉重——等你!”

“原来如此!”扎拉图斯特拉一面走开,一面回头喊道,“凡我洞穴里的东西,也都属于你,我的客人!

你在洞中还会找到蜂蜜,那好吧!你这只嗥叫的狗熊就舔吃蜂蜜吧,让你的灵魂甜透!到了晚上,我们俩都得有个好情绪,

——好情绪,因为白日终逝而高兴!你应做我的舞蹈熊,伴着我的歌曲跳舞。

你不相信这吗?你摇头?好吧!来——吧!老熊!我可也——是个卜卦者。”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与国王们的谈话

1

扎拉图斯特拉在他的山间和林中行走,还没到一个小时,他突然发现一列奇怪的队伍。在他恰好要往下走的路上,来了两位国王,头顶王冠,身饰紫色腰带,像红鹳一样色彩绚丽:在他们前面,他们正赶着一头载物的驴子。“这些国王要在我的领地干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惊诧地对自己的内心说,飞快地躲到一堆灌木丛后。当国王们向他走近,他压低嗓音,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奇怪!奇怪!这怎么相配呢?我瞅见两个国王——却只见一头驴!”

两个国王停下脚步,微笑着;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面面相觑。“我们当中也有人这么想,”右边的国王说,“但不会说出来”。

左边的国王却耸了耸肩,答道:

“这大概是个牧羊人。要么是个隐士,在岩石和树丛中生活。因离开社会而荒疏了良好的礼仪。”

“良好的礼仪?”另一个国王回答,语气不悦,而且尖酸刻薄,“我们在躲避谁啊?不就是躲避‘良好的礼仪’么?不就是我们‘良好的社会’么?

真的,宁可与隐士和牧羊人为伴,也不愿生活在我们那些金玉其外、虚伪矫饰、过度化装的群氓之中——尽管他们自称为6良好的社会’,

——尽管他们自称为‘贵族’,但一切皆虚伪、腐败,尤其是血液,为古老的恶病以及更恶的治疗艺术家所造就。

在我看来,时下一个健康的农夫才最优秀,最值得爱,他粗旷、机巧、顽强、坚忍:当今,这才是最高贵的一种人。

农夫是当今的最优秀的人;农夫这种人应当成为主宰者!然而这是群氓的王国——我不愿再欺骗自己。而群氓即谓:大杂烩。

群氓大杂烩:其中一切混杂,有圣人、流氓、乡村贵族、犹太人、还有来自挪亚方舟的家畜。

良好的礼仪!我们那儿一切都已虚伪、腐败。无人再识尊重:这恰是我们所要避开的。这些虚情假意、纠缠不休的狗,给棕榈叶镀上一层金色。

这恶心使我窒息,令我们这些国王也变得虚伪,用陈旧发黄的祖辈光荣、用愚不可及之人和最狡猾之徒的纪念币、还有今天所有以权力进行肮脏交易者的纪念币,用这些装扮炫耀自己!

我们不是第一等人——却必定意味着,对种种欺骗,我们终

于厌倦而且恶心。

我们躲避这拨流氓、所有喜欢叫嚷的人、写作的苍蝇、小贩的臭气,野心家、腐臭的气息——:呸!混迹于流氓无赖之中,——呸,就意味着流氓中的第一等人!唉,恶心!恶心!恶心!我们还算什么国王!”——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位国王对左边的国王说,“又觉得恶心,我可怜的兄弟。但你要知道,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呢。”扎拉图斯特拉刚才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这时他从藏匿处起身,向国王们走去,并开腔说话:

“你们这些国王啊,听你们谈话、喜欢听你们谈话的人,就是扎拉图斯特拉。

我便是曾经说过‘国王算得了什么呢!’的扎拉图斯特拉。请原谅我,当你们相互也说‘我们还算什么国王!’时,我很高兴啊。

这里是我的王国和我的统治:你们想在我的王国寻找什么?也许在半途中,你们就找到了我要找的:更高的人。”

国王们听罢,捶胸而同声道我们被认出来了!

你用语言的利剑刺坏了我们内心最浓的黑暗。你发现了我们的困境,那就看吧!我们在途中就找到了更高的人了————高于我们的人,尽管我们是国王:我们把这头驴带给他。最高的人,就应当在世上担任至高无上的主宰。

人间最有权力的人却并非第一等人,所有的人类命运中,最严酷的不幸莫过于此。于是,一切皆虚伪、歪曲、可怕。

即便群氓他们是最后的人,兽性多于人性:群氓的价值却还在上升,上升,终于轮到群氓的道德说话了:瞧呀,只有我是道德!”——

“我刚才听见什么了?”扎拉图斯特拉回答,“国王何等智慧啊!我真喜不自胜,真的,我有了写诗的雅兴了:——

但愿这不会是一首适合每个耳朵的韵诗。我早已忘记照顾长耳朵了。好吧!好吧!

(恰在这时,驴子讲话了:它说得非常清晰,带着恶意说出咿——啊。)

从前——我想是公元元年——

古希腊的女预言家,不饮而醉,说道:

“哎,大事不好!

衰落!衰落!世界从未坠落得这么深!

罗马坠落成妓女和妓院,

罗马的凯撒坠落成畜牲,上帝自己变成了犹太人!”

2

国王们对扎拉图斯特拉的诗颇为欣赏;但右边的国王说:“哦,扎拉图斯特拉,我们外出见到你,真是不错啊!

你的敌人曾在他们的镜子中向我们展示你的形象:你以一张鬼脸张望,并带嘲弄:所以我们很怕你。

但这有什么用!你总用自己的格言,一再刺激我们的耳朵和内心。于是,我们最终说:他看起来怎样,这有什么要紧!

我们必听他的,他这样教导:‘你们应把和平当作新战争的手段而加以热爱,应当热爱暂时的和平甚于长期的和平!’没有人说过你这般好战的言语:‘何谓好?勇敢即好。好的战争使万事神圣化。’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们父辈的血因为这些话,在我们的身体里涌动:仿佛春天向陈年葡萄酒桶的言说。

当刀剑互相砍杀,如同身有红斑的群蛇,我们的父辈就开始善待生命;在他们,和平的阳光都微温而软弱无力;持久的和平使他们蒙羞。

我们的父辈会怎样叹息啊,如果他们看见墙上悬着干燥闪光之剑!剑和他们一样渴盼战争。因为剑是嗜血的,因渴望而生辉。”————

——国王们如此热切闲话其父辈的幸福,扎拉图斯特拉生起不小的念头,去嘲讽他们的热情:因为他看见自己的面前,其实是相当平和的国王,相貌古老而优雅。但他克制了自己。“好吧!”他说,“这条路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今晚当是漫漫长夜!现在,一声困境中的呼喊正急切唤我离你们而去。

如果国王们愿在我的洞穴里坐下等候,那就是我洞穴的荣幸:不过,你们自然得长时等候!

哎!那有什么!当今除了在宫廷里,哪里还能学到更好的

等候呢?国王残留的全部道德——现在不就叫:‘能够等待’么?”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水蛭

扎拉图斯特拉沉思而行,愈走愈深远,穿森林而越沼泽;正像每个思索重大(schwer)事物的人一样,他无意中踩着一个人。瞧,这时突然就有一声痛苦的叫唤、两种诅咒二十种恶骂,一股脑儿射到他的脸上:于是,他在惊惶中举起手杖,朝被践踏者的身上打去。但他旋即恢复了清醒;他的内心便取笑了适才做下的愚行。

“请原谅,”他对被践踏者道,那人愤然爬起坐定,“请原谅,但请你先听一个比喻。

一个做遥远事物之梦的漫游者,无意中碰着一条狗,它正睡在寂静的街道上,沐浴阳光:

——双方都暴怒起来,相互厮打,犹如死敌,二者都惊吓欲死:我们的情况也是这样。

可是!可是就差了一点点啊,他们本可以相互抱慰,这狗,这孤独者啊!双方不都是——孤独者吗!”

——“不管你是谁,”余怒未消的被践踏者说,“你践踏我,用脚还嫌不够,还要用这个比喻!

可是,看呀,难道我是一条狗吗?”——坐着的人起身,从泥淖中拔出一只赤裸的胳膊。他本是伸展肢体,躺在地上,隐匿着,犹如在伏击沼泽中的野物。

“可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惊叫,因为他见那人赤裸的胳膊上血流如注——“你怎么啦?你这不幸的人啊,是恶兽咬了你吗?”

流血者笑了,但依旧余怒未息:“这与你何干!”他说,意欲走开,“我在这里安家,这里是我的领域。谁想问就问吧:但笨家伙我可不愿搭理。”

“你错了,”扎拉图斯特拉同情地说,紧紧抓住了他,“你错了:此间并非你自己的,而是我的王国,在此,我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随便你叫我什么都行——但我必须是我。我自称扎拉图斯特拉。

好啦!这条路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离这里不远,——你想到我那里养伤吗?

你这不幸的人呀,你的生命中,这些是太糟糕了:先有动物要吃你,又要——遭人践踏!”——

被践踏者一听扎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我这是怎么啦!”他叫喊起来,“在我的生命中,还有谁会关心我呢,除了这个人,就是扎拉图斯特拉,除了那个以血为生的动物水蛭?

因为水蛭的缘故,我像渔夫一样躺在泽畔,伸出的手臂已被咬了十次,但有一条更漂亮的刺猬来吸我的血啊,这就是扎拉图斯特拉本人!

哦,幸福呀!哦,奇迹呀!赞美把我诱至这片沼泽的这个日子吧!赞美今天仍活着的最好最活跃的献血者吧!赞美有良知的伟大水蛭扎拉图斯特拉吧!”

被践踏者如是说着;扎拉图斯特拉喜欢他的话,喜欢他那种文雅而虔敬的语言。“你是谁?”他问,并向对方伸过手去,“在我们之间,还有许多东西需要澄清,需要变得愉悦:但我以为,已是纯净明丽的一天了。”

“我是精神的良知者,”被问的人答道,“对待精神方面的种种事务,除了我师从的扎拉图斯特拉,不容易有人比我更严谨、更紧密,更坚强。

与其对许多事情半知半解,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与其做一个拾人牙慧的智慧者,还不如做个独当一面的傻瓜!我——寻探根基:

这个根基或大或小,有什么关系?叫它泥淖还是天堂,有什么关系?一个巴掌大的根基对我就足够了:只要是真正的根基和土壤!

——巴掌大的根基:人就可以在上面立足。真正的知识良知之中,原本没有大事小事之分。”

“这么说来,你也许是了解水蛭的行家了?”扎拉图斯特拉问,“你对水蛭做过寻探根基的研究了吧,你这有良知的人呀?”“哦,扎拉图斯特拉,”被践踏的人答道,“那或许是个妖怪,我岂敢下去探究!

我是探究这种东西的大师和行家,即水蛭的大脑:——这便是我的世界!

这也是一个世界啊!恕我骄矜,在此领域尚无人与我比肩,所以我说‘这里是我家’。

我研究水蛭的大脑,已经历多少时日,于是滑腻的真理不再从我的身边滑过!这里是我的王国!

——所以我拋弃了其余一切,其余一切对我都无关紧要;我的知识旁边,就是我那黑色的无知。

我的精神良知要求我只知一事,而不谙其余所有;凡是一半的精神、朦胧、飘渺、狂热的东西无不使我恶心。

我的诚实在哪里终结,我就在哪里盲目,而且心甘情愿。但,我想在哪里求知,我就在哪里当诚实人,而且坚强、严谨、紧密、残酷、锲而不舍。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曾说过:‘精神是生命,是切伤自己生命的生命。’这话引导并诱使我接受了你的教诲,真的,我用自己的鲜血增加了自己的知识!”

——“正如眼下的情形所显示的那样”,扎拉图斯特拉插话道;这个有良知的人的胳膊一直在流血。因为有十个水蛭咬了同一个地方。

“哦,你,奇特的小伙子呀,眼下你自己的情形,倒是向我显示出很多东西啊!也许,我不该把什么都灌进你那严谨的耳朵!好吧!我们在这里分手吧!但我愿意再见到你。这条路向上通往我的洞穴:今晚你就做我的嘉宾吧!

扎拉图斯特拉用脚践踏了你,我愿对你的身体有所补偿:我会对此有所考虑。现在,一声困境中的呼喊急切唤我离你而去。”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魔法师

1

扎拉图斯特拉绕过一块岩石,但见同一条路上有一个人,而且就在自己的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如同一个癫狂症患者,挥舞四肢,终于劈脸倒在地上。“等等!”扎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内心说,“他必定是更高的人,是他喊出了困境中的呼声,——我得瞧瞧,看有什么需要帮助。”可是,当他走到那人倒下的地方,发觉这是个颤抖的老人,目光呆滞;不管扎拉图斯特拉怎样费力,都无法把他扶起,使之站立。这个不幸的人似乎也没有察觉有人在他身边;却总是以激动的姿态四下环顾,俨然是被世界拋弃的孤独者。经过许多的哆嗦、抽搐、蜷缩之后,他才开始悲诉:

谁还会温暖我、爱我?

给我滚烫的手吧!

给温暖我心的火钵吧!

躺着,颤抖着,

像半死的人,两脚受人温暖——

唉,受无名的高热震撼,

因严寒的利箭而哆嗦,

又遭你追逐,思想啊!

不可言明者!隐匿者!可怖者!

你这隐伏在云中的猎手!

为你的闪电击倒,

你嘲讽的眼神从黑暗中注视我:——我就这么躺着,弯曲、蜷缩,忍受一切永恒的痛苦折磨,

被射中啊,被你射中,最残酷的猎手

你这未知的——上帝呀!

射得再深沉些!

再射一次吧!

射穿、撕碎这颗心吧!

这折磨想要怎样呢,

竟以钝箭射我?

你用诸神幸灾乐祸的闪电目光,

继续看我,注视人的痛苦,

为何不感厌倦?

你不想杀害,

只欲折磨、折磨吗?

为何——折磨我啊,

你这幸灾乐祸而又未知的上帝?——

哈哈,你悄然来临?在这午夜,

你意欲何为?说!

你催逼我,压迫我——

哈!已经太近了!

走开!走开!

你听我的呼吸,

你探听我的内心,

你这嫉妒者——

你嫉妒什么?

走开!走开!这梯子干什么用?

你想潜入我的内心,

进去,进到我最隐秘的思想里面?

厚颜无耻!未知的——小偷!

你想靠偷盗得到什么?

你想靠窃听得到什么?

你想靠拷问得到什么?

你这拷问者?

你——刽子手上帝!

或许,我该像条狗在你面前打滚?

委身于你,欣然忘乎所以,

对你——对爱摇尾乞怜?

徒劳!你再继续刺吧,

残酷至极的针刺!不,

我不是狗——只是你的猎物,

最残酷的猎手!

是你最骄傲的囚犯,

你这隐伏在云中的强盗!

最后,你说吧!

拦路者,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被闪电掩护的人!未知的人!说吧,你想要什么,未知的——上帝?—— ——

什么?赎金?

你要多少赎金?

多要一些吧——我的骄傲劝你!少说话——我的另一种骄傲劝你!

哈哈!

我——你要么?要我么?

我——整个的我?……

哈哈!

折磨我,你这傻瓜呀,

折磨我的骄傲么?

给我爱吧——谁还会温暖我?

谁还爱我?——给我滚烫的双手吧!给我心的火钵吧,

给我这最孤独的人,

给我冰吧!啊,七层坚冰,教我渴望,

渴望敌人,

给吧,甚至把你自己也给我,

你这最残酷的敌人!

把你自己——给我吧!————

逃了!

他自己逃走了,

我最后的唯一伙伴,

我的大敌,

我的未知的、

我的刽子手上帝!——

——不!回来,

连同你那所有的折磨!

回到所有孤独者中的最后一位身边,

啊,回来啊!

我所有的眼泪奔涌,

向你涌流成溪!

而我最后的心火——

为你炽热燃烧!

啊,回来吧,

我未知的上帝!我的痛苦!

我最后的——幸福!

2

——拉图斯特拉这时不可复耐,拿起手杖使劲抽打那个悲叹者。“停!”他向那人吼道,并且怒笑,“停,你这个表演者!你好个制造假币的人!你这彻头彻尾的骗子!我可了解你了!我肯定会温暖你的腿,你这恶劣的魔法师(Zauberer)啊,我善于让你这类人——得到温暖!”

——“住手吧,”老人说,从地上一跃而起,“别再打我了,哦,扎拉图斯特拉!我这样做,只是表演一下罢了!

这样是我的艺术;我给你观看这套把戏(Probe),只是想试探(Probe)你!真的,你完全看透了我!

但是你也——给了我不小的试探啊:你可真狠(Hart),你,智慧的扎拉图斯特拉啊!你用你的‘真理’狠狠打我,你的棍棒逼出了我的——这个真理!”

——“别奉承,”扎拉图斯特拉回答,依旧激动,目光阴沉,“你,地地道道的表演者!你很虚伪:你还谈论什么——真理!

你是孔雀中的孔雀,虚荣的大海,你,恶劣的魔法师啊,你在我面前都演了些什么,你这恶劣的魔法师,当你装出这副悲叹的模样,我该以为你是什么人呢?”

“精神的忏悔者,”老人说,“这——正是我的表演:这个词还是你过去发明的呢——

——诗人和魔法师,最终以自己的精神反对自己;转变者,他被自己邪恶的知识和坏良心冻死。

你现在承认吧:哦,扎拉图斯特拉,过了很久,你才识破我的艺术和欺骗呢!你曾用双手捧着我的脑袋,以为我处于困境之中,——

——我听见你悲叹,‘人们对他爱得太少,爱得太少”我能骗你到如此地步,我的恶竟因此洋洋得意。”

“你也许骗过比我细心的人,”扎拉图斯特拉狠狠地说,“我不提防骗子,我必须没有戒心:我的命运希望这样。

可是你——必须欺骗:我看透你了!你必须总有双重、三重、四重和五重的意思!至于你现在的自由,在我看来,还远远不够真实,远远不够虚伪!

你这恶劣的假币制造者,你还能是什么呢!你就是裸体就医,也还是伪饰你的疾病。

所以,当你说:‘我这样做,只是表演一下罢了’,这时,你也是在我面前掩盖你的谎言。但其中也不乏认真,在某些方面,你的确是个精神忏悔者!

我猜透了你:你已变成向所有人施魔的人(Bezauberer),但对你自己,你再也无谎言和巧计可施——你对自己再无魔力!你收获了恶心做你唯一的真理;你再也没有一句真话,除了你的嘴:就是说,那恶心,正粘在你的嘴上。”——

——“你到底是何许人!”老魔法师喊道,语调执拗,“对我,当今最伟大的人物,谁可以这样说话?”——他的眼里射出一道绿色闪电,直逼扎拉图斯特拉。但他旋即又变了样,悲戚道: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对此已感厌倦,我的艺术令我恶心,

我不伟大,我还假装什么呢!可是,你也知道——我寻求伟大者!

我想扮演一个伟大的人,并劝大多数人相信:可是撒这样的谎言,又是我力不能及。我为此而破碎。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这里一切皆是谎言;但,我破碎了——我的破碎是真的啊!”.

“这令你光荣,”扎拉图斯特拉黯然低语,一面朝旁侧俯视,“你寻求伟大,这是你的光荣,但也暴露了你自己。你并不伟大。

你这个恶劣的老魔法师,你对自己感到厌倦,并且说出:‘我并不伟大’,这便是你身上最美妙、最诚实的东西,也正是我对你的敬重所在。

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将你视作精神忏悔者而敬重:即使是仓促的瞬间,也显示出你的——真实。

但你说吧,你在我的林岩间寻求什么?你为我而躺在路上,你想试探我什么?——

——你试探我什么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双目熠熠生辉。老魔法师沉默稍顷,道我试探你?我——只寻求罢了。

哦,扎拉图斯特拉,我寻找一位真实的人、正直的人、单纯的人;确凿的人,一位最诚实的人,一个智慧的容纳者,一位知识的圣者,一个伟大的人!

哦,扎拉图斯特拉,难道你不知道么?我寻找扎拉图斯特拉。”

——两人于此陷入良久的沉默;扎拉图斯特拉陷入沉思,双目紧闭。俄顷,他又回过神来,抓住老魔法师的手,既彬彬有礼又诡计多端,说道:

“那好吧!这条路向上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你在洞中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你求我的动物们,我的鹰和蛇吧,让它们帮你出主意:它们会帮你寻找。不过,我的洞穴大得很呢。

我本人当然——还没有见过伟大的人。什么是伟大的人,时下最敏锐的目光也迟钝于此。因为这是群氓的王国。

我发现了一些自我膨胀的人、自吹自擂的人,而民众呼喊:‘你们瞧呀,一个伟大的人!’但,一切风箱顶什么用!最后出来的只是风罢了。

鼓噪太久的青蛙最终肚皮破裂:出来的只是风罢了。刺一刺鼓胀者的肚皮,我把这叫做真正的娱乐。你们这些孩子们啊,听着呀!

当今是群氓的时代:谁还知道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呢!谁还幸福地找到伟大呢!唯独傻子:傻子们才会成功。

你,奇特的傻子啊,你在寻找伟大的人吗?谁教你的呢?如今是这样的时候了吗?哦,你这蹩脚的寻求者,为什么——你要试探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内心颇觉安慰,便一面笑,一面继续前行。

逊位

扎拉图斯特拉离开魔法师不久,又见有人坐在他行走的路边,此人又黑又高,面容瘦削苍白:这个人令他分外厌恶。“唉,”他对自己的内心说,“那儿是乔装的悲哀,我想他是牧师那一类人,他们要在我的王国干什么呢?

什么!我刚刚甩掉魔法师:又非得有个巫师(Schwarzkünstler)挡住去路么,——

——某个行按手礼的法师(Hexenmeister)、一个受上帝恩

惠的黑色奇迹创造者、一个被涂上圣油的愤世嫉俗者,该去见鬼的家伙!

可是魔鬼总不在他当在的地方:他总是姗姗来迟,这该死的侏儒和畸足!

扎拉图斯特拉内心难以忍耐,于是咒骂,并想不知不觉地躲开这黧黑的家伙:可是看呀,却是另一种情形。就在这一瞬间,坐着的人已瞧见他了;这家伙并非不像一个巧遇幸福的人,他一跃而起,朝扎拉图斯特拉走来。

“不管你是何人,你这漫游客,”他说,“你都应该帮助迷路的人、寻求的人、在这里容易受到伤害的老人!

对这个世界我很陌生,很隔膜,我还听见野兽的咆哮;能给我提供保护的人,本已不复存在。

我寻找最后一个虔诚者、圣者和隐士,他独居于自己的森林,对目前举世皆知的东西却一无所闻。”

“时下举世皆知的是什么?”扎拉图斯特拉问,“是不是皆知老上帝已不再活着,就是整个世界原来都信奉的那个老上帝?”

“你说对了,”老人悲戚道。“我侍候老上帝直到他最后一刻。

我现在逊位了,没有主人了,但并不自由,一刻也不快活,除了在回忆之中。

所以我登上此山,想给自己再行一个庆典,正如老教皇和教父所为:你也知道,我是最后一位教皇!——要举行一个庆典,充满虔诚的回忆和礼拜。

可是,现在那个最虔诚的人也死了,那个林中圣者,他过去总用歌唱和呢喃礼赞上帝呀。

当我造访他的茅庐,却再也找不到他了,——里面只有两匹狼,为他的死亡而哀嚎——因为所有的动物都爱他呀。于是我跑开了。

难道我就这样白来一趟山林?于是我的内心便决定另寻一位,在所有不信上帝的人当中,最虔诚的那位,——就是寻找扎拉图斯特拉!”

鹤发老者如是说,并用炯目凝视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扎拉图斯特拉却抓起老教皇的手,以赞赏的姿态对这只手端详良久。

“瞧,你这令人尊敬的人,”他说,“多么优美修长的手呀!这手常常给人馈赠和祝福。现在,它却紧紧抓住了你要寻找的人,我,扎拉图斯特拉。

我即不信上帝的扎拉图斯特拉,我说过:谁比我更不信上帝令我乐意就教于他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目光似乎扎穿老教皇的思想和深处的思想。他终于说道:

“最爱并且拥有他的人,如今却对他最为遗落——:

——瞧,我们两人中,我现在大概更不信上帝吧?可谁为此高兴呢!”

——“你侍奉上帝直到最后,”扎拉图斯特拉于深沉的沉默之后,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有人说,他是为同情扼杀,果真如此吗,

——说他看见人类怎样被钉上十字架,于是他不能忍受,说他对人类的爱反倒变成了他的地狱,最终造成他的死亡,这是真的吗?”——

老教皇没有回答,目光畏葸旁视,表情痛苦而阴沉。

“让他去吧”,扎拉图斯特拉经过长时思考后终于开口,同时依旧注视着老人的眼睛。

“让他去吧,他已经去了。虽然你在他死后诉说其善,这令人尊敬,但你也同我一样清楚,他曾是什么;他走过怎样奇特的道路。”

“在三只眼睛下说句实话,”老教皇开心地说,“有关上帝之事,我比扎拉图斯特拉本人更清楚——也该如此。

我的爱侍奉他渡过了漫长的岁月,我的意志追随他所有的意志。一个好侍者知晓一切,连主人自己也加以隐藏的一些事情,他也知道。

这是个保密的上帝,充满隐秘的行为。真的,生个儿子也用鬼祟的方式。他的信仰之门上标着通奸。

谁把他称颂为爱的上帝,谁对爱本身的思考,就没有达到足够的高度。这上帝不也想当法官吗?但爱者之爱却在赏罚的彼岸。

这上帝来自东方的国家,他年轻时强硬而好复仇,为了让他所爱的人高兴,他自造了地狱。

他终于年迈、温和、虚弱,富于同情心,更像祖父而不像父亲,但最像颤巍巍的老祖母。

他坐在那摆放火炉的角落里,形容干瘪,为双脚绵软而忧伤,厌倦了世界和意志,某天终因太伟大的同情而窒息亡故。”——

“你这教皇啊,”扎拉图斯特拉这时插话,“这些都是你亲眼所见?当然可能是这样的情形:但也另有可能。诸神死的方式总是各不相同呀。

算了!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反正——他已经去了!他有违我视听的趣味,我不想就他说些更糟的话。

我爱所有目光明亮和话语诚实的人。但他——你是知道的,你这老牧师呀,他身上有点你的特征,就是牧师的特征——他有多重的意思(vieldeutig)。

他也意思含混(undeutlich)。他这怒气冲冲的人,对我们怎样大发雷霆呀,就因为我们理解不力!可他为何不说得明白些呢?

要是怪我们的耳朵,那他何必给我们不善听的耳朵呢?倘若我们的耳有污泥,唔!那又是谁塞进去的呢?

这个陶瓷匠学艺不精,屡遭失败!他对自己创造的坛坛罐罐及作品复仇,就因为对他来说,它们制作糟糕——这是违背了好品味的罪过。

虔诚之中也有好品味,它终于开口说道:‘让这样的上帝滚开吧!宁可不要上帝,宁可依靠自己达成命运,宁可当傻瓜,宁可自己当上帝!’”

——“我听见什么啦!”老教皇耳朵很尖,此时说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比你所相信的还要虔诚,以这种不相信的方式!你心中的某个神,令你转为不信上帝。

不正是你的虔诚,才使你不再相信任何神明吗?你那过于伟大的诚实,还将你引向善恶的彼岸!

瞧,你还保留什么?你有眼、手和口,它们自永恒以来,就注定为祝福所用。人们不光用手祝福。

尽管你早已想成为最不信上帝的人,但接近你时,我却嗅到一股隐秘的气息,长期祝福留下的圣化芳香:我因此既感愉悦又觉痛苦。

哦,扎拉图斯特拉,让我做你的客人吧,仅仅一夜!现在,大地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比你那里更使我愉悦了!”

“阿门!就这样吧!”扎拉图斯特拉十分(groß)惊异,说,“这条路向上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

本来我很愿意陪你上去,你这令人尊敬的人呀,因为我爱所有虔诚的人。可现在一声困境中的呼号急切唤我离你而去。

在我的领地,我不会让人受到伤害;我的洞穴是个良港。我最爱帮助每个悲伤的人,让他们双足重又坚实,立于坚实的土地。

可是,谁能从肩头卸却你的忧伤?我过于柔弱,无力为之。真的,我们要长久等待,直到有人重新唤醒你的上帝。

那个老上帝的确不再活着:他已彻底死了。”——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最丑陋的人

——扎拉图斯特拉的双脚又在山林间奔跑,两眼探而又探,但伟大的困境中人和困境中的呼喊,他虽渴望见到,却依旧遍寻无着。在整个途中,他内心快乐,充满感激之情。“这一天,”他说,“赠给我多么好的东西啊,这已补偿了恶劣的开端!我找到了多么奇特的倾谈对象呀!

我要慢慢咀嚼他们的话语,像咀嚼好的谷粒;我的牙齿当把它们磨碎,碾碎,直至它们如同牛奶流进我的灵魂!”——

当道路绕过一块岩石,这边的风景突然变了样,他进入一个死的王国。这里,黑色与红色的岩壁高耸;没有草,没有树,没有鸟鸣。原来这个山谷令所有的动物都无不退避,猛兽亦然;只有那类丑陋而粗壮的绿蛇,在年老时来此寻死。故牧人将此山谷叫做:死蛇之谷。

扎拉图斯特拉却沉入黑色的回忆,他似乎曾在这里停驻。他的感觉颇为沉重:所以步伐缓慢,而且愈加迟缓,终于默然驻足。此刻他一睁眼,就发现一个东西坐在路上,似人非人,不可名状。亲眼见到这种怪物,他立刻感到奇耻大辱:脸一直红到白发,他收回目光,抬脚便想离开这块恶土。但此刻,这死亡的荒凉之地发出了某种声响:是从地下冒出汩汩声和呼噜声,宛如夜间流水在堵塞的水管中发出汩汩声和呼噜声;最后又变成了人类的声音和人类的话语——说出了这样的内容:

“扎拉图斯特拉!扎拉图斯特拉!请猜猜我的谜吧!你说,你说啊!什么是对见证人的报复?

我诱你回来,此地有平滑的冰!当心啊,当心啊,你的骄傲别令你折腿!

你自以为智慧,你,傲气十足的扎拉图斯特拉!你猜谜呀,你这,坚硬的胡桃夹子——这个谜就是我!那你就说吧:我是谁?”

——扎拉图斯特拉听了这话——你们认为他的灵魂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同情袭扰了他;他蓦然倒下,像一棵橡树,长期抗御无数伐木的斧斤——沉重而且突然,令意欲砍伐的人也惊惶不已。但他重新从地上爬起,神色严峻。

“我认得你,”他朗声道,“你是杀死上帝的凶手!让我走吧。

你不能忍受见过你的人——因见证人一直把你看得很透很透,你这最丑陋的人啊!你便报复见证人啊!”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意欲走开;可这个不可名状之物揪住他的衣角,又开始了汩汩声,同时在搜寻词句。“留步啊!”它终于说——

“——留步!别走开!我猜出是什么斧子把你砍倒在地:哦,扎拉图斯特拉,祝福你,你又站起来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你猜出了谋杀上帝的凶手——会是怎样的心情。留步啊!坐到我身边来吧,我也不会让你白坐。

倘若不想走向你,我还想走向谁呢?留步,坐下吧!但不要看我,尊重一下——我的丑陋吧!

他们迫害我:现在,你便是我最后的逋逃之所。没有他们的仇恨,没有他们的缉捕者——哦,我要嘲笑这类迫害,并引以为自豪,引以为乐!

古往今来,一切成功岂不都属于饱受迫害的人吗?善于迫害的人也容易学会跟随——毕竟他已落在——后面!但这是他们的同情——

——正是他们的同情,令我逃避,逃向你。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是我最后的逋逃之所,保护我吧,你是唯一猜透我的人呀:——你看出了杀害他的凶手心情如何。留步啊!你若是要走,你这不复忍耐的人:请别走我走过的路。那不是好路。

我对你结结巴巴絮叨良久,你对我恼怒了吧?可你知道,我是最丑陋的人,

——有一双最沉重、最大的脚。凡我去过的地方,路都变坏了。我踩死了所有的道路,并令其蒙羞。

你从我身旁经过,默默无语;我看得真切,你脸红了:我因此认出你是扎拉图斯特拉。

任何其他人只是以目光和话语抛给我他的施舍和他的同情。然而对此我当个乞丐还不够消受呢,这,你已猜出来了——

——对此,我过于丰富,在伟大、可怕、丑陋和不可言说诸方面过于丰富!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的羞惭使我荣幸!

我颇费周折(Not),才从同情的逼迫中走出——找到当今唯一如此教诲的人,‘同情是强加于人的’——就是你啊,哦,扎拉图斯特拉!

——不管是一尊神的还是人类的同情:同情总与羞愧抵牾。不愿帮忙比之于快步上前帮忙,其道德可能更高尚。

所有的小人们把那同情称为道德本身了——但对于大不幸、大丑陋和大失败,他们却毫无敬畏。

我越过这些人远望,正如一只狗越过麇集的羊群脊背而远望。他们是渺小的、毛顺的(wohlwollige)、好心的(wohlwillige)灰色人们。

正如一只鹭鸶,高昂着头,越过浅池远望:我也越过那些麇集的灰色小波浪、小意志和小灵魂而远望。

长久以来,人们认为这些小人有理:于是,人们最终也给予他们权力——如今他们便教导说:‘小人们认为好的东西,那才算好。’

当今所谓的‘真理’,便是说教者的说教,他本人也是来自于小人们,是这些人的奇特圣者和辩护人,他自我证明说:‘我——即真理。’

这种不谦逊的人长期以来已使小人们趾高气扬——当他教导‘我即真理’之时,他可是教下了不小的错误啊。

一个不谦逊的人可曾得到了什么更有礼貌的回答吗?——而你,哦,扎拉图斯将拉,你从他身边经过并说:‘不!不!还是不!’

你警告他的错误,你是针对同情最早提出警告的人——不是所有人,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你自己和你这一类人。

你因为伟大受苦者的羞愧而羞愧;真的,当你说‘从大同情中产生了乌云,你们人类,留心啊’的时候,

——当你教导‘所有的创造者无不坚强,一切伟大之爱高于他们的同情’之时:哦,扎拉图斯特拉,我认为你是多么善于识辨气候征兆啊!

而你本人——也警告自己当心你的同情!因为许多受苦者、怀疑者、失望者、濒于溺死者、受冻者,正络绎不绝于半途向你走来——

我也警告你需要提防我。你猜中我那最佳、也是最糟的谜,即我自己以及我的所为。我识得砍倒你的那把斧子。

可是他——必定死去:他用察看一切的眼睛看着——看着人类的深渊和根基,所有隐藏的耻辱和丑陋。

他的同情不知羞耻:他潜入我那最肮脏的角落。这个最好奇的、过于强求、过于同情的人必定死去。

他总是看着我,我要对这个见证人进行报复——要不,我自己不再活着。

上帝看着一切,也看着人类:这个上帝必定死去!这样一个见证人活着,人类岂能忍受。”

最丑陋的人如是说着,扎拉图斯特拉准备起身离去:因为他感到冷彻腹脏。

“你这不可名状的人啊,”他说,“你警告我当心你走过的那条路。为了感谢,我向你赞美我的路吧。你瞧,此路向上通往扎拉图斯特拉的洞穴。

我的洞穴巨大而深沉,有许多角落;在那里,隐藏最深的人也觅到了隐身处。在它周围,还有上百个洞穴和秘密通道,均为爬行、飞翔和跳跃的动物的隐身处。

你,被放逐的人,是你放逐了自己,你不肯在人群和人的同情中生活吗?那好,你就和我一样做吧!你向我学吧;只有付诸行动的人才学呢。

首先和最迫切的是,你要同我的动物谈谈!最骄傲的动物和最聪明的动物——它们愿为我们俩提出真正的建议!”——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便踏上自己的路,但思虑更深,脚步也比此前更加缓慢:因为他给自己提出了许多问题,自知不易回答。

“人类是多么可怜啊!”他对自己的内心思忖道,“多么丑陋,如何气喘吁吁,充满多少隐秘的耻辱啊!

有人对我说,人类爱自己:唉,这自爱得要多大才行呀!它有多少反对自身的轻视呀!

连这里的这个人也爱自己,一如蔑视自己——我以为,他是一位伟大的爱者,亦是一位伟大的蔑视者。”

我尚未发现一个比他更深切蔑视自己的人:这也是种高度啊。唉,我听见其呼喊的那个更高的人,也许就是他吧?

我爱那些伟大的蔑视者。但人是某种必须被超越的东西。”

自愿的乞丐

扎拉图斯特拉离开那个最丑陋的人,这时他感到寒冷,也感孤寂:因为他感觉到许多冰冷和孤寂的东西,这令他四肢冰冷。于是,他一直继续攀登,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经过碧绿的牧场,一会儿越过荒芜的石地,这儿曾有条没有耐心的小溪,现已干涸:这时,他又突然感到暖和,感到心平气和。

“我怎么啦?”他自问,“某种温暖而生气勃勃的东西使我精神振奋,它必定在我附近。

我已经不那么孤独了;无意识的伴侣和弟兄在我周围漫游,他们温暖的呼吸已触到了我的灵魂。”

他察看四周,寻找安慰他孤独的人:瞧啊,那是许多奶牛,群集在高丘上;它们的邻近和散发的气息,温暖了他的内心。这群奶牛似乎在热心倾听某人讲话,因此并未注意到有人走近。当扎拉图斯特拉靠近它们的时候,他清楚地听见,牛群中间传出人类说话的声音;显然,它们全都把脑袋对着说话的人。

扎拉图斯特拉用力一跃而上,驱开这些动物,他担心有人在这里受到伤害,而奶牛的同情大概难以有所救助。但他发现自己搞错了:瞧,地上坐着一个人,似乎在对动物们说话,让它们也不怕他,原来是个温和的人,山间的说教者,透过他的目光,善本身即在说教。“你在这里寻求什么呢?”扎拉图斯特拉颇觉惊讶,嚷道。

“我在这里寻求什么?”他回答说与你寻找同样的东西,你这捣乱的人!寻找大地上的幸福。

为此我得向奶牛学习。你要知道,我已经对它们说了半个早晨的话了,它们刚才正要给我回音。你为何要干扰它们呢?我们若不回转,变成奶牛的样子,那我们断不得进入天国。我们倒是要从奶牛那里学会一样东西:反刍。

真的,人即使得到整个世界,但未曾学会反刍一事:那又有何益?他摆脱不了忧愁。

——他的大忧愁:时下叫做恶心。当今,谁的心、口和眼不充满恶心呢?你也是!你也是啊!可看看这些奶牛吧!”————山间说教者如是说,并把自己的目光转向扎拉图斯特拉——此前他一直怀着爱意看着奶牛——:现在他却变了。“我这是在和谁讲话呢?”他嚷道,从地上一跃而起。

“是个没有恶心的人,这是扎拉图斯特拉本人啊,是个战胜了恶心的人,这是眼睛,这是嘴,这是扎拉图斯特拉本人的心啊。”

他边说边吻对话者的手,眼中噙泪,那表情完全像无意中得到了自天而降的赠礼和珠宝。奶牛观看这一切,莫不诧异。

“别谈我吧,你这个奇人啊!可爱的人啊!”扎拉图斯特拉道,并抑制住温情,“先向我谈谈你自己吧!那个自愿的乞丐,抛弃了自己巨大的财富,——

——因自己的财富和富有而愧恧,逃到最穷的人中间,而且向他们馈赠自己的财富和内心,这不就是你吗?——但他们并没有接受你。”

“他们却没有接受我,”自愿的乞丐道,“你已经知道了。这样我最终还是到动物中来,到这些奶牛中来。”

“你在那里领略了,”扎拉图斯特拉打断他的话,“正确的给予比正确的接受更难,好的馈赠是一种艺术,是最终的、最机巧的、关于善的大师艺术。”

“尤其在当代,”自愿的乞丐回答,“就是说今天,一切卑贱者都在反叛,并且羞怯,带有他们那类人才有的傲慢:群氓一类的人。

你也知道,一个邪恶、漫长而悠缓的时代,即群氓和奴隶大反叛的时代已经到来:它在强化,强化!

时下一切善举和小馈赠无不激怒卑贱的人们;过于丰裕的人必须当心!

今天,谁像大腹窄颈的瓶子中滴水出来,人们就乐于把谁的瓶颈敲碎。

贪婪的欲求、愠怒的嫉妒、恼恨的复仇、群氓的骄傲:这一切都扑我的面而来。贫穷的人有福了,这不再是真话。天国仅存于奶牛处。”

“天国为何不在富人处呢?”扎拉图斯特拉探问,一面阻挡奶牛,它们正对这位温和的人亲切哈气。

“你想试探我什么?”那人答道,“这个你比我更清楚。哦,扎拉图斯特拉,是什么促使我去到最穷的人中间呢?难道不就是恶心我们那些最富有的人么?

——恶心受财富奴役的家伙,他们从每个垃圾堆上攫取利益,他们目光冷酷、思想淫荡,恶心这拨臭气熏天的无赖,

——恶心这拔镀金的虚伪群氓,他们的父辈是扒手、食腐尸的鸟,或是拾破烂的人,群氓娶了顺从、好色、健忘的女人为妻——其行为几与妓女等同——

上层是群氓,下层是群氓!当今还有什么‘穷’和‘富’啊!我已忘记这区别了——于是我逃走,再逃,一直逃,直至来到奶牛群中。”

温和的人如是说,说的时候又是喘气,又是流汗:所以奶牛又感到惊奇了。他言语激烈(hart)时,扎拉图斯特拉一直微笑着注视他的脸,同时默默摇头。

“你,山间说教者呀,你言辞激烈,一定是在强迫自己。你的口和眼并不是为这种激烈而生。

而且,我以为你的胃也不是为此而生:它不能承受所有这些愤憎、仇恨和过激的情感。你的胃需要比较柔和的东西:你不是屠夫。

不如说,我看你是个吃素和吃植物根的人。也许你咀嚼谷粒。但你肯定讨厌食肉的快乐,而喜食蜂蜜。”

“你对我猜得很透,”自愿的乞丐答道,内心如释重负,“我爱蜂蜜,也咀嚼谷粒,因为我寻找美味可口、能令呼吸纯净的东西:

——也寻找需要耗费很多工夫的东西,而对闲散的懒人和偷闲者来说,却只是一日的劳作和大开的嘴巴。

当然,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些奶牛了:它们发明了反刍和沐浴阳光。它们抑制一切令内心膨胀的沉重思想。”

——“那好!”扎拉图斯特拉说,“你也应该瞧瞧我的动物,我的鹰和我的蛇——如今,大地上没有和它们类似的动物。

瞧,那条路向上通往我的洞穴;你今晚就做我那里的客人。与我的动物们谈谈动物的幸福吧,——

——一直谈到我自己回家的时候。现在有一声困境中的呼号急切唤我离开你。你要是在我那里会找到新的蜂蜜,冰冷而新鲜的蜂房里的金蜜:那就吃吧!

现在就请你赶快离别你的奶牛,你这奇人啊!可爱的人啊!尽管你难以做到。它们可是你最热心的朋友和教师!”——

“——我更爱的一个人,我不会离开他,”自愿的乞丐回答,“你真好,你比一头奶牛还好,哦,扎拉图斯特拉!”

“走吧,你走吧!你这讨厌的阿谀者!”扎拉图斯特拉带着恶意喊道,“你为何用这样的赞言和蜂蜜般的阿谀败坏我的兴致呢?”

“走吧,离开我吧!”他再次喊道,并对温和的乞丐挥了挥手杖:这人便飞快地逃走了。

影子

自愿的乞丐刚离开,扎拉图斯特拉复又孤独一人。这时他又听见身后有一个新声音在喊,“停!扎拉图斯特拉!请等一等!是我啊,哦,扎拉图斯特拉,我是你的影子呀!”可扎拉图斯特拉并不等,因为他被一种突然的烦恼袭扰,在他的山上,纠缠和逼迫他的东西委实太多。“我的孤独去了哪里?”

“真的,对我来说,这些东西太多;这座山挤满了人,我的王国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我需要新的群山。

我的影子呼唤我?我的影子算什么呢!让它紧跟我好了!我——要跑着离开它。”

扎拉图斯特拉对自己的内心如是说,并且跑开。可在他身后的家伙紧跟不舍:于是立即就组成三个相续而行的队列:打头的是自愿的乞丐,扎拉图斯特拉居中,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是他的影子。这样奔跑未久,扎拉图斯特拉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于是猛地一下摆脱了一切烦恼和倦怠。

“什么!”他说,“最可笑的事情,不是总发生在我们这些老隐士和圣者身上么?

真的,我的愚蠢在群山中长大了!现在我又听见六条老愚人的腿在连续踏踏作响!

扎拉图斯特拉还得害怕一个影子吗?我终于认为,它的腿比我的更长。”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眼睛和内脏都充满笑意,他停住脚步,快速转身——瞧,他几乎把他的紧跟者和影子摔在地上了:它跟得太紧,紧挨脚踵,却也很虚弱。当他用眼睛打量它的时候,他大吃一惊,像是碰到了一个突然而至的幽灵:看上去,这个跟随者那么细瘦、黝黑、空洞、苍老。

“你是谁?”扎拉图斯特拉急问,“你在这干什么?你为何自称是我的影子?我可不喜欢你。”

“原谅我,”影子答道,“那正是我;哦,扎拉图斯特拉,如果你不喜欢我,那好吧!在这方面,我赞美你和你的好品味。

我是漫游人,已跟随你的脚踵很久了:总行走在中途,但又没有目标,也没有家乡:我与那永恒的犹太人相差无几,尽管我并不永恒,也非犹太人。

怎么?我必须永在路途上吗?总是被每一阵风袭卷、无法站立,而被趋往他处吗?哦,大地呀,你对我来说真是太圆了!

任何表面我都坐过,犹如疲惫的灰尘,我在镜子上和窗玻璃上入睡:一切都在剥削我,却什么也不给我,我于是变得细瘦——我差点就像一个影子了。

哦,扎拉图斯特拉,可我紧跟你的身后飞翔,为时最久:尽管我躲着你,可我依旧是你最好的影子:你在哪里坐下,我也在哪里坐下。

跟随你,我周游在最遥远、最严寒的世界,像个幽灵,甘愿在冬季的屋顶和白雪上奔跑。

跟随你,我竭力突入每个被禁的、最遥远和最恶劣的事物:

如果说我有些什么道德,那就是我不畏禁令。

跟随你,我打碎我内心尊敬的东西,推倒了一切界碑和形象,我追随最危险的意志——真的,我曾跨越每个罪恶。

跟随你,我忘记了对语言、价值和伟大名号的信仰。当魔鬼剥掉自己的皮,其名号不也剥夺了吗?因为这名号也是一张皮,或者,魔鬼本身就是——皮哩。

‘没有什么真实,一切皆可’:我对自己这样说。我把我的头和内心投入最冰冷的水中。唉,我如何常常裸立,仿佛只赤蟹!

唉,一切善、一切羞愧和一切对善人的信仰都跑到哪里去了!唉,我曾经拥有的种种虚伪的无辜,那善人及其高贵谎言的无辜到哪里去了!

真的,我太频繁地紧跟真理之脚:这时它用脚踢我的头。有时我想撒谎,瞧!这时我才遇到真理!

我明白的东西实在太多:现在这些已与我无关了。我爱的东西不复存活——我何必还要爱自己?

‘我有兴趣就活着,要么干脆不活。’我希望这样,至圣者也希望这样。可是,唉,我怎么还会有——兴趣呢?

我还有——一个目标吗?还有一个港湾作我的帆船的目的地吗?

一阵好风吗?唉,只有知道驶向何方的人,才知道什么风好,是他的行船之风。

我还剩下什么呢?一颗疲惫而放肆的心;一种不安定的意志,噗噗振动的羽翼;一根折断的脊梁骨。

寻觅我的家乡:哦,扎拉图斯特拉,你知道,这寻觅便是我的不幸(Heimsuchung),它吞嗤了我呀。

我的家乡——在何处?我打探,寻觅,寻觅,但遍寻无着。哦,永恒的每一处,哦,永恒的无处,哦,永恒的徒劳!”

影子如是说,扎拉图斯特拉听了他的话,拉长了脸。“你是我的影子!”他终于悲哀地说。

“你的危险不是小危险,你,自由的精灵和漫游者啊!你度过了糟糕的白昼:注意,别再遇上更糟糕的夜晚呀!

像你这类漂泊无定者,最终以为有座监牢也是有福的。

你见过囚犯怎样睡觉吗?他们睡得很安稳,享受着新的安全。

请你当心,别让一种狭隘的信仰和严酷的幻想,在最后将你俘获!因为现在任何一个狭隘和固定的东西都在蛊惑你、试探你。

你失却了目标:唉,你将如何摆脱和忘怀这一损失呢?因此——你也就失却前进道路了!

你这可怜的浪游者、狂热者,你这倦怠的蝴蝶呀!今晚你要休息一下,想有个家乡(Heimstätte)吗?那就请上去,到我的洞穴去!

这条路通往我的山洞。我现在得赶快跑着离开你了。已经有个影子一般的东西附在我身上了。

我要单独一个人奔跑,好让我的周围重新明亮起来。为此,我还必须长期快乐地奔跑。可是今晚,我那里——将有舞蹈!”

扎拉图期特拉如是说。

正午

——扎拉图斯特拉跑啊,跑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孤孤单

单,重又找到自我,享受并啜饮他的孤寂,怀想美好之事,——数小时之久。时值正午,在扎拉图斯特拉的头顶,太阳当空而立,他经过一棵弯曲的古树,因葡萄藤盛情的拥抱,这棵树反而隐蔽了自己:大量金黄色的葡萄悬挂在这个漫游者面前。他想摘下一串葡萄,稍解焦渴;但一伸手,又产生另一种更强的欲望:就是说,他要躺在树边,在完美的正午时刻睡去。

扎拉图斯特拉便这么做了;他刚刚躺下,彩色草地的寂静和神秘(Heimlichkeit),就让他忘记了他那点焦渴,于是熟睡了。正如扎拉图斯特拉的那句谚语所说:一事比另一事更紧要。只是他的眼睛仍然睁着因其不倦地注视和赞美那古树和葡萄藤之爱。在睡眠中,扎拉图斯特拉却对他的内心如是说:

“安静!安静!这世界不是刚好很完美吗?我是怎么啦?

宛如一阵无形的柔风,在波恬浪静的海上舞蹈,轻如羽毛。

它没有让我的眼睛阖上,而让我的灵魂清醒。它轻盈啊,真的!宛如羽毛。

它规劝我,我不知缘何要这样?它用谄媚的手轻抚我,它强迫我。是呀,它强迫我,强迫我的灵魂舒展:——

——我神奇的灵魂哟,在我看来,它何等慵长疲倦!第七天的夜晚恰恰在正午向它走来了?在好的事物和成熟的事物之间,它的漫游已经太久了,太有福了?

它伸长四肢,伸长——伸得更长!它静静地躺着,我神奇的灵魂哟。它品尝过的好东西实在太多,可这黄金的悲愁压抑着它,它扭歪着嘴。

——如同一只船驶进最平静的海湾——现在它靠近大地,已倦于漫长的旅行和不确定的海洋。陆地不是更可靠么?正如这样一条船靠岸,紧挨陆地——这时,陆上一只蜘蛛吐出的蛛丝,便已足够。无需更结实的缆索。

正如这样一条疲惫的船,停泊在最宁静的海湾:我现在也紧贴着大地休憩,忠诚、信赖、等待,以最轻柔的丝与它相连。

哦,幸福哟!哦,幸福哟!哦,我的灵魂哟,你想唱歌吗?你躺在草地上。这却是神秘而庄重的时刻,没有牧人在此刻吹笛。

你当心啊!炎热的正午在田野睡眠。别唱!安静!世界是完美的!

哦,我的灵魂,你这草上的飞禽,别唱呀!也不要呢喃低语!瞧,要——安静!古老的正午正在睡眠,它嚅动嘴唇:它不是刚刚啜饮一滴幸福吗——

——一滴古老褐色的黄金幸福和黄金葡萄酒吗?什么东西在它面前倏尔掠过,它的幸福微笑。如是——一个神也笑。

安静!——

——‘为了幸福,一点点幸福便已足够!’我曾如是说,自以为聪明。可这是一种罪过:这,我现在是领悟到了。聪明的傻瓜说得更好。

恰是最微小的、最轻柔的、最轻飘的东西,一种蜥蝎的蠕动声、一声气息、一种轻拂、一个瞬间——微小的却产生了最好的那一类幸福。安静!

——我怎么啦:听着!时光飞逝了吗?我不是坠落了吗?我不是坠入——听!坠入永恒之井吗?

——我怎么啦?安静!它刺入我的——苦啊——内心吗?刺入内心!哦,破碎吧,破碎吧,内心啊,为了这样的幸福,为了这样的刺痛!

——什么?世界不是很完美吗?圆的而且成熟吗?啊,金色而圆满的成熟呀——它飞向何方?我要随它奔跑!快!

安静——”(到这里扎拉图斯特拉伸展了一下肢体,并感到自己睡着了。)

“起来!”他对自己说,“你这入睡者!‘你这正午的入睡者!好了,起来吧,你们这老腿!是时候了,是最紧迫的时候了,还有好几段路在等着你们啊——

现在你们睡足了,多长时间呢?半个永恒!好吧,我年老的心!这样睡眠之后,你多久才会——醒来呢?”

(这时他又睡着了,他的灵魂说着反对的话,抵抗着,但又再次躺下)——“让我休息!安静!现在世界不是完美吗?啊,这黄金的圆球啊!”

“起来!”扎拉图斯特拉说,“你这小窃贼,偷闲者啊!怎么?还一直伸懒腰,打哈欠,叹息,落人深井?

你是谁!哦,我的灵魂啊!”(这时他大吃一惊,因为一缕阳光从天而降,照在他的脸上。)

“哦,我头顶的天空,”他叹息道;一面直挺挺地坐起来,“你在看我吗?你在倾听我奇特的灵魂吗?

你何时饮吸滴落在大地之物上的甘露——你何时饮吸这奇特的灵魂——

——什么时候,永恒的井泉啊!你,爽朗、可怖的正午深渊!你何时吸入我的灵魂,让我回到你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树边的休息处站起,宛如从怪异的醉酒中醒来:可是,瞧啊,太阳还是正好升至他的头顶。由此可以正确地推断,扎拉图斯特拉并没有睡很久。

欢迎

扎拉图斯特拉经过长时徒劳的寻觅和四处漫游,才重新回家,来到他的洞穴,这时午后已经过去很久了。当他面对洞穴不到二十步之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他此时绝难意料到的事情;他再度听到那大声的困境中的呼喊。而且,令人吃惊啊!这次是从他自己的洞穴中传出。一种长长的、多声部的、奇特的呼喊,扎拉图斯特拉听得真确,它由多种声音组成:虽如此,但从远处听来,仍像是一张嘴发出的呼喊。

扎拉图斯特拉便跳往他的洞穴,瞧啊!紧接这样的声音表演(Schauspiel),还有什么表演等他呢!原来,他白天所遇到的,全都一起坐在洞穴中:左边的国王和右边的国王、老魔法师、罗马教皇、自愿的乞丐、影子、精神的良知者,悲伤的卜卦者和驴子;最丑陋的人头戴皇冠,并扎着两条紫色腰带——因为他同所有丑陋的人一样喜欢化装,美化自己。这悲伤的社交群体中央,

站着扎拉图斯特拉的鹰,它竖起羽毛,显得不安,因为它要回答的东西太多,而它的高傲又不屑回答;那条聪明的蛇挂在鹰的脖子上。

扎拉图斯特拉注视这一切,大为惊愕;然后他带着和蔼可亲的好奇心打量着每位宾客,想看破他们的灵魂,复又感到惊奇。这些聚会者都从座位上站起,怀着敬畏期待扎拉图斯特拉讲话。扎拉图斯特拉却如是说:

“你们这些绝望者!你们这些奇异的人啊!我听到的可是你们的呼喊?现在我知道了,我今天徒然寻找的人,应该在哪里寻找:那些更高的人——:

——便在我的洞穴里,那些更高的人啊!可这有什么奇怪呢!我不是用蜂蜜祭品,用幸福的狡猾呼唤,把他诱骗到我这里的么?

在我看来,你们似乎不合于群,你们这些困境中的呼喊者,倘若在这里坐于一处,你们彼此内心不快吧?首先必须要有某个人到场才行——

——某个使你们重新发笑的人,一个优秀的快乐丑角,

—个舞蹈者,一阵风,一个野小子,或任何一个老傻瓜:——你们以为如何?

请原谅我吧,你们这些绝望者呀,我当着你们的面,讲这样的卑论,不得体啊,真的,当着这样的宾客!可你们不知,是什么使我蓄意如此:

——是你们自己和你们这副模样呀,请原谅我!凡是看到绝望者的人,都会勇猛起来。,每个人都自以为足够强大——能够劝说绝望者。

你们就给了我这种力量——一种良好的赠品,我的高客们!

一种真正的客人馈赠!那好吧,我也向你们还礼,你们可不要发火呀。

此间是我的王国,是我的统治范围:凡属于我的东西,今晚今夜也属于你们。我的动物也当侍候你们:我的洞穴就是你们的休息场所!

既住在我的家宅,任何人就不应绝望,在我的山林,我保护每个人不受凶兽的侵害。这就是我首先要提供给你们的:安全!

第二要提供给你们的:是我的小指。你们先有了它,就可以要去我的整张手,来吧!也拿去我的心!欢迎来到这里,欢迎啊,宾客们!”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因爱意和恶意而笑。他致词表示欢迎后,客人们再次鞠躬,怀着敬畏而沉默;右边的国王以众客人的名义作答:

“哦,扎拉图斯特拉,你把手伸给我们,欢迎我们,我们因此认出,你就是扎拉图斯特拉。你在我们面前屈尊;几乎伤害了我们对你的敬畏——:

——谁能像你这样高傲地屈尊呢?这鼓舞了我们,使我们的眼和心为之一振。

仅仅为了看到这一点,我们就愿意攀登比这山还高的山。我们作为好奇者而来,想看一看使我们暗淡的眼睛明亮的东西。

瞧,我们不再发出困境中的呼喊了。我们的感觉和内心已经升腾敞开,并且欢欣。只差一点点:我们的勇气就会成为放肆。

哦,扎拉图斯特拉,大地上生长的东西,还有什么比高而强劲的意志更令人欢愉:这是大地上最美的植物。由于有这样一棵树,整体风景便生机勃勃了。

哦,扎拉图斯特拉,像你一样成长起来的人,我把他比喻成石松:伟岸、沉静、坚毅、孤独、柔韧性极佳,壮美。

——最终把强劲的绿枝伸向它的统治领域,敢于面对风和暴雨,面对其他总是以高处为家者,提出强劲的种种问题。

——更强劲地回答,一位施令者,一位胜利者:哦,谁不想攀上高峰,一睹这样的植物呢?

哦,扎拉图斯特拉,忧郁者、失败者也因你的树而恢复生气,只要看到你的形貌,不安定者变得安定,并疗慰其心。

真的,时下众目仰望你的山和树;一种大渴望业已生出。许多人学着询问:谁是扎拉图斯特拉?

你把你的歌和蜂蜜灌进谁的耳朵:所有的遁世者、隐士和成双的隐士突然问自己的内心:

‘扎拉图斯特拉还活着吗?再也不值得活,一切皆同,一切都是枉然:要么——我们必须同扎拉图斯特拉一起生活!’

‘他为何还不来呢,他早就宣告了啊?’许多人如是问;‘是孤寂吞灭了他吗?要么,我们该上他那儿去?’

现在的情形是,这孤寂自身脆弱了,破裂了,俨如一座坟莹破裂,再也难容它的死亡。复活的人随处可见。

哦,扎拉图斯特拉,现在波涛在你的山的四周越涨越高了。不管你的高处多高,许多人也必将登上你这里;你的小舟将不会久置于干燥之地了。

现在,我们这些绝望者来到你的洞穴,就不再绝望:这仅仅是个标志和预兆罢了,表明一些更优秀的人正在寻你的途中,——

——他们在寻你的途中,是上帝在人类之中的残余:所有怀有大渴望的人,怀有大恶心的人,怀有大厌恶的人,

——所有不愿再活的人;要么,他们将重新学会希望——要么,他们向你学习大希望,哦,扎拉图斯特拉!”

右边的国王如是说,并抓起扎拉图斯特拉的手,意欲亲吻;但扎拉图斯特拉拒绝了他的尊敬,惊恐后退,默默无语,似要突然逃到遥远的远方。稍顷,他又回到宾客中,用炯然有神的、审视的两眼打量他们,道:

“我的客人们!更高的人们!我要用德语(deutsch)明确(deutlich)告诉你们:我在此山并非等候你们。”

(“明确地用德语?上帝保佑啊!”这时左边的国王在一边说;“人们会注意到,他不大了解可爱的德国人,这位来自东方的智者啊!

他的意思是‘用德语,粗鲁地’——那好吧!这在当今还不算最糟糕的品味!”)

“你们也许真的全是更高的人,”扎拉图斯特拉继续说,“但对我而言——你们还不够高,不够强。

对我而言,这就是:对我身上那种沉默却不会永远沉默的顽强而言。就算你们都从属于我,也不能做我的右手。

大凡像你们这样,只靠患病和软弱双腿行走的人,不管是自己知道,还是佯作不知,但总首先希望:受到爱护。

我可不爱护自己的手腿,我也不爱护自己的战士:你们怎能对我的战争有所助益?

与你们一道,只会败坏我的每一次胜利。你们当中某些人听到我的战鼓隆隆,就吓倒在地了。

我还以为你们不够美,出身也不够好。为了我的教诲起见,我需要纯净而平滑的镜子;可我的形象一到你们的镜面上就扭曲变形。

某些重负和回忆压迫你们的肩膀;一些恶劣的侏儒蹲伏在你们的角落。你们内心还躲着隐藏的群氓。

尽管你们是高的、更高的一类人:但你们有许多东西扭曲而畸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铁匠为我把你们锤直锤正。

你们只是桥梁罢了:但愿有更高的人从你们身上通过!你们代表着梯级:那些超越你们并升向他的高处的人,请别对他们发怒!

你们的种子终将为我生出一个真正的儿子和完美的继承人:但这还很遥远。你们本不属于我的遗产和姓氏。

我在此山不是等待你们,我也不是要与你们一道沉沦。我以为你们仅是一种预兆,表明更高的人正在来我这里的途中,——

——不是心怀大渴望、大恶心和大厌倦的人,也不是被你们所谓的上帝的残余。

——不!还是不!我在此山等待另外的人,等不到他们我就不会抬脚。

——等待更高、更强大、更富于胜利、情绪更佳、身体和灵魂都端正的人:欢笑的雄狮必将来临!

啊,我的宾客们,你们这些奇异的人——你们还没有听见我孩子们吗?还没有听见他们正在向我走来的途中吗?

你们向我谈谈我的花园,谈谈我的幸福岛,谈谈我的新而漂亮的一类人吧!——你们为何不向我谈谈这些呢?

你们对我谈谈我的孩子们,我要的就是这种爱的赠礼。我因此而富有,过去,我因此而贫穷:我还有什么不曾献出,

——我有什么不愿献出,只要我能拥有一样:这些孩子们,这些生命的植物,这些来自我的意志和我最高希望的生命之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但言语中突然打住:因为他的渴望袭击了他,他因内心的激动而紧上双目和嘴巴。他的宾客也都沉默静立,讶异不已,唯独那个年迈的卜卦者用手和表情在暗示什么。

晚餐

卜卦者这时打断了扎拉图斯特拉及其宾客们的相互欢迎:他像一个从不虚掷光阴的人,挤上前去抓住扎拉图斯特拉的手,呼喊道:“可是,扎拉图斯特拉!

你自己说过,一事比另一事更紧要:那好,我也以为现在有件事比另一件事更紧要呢。

有句话正好要说:你不是邀请我们吃饭的吗?这儿是许多经过长途跋涉的人。你该不是想用话语宴飨我们吧?

在我看来,你们都过多考虑了冻死、溺死、窒息而死以及其他的身体困境:可谁也没有考虑到我的困境,即饿死的危险——”

(卜卦者如是说;扎拉图斯特拉的动物们一听这席话,便吓跑了。因为它们看出,它们白天张罗到家中的食物,还不够卜卦者一人吃呢。)

“还包括渴死的危险,”卜卦者继续道,“虽则我听到此间溪水潺潺,如同智慧之言一般,丰富而不倦:但我——要葡萄酒!

并非人人都像扎拉图斯特拉,生来只需饮水;对于疲倦和萎顿之人,水不堪用:我们要葡萄酒——它才会令人突然康复,即刻拥有健康!”

就在卜卦者渴盼葡萄酒的当儿,左边的国王,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也发了一次言。“葡萄酒么”,他说,“我们巳经考虑到了,我和我的兄弟,右边的国王:我们有足够的葡萄酒——驴子驮着的全是。除了面包,什么也不缺了。”

“面包?”扎拉图斯特拉回答,并笑着说,“隐士恰好没有面包。可是,人类不单靠面包过活,还靠优种羊肉,我有两只羊:

——我们得马上宰了它们,用鼠尾草香料烹制:我就爱这么吃。也不缺植物根茎和水果,即使是讲究美食和品味美食的人,也算足够了;此外还有坚果和其他谜语要啃呢。

这样,过一会儿我们就可有一顿盛餐了。不过,谁要吃谁就得动手,国王亦然。因为在扎拉图斯特拉这里,国王也得当厨师呀。”

这建议说中了大家的内心:唯独自愿的乞丐反对肉食、葡萄酒和香料。

“你们听听这个美食家扎拉图斯特拉!”他语调诙谐,“我们来到这个洞穴和高山,难道就是为了准备做这样一餐吗?

现在我自然明白他从前的教诲了:‘小贫穷值得赞美啊丨’也明白他为何要取缔乞丐了。”

“愉快起来吧,”扎拉图斯特拉回答他:“正像我一样。保留自己的习俗吧,你这位卓越之士!嚼你的谷粒、喝你的水、赞美你的食物:只要它们给你带来快乐!

我,只是我同一类人的法律,我不是所有人的法律。但谁要从属于我,谁就必须骨骼强健,步履轻盈,——

——乐于战斗和节庆,不做忧伤的人,不为梦幻的凡夫(Traum-Hans),随时为最艰难之事而准备,如同准备节庆,健康而完整。

最好的事属于我的同类和我,倘若人们不给我们,我们就夺取:最好的食物、最纯净的天宇、最强劲的思想、最美的女人!”——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右边的国王却反驳道:“稀奇!谁曾听过一个智慧者口中说出这样的聪明事呢?

真的,如果一个智慧者对这一切都还那么聪明,而且不是头驴子,那么,对他来说,这倒是一桩最稀奇的事情了。”右边的国王如是说,感到奇怪;那头驴子却对他的话报以恶狠狠的“咿啊”声。这些就是当时漫长的餐宴开头的情形,在史书中,它被称为“晚餐”。谈论的话题没有别的,只有更高的人。

论更高的人们

1

我首次来到人类之中,就做了一件隐士的蠢事,巨大的蠢事:我置身市场。

当我对所有人讲话,我却没有对任何人讲话。晚间,索上舞者是我的伴侣,还有死尸;我自己也差不多是具死尸。

伴随新的早晨来临,我接受了一种新的真理:我学会了说:“市场、群氓、群氓的喧嚣和群氓的长耳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们呀,你们从我这里学到这点吧:市场上没有人相信更高的人。你们若在那里演讲,那好,群氓就眨巴着眼,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你们更高的人呀群氓眨眼——“不存在更高的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类就是人类,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一样的!”

在上帝面前!——可现在上帝已死。在群氓面前,我们可不愿都是一样。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离开市场吧!

2

在上帝面前!——可现在上帝已死!你们,更高的人们啊,

上帝乃是你们最大的危险。

自从他躺进坟墓,你们才得以复活。现在,伟大的正午到来了,更高的人们成了主宰!

哦,我的弟兄们,你们懂这话吗?你们惊恐:你们的心晕眩了吗?这里的深渊向你们张口了吗?这里的地狱之犬向你们狂吠了吗?

好啊!来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现在,人类未来之山开始阵痛。上帝死了:我们现在希望——超人活着。

3

今天,忧心忡忡的人们问人类怎样保存自己?”扎拉图斯特拉却是最先也是唯一这样发问的人:“人怎样才能被超越?”

超人在我心里,他是我的首要和唯一——而不是人类:不是邻人,不是最贫的人、不是最痛苦的人,不是最好的人。

哦,我的弟兄们,我会爱人类;是因为它是一种过渡和坠落。你们身上也有许多东西,值得我爱和希望。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正是你们的蔑视使我有了希望。伟大的蔑视者即是伟大的尊敬者。

由于你们的绝望,于是很值得尊敬。因为你们不屑于学习如何屈从,也不学小聪明。

可当今小人们却成了主宰:他们对人们进行说教,诸如屈服、谦卑、明智、勤奋、周全和其他一长串的小道德。

凡来自女子气的东西,凡来自奴性的东西,尤其是来自群氓混杂的东西:现在这却要成为所有人类命运的主宰——哦,恶心!恶心!恶心!

这问了又问,不知厌倦:“人怎样才能最好、最久和最舒适地保存自己呢?”由此——他们成了当今的主宰。

哦,我的弟兄们,为我超越当今的主宰者吧——这些小人:他们是超人的最大危险啊!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为我超越那些小道德、小聪明,那些沙粒一样的细小周全、蚂蚁一样的辛劳勤勉、可怜的舒适自安以及“大多数人的幸福”吧——!

你们宁可绝望,也不要屈服。真的,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你们不知当今如何生活,我正因此而爱你们!其实你们这样生活才是——最好!

4

哦,我的弟兄们,你们有勇气吗?有决心吗?不是面对见证人的勇气,而是隐士和雄鹰的勇气,连神明也不敢正视的勇气,你们有吗?

冷酷的灵魂、骡子、盲人、醉汉,在我看来都不能称之为有决心。要有颗这样的心,明知恐惧而制服恐惧;看见深渊却高傲以对。

谁以鹰眼注视深渊,——用鹰爪攫紧悬崖:谁就有勇气。——

5

“人类邪恶。”最智慧的人皆如是说,以便安慰我。唉,但愿这话今天仍旧真实!因为恶是人的最优的力量。

“人必须更善也更恶。”——我如是教导。对于超人的至善,便需要至恶。

小人们的说教者承担人类的罪恶,并为之受苦,这对他们也有好处吧。我却把大罪过当做我的大安慰而加以享受。

这些话却非为长耳而说。并不是任何话都能由任一嘴巴说出。这是优雅而遥远之物:岂可向它们伸出羊蹄!

6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你们以为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纠正你们的错处么?

或者,我想把受苦的人安置得更舒适些么?抑或,我想给你们这些漂泊者、迷路者和登山迷途者指示新的小道,以便易于行走么?

不!不!还是不!你们这类人中将会有更多更好的人走向坠落——因为你们会令其愈加糟糕和严酷。唯有这样——

——唯有这样,人才能长入那高处,长入闪电击毁他的高处:足够接触闪电的高度!

我的意义和渴望旨在达到稀少的事物、漫长的事物、遥远的事物:你们细微、纷繁而短暂的愁苦,与我何干!

在我看来,你们受苦还不够!因为你们是为自己受苦,而不曾为了人类而受苦。你们如有不同说法,就无异于说谎!你们谁都不曾受过我受过的苦啊。——

7

若闪电不再破坏,我对此便不满足。我不想避开闪电:它应学会为我——劳作。

我的智慧如乌云早已积聚,它将愈益宁静和浓黑。最终诞生闪电的智慧莫不如此。

对于当今的人类,我无意成为光,也无意叫做光。他们——我要让他们瞎掉。我智慧的闪电啊!刺瞎他们的眼睛吧!

8

不要想超出你们能力:大凡想要超出自己能力的人,莫不虚伪非常。

尤其是他们想望大事的时候!因为这些高雅的铸造假币者和表演者起了疑心,他们唤起了对大事的怀疑:——

——直到他们在自己面前也虚伪起来,乜斜着眼,粉饰虫咬的伤口,以强硬的言辞、道德告示、闪光的虚伪工作掩饰自己。

更高的人们呀,你们可要当心啊!在我看来,当今没有什么比诚实更珍贵、更罕见。

当今不是群氓的世道么?可群氓并不知道,什么是伟大、渺小、正直和诚实;他们无辜歪曲,他们总是说谎。

9

保持良好的怀疑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你们这些勇敢的人!你们这些胸襟坦白的人啊!而且要守住你们的理由!因为今天属于群氓。

过去,群氓学会了没有理由的信仰,谁又能依据根由将其——推翻呢?

在市场上,人以表情姿态使人信服。可理由却使群氓生疑。

倘若真理偶尔取胜,那你们就得抱着良好的怀疑自问:“何种强烈的错误为它而战了呢?”

你们也要当心那些学者!他们憎恨你们:这是因为他们不能生产!他们的两眼干涸而冷酷,在这样的眼睛面前,每只鸟都褪去了羽毛。

这些人自我矜夸,声言他们不撒谎:可是,无力撒谎远非热爱真理。你们当心啊!

远离狂热远非知识!我不相信完全冷却的精神。谁不会撒谎,谁就不知何为真理。

10

倘若你们要往高处走,请动用自己的两腿!别让他人抬着向上,别坐在他人的背上和头上!

但你骑马吗?现在,你翻身上马,正向你的目的地飞奔吗?那好吧,我的朋友!你跛足也一道骑在马上!

当你抵达目的,跳下你的马背:恰好在你的高处,你这更高的人啊——你将踉跄欲倒!

11

你们这些创造者,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人只能孕育自己的孩子。

别让他人游说和说服你们!谁是你们的邻人呢?即使你们为“邻人”而行事——但你们也不是为他们而创造!

你们这些创造者呀,忘记这个“为”吧:你们的道德正希望,你们不要带着“为”、“为了”和“因为”去做任何事情。对于这些虚伪的小字眼,你们当闭上你们的耳朵。

“为邻人”不过是小人的道德:这叫做“人以类聚(gleich und gleich)”、“相互相帮(Hand wäscht Hand)”——他们既无权力又无力量干涉你们的自私。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你们的自私之中,有受孕者的谨慎和预见!还不曾有人以双眼看这果实:它庇佑、爱护和抚养你们全部的爱。

你们全部的爱都在你们的孩子身上,你们全部的道德亦然!你们的工作,你们的意志便是你们的“邻人”:不要让什么虚伪的价值说服了你们。

12

你们这些创造者,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必须分娩的人,就是病人;可分娩过后的人,又不再纯洁。

问问女人吧:她们分娩不是为了快乐。痛苦使母鸡和诗人咯咯啼鸣。

你们这些创造者啊,你们身上不纯洁的东西多着哩。那是因为你们曾不得不做母亲。

一个新生的孩子:啊,多少新的脏物也来到这个世界!到旁边去吧!生产过的人,就应洗净自己的灵魂!

13

不要超越你们的力量而讲求道德!别要求违背你们的可能性的事情!

踏着你们父辈的道德足迹而行吧!倘若你们父辈的意志不与你们同登,你们如何能够登高呢?

想成为头胎儿子的人要注意,切莫成了末胎儿子!你们的父辈在哪里有不道德的行为,你们不要以为,能在那里成为圣人!倘若某人的父辈醉心于女人、烈性葡萄酒和野猪:他却奢谈自身的纯洁,那会怎样呢?

这就是蠢事一粧!真的,我以为,谁要是有一个、两个或三个老婆,就更是这样。

倘若他创建修道院并在大门上写道修圣之路”——那我就说:为何!这是桩新的蠢事!

他为自己建成一座监狱和避难所:这于他有益!但我对此并不信!

孤寂中也生长着人们带进孤寂的东西,甚至内里的家畜。鉴于此,不宜向大多数人宣讲孤寂。

迄今,大地上还有比荒漠圣者更脏的东西吗?在他们周围,不独魔鬼闹翻了天——还有猪猡。

14

畏怯、羞愧、笨拙,犹如跳跃失败的老虎: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我经常看见你们就此而悄悄溜到一边。一次掷色就令你们失败。可是,你们这些掷色的赌徒(Würfelspieler),这算得了什么!你们没有学会游戏和嘲弄,就像一个人必须游戏和嘲弄那样!我们不是总坐在游戏和嘲弄的大桌边么?

倘若你们的大事失败了,你们本人也就因此——失败了吗?倘若你们本人失败了,人类也因此——失败了吗?要是人类也失败了:那才好啊!那才好!

15

一件事情的品性越高,越是难于成功。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你们不是全都——失败了吗?

高兴起来吧,没什么关系!可能的事情还多着呢!学会自嘲吧,正像人必须笑一样!

你们失败一半,或是成功一半,这有什么奇怪呢,你们这些半破碎者!人类的未来——不是在你们之中挤压撞击吗?

人类最遥远、最深沉的东西、星辰般最高的东西,以及人类无穷的力量:这一切不都在你们的罐中拥挤而冒泡了吗?

某些罐破碎了,这又有什么奇怪呢!学会自嘲吧,正像人必须笑一样!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哦,可能的事情还多着呢!真的,有很多事情已经成功!大地上小的、好的、完美的事情还真丰富啊!

你们这些高级的人啊,把一些小的、好的、完美之事置于自己周围吧!它们金色的成熟能医治内心。完美的东西教授人们如何希望。

16

迄今,什么是人间的极恶呢?难道不是某人说过的话么,他说,“你们现今欢笑的是有祸的!”

他在大地上没有找到欢笑的理由么?这只表明他没有很好地寻找。孩子都能找到这样的理由。

那人——爱得不够:否则他就爱我们这些欢笑的人了!他仇恨我们,讽刺我们,预言我们必将哀号痛泣,必将冻得牙齿咯咯直响。

人若不爱,就当立刻诅咒么?我以为这是一种糟糕的品味。但他就这样干的,这个绝对的家伙。他出身于群氓之中。

他自己只是爱得不够:否则,别人不爱他时,他就会少点愤怒了。一切伟大之爱都不想要爱——想要更多的东西。

躲开这类绝对的家伙吧!这是可怜的病态的一种人,是群氓这一类:他们心怀恶意注视生命,用邪恶的目光看待大地。

躲开这类绝对的家伙吧!他们双脚沉重,内心骚闷——他们不懂得跳舞。对于他们,大地怎能变得轻松呢!

17

所有好的事物,无不经历曲折才接近其目标。就像猫儿因幸福的临近而耸腰,并咪咪叫唤——所有好的事物无不欢笑。

步态表明一个人是否走在自己的轨道上:你们瞧我!趋近目标的人,就会舞蹈。

而且真的,我没有成为雕像,我也没有像一根僵硬、迟钝的石柱,立在那里;我喜欢快速奔跑。

大地上存在沼泽和浓浓的悲愁:但谁的双脚轻捷,谁就能奔过泥淖,仿佛在清扫过的冰面舞蹈。

我的弟兄们,高举你们的内心,高些,再高些!也别忘了双腿!你们这些善舞者啊,高摆你们的腿吧,更好的是:用头部倒立!

18

欢笑者的王冠,这玫瑰花环王冠:我给自己加冕,我自己宣布我的欢笑为神圣。当今,我尚未发现别人有足够坚强完成此事。

扎拉图斯特拉这个舞蹈者,扎拉图斯特拉这个轻盈者(Leichte),他用羽翼招手,一个待飞者,向所有的鸟儿招手,准备停当(fertig),一种有福的轻盈(Leichtfertiger):——

扎拉图斯特拉这位卜卦者,扎拉图斯特拉这位真正的欢笑者,不焦躁者、不绝对的人,一个喜欢跳跃和越界的人;我给自己加冕。

19

我的弟兄们,高举你们的内心,高些,再高些!也别忘了双腿!你们这些善舞者啊,高摆你们的腿吧,更好的是:用头部倒立!

幸福之中也有笨重的动物,有生来就笨的腿脚。奇怪的是,它们恰似一头大象,倾力用头倒立。

因幸福而愚蠢强于因不幸而愚蠢;笨拙地跳舞强于跛行。那就从我这里学习我的智慧吧:即使最糟的事物也有两种好的反面——

——即使最糟的事物也有舞蹈的好腿。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从我这里学会立足于自己的好腿!

为我忘记那些悲愁的说教和所有的群氓伤感吧!哦,在我看来,当今群氓丑角是何等悲哀!当今却是群氓的时代。

20

为我而像一阵风那样吧,当它从洞穴奔突而出:它要紧随自己的箭矢跳舞,大海在它的步履下战栗跳跃。

它给驴子以翅膀,为母狮挤奶,赞美这美好、狂放的精神吧,对于所有的今天和一切群氓而言,它像一阵暴风来临,——

它敌视蓟草和混乱的头脑、所有的凋残之叶和野草:赞美这美好、狂野、自由的风暴精神吧,它在沼泽和忧愁之上舞蹈,如履草地!

它仇恨群氓瘦犬和所有失败阴郁的坏种:赞美这所有自由精神中的精神,赞美这欢笑的风暴吧,它把灰尘刮进一切悲观者和溃疡病者的眼里!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你们最糟糕的地方在于:你们都不学习舞蹈,一如人必须舞蹈那般——超越你们自己而舞蹈!你们的失败,这又算得什么呢!

可能的事情还多着呢!因此你们还要学会自嘲!高举你们的内心,你们善舞者啊,高些,再高些!为了我,也别忘记大声朗笑!

欢笑者的王冠,玫瑰花环王冠;你们,我的弟兄们呀,我把王冠掷向你们!我宣布这欢笑为神圣;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为我而学会——欢笑吧!

忧郁之歌

1

扎拉图斯特拉站在靠近洞穴的门口,说了这话;说完最后几句话,他便悄然离开宾客,逃到外间的空地滞留片刻。

“哦,我周围纯洁的气息啊,”他大声呼喊,“哦,我周围有福的宁静啊!可我的动物们在哪?我的鹰和我的蛇,过来,过来吧!

我的动物们,告诉我:这些更高的人全都——不大好闻吧?哦,我周围纯洁的气息啊!现在我才知道、才感觉到,我的动物们,我多么爱你们。”

——扎拉图斯特拉又重复道:“我的动物们,我爱你们!”鹰和蛇在他说话时偎依在他身边,仰望着他。他们三者如此静静地共处,共闻同吸这良好的空气。因为外间的空气好于那些更高的人身边的空气。

2

但扎拉图斯特拉刚离开他的洞穴,年迈的魔法师便起身,狡黯地环顾四周并说:“他出去了!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我像他一样,用这一奉承的美名撩拨你们

——我那邪恶欺诈的魔法精神、我忧郁的魔鬼已在袭扰我了,

——它从根本上就反对扎拉图斯特拉:原谅他吧!现在他要给你们表演魔法,真恰逢其时;我同这凶恶的精神搏斗,也无济于事。

你们所有人,不管你们以言辞冠以自己何种荣名,‘自由的精神’也罢,‘真诚的人’、‘精神的忏悔者’、‘摆脱桎梏者’、‘伟大的渴望者’也罢——

——你们所有人,你们像我一样因极大的恶心而痛苦,对你

们来说,老上帝已死,还没有新的上帝躺在摇篮和襁褓里,——我的邪恶精神和魔法—魔鬼喜欢你们所有人。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我认识你们,我也认识他——我认识这个恶魔,我违背意志而爱他,这位扎拉图斯特拉啊:我常常觉得他像一面圣者的漂亮面具,

——像一种新的神奇的假面舞台,我那凶恶的精神、忧郁的

魔鬼就喜欢在这舞会——我常常以为,我爱扎拉图斯特拉,是由于我那凶恶的精神之故。——

可是,这已经在袭击我,在逼迫我,这忧郁的精神、这黄昏的魔鬼:真的,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它喜欢——

——睁开你们的眼睛吧!——它喜欢裸体而来,它是男是女,我还尚且未知:但它来了,逼迫我了,哎呀!敞开你们的感受吧!

白昼消退,一切事物都沉入黄昏,最美好的事物亦然;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现在听啊,看啊,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魔鬼,是男还是女,这黄昏忧郁的精神啊!”

老魔法师如是说,狡黯地环视四周,然后弹起竖琴。

3

当天空渐暗,

当安慰的甘露降临大地,

无声地,无形地——

安慰者的甘露如同所有温柔的安慰者一般,

脚蹬轻履——:

你还记得么,热烈的心啊,

当初你多么

渴盼天空垂下的泪珠和露滴,

你因渴盼而焦渴倦怠,

那时,在枯黄的草径上黄昏邪恶的光线,

穿过你周围黑暗的森林而奔跑,太阳那耀眼炙热的光芒,

以你的痛苦为乐,这些你记得吗?

“你?真理的追求者吗?”——他们这样讽刺——“不!只是个诗人罢了!

一头野兽,狡黯、掠夺、伪善,

必须撒谎,

必须自知自愿地撒谎:

它贪求猎物,

以彩色伪饰,

他便是自己的面具,

他便是自己的猎物——

这——难道就是真理的追求者?

不!只是个傻瓜!

只是个诗人!

只是语言多彩,

在傻瓜面具后发出多姿多彩的呼喊,

在欺骗的语言之桥上彷徨,

在彩虹之上,

与虚伪的天空

和虚伪大地之间,四处游荡,四处飘流——

只是个傻瓜!只是个诗人!

这——难道就是真理的追求者吗?

不宁静、呆板、平滑、冰冷,

变成了塑像,

变成了上帝的石柱,

而不是一位上帝的门卫竖立庙前:

不!它仇视这些真理的雕像,

任一荒野都比庙宇更有家乡之感,

满怀猫的恶意,

跃入每扇窗户嗖!跃入每一种偶然,

在每块原始森林中嗅闻,

渴望地嗅闻,乃至成癖,

于是,你在原始森林里在有彩色斑点的野兽中间便能极为健康地、多彩地、美丽地奔跑,

生有贪欲之唇

极乐(selig)而嘲讽、极乐而可怖、极乐而嗜血,在掠夺、伪善、窥探之中奔跑。

或者像鹰,它长久地,

长久僵硬地凝视深渊,

凝视它的深渊:————

哦,深渊在这里如何向下,

向着低处,向里面,

向越发深沉的深渊回旋!——

随后,

突然,笔直地振动羽翅,

袭向那些羔羊,

突然俯冲,极其饥饿地

渴望那些羔羊,

怒向所有羔羊的灵魂,

狂怒地俯向看起来如此的一切:

似绵羊的、有绵羊眼睛的、有鬈曲毛发的、灰色的、具有羔羊和绵羊的善意!

如是

如鹰似豹的便是诗人的渴望,

是千层面具下你的渴望,

你这傻瓜啊!你这诗人啊!

你观察人类也视上帝为绵羊——:

撕碎人类心中的上帝,

如同撕毁人类中的绵羊,

一面撕毁,一面大笑——

这,这便是你的极乐(Seligkeit)!一种豹和鹰的极乐!

一种诗人和傻瓜的极乐!————

当天空渐暗,

似镰刀的新月在紫红色晚霞中带着绿意嫉妒地潜行:

——仇恨白昼,

随着每一脚步隐秘地

用镰刀削割玫瑰吊床,

直到它们落下,

在深夜中披靡,苍白沉落:——

我也曾这样沉落,

从我的真理幻想中、

从我的白昼渴望中,

厌倦白昼,因光致病,

——向下沉落,向夜晚,向黑暗:

被一种真理

燃烧而感焦渴:

——你还记得么,你还记得么,热烈的心?你曾多么渴望?——

但愿我遭放逐,

离开所有的真理只是个傻瓜!

只是个诗人!

论科学

魔法师如是歌唱;所有的聚会者们仿若鸟儿,不知不觉陷入他那狡黯、忧伤的激情之网。唯独那位精神的良知者未被影响:他劈手夺掉魔法师的竖琴并喊道空气!让好空气进来!让扎拉图斯特拉进来!你这糟糕的老魔法师,你使这洞穴闷热有毒!你这个虚伪的人啊,优雅的人啊,你蛊惑人们走向未知的欲望和野蛮。倘若像你这类人大肆宣扬真理,那就糟了!

所有不警惕这种魔法师的自由精神,都会吃些苦头!他们的自由就完了:你教诲并诱惑人们回到囚牢,——

你这忧郁的老魔鬼,在你的悲诉里,鸣响着诱惑的叫声,你与这类人一般,一面礼赞贞洁,一面暗中纵欲!”

精神的良知者如是说;老魔法师则环顾四周,享受着自己的胜利,而且吞下精神的良知者对他的厌恶。“请安静!”他以谦恭的声调说道:“好歌要有好的回应;听罢好歌当长久沉默。

这些更高的人们都是这样做的。你大概不大懂得我的歌吧?你身上缺少一种魔法精神呀。”

精神的良知者答道:“你把你我区别开来,这是在赞美我了,很好!可你们其他人呢,我瞧见什么了?我瞧见你们全都安坐在此,眼里闪着贪欲的目光——

你们,自由的灵魂啊,你们的自由到哪里去了!在我看来,你们与那类人一般,长时间观看邪恶的裸体舞女:你们的灵魂自己就跳起舞来!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魔法师所说的那种邪恶的魔法和欺骗精神,在你们身上必定还有更多。——我们必定有云泥之别。

真的,在扎拉图斯特拉回家来到他的洞穴之前,我们在一起谈论和思考得都够多了,由此我知道:我们是有区别的。

你们和我,我们在这山上寻求不同的东西。我为寻求更多的安稳而来到扎拉图斯特拉身边。因为他依旧是最坚固的塔楼和意志——

——而现今一切都在摇晃,整个大地都在地震。可你们呢,我一看你们发出的目光,便几乎以为,你们寻求更多的不安稳。

——更多的恐惧、更多的危险和更多的地震。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我几乎以为,请原谅我的妄念吧,你们渴望——

——你们渴望最糟糕最危险的生活,这却是最令我恐惧的生活,你们渴望野兽的生活,渴望林莽、洞穴、陡峭的群山和使人迷途的深谷。

你们最称意的人,不是要把你们带出险境的向导,而是要把你们从一切道路上诱开的蛊惑者。但是,即使你们真有这些欲望,我还是认为这并不可能。

因为恐惧——是人类原初的基本情感,所以,从恐惧出发,可以解释一切,原初的罪恶和原初的道德。恐惧中也生出了我的道德,这便唤作:科学。

对猛兽的恐惧——这在人们的心中培育得最为久远,包括隐藏在自我身上并且十分可怕的野兽——扎拉图斯特拉称之为‘内里的野兽’。

这种古老、长久的恐惧,最后精细起来,变成宗教(geistlich),变为精神(geistig)——我想,如今这便唤作:科学。”——

良知者如是说;扎拉图斯特拉刚回山洞,听到并且猜出最后几句,便向良知者扔去一束玫瑰,并且因他的“真理”而发笑。“什么!”他嚷道,“我刚才听见什么了?真的,我觉得你是个傻瓜,要不我就是:我要赶紧把你的‘真理’颠倒过来,头颅朝下。

因为恐惧——是我们的一个例外情形。勇敢、冒险以及对不确定之物、对未曾尝试之物的兴趣——我以为,勇敢才是人的整个史前历史。

对于最狂野最勇猛的动物,他嫉妒并掠走它们所有的道德:这样他才能变为——人类。

这种勇敢最后精细起来,成为宗教,成为精神,这种带有鹰的翅膀和蛇的聪明的人类勇敢:我以为,当今它叫做——”

“扎拉图斯特拉!”聚会者一齐呼喊,如同一张嘴巴,旋即又爆发一阵大笑;他们那里似乎升起一团乌云。魔法师也笑了,并聪明地说那好吧!我那邪恶的神灵已经逃走啦!

当我说它是个骗子,是说谎和欺骗的精神时,我不是警告你们要当心它吗?

尤其是当它赤裸裸地显现之时。对于它的欺骗,我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是我创造了它和这个世界么?

那好!让我们重新和好,高兴起来!尽管扎拉图斯特拉恶眼相向——你们瞧他呀!他恼怒我呢:——

——但黑夜来临之前,他又重新学会爱我、赞我;他若不做这样的蠢事,就不能久活。

这人——爱自己的敌人: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他最擅长这种艺术。但是,为此他却向自己的朋友们——复仇!”

老魔法师如是说,那些更高的人们为他鼓掌叫好:鉴于此,扎拉图斯特拉只好来回踱步,兼具爱意恨意,同这些朋友们握手——好像要对他们补偿什么,并请求原谅一般。——可是,当他走到洞穴的门口,瞧啊,他又在渴盼外面的好空气和他的动物们了——他想溜出去。

在荒漠的女儿们中间

1

“别离开!”那自称是扎拉图斯特拉影子的漫游者说道,“留在我们身边吧,否则,那古老而阴郁的悲伤又要袭扰我们了。那个老魔法师把他最坏的东西和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们,瞧啊,好心而虔诚的教皇两眼噙着泪水,又完全驶入了忧郁之海。

那些国王大概还能在我们面前摆出良好的仪态:因为,今天在我们所有人中,他们对这一点学得最好。倘若他们没有见证人,我打赌,他们也会开始邪恶的表演——

——飘飞的云霞、潮湿的忧郁、翳蔽的天空、被盗的阳光、怒号的秋风,这便是他们邪恶的表演!

——我们也有怒吼和困境中的呼喊这样的邪恶表演:留在我们这吧,哦,扎拉图斯特拉!此间有许多想要说话的隐藏悲愁、许多夜晚、许多浓云,许多沉闷的空气!

你用强烈的男子食品和有力的箴言滋养我们:在吃饭后甜食时,别让绵软的妇人精神侵扰我们!

只有你使周围的空气清纯而强劲!在这个大地上,我曾呼吸过你洞穴中这样清纯的空气么?

我到过许多地方,我的鼻子学会检验和评估各种不同的空气:在你这儿,我的鼻翼品尝到最大的快乐!

除非,——除非,——哦,请原谅我的古老回忆吧!请原谅我这支饭后甜食之歌吧,那是我在荒漠女儿中间时所作:————因为她们那里也有同样明亮的东方好空气;那里,我远离了多云、潮湿而忧伤的古老欧洲!

当时我热爱东方少女和另一种蓝天,上面既无云翳,也无思想张悬。

你们不会相信,当她们停下舞蹈时,是多么乖巧地端坐那里,深沉,但没有思想,像一个个小秘密,仿佛配有饰带的谜语,

如饭后甜食中的果仁——

色彩绚丽而又陌生!但无乌云:她们是让人猜测的谜语:为表现我对少女们的爱,当时我做了一首饭后甜食的赞诗(Psalm)。”

漫游者和影子如是说;他人未及答复,他就抓起老魔法师的竖琴,双腿交叉,镇定而智慧地环顾:——鼻翼带着疑问而深深地吸入空气,宛若某人初临异域,品尝陌生的空气一般。旋即他用一种吼叫的方式唱了起来。

2

荒漠在扩张:心藏荒漠的是有祸的!

——哈!庄重!

真是庄重!

一个尊敬的开端!

非洲式的庄重!

配得上一头雄狮

或是一只讲道德的吼叫之猴——

——但这与你们无关,

你们,最可爱的女友啊,

一个欧洲人首次

被允许坐在你们脚畔

坐在棕榈树下。细拉。

真是神奇!

我现在坐在这里,

靠近荒漠,又准备再次远离荒漠,

即在其中,我也未曾荒芜:

就是说,这最小的绿洲把我吞下——:

——它正打着呵欠,张开它妩媚的唇,

所有小唇中最芳香的一我落入其中,

落下,穿行——落在你们中间,

你们,最可爱的女友啊!细拉。

祝福,祝福那只鲸,

倘若它让它的客人如此惬意!——你们懂得我带有教诲的(gelehrt)暗示么?祝福它的腹部,

倘若它是

如许妩媚的绿洲肚腹就像这片绿洲:我却生疑,——因为我来自欧洲,

它比所有年老的婚后妇人疑心都重。

但愿上帝把这改正吧!

阿门!

现在,我坐在这最小的绿洲中,

俨如一枚椰枣

棕黄、甘甜、金汁流溢,贪婪地渴盼少女的圆润之唇,

更渴盼少女那清凉、雪白、锋利的门齿:所有枣儿的热切之心无不渴望它们。细拉。

我躺在这里,

很像、太像南方的水果了,小飞虫

环绕嬉戏,

同样,也有更小更愚蠢和更罪恶的愿望和奇想,——

也被你们环绕,

被你们静默而噩兆的少女猫

都都(Dudu)和苏莱卡(Suleika),

——如斯芬克斯一般环绕,令我在一个词里

塞进诸多的情感:

(但愿上帝原谅我这一语言罪过!)

——我坐在这里,吸入最好的空气,

真是天堂的空气啊,

轻柔透明,放射金光。

这样的好空气只能降自明月——

是出自偶然抑或出于傲慢?

正如古代的诗人所言。

我这个怀疑者却对此生疑,由于我来自欧洲,

它比所有年老的婚后妇人疑心都重。

但愿上帝把这改正吧!

阿门!

啜饮这美妙的空气用膨胀似盆的鼻孔,

没有未来,没有回忆,

我就这样坐在这里,你们,

最可爱的女友啊,

瞧瞧那棕榈树吧,

看它多像一位舞女俯仰自如,腰肢摇曳,

——人若长久注视,也会随树起舞!

但我觉得,它像一位舞女,

总用一只腿站立,是否太久,也长久地陷于危险?

——我觉得,它是否忘记了那另一条腿?

我至少徒然地寻觅那失去的成对珠宝

——另一条腿——

在她那最可爱、最娇媚的飘逸、闪亮的扇形裙裾的

神圣近旁。

是啊,你们,漂亮的女友们呀,倘若你们愿意完全相信我:

她失去了它!

它已经消失!

永远消失了!

那另一条腿!

哦,那可爱的另一条腿,可惜呀!

它在何处——孤独哀伤,

那条孤独的腿?

也许它处于恐惧之中,害怕一头

发怒的金黄鬈毛猛狮?或者已被咬噬殆尽——

可怜,痛苦!痛苦啊!被咬噬殆尽!细拉。

哦,你们别哭,

柔弱的心啊!

你们别哭,

椰枣之心!充满乳汁的乳房!

你们的甘草之心啊!

别哭,

苍白的都都!

像一个男子汉,苏莱卡!勇敢!勇敢吧!

——或者,这里应有

某种强化强心之物?

一句受祝圣的箴言?

一种庄重的激励?

哈!起来,尊严!

道德的尊严!欧洲人的尊严!

鼓风吧,继续鼓风吧,

道德的风箱啊!

哈!

再咆哮一次吧,

道德的咆哮!

作为道德雄狮

在荒漠的女儿们面前咆哮吧!

——因为道德的咆哮,

你们,最可爱的少女们呀,比所有欧洲人的热情和饥饿更重要!

而我站在这里,

作为欧洲人,

我不能做别的什么,上帝帮帮我吧!阿门!

荒漠在扩张:心藏荒漠的是有祸的!

觉醒

1

漫游者和影子唱完这支歌后,洞穴里突然爆发了喧嚣和笑声;聚会者全都一同交谈起来,甚至那头驴子也受气氛的感染而不再沉默,所以扎拉图斯特拉对他的宾客们略有反感和嘲讽:尽管他同时也因他们的快乐而愉悦。在他看来,这是康复的征兆。于是他又溜出洞穴之外,同他的动物说话。

“他们的困境哪里去了?”他说,他已从小小的不快中舒了一口气,“我认为,他们在我这里忘记了困境中的呼喊!

——尽管可惜的是,还在呼喊。”于是,扎拉图斯特拉捂上自己的耳朵,因为,驴子的“咿——啊”叫唤,与那些更高的人们的欢呼喧哗,奇怪地混杂相呈。

“他们很开心,”他重又开口,“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他们主人的慷慨;他们向我学习笑,可他们学到的还不是我的笑啊。

但这也无妨!这是些老年人,以自己的方式康复,以自己的方式笑;我的耳朵已经忍受过更恶劣的声音,所以现在也不会怨怒。

这个日子堪称胜利:沉重的精神,我的老宿敌软化了,逃走了!这一天以糟糕和沉重开始,它多想有个好的结束啊!

它将要结束了。夜幕降临了:它从海上驭马而来,这优秀的骑手!这有福者,这位归乡者,在紫色的马鞍上怎样摇晃啊!

澄澈的天空凝视,世界深沉铺展:哦,你们这些到我这里的奇异的人呀,同我一起生活是值得的!”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再次从洞穴传来更高的人的叫嚷和哄笑:他继续说道:

“他们咬钩了,我的钓饵生效了,他们的敌人,沉重的精神,也软化。他们已经学会自嘲:我没听错吧?

我那男子的食物、带汁的有力箴言生效了:真的,我不是用胀胃的蔬菜喂养他们!而是用战士的食物,征服者的食物:我唤醒了新的欲望。

新的希望存在于他们的四肢,他们的心舒展了。他们寻到了新的语言,不久他们的思想将恣意地呼吸。

这类饮食自然不适于孩子们,也不适宜于充满渴望的青年妇女和老年妇女。她们用别的东西满足其肠胃;我可不是她们的医生和教师。

这些更高的人也不再恶心了:那好!这是我的胜利。他们在我的王国感到自信,所有愚蠢的羞愧被抛弃,他们吐露了自己的心曲。

他们吐露了自己的心曲,美好的时刻重回他们身边,他们重新庆贺,反刍——他们变得充满感激了。

在我,这便是最佳的征兆:他们变得充满感激了。不久,他们会想出某个节庆,并为他们往日的欢乐树立纪念碑。

这是些初愈者!”扎拉图斯特拉如是高兴地对自己的内心说,并向外注视;动物们拥到他的身边,尊敬他的幸福和沉默。

2

可是,扎拉图斯特拉的耳朵突感惊异:因为原本充满喧哗和哄笑的洞穴,这时突然变得死寂了;——他的鼻子闻到一股馥郁的薰香,好像来自焚烧的松球。

“怎么啦?他们在干啥?”他自问,悄悄溜到门口,暗中观察客人。天下未有的奇事!他亲眼不得不见的是什么啊!

“他们重又虔诚了,又祈祷了,真疯狂啊!”——他说,对这些人真百思不解。真的!所有这些更高的人啊,两个国王,逊位的罗马教皇,邪恶的魔法师、自愿的乞丐、漫游者和影子、年老的卜卦者、精神的良知者和最丑陋的人:他们全像孩子和虔诚的老妪一样跪下,正在对驴子膜拜哩。正在这时,最丑陋的人在喉间咕咕噜噜,似乎想说某种不可言说之事;可是,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瞧啊,竟然是一篇虔诚而奇特的连祷文,赞美被香薰、被膜拜的驴子。听起来,连祷文如下:

阿门!颂赞、荣耀、智慧、感谢、尊贵、和力量全都属于我们的上帝,直到永永远远!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他身负我们的重荷,他取了仆役的形象,发自内心地忍耐,从不言“否”;凡爱上帝的,就对上帝加以惩罚。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他不说话:除了始终对他创造的世界说“是”,就是说:他如是赞美他的世界。不说话就是他的狡猾之处:这样他很少有不对的地方。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他穿行于世界,但从不显眼。他身体的颜色是灰色,他的道德即以灰色为掩护。他有精神时,也是将其隐匿;可是,人人都相信他那灵敏的长耳。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他有长耳,只说“是”而永不言“否”,这是何等隐而不彰的智慧!他不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世界么,就是极尽可能去愚蠢地创造了么?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你行直路,或曲路;我们人类以为的直或曲,你鲜有关心。善恶的彼岸才是你的王国。你不知何为无辜,这恰是你的无辜。——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看呀,你永不把任何人从身边推开,无论乞丐还是国王。你让小孩来到身边,当恶童引诱你时,你只简单地说声“咿——啊”。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你爱母驴和新鲜的无花果,你不蔑视饮食。你正饿的时候,蓟草也会令你心内生痒。这里有一种神的智慧。

——驴子却对此“咿——啊”叫唤。

驴节

1

连祷文念到这里,扎拉图斯特拉再也无法自控,他自己也叫唤“咿——啊”,比驴子还响,并跃入那些疯癫的客人中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些世人(Menschenkinder)?”他嚷道,一面把祈祷的人从地上拽起。“倘若除了扎拉图斯特拉之外,还有人看见你们如此,那多可悲啊,

每个人都能判断,由于你们新的信仰,你们便成了极恶的亵渎上帝者,或者成了愚昧透顶的老妇了!

你看看自己,你这老教皇,你也这个样子,把驴当成上帝崇拜,怎么与你的身份相符呢?”——

“哦,扎拉图斯特拉,”教皇答道,“请原谅我,可是关于上帝的事情,我还是比你更清楚。这是廉价的替代。

宁可以这个形象来崇拜上帝,总比不用形象好!我高贵的朋友:请你思考一下这则箴言,你会立即明白其中潜藏着智慧:

‘上帝是一种精神’,说此话的人——在迄今的大地上,他向无信仰的方面迈出了最大的一步和一跃:这话在大地上是不大容易修正了!

我那古老的心为此而跳动蹦跃,大地上仍有某种东西可以崇拜。哦,扎拉图斯特拉,原谅我一颗古老而虔诚的教皇之心吧!”

——“那你呢,”扎拉图斯特拉对漫游者和影子说,“你不是自称并自以为是自由的精神么?可你怎么在这里又搞偶像崇拜和僧侣弥撒?

真的,你这邪恶的新信徒,你在这里搞的一套,比你的棕色的邪恶女孩那里还要邪恶!”

“是够邪恶的,”漫游者和影子答道,“你说得对: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老上帝又活了,哦,扎拉图斯特拉。随你怎么说吧。

最丑陋的人对这一切负有罪过,是他重新唤醒了他。假如他说,从前是他杀死了他:那么,在诸神那里,死亡只是一种先入之见罢了。”

——“那你呢,”扎拉图斯特拉说,“你这邪恶的老魔法师,你干了些什么!倘若你相信这种蠢驴的神道,那么,在这自由的时代,谁还会相信你呢?

你干下的,真是蠢事一桩;你是个聪明人,怎会干出这种蠢事呢?”

“哦,扎拉图斯特拉,”聪明的魔法师回答说,“你说得对,这是一桩蠢事——这对我,也变得足够沉重了。”——“尤其是你,”扎拉图斯特拉对精神的良知者说,“你也该好好想想,把手指放在你的鼻子上!难道没有什么违背你的良知?对这种祈祷和这种祈祷者的烟熏而言,你的精神不是太纯洁了么?”精神的良知者把手指放在鼻子上,回答道;“这有点儿像在表演,这甚至使我的良知感到舒服呢。

也许我不该相信上帝:但可以肯定,就我而言,这个形象的上帝最为可信。

根据最虔诚者的验证,上帝应当永恒:谁有那么多时间,谁就可以慢慢来。尽可能地缓慢,尽可能愚蠢:藉此,这样的人就能前途广阔。

谁的精神过于丰富,谁就能因蠢和呆令自己变愚。想想你自己吧,哦,扎拉图斯特拉!

你自己——真的!你也可能因为丰富和智慧而变成一头驴子。

完满的智慧者不是喜欢走最曲折的道路么?哦,扎拉图斯特拉,外在的表象这样教导我们——你的外在表象!”

——“你自己呢,最后一位啊,”扎拉图斯特拉转身面对最丑陋的人说,他还一直躺在地上,向驴子高举手臂(因为他正给它喝葡萄酒)。“你这不可名状的人啊,你在这都干了些什么!

我以为你变样了,你的眼睛炽热,崇髙者的外衣遮掩了你的丑陋:你干了什么啊?

他们说是你重新唤醒了上帝,这是真的吗?为何如此呢?不是有理由杀死他、除掉他吗?

我看你自己也是被人唤醒:你干了些什么?你为何改变?你为何改教?说吧,你这不可名状的人!”

“哦,扎拉图斯特拉,”最丑陋的人答道,“你,真是个无赖!他是否活着,或是已经复活,或是彻底死了——我们两个谁最清楚呢?我问你。

有一点我很清楚——从前,我向你本人学到,哦,扎拉图斯特拉:谁要彻底杀戮,谁就大笑。

‘不要用愤怒、而是用大笑进行杀戮。’——你曾这样说道。哦,扎拉图斯特拉,你这个隐密者,你这个不动怒的毁灭者,你这个最危险的圣人,——你是一个无赖!”

2

这时,扎拉图斯特拉对这种种纯粹的无赖回答颇为惊异,于是他跳回洞穴门口,转向他所有的客人们,厉声呼喊:

“哦,你们这些花脸丑角啊,小丑啊!你们为何在我面前如此隐蔽和乔装!

你们每个人的心因高兴和恶意而内心跳跃,甚至于你们再次变得孩子一般,就是说,虔诚了——

——甚至于你们又如孩子一般行事,便是祈祷,双手交叉于胸,说‘亲爱的上帝’!

现在,请你们离开这个照顾孩子的地方,我的洞穴,今天这儿是一切幼稚行为之家。到洞外去吧,冷却你们那滚烫的孩子狂热和内心的喧闹吧!

当然:你们若变不成孩子,你们就进不了那天国。”(扎拉图斯特拉双手向上指着。)

“可是,我们根本不想进入天国:我们已变成男子,——所以,我们要大地上的王国。”

3

扎拉图斯特拉再一次说话了。“哦,我的新朋友们,”他说,“你们这些奇特的人,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我现在多么喜欢你们呀——

——自从你们重又变得快乐!你们真的全如鲜花盛开: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花卉,真有必要办一个新的节庆,

——一种小小的勇敢胡闹,任何一种礼拜和驴节,任何一位古老而快乐的扎拉图斯特拉式的愚蠢,一阵狂啸的风暴,把你们的灵魂吹拂得明亮。

勿忘今宵和这个驴节,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这,是你们在我这里的发明,我视之‘为吉兆——只有初愈者才能发明这些!

你们当再次庆贺这个驴节,为了使你们高兴而为吧,也为了取悦于我而为吧!也为了纪念我!”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夜游者之歌

1

这时,客人们依次来到洞外,来到清凉而引人沉思的夜色之中:扎拉图斯特拉手拉最丑陋的人,引他看自己的夜晚世界、巨大的圆月和洞穴附近的银色瀑布;他们最终在那里并排静立,都完全是老人了,却有了一颗得到慰藉的勇敢之心,惊异于他们在大地上竟感觉如此美好;夜的神秘愈益迫近他们的内心。扎拉图斯特拉又暗自想道哦,更高的人们,现在,我是多么喜爱他们呀!”——但他未尝启口,因为他尊重和珍惜他们的幸福和他们的沉默。——

接着,这个令人惊异的长日里,最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最丑陋的人又一次也桌最后一次在喉间咕咕噜噜,当他终于说出话来,瞧啊,一个问题圆润而纯洁地从他嘴中跃出,这深奥而明晰的好问题,使所有听者无不心旌摇荡。

“我所有的朋友们,”最丑陋的人道,“你们以为如何?因为今日的缘故,我经历的整个生命,才第一次让我感到满足。

我尽管证之凿凿,但仍嫌不够。在大地上生活也值得了:与扎拉图斯特拉一起的一个日子、一个节庆,教导我要爱大地。

‘这曾是——生命么?’我要对死亡说。‘那好!再来一次!’

朋友们,你们以为如何?你们愿不愿意像我一样对死亡说:这曾是——生命么?因扎拉图斯特拉的缘故,那好!再来一次!”

最丑陋的人如是说;这时已快到午夜时分。你们想想后来还发生了什么?更高的人们一听到他的这个问题,就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变化和康复,并知道是谁使然:于是纷纷拥向扎拉图斯特拉,每人以各自的方式向他表示感谢、尊敬、拥抱、吻他的手:所以,其中有人笑,有人哭。老卜卦者因高兴而起舞;尽管他如某些叙述者所说,当时喝够了甜葡萄酒,但他更充满了甜蜜的生命,而拋却了一切厌倦。甚至有人讲,当时驴子也跳舞了:最丑陋的人此前没有白给驴子喝葡萄酒。此事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这样;但,即便那晚驴子真的没有跳舞,也会发生比驴子跳舞更重大更稀奇的奇迹。总之,正如扎拉图斯特拉的格言曰:“那有什么关系呢!”

2

当最丑陋的人引发了这事,扎拉图斯特拉犹如醉人站立:目光黯然,口齿不清,双腿摇晃。谁能猜得到,他的灵魂中是什么思想在奔跑呢?但他的精神分明后撤了,逃向迢迢的远方了,正如记载的那样,“两海之间高耸的山脊,

——一如浓云,飘浮于过去和未来之间。”但是,当那些更高的人抓住他的手臂时,他又慢慢回过神来,用手挡住这些敬仰者和关心者的拥挤;但不言语。蓦然,他飞快转头,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他把手指贴在唇间,说:“来了!”

于是周围一片寂静,神秘;从深渊缓缓传来钟声。他与那些人一起聆听,再次把手贴在唇间,又说来了!来了!已近午夜!”——他的声音变了。但他一直站在这里没有移动:此刻愈益寂静和神秘,一切都在凝神静听,包括驴子、扎拉图斯特拉高贵的动物,鹰和蛇,同样,还包括他的洞穴、大而清冷的圆月以及深夜本身。但是,扎拉图斯特拉第三次把手贴在唇间,说:

“来了!来了!来了!现在,让我们漫游吧!是时候了:让我们在深夜漫游!”

3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现在将近午夜:我要你们的耳朵诉说一些事情,正如那古老的洪钟在我耳畔的诉说,——

——那口午夜之钟,阅历比人还要丰富,正如它神秘、可怕而发自内心地对我说:

——它计算过你们父辈痛苦的心跳——唉!唉!它如何叹息啊!它在梦中如何大笑啊!这古老深沉而深沉的午夜啊!安静!安静!某些白昼不会出声的东西,此刻得以听闻;可是,现在,在清凉的空气中,在你们心中的喧嚣平静的时候,————现在它说话了,现在听得见了,现在它悄然潜入深夜那过于清醒的灵魂:啊!啊!它如何叹息啊!它在梦中如何大笑啊!

——你没有听见,这古老、深沉又深沉的午夜,如何在神秘、可怕而发自内心地对你说话么?

哦,人类,留心啊!

4

我真痛苦!时光飞逝到何方了?我不是陷于深井吗?世界在沉睡——

啊!啊!犬吠,月明。我宁愿死去,死去,也不愿对你们说出,我的午夜之心在想什么。

现在我已经死了。消逝了。蜘蛛,你为何在我周围结网?你要鲜血吗?唉!唉!白露已降,是时候了——

——这时,我冷冻成冰,这时辰问了又问:“谁的内心足够?

——谁应做大地的主宰?谁想说:大大小小的河流啊,你们就应当这样涌流!”

——这时辰近了:哦,人类啊,你们更高的人啊,留心啊!这话只向灵敏的耳朵而说,对你的耳朵——深沉的午夜说了什么?

5

我被牵引而去,我的灵魂在舞蹈。一日的工夫(Tagewerk)!一日的工夫!谁应当做大地的主宰?

月冷风静。唉!唉!你们飞得够高了吗?你们跳舞:然而一条腿并非翅膀。

你们这些善舞者啊,现在一切欢乐不再:葡萄酒只成酵母,杯已残破,坟墓讷讷而语。

你们飞得不够高:坟墓这时讷讷而语,“拯救死者吧!深夜为何如此漫长?月亮不是令我们沉醉么?”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拯救坟墓,唤醒死尸吧!唉!虫子在挖掘什么呢?时辰近了,近了,——

——钟声轰鸣,内心震颤,可木头里的蛀虫和心头的蛀虫还在挖掘。唉!唉!世界深沉啊!

6

甜美的古琴!甜美的古琴!我喜爱你的声音,你那沉醉的悲观之声!你的声音传到我的耳畔,要历经多么漫长、遥远的路程啊,从那爱的池沼传来!

你这古老的钟啊,你这甜美的琴啊,每一种痛苦,父亲的、祖父的、曾祖父的痛苦,撕裂你的心;你的话语成熟了,——

——成熟如同金秋和午后,如同我的隐士之心——你现在说:世界本身已经成熟,葡萄已呈棕色。

——它现在想死去,因幸福而死。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你们没有闻到吗?有一股气息神秘地升腾,

——一股永恒的芬芳气息,一种棕色的黄金葡萄酒芳香,如玫瑰般极乐,来自于古老的幸福。

——来自沉醉午夜的死之幸福,这幸福正唱道:世界深沉,比白昼以为的还要深沉!

7

别打搅我!别打搅我!对于你,我太过纯洁了。别碰我!我的世界不也刚刚完美了吗?

对于你的双手,我的皮肤过于纯洁。别打搅我,你,愚蠢、笨拙而又沉闷的白昼啊!午夜岂不更为明亮?

最纯洁者应当统治世界,这些最强有力的午夜灵魂虽最鲜为人知,却比每个白昼更加明亮而深沉。

哦,白昼呀,你在摸索我吗?在摸索我的幸福吗?你以为我丰富、孤寂,是个宝库和金库吗?

哦,世界呀,你要我吗?你认为我属于这个世界吗?你以为我信教吗?你以为我神圣吗?可是,白昼和世界哟,你们都过于愚笨,——

——要有更聪明的双手,去抓住更深沉的幸福、更深沉的不幸,抓住某个神吧,但不要抓我:

——我的不幸和幸福深沉,你,神奇的白昼呀,可我不是上帝,不是上帝的地狱:它的痛苦深沉。

8

你,神奇的世界呀,上帝的痛苦更为深沉啊!抓住上帝的痛苦吧,可别抓我!我是什么!是沉醉的甜美古琴,——

——一枚午夜古琴,一只洪钟铃蟾,它们虽无人能识,但必须在鸽前讲话,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因为你们不理解我!

哦,青春!哦,正午!哦,下午!消逝了!消逝了!现在,黄昏、夜晚和午夜来临,——狗在狂吠,而风:

——风,不也是狗么?它哀鸣,它狂吠,它嗥叫。唉!唉!午夜如何在叹息、大笑、打呼噜和喘息啊!

这沉醉的女诗人啊,她刚才说话是多么理智呀!她过度啜饮自己的沉醉了么?她变得过度清醒么?她反刍了么?

——她在梦中反刍自己的痛苦,这古老而深沉的午夜呀,更反刍自己的快乐。因为快乐,尽管痛苦深沉:快乐比心中的痛苦更加深沉。

9

你这葡萄藤啊!你为何赞美我!是我剪断了你!我残酷,你流血——:你赞美我沉醉的残酷,是有什么指望吗?

“凡是完满的,一切成熟的——都想死去!”你如是说。祝福吧,祝福修剪葡萄藤的剪刀吧!可一切未成熟者都想生活:痛苦啊!

痛苦说:“去吧!走开,你这痛苦!”可是,所有痛苦者又都想生活,以期成熟、快乐、渴望,

——渴望更遥远者、更高者、更明亮者。所有痛苦者都说:“我要继承者,我要孩子,我不要我自己。”

快乐却不要继承者,不要孩子——决乐想要它自己,想要永恒,想要复返,要一切永远相同。

痛苦说心啊,破碎吧,流血吧!腿啊,漫游吧!翅膀啊,飞翔吧!痛苦啊!向上吧!向上吧!”好啊!起来!哦,我老迈的心啊:痛苦说;“消失吧!”

10

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你们怎么想呢?我是一个卜卦者?一个梦幻者吗?一个醉汉吗?一个释梦者吗?一口午夜的钟吗?

一滴露水吗?一种永恒的烟熏和香气吗?你们没听见吗?

你们没闻到吗?我的世界现正完美,午夜也是正午,——痛苦也是一种快乐,咒骂也是一种祝福,黑夜也是一种太阳——走开吧,不然你们就会学到:智慧者也是一个傻瓜。

你们曾对每一种快乐说“是”了吗?哦,我的朋友们,那你们也应对一切痛苦说“是”。所有事物都相联、相关、相爱,——如果你们曾要一次发生的事情都再次发生,如果你们曾说“我喜欢你,幸福啊!瞬间啊!顷刻啊!”那么,你们也就希望一切复返!

——一切新生,一切永恒,一切相联、相关、相爱,哦,你们就是这样爱这个世界,——

——你们这些永恒者啊,你们永远并且恒久地爱它吧:你们也对痛苦说:消逝吧,别再回来!因为一切快乐希求——永恒!

11

一切快乐希求所有事物的永恒,希求蜂蜜,希求酵母,希求沉醉的午夜,希求坟墓、希求坟墓之泪的安慰,希求金色的晚霞——

——决乐有什么不希求呢!它比一切痛苦更为焦渴、诚挚、饥饿、可怕、神秘,它希求自己,它咬啮自己,圆环的意志在它身上角斗,

——它希求爱,希求恨,它过于丰富,它馈赠,抛弃,乞求有人接受,它感谢接受者,它乐于被别人憎恨,——

——快乐那么丰富,竟至渴盼痛苦、渴盼地狱、渴盼仇恨、渴盼耻辱、渴盼残废,渴盼世界,——哦,这是你们熟悉的世界呀!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快乐也向往你们,这极乐无羁的快乐——向往你们的痛苦,你们这些失败者呀!一切永恒的快乐都向往失败者。

一切快乐都希求它们自己,故而也要心中的痛苦!哦,幸福,哦,痛苦!心啊,破碎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学会这一点吧,快乐希求永恒,

——快乐希求所有事物的永恒,希求深沉的、深沉的永恒!

12

现在你们学会我的歌了吗?猜出它希求什么了吗?好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给我唱唱我的那首轮唱曲吧!

现在你们自己为我唱吧,曲名“再来一次”,含义是“在所有的永恒之中”!唱扎拉图斯特拉的轮唱曲吧,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啊!

哦,人类啊!留心啊!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沉的梦中醒来:——世界深沉,

比白昼以为的还要深沉,

它的痛苦深沉——,

快乐——比心中的痛苦更为深沉:

痛苦说:消失吧!

但一切快乐希求永恒——,

——希求深沉的、深沉的永恒!”

征兆

可是,这夜过后的清晨,扎拉图斯特拉从床上跃起,束好腰带,走出他的洞穴,炽热而强健,犹如从阴暗群山中升起的一轮朝阳。

“你这伟大的星球啊,”他说,如同从前说过的那般,“你深沉的幸福之眼啊,倘若你并不拥有那些你照耀的一切,你的幸福何在呢!

当他们还滞留在他们的房间,而你已睡醒,走来,馈赠并且分送,你那高傲的羞愧是何等激忿呀!

好啊!这些更高的人还在睡眠,我已醒来:他们不是我真正的伙伴!我在此山等待的不是他们。

我要做我的工作,我要我的白昼:可他们不懂我的早晨征兆了什么,我的步履——不是唤醒他们起床号角。

他们还在我的穴洞安睡,他们的梦依旧在饮啜我的沉醉之歌。但那听从我的耳朵,——顺从的耳朵,他们身上还没有。”

——正当太阳升起之际,扎拉图斯特拉如是对自己的内心说:他听见头顶上方有鹰的尖厉叫声,于是他心生疑问,向高处看去。“好啊!”他向上呼喊,“这使我高兴,对我也合适。我的动物们醒了,因为我醒了。

我的鹰醒了,它与我一样尊崇太阳。它用鹰爪攫取新的光芒。你们是我真正的动物;我爱你们。

可是,我还缺少真正的人啊!”——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蓦然听见周围有无数飞鸟展翅翻飞——羽翼鼓振的嗡嗡声和拥挤,迫近他的头顶,他不由闭上双目。真的,有如一团云霞向他袭来了,像一团射向新敌之箭的石霞。不过,瞧啊,这是一团爱的云霞,飞向一位新的朋友。

“我怎么啦?”扎拉图斯特拉在他惊异的内心寻思,在洞穴旁的一块巨石上缓缓坐下。当他伸手在上下左右抓去,并抵挡温柔的鸟群时,瞧啊,更稀奇的事发生了:他竟然不知不觉伸进一

团浓密、温暧的毛发;同时他面前响起一声咆哮——一声柔和而悠长的狮吼。

“征兆出现了。”扎拉图斯特拉说,同时心中起了变化。事实是,当他眼前一亮之际,一只体格雄健的黄毛野兽睡在他的脚边,将头紧偎在他的膝上,因爱而不愿离开,就像一只重新找到旧主的狗。群鸽爱的热烈也丝毫不逊于雄狮;每一次,当一只鸽子轻拂过雄狮的鼻子,雄狮便摇晃一下脑袋,惊奇一笑。

对这一切,扎拉图斯特拉只说一句话:“我的孩子们临近了,我的孩子们。”——随后,他便陷入完全的沉默。他内心如释重负,眼中滴下泪珠,滚落于手。他不再注意任何事情,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也不再阻挡那些动物。群鸽上下翻飞,不时落在他的肩上,抚摸他的白发,因柔情和欢愉而不再厌倦。强健的雄獅一直舔舐扎拉图斯特拉手中滴落的泪水,胆怯地咆哮呜鸣。动物们如是动作。——

这一切持续甚久,抑或短时一瞬:更正确地说,对大地上诸如此类的事情而言,并不存在时间——。这时,更高的人们醒来了,列队向扎拉图斯特拉走来问候晨安:他们此前醒来时,发现扎拉图斯特拉已不在他们中间。当他们来到洞穴门边,他们的脚步杂沓有声,这声音早为狮子听闻,它立刻离开扎拉图斯特拉,唯哮着扑向洞穴;更高的人们听见狮吼,全都大叫起来,这声音仿佛出自同一张口,他们立刻逃回,瞬间即逝。

扎拉图斯特拉自己却感到晕眩和怪异,从座位上站起,环顾四周,惊诧伫立,询问自己的内心,孤独沉思。“我听见什么了?”他终于缓缓问道,“刚才我遇见了什么事情?”

他立即有了回忆,一转眼就明白了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一切。“就是这块石头,”他捋着胡须说道,“昨天早晨,我就坐在它上面;那个卜卦者曾走到我的面前;在这里我首先听到那呼喊,刚才也听到了,那大声的困境中的呼喊。

哦,你们这些更高的人呀,昨天早晨,那位老卜卦者向我预言了你们的困境,——

——他想试探我,诱惑我,进入你们的困境之中:他对我说,哦,扎拉图斯特拉,我的来意就是诱惑你犯下你最后的罪恶。

犯下我最后的罪恶么?”扎拉图斯特拉呼喊道,对他自己的这句话恼恨并且大笑:“现在还余下什么可作我最后的罪恶呢?”——扎拉图斯特拉再度陷于沉思,重又在巨石上坐下,默想。突然,他又跳起,——

“同情!对更高的人们的同情!”他叫起来,面孔变成了紫铜色。“好吧!那——也有它的时间!

我的痛苦和我的同情——这算得了什么!我追求幸福吗?我只追求我的工作!

那好吧!狮子来了,我的孩子们临近了,扎拉图斯特拉变成熟了,我的时刻来了:

这是我的早晨,我的白昼开始了:升起吧,升起吧,你,伟大的正午!”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离开他的洞穴,炽热而强健,犹如从阴暗群山中升起的一轮朝阳。

尼采年表

1844年

10月15日,弗里德里希·尼采出生在一个牧师家庭,父名卡尔·路德维希·尼采,祖父亦是牧师。出生地是吕岑(普鲁士萨克森州,莱比锡西南)附近的洛肯。


1849年

7月30日,父亡。


1850年

全家迁家瑙姆堡。


1858年

10月,尼采就读瑙姆堡附近的普福塔高级文科中学,直到1864年。该校原为修道院,建立于12世纪上半叶,1543年由萨克森伯爵莫利兹改建成贵族学校,作为教育机构,长期享有盛名,学生中除尼采外,尚有克罗普施托克,费希特和朗克等人。


1864年

10月,尼采入波恩大学,攻读神学和古典哲学。


1865年

10月,尼采随哲学老师F.W.里切尔赴莱比锡继续学业,开始研读叔本华著作。


1866年

与古典哲学家埃尔文·洛德开始友好交往。


1868年

11月8日,尼采在莱比锡与理查德·瓦格纳结识。


1869年

2月,尼采受聘担任巴塞尔大学古典哲学副教授,这时他没有博士学衔,受聘得益于里切尔的推荐,再则因为尼采发表了数篇精米的论文。

5月17日,尼采初谒瓦格纳,地点在卢策仁附近的特利普圣。

5月28日,尼采就职后首次在巴塞尔大学讲课荷马与古典哲学”。开始与雅各布·布克哈特私交。开始撰写《悲剧的诞生》(发表于1870年1月)


1870年

3月,尼采受聘为正教授,6至10个学生听他讲关于索福克勒斯、赫西俄德、音律学等课程,翌年爾白拉图对话录和拉丁文金石学。

8月,尼采作为志愿卫生员参加普法战争,患痢疾和白喉。

10月,尼采返巴塞尔,同神学家弗朗茨·欧维贝克订交。


1871年

患病,暂时停职休假,辗转于卢加诺,特里普圣,伯尔尼高地,瑙姆堡,莱比锡和曼海姆等地。


1872年

2月/3月,在巴塞尔做学术讲座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从遗稿中选出发表)

3月22日,拜罗伊特节日文艺会演剧院奠基;尼采居拜罗伊特。


1873年

《不合时宜的沉思,第一部分:大卫·施特劳斯,表白者与作家》。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从遗稿中选出发表)

最迟始于本年度,尼采患偏头痛疾病,此病经常发作。


1874年

《不合时宜的沉思,第二部分: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第三部分:作为教育者的叔本华》。


1875年

10月,尼采同音乐家彼得·加斯特(海因利希·科泽利茨)结识。


1876年

《不合时宜的沉思,第四部分:理查德·瓦格纳在拜罗伊特》8月,拜罗伊特首届艺术节,尼采参加本届艺术节。出现同瓦格纳疏远的迹象。

9月,尼采同心理学家保尔·雷结识。疾病加剧。

10月,巴塞尔大学为使尼采康复,让尼采临时停职休假。

他与保尔·雷和马尔维达·封·麦森布克一起在索雷特度过1876年和1877年之交的冬季。

1876年10月,尼采同瓦格纳最后一次聚晤。


1878年

《人性的,太人性的,第一部分》

1月,瓦格纳给尼采邮寄最后一个邮件——歌剧《帕西法尔》

5月,尼采致瓦格纳最后一封信,同时寄去《人性的,太人性的》,与瓦格纳夫妇断交。


1879年

疾病加剧,迫使尼采放弃在巴塞尔大学的教职。其后的6年他拿病休工资。


1880年

《漫游者和他的影子。人性的,太人性的,第二部分》

3月至4月,尼采首次游威尼斯。

从11月始,度过在热那亚的第一个冬季。


1881年

《朝霞》

度过的西尔斯一马里亚的第一个夏季。

11月,在热那亚首次聆听比才的歌剧《卡门》


1882年

《快乐的科学》

3月,西西里岛之旅。

4月,结识洛·封·莎乐美,后来,她拒绝了尼采的求婚。

在拉帕罗过冬。


1883年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卷和第二卷》

2月13日,瓦格纳逝世。

从12月始,度过在尼扎的第一个冬季。


1884年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


1885年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四卷》。

(起初是私人印制出版)

5月,尼采的妹妹与作家兼殖民者伯恩哈特·福尔斯特结婚。尼采与其妹闹翻与和解反复多年,这次又闹翻,她篡改了尼采寄给她和母亲的书信。


1886年

《善恶的彼岸》

《悲剧的诞生》和《人性的,太人性的》出新版。


1887年

《论道德的谱系》

《朝霞》,《快乐的科学》和《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出新版。


1888年

4月,尼采首次在都林逗留。格奥尔格·布朗德斯在哥本哈根大学作关于尼采的学术讲座。

5月至8月,《瓦格纳事件》。《酒神颂歌》竣稿(发表于1891年)9月,《敌基督》(发表于1894年)

10月/11日,《瞧这个人》(发表于1908年)

12月,《尼采反瓦格纳》(发表于1895年)


1889年

《偶像的黄昏》

1月,尼采在都灵身体衰竭,被送往耶拿大学精神病院。


1890年

尼采的母亲将儿子接到身边,回瑙姆堡。


1897年

尼采的母亲辞世。尼采迁居魏玛,住在妹妹家。


1900年

8月25日,尼采逝世于魏玛。


1901年

从尼采上世纪80年代的遗稿中出版将近500篇残稿,由彼得·加斯特和伊丽莎白·福尔斯特一尼采篡改出版,书名为《权力意志》。1906年再次出版将近500篇残稿。


佩特尔·普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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